时至八月。
汴京的天儿也愈发热了。
京里传的消息也变了几回样, 赵妧有几回也让人去打听了几嘴...外处的人编的很好,像模像样,有滋有味。
而她坐在庭院里, 看着那云卷云舒, 不知是在想念谁。
———赵妧与王珂坐在屋子里,脚下放着两盆冰, 四面门窗皆开着,穿来几许弄堂风, 让人觉着清凉也舒服。
桌上摊着几张已经剪好的纸, 有喜上眉梢, 有福禄寿喜,亦有小童抱鱼...各个活灵活现,瞧着有趣好玩。
赵妧挑了那张小童的剪纸握着, 另一只手便覆在小腹上。
她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子,小腹那处也已渐渐显出了几分来,低头的时候便能瞧见那微微隆起之处。
赵妧手里仍握着这张小像,轻轻与王珂笑了笑, 夸着人,阿珂的手真巧,从你手里出来的东西都是活灵活现的, 让人瞧着心生欢喜。
王珂一手握着剪子,一手拿着一张红纸,正描样剪着...闻言也抬了头,轻轻笑了笑, 若说巧,表姐的手比我还要巧些...只是您平日并不惯这物,方觉着我手才巧了些。
她这话说完,便继续低头去剪了。
赵妧也低着头,瞧着她如何剪,看了一会倒也觉着不难,便也让人去取把剪子过来,依了个画样,寻了个稚儿戏莲的小像剪着。
等这厢,赵妧把这幅小像剪全。
那厢王珂也落了剪子,看了看小像,笑着与人说道,我就说,表姐的手是巧的。
赵妧把小像细细瞧了回,心下也很是满意,便愈发起了兴致,一面是让人去裱起来,一面是寻了几个花样剪来。
屋子里的丫头,瞧她是打几月来头一回有兴致的模样,便也高高兴兴陪着人一道挑起了花样子来了。
赵妧自徐府出来后,是头一回眼里、面上都真真切切带着笑。
而长公主府里,也是头一回从正堂传出了一阵笑言、笑语声。
这厢正是挑着要先剪年年有余,还是先剪那喜鹊登枝的时候...外头便有人轻声禀来,道是驸马来了。
屋里笑声一滞,赵妧手中握着的剪子也一顿。
连着快三个月了,那人却是雷打不动的往这处来。
或是早上,或是晚间。
若是得假的时候,便恰好掐在了赵妧醒时的那个点过来。
他来了却也不说什么,便在那门口站个半个时辰,日日问上同样一句,她还是不肯见我?而后,便走。
如今徐修的名声,在这公主府里,也不知该如何去评。
打最先的嫌憎,到如今就连从斯那张素日没个表情的脸,见着他来面皮也忍不住要抽动一下。
八月的穿堂风拂过人的脸面,也吹的手中的小像哗哗作响。
屋子里没人出声,都等着她下决定。
赵妧的心里却是乱急了,她的脑中滑过许多小像,往先那些让她高兴的,难受的,笑着的,哭着的...像一副一副画,滑过她的脑海里。
可到最后,她还是低了头,依着先前描的,继续剪起了小像来,声很平,不必...王珂看着她剪乱的纹路,还有强装镇定的模样,笑着开口插了一句,还是让他进来坐一会吧,今日太阳晒得很,那外处也没个遮阴的地,这样站半个时辰,怕是身子要吃不消。
赵妧握着剪子的手又一顿,良久才又开了口,神色没几分变化,声仍很淡,那就请去堂屋坐着,给他一壶酸梅汤。
她这话说完,忙又添上一句,别说是我让安排的。
四惠笑着应是,她搁了剪子,拘上一道礼,往外走去。
赵妧低着头,继续握着剪子,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王珂见她的模样,轻轻笑了下,不如我陪着表姐,去外头走几步,您闷坐了好一会,却也该走动下了。
赵妧心下也闹着矛盾,她把手中的小像与剪子放下,转头看着外出处的景致,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处四惠,也刚刚与徐修说了这道消息。
虽然那话中严明表示,此事与主子无关,可徐修还是笑了。
这是他近几月来头一回笑,端的是一派霁月清风,疏阔男儿。
几个在外处侍奉的女侍瞧见他这幅俊美模样,也忙埋了头,遮了一张红了的脸。
徐修的眼滑过她们,收了笑,整了面色,眼里却还带着几分未消的笑意...他对着四惠轻轻点了点下颌,与人说道,领路吧。
四惠点头,一面引人往堂屋走去。
徐修,是头回来此处。
原先赵妧为了顾忌徐修的脸面,便不常来此处,连带着徐修竟也一回不曾来过。
这是赵妧成年时,昭元帝赐下的府邸,占位极好,也甚是宽广。
其中一景一物,一件一桩...皆是由这天下顶顶有名号的摆来。
如今正值八月,池里的荷塘开的正好,随风浮动,传来一阵时夏意味。
让徐修想起,那年他从洮州回来,屋子里摆着的一段清荷。
他不知怎的就停了步子,看着那一段清荷,唤人停步,便往那处池塘走去。
四惠也停了步子,她转头看去,便见这位驸马爷挽了一段袖子,去那塘里择了一段清荷。
她看了看徐修,又看了看这段清荷,良久在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声也软和了几分,驸马便是要送给主子,大可唤人过来,这塘边滑的很...徐修站起身,挽下一段袖子,面色仍很淡,道句无妨。
而后,他看着这一段清荷,眼里才含了几许笑意...他把清荷递给四惠,才又开了口,我知她不愿见我,你就替我往屋子里去放着吧。
她喜欢这些。
四惠接过清荷,屈膝应句是,其实,主子...她这话,终归还是未说完。
她摇了摇头,继续领着徐修往那堂屋走去。
驸马对主子,到底还是有情的...只是此番事,终归还是让主子伤了心,她把自己困在府里,何尝不是要等一个确信的答案。
偏偏这驸马爷,又是一口蹦不出几个字的性子。
这才把局面,弄得如今这般糟。
四惠看了看手中的清荷,面上也带了几许笑,希望今日这一回,能让主子开心些罢。
———赵妧与王珂二人,也将将是散步路过这处。
便瞧见一个小丫头抱莲走来。
那丫头梳着垂挂髻,人瞧着憨,说话却机灵。
她往赵妧这处拘了礼,一面是笑着说道,这是驸马从塘里亲手折的,说是您会喜欢,四惠姐姐便特地让奴先给主子送来。
赵妧看着那支清荷,心中思绪一番而过,良久还是伸手接了过,一面是问道,四惠人呢?小丫头轻轻笑了笑,说的却是徐修,就在里头坐着呢。
赵妧的眼往那堂屋里望去,瞧不见人,只能听见几许说话声,怕是隔着远,亦听不真切。
她仍抱着那段莲,低头是往那微微隆起之处看了眼,良久才与那丫头轻声说了话,你让四惠,去问他两句话。
一句问他,连着几月来是为着什么。
另一句...她抬了头,望向那堂屋里,抱莲的手很紧,声却很淡,另一句,问他这些年是真心,还是假意。
丫头应是,往里走去。
若是真心,若是真心...她便既往不咎。
赵妧望着那处,这般想来。
心也被一道牵了去,她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脚步却一并跟了过去。
王珂在后,笑了笑,随着人一道走了过去。
两人就站在那八面木头窗棂后,恰有一扇窗稍稍打开了些许。
赵妧的眼从那小开的窗后望进去,便瞧见一袭青衣的徐修,坐在一处,手中握着一碗酸梅汤,神色很平静。
这是几个月内,赵妧头回见到他...她的手紧紧抱着那段清荷,眼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他瘦了...赵妧心里所有被压抑着的情思与相思,在这一刻,尽数都被放了出来。
而屋里,四惠正恭声与徐修说着话,您来了几月,却一回也不曾好好说些什么。
驸马,您若见到了主子,要与她说什么呢?徐修握着汤碗的手一顿,他的神色仍很平静,声也很平,我是来与她道歉的,那日,是我错了。
我不该,不信她...还有...徐修抬头,轻轻笑了下,还有,我想让她随我回家。
府里少了她,东院没了她,就不是一个家了。
四惠仍低着头,恭声问着,恕奴斗胆问上一句,这些年,您对主子到底是真心,还是...赵妧紧紧攥着那支清荷,眼仍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徐修听着这话,却生了几许迟疑。
他皱了眉,当真细细想了起来。
这个问题,他从未好好深究过。
他以为,他从头至尾都不会认可这桩婚事,不会喜欢上这个人。
他把这条界限分的清楚又明白。
他知晓,他这一生都会是她的夫。
可是,他参与她的生活,待她所有的好,都只是因为皇权。
因为...皇权不可违。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这些年,他从最开始厌恶,到最后的接受。
他因她情绪的变化而变化。
他——当真是假意吗?徐修仍皱着眉,细细想着,分着,弄明白着。
屋子里,仍无声。
而屋外,赵妧却松开了紧攥着的手。
她手中握着的清荷掉在地上,无声却胜有声。
赵妧的眼望着徐修的脸,不曾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迟疑了。
他...果真迟疑了。
原来,他待她所有的好,当真都不是真的。
赵妧的心犹如被一把刀狠狠的划过,她的手撑在小腹上,疼得厉害。
她再不看他,往外走去。
一步一个脚印,走的缓慢而又沉重。
而她的额头上,已浸满了汗水。
赵妧转出院子,手撑在墙上,随后跟来的王珂忙扶了她一把。
表姐...阿珂,假的,都是假的。
赵妧转过脸,端着宋宫公主最后的矜贵与端庄,面色很平,心没声稳,他待我,原来从头至尾,都是假的。
而后,她低头看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试探性的覆了上去,凄凄一笑,原来...是我错了。
此处的事,徐修不清楚。
而他也未曾久留,带着那股子未捋清楚的思绪,落荒而逃。
时至今日,他竟也分不清待赵妧,究竟是虚情,还是真意了。
最后,他站在府外看着那门匾上的四个大字,终归是什么也未曾说,走了。
而赵妧站在窗前,看着外处的景致,面色很淡,听着四惠一一言禀而来,也不过是化作一个轻声叹息。
这一窗之隔,隔得是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