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琛归家已有一月有余。
而汴京也终于转入了, 最炎热的七月。
天色尚早,晏琛就在那颗梧桐树下练着剑,而王珂便坐在廊下绣着花样。
王珂想起前几日归家的时候, 去母亲那处, 听她说起那平安锁的事。
那会,她着实愣了下——她的母亲, 也不知是从哪听来早年嫂嫂与晏琛的那桩事...素来柔和的面上,竟头一回添着一股子怒气。
母亲握着她的手, 轻轻埋怨道, 到底是怎样的孽, 竟都让我王家碰上了。
我与你哥哥说过,可他一句也不听,转头就走, 还埋怨起我来。
王珂那会看着王庾氏的面色,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平声说道,母亲与哥哥要说什么呢?说嫂嫂, 还是说晏琛——嫂嫂与晏琛是有一段过往,可那也只是早几年的一桩旧事罢了。
他们呈谢家门楣,行孔孟礼教...所行所说所做, 都是光明正大。
她端着一碗酸梅汤,递给王庾氏,柔声劝道,他们如今, 一个是您的儿媳,刚为您添了孙儿。
一个是您的女婿,娶了您的女儿过门...母亲,您要说什么呢?王庾氏接过酸梅汤,张了张口,可她到底没说什么...她其实是很喜欢谢亭的,早年间这样明艳的姑娘,如今做了她的儿媳,还为她生了孙儿。
只是...这一桩事,着实是让她别扭了。
王珂的声很柔,又道,您若要说那平安锁,我是晓得的。
晏琛与我说过,我也应了...您知道,他自幼是在谢家长大的。
如今嫂嫂生了佑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为佑儿高兴。
送个平安锁,也不过是为了保佑...佑儿一生平安顺遂,幸福如意。
王庾氏搁了酸梅汤,狐疑般的看着王珂,当真?王珂点了点头,她的面上仍带着清淡的笑,眉目也很是清明...母亲现下清楚了,可别再胡乱怪罪嫂嫂了。
她如今刚出了月子,身子也还不痛快,您这也没问过人就给定了罪,可是伤人的心了。
王庾氏听着,面色也有几分红。
先前谢亭来的时候,她却是板了脸,这会想来,也觉不该...忙唤了大丫头进来,让她去吩咐厨房熬一份滋补的汤,送去。
这些做完,她才松了一口气,与王珂说道,这回,是我错了。
你嫂嫂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先前这般想她,着实是我不对。
王珂拍着王庾氏的手,半是哄道,嫂嫂是个和气的,定不会与您生分。
那一桩事就这样了结了,可不管是谢亭,还是晏琛——大概都不会晓得,王珂曾为他们周旋其中。
尽管她根本不晓得,晏琛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亦不晓得,晏琛竟然把他贴身藏着的平安锁,送给了谢亭。
平安...锁。
他把平安给了谢亭,那么,往后他们的孩子呢?王珂的心里头一回生了乱,她手中的针搭在那绣样上,直到晏琛走到跟前也不曾发觉。
你怎么了?王珂被这声一惊,手中的针就戳中了指头上,她疼的轻轻拢了一双柳叶眉。
晏琛皱了眉,蹲下身子,把剑放在地上,握过她的手来...看着她圆润的指头上,有一颗血珠正垂垂欲坠。
他低头把王珂的指头,含在口里。
王珂一愣,看着晏琛低着头,蹲在她的身前,而她的素指正被他的口腔包围着。
她素来清淡的脸上,头一回露了几分绯意,她别过脸,低声说道,好了,没事了。
晏琛没说话,他松了口,伸手对她,帕子。
王珂没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取过帕子,递给他。
然后她看着晏琛,替她擦干净了手,又用那块帕子在她受伤的那个手指上,绕了几圈。
其实不用...晏琛没理会她的意思,仍绕着圈,到后头是系了个结。
一应做完,晏琛才握着剑,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声很淡,往后要小心些。
王珂嗯一声,看着他转了身,继续往屋里走去。
天色很好,她抬了那根系着结的手指,往那日头里一对,面上轻轻漾了个笑。
———而后的岁月,仍这样过着。
晏琛在家里待了几个月,还是去了利州。
而王芝与陆致之的那事,也终归是提上了章程来。
听说王老大人出了好些题考那陆致之,最后却还是被他一一破了,王老大人如今对陆致之很是赞赏...谢亭家的小子,如今长得愈发结实了,也愈发爱腻歪人了。
他年纪不大,话也不会说,却与他那父亲争起宠来...整日儿的腻在谢亭那处。
王璋如今瞧着这个小子,恨不得好生揍一回,再把他回炉重造一遍,最好出来个姑娘。
可不管他怎样想,他这个小子,还是茁壮的成长着。
而...在这严冬天,敬帝的身体却是愈发坏了。
这是他早年在外打仗留下来的病。
只是,早几年,没这么严重罢了。
他如今就躺在大去宫的龙床上,面容仍带着旧日的儒雅,面色亦很平,除去那灰白的嘴唇和日益浑浊的双目,一点也不像是个垂死的病人。
赵妧就坐在龙床边上的圆墩上,手里握着一本书,正轻轻念着那书中的内容,自宣徳东去东角楼,乃皇城东南角也。
十字街南去姜行,高头街北去,从纱行至东华门街、晨晖门...她的声音很轻又很柔,经了岁月的沉淀,赵妧的面容也愈发平和了。
这几个月,她时常进宫,看着敬帝的病愈发严重...从最开始的慌乱无助,到如今的平稳沉静。
她仍会怕,仍会担忧,却不会把所有的情绪放于面上了。
她不愿让她的父皇,整日看着她面上的愁容。
她更愿意让她的父皇,看着她的欢笑与喜悦,与他轻轻诉说着那皇城以外的故事。
赵妧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室内,清缓而又幽远,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
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合子...向晩灯烛荧煌,上下相照。
敬帝的眼里含着笑,他看着那半开的窗外,轻轻说道,我早年也去过御街外,也进过那酒肆茶楼...还有那夜市。
他轻轻唤了随侍,问他,那年去夜市,我们吃了什么?随侍面上带着笑,轻轻说道,太久远了,老奴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有猪胰、胡饼和菜饼、貛儿、野狐肉、果不翘羹、灌肠还有那香糖果子...敬帝听他一一说来,面上就是止不住的笑,他一面笑,一面说道,还有羊羔酒。
随侍躬了身,哎了一声,还是您记性好。
敬帝便笑,他看着赵妧,柔声说道,妧妧往后可以与驸马去瞧瞧,我大宋的夜市。
那才是真正的华灯初上,香味正浓。
赵妧笑着应了,她合了书放在一处,父皇好生养病,等您好了,儿臣就与驸马陪着您再去看一回。
敬帝一愣,良久他才轻轻笑了,他伸手抚着赵妧额前的碎发,你母后刚嫁给我的时候,我还应了她要带她去一回。
我这一生应承她的事太少,唯这一桩还失了约...若是能好起来,我就带着她去外头看看。
赵妧仍笑着,声却有些哽咽,她握着敬帝的手,坚定的说道,父皇一定会好的。
敬帝拍了拍赵妧的手,轻轻嗯一声。
晚间,赵妧与徐修是在阿房宫用的晚膳。
今日原是除夕,只因敬帝身体不好,今年便没怎么操办。
只是一家人围着坐在一处,用了一顿饭...席上除去敬帝与王皇后,还有谢妃,有赵恒,有太子妃...等饭后,谢妃还包了几个红包,给了几个小辈。
王皇后便与敬帝说起了,赵妧幼年的几桩趣事。
不管外头风雪有多大,夜有多深。
阿房宫里却是灯火明亮,欢声笑语。
因为顾着敬帝的身体,便也没聊多晚,各自归了。
赵妧与徐修坐上马车的时候,外头是白雪苍茫一片,盖在了那红墙黄瓦上。
时间过得真快...赵妧的声音很轻又远,她靠在徐修的怀里,看着那半打帘子外,白雪飘飘。
有几许白雪随风飘入了车厢,打在了她的脸上,冰凉入骨——她想起去年除夕的时候,是那样的热闹。
御街车来车往,宫里欢声笑语。
而今年...赵妧的手握着徐修的手,等马车转进乌衣巷的时候,钟楼上传来响亮而又绵长的响钟声...她抬头看着徐修,正好撞进徐修垂下的双眼。
妧妧,二十年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是啊,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