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二十年, 五月二十日。
缠绵病榻许久的敬帝,终归还是死在了这五月的一个清晨里。
赵妧穿着一身丧服,跪在第二排, 她的前面是母后与哥哥, 身边是徐修与其他几位兄长。
身后是百官哀,后宫哭...哀声与哭声响彻了整个后宫。
赵妧睁着一双眼睛, 看着大去宫的方向。
那里有她尚未入馆的父皇,他还平静的躺在龙床上...可是,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笑着喊她晋阳了。
她的心里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抓着, 抓的她透不过气来,疼的...她想大声叫出来。
可赵妧...没有哭。
她所有的眼泪,仿佛都止于她接到消息的那一刻, 止于从乌衣巷到宋宫的那一刻,止于她走进大去宫的那一刻...她挺直了背,面色很平静,听着那礼部尚书说着大节与诸多事宜。
直到最后, 众人伏拜于地,悲拗出声,为敬帝哀, 为天下哭。
赵妧还是没有哭,她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她的额头磕在地上,感受着那冰凉侵骨, 听着周围震天的哭声,面色仍很平静。
宫中事宜赵妧插不上手,王皇后也不愿让她这继续留在这,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她让徐修好生陪着赵妧回去。
赵妧很听话,徐修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就站着。
带她走的时候,她就随人一道走着——王皇后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谢妃便在边上轻轻说道,晋阳自幼跟陛下好,如今,也不知能不能缓过来。
王皇后没说话,良久她才转身往里,留下一句,没有什么是缓不过来的。
马车里,徐修抱着赵妧,看着她的面色,轻轻开了口,妧妧。
赵妧的面色仍很平静,她轻轻嗯了一声,是在应他的话。
徐修叹了口气,他握着赵妧的下巴,逼着她抬头对视,哭出来。
赵妧抬了头,看着徐修的下巴,滑过他的脸,滑到他的眼,哑声说道,我哭不出来,徐修,我哭不出来了...这个声音,悲伤的让徐修的心跟着一疼。
他伸了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人,妧妧,哭出来,把你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哭出来。
也许是徐修的声音太过柔情,也许是赵妧那根紧紧绷着的弦断了。
她终于还是哭了——哭的毫无形象,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哭着...眼泪浸湿了徐修身前的衣裳。
徐修的手轻轻拍着她,低声说道,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过了许久,赵妧哭累了,再也哭不出了,像是卸尽了全身力气一般,靠在徐修的怀里睡着了。
徐修看着睡着的赵妧,伸了手轻柔的抚着她面上的泪痕,然后他低头吻在赵妧合着的眼睛上。
马车仍缓缓往乌衣巷去。
———敬帝出殡的那日,是个大好晴天,由赵恒带头送敬帝于先前择好的陵墓安葬。
一路上,百官相随,民众哭送,乐师奏哀乐...赵妧不曾跟随,她在大去宫走了一遍又一遍,听着外头的哀乐与鸣钟声...最后坐在敬帝的龙床前,握着那本先前常念于他听的书,打开了其中一页,轻轻念道,茶坊毎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
等念完,敬帝身边的随侍走上前,轻轻劝道,公主,日头落了,您也该回了。
赵妧的手放在那半开的书上,想着那日她的父皇还与她说,等他身体好了,一道去宫外吃宵夜。
她等着等着,却只等到她的父皇长眠地下...她抬了头,声有些哑,李公公,你说父皇在那...会寂寞,会难受吗?李公公面露悲戚,拿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他想说人死后...其实什么感觉都没了。
可是他看了看赵妧,这个自幼被主子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终归还是笑着回道,主子原就是天上神君,此次是下凡来历劫。
如今劫数已成,主子自也是要归位仙班了。
往后,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是吗?赵妧的面色很淡,声却带着几分颤,她看着李公公,眼里含着几分希冀。
李公公轻轻点了点头。
赵妧低着头,指尖磨着那本书,声很轻,那我就放心了,父皇喜欢干净,若是让他长眠地下,他定是不喜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她站起身,看了眼四边的摆设,最终还是提了步子往外走去。
等快走到门外的时侯,赵妧的步子停了下。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想着往先,她只要转头,准能看见她的父皇坐在龙床上,笑着看向她,晋阳,你来了。
她的手紧紧抱着书,转身往屋里看去,可屋里除了李公公,再无他人。
赵妧心下悲戚,此时才有几分真实的感觉,原来...她的父皇当真不在了。
这世上,当真没有她的父皇了。
赵妧转身,宽大的衣袍在这落日的余晖下,被拉的很长。
她一步一步走着,背挺直着,身影孤寂,然后她看见...徐修穿着丧服,负手站在前方。
她提着衣裙跑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疲倦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处。
徐修伸手扶了她一把,另一只手擦着她额上的汗,轻声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赵妧抬头,露了个笑。
这是她近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如拔云见日,如烟过云散,然后是缠绵一句,我想你了。
徐修一怔,也笑...他低头,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声也透着愉悦,我知道。
日头尚未全落,赵妧与徐修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在这落日的余晖里,笑了。
———高阳宫,谢妃的住处。
外头更漏三声,王皇后与谢妃对坐,中间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棋局。
谢妃执白子,看了眼棋局,落于一处,轻轻说道,这一回,您不让了?王皇后嗯一声,她往后靠着,手里的棋子跟着一落。
谢妃仍笑着,却不再落子,她把白子扔进棋篓里,我还记得那一年,你来谢府丢了丫鬟迷了路,最后也不知怎么就寻到了我的院子来。
平日矜贵的王家小姐,头一回,歪了髻,红了脸...让人瞧着稀奇也新鲜。
王皇后捏着黑子的手一顿,然后抬了头说道,那年,我们年岁都不大...一个是芝兰玉树的谢家姑娘,一个是矜贵名重的王家小姐,相见好几回,却从未交过心。
她把黑子扔进棋篓,端过茶也轻轻笑了笑,后来,我迷路误入你院子,你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倒让你我往后的年岁都连在了一起。
谢妃望着窗外,仍笑着,有时候在想,若无那一日。
你还是那矜贵的王家小姐,我也还是那清贵的谢家姑娘,从来都是点头交...她转头看着王皇后,那该多好。
王皇后握着茶盏转了一回,才又搁了,可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
她说完这句,站起身,不再看人,往外走去,只一句,你素来爱干净,我予了你一盏醇酒。
王蕙...谢妃端坐着,轻轻唤人一声。
她已许久不曾唤过这个名,初初念出口,竟也有了几分陌生...王皇后停了步子,却未转身。
王蕙,就算重头再来,我依旧会这样做。
王皇后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提了步子,推门而去。
谢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终归还是落了泪...她想起那年桃花微雨时,王蕙误入她的院子,瞧见是她,一怔,而后是一句,蕙不知,是谢姑娘的住处,打搅了。
然后就转身离去,可她也没迈出几步,又折了身子回来,也无不好意思,直直白白的说道,劳谢姑娘借个丫头予我,庭院太大,蕙迷路了。
谢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王蕙,也是头一回不顾形象的噗嗤,笑出声来。
昔日的年岁总是这般美好。
谢妃轻轻露了个笑,她从那绣盒里取出一把剪子对着心口,看着窗外的幽花与月色,仍挂着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恨...可我还是舍不得。
谢蕴的神智已逐渐消散,她想起了许多事,早年的王蕙,后来的敬帝——那其中的爱恨情忧,是是非非,她早已分不清了。
夜还很深,宋宫却响彻了一声又一声的哭叫,而后是一句,谢娘娘,殁了!谢娘娘,殁了!王蕙听见这个声,走在阶梯上的步子一顿。
良久她抬头看着那天上的一弯明月,脑海里划过许多事...早年的谢蕴,后来的敬帝,如今的局面。
可最后,她也只是很轻的叹了一口气,连着一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