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悚惊非常,忙握住云鬟肩头问道:是几时给你的,给了多少,你可吃过了?双眼死死地盯着云鬟,声音颤抖,紧张之情,无以言喻。
云鬟见他如此反常,虽不知为何,却也有些不安。
她略一迟疑,赵黼已经厉声催问:倒是说呢?吃过了没有!手上的力大了几分,竟捏的云鬟隐隐做疼。
云鬟蹙眉,道:你不必着急。
这个是先前我从监察院出来后,因病了,尚书好意送给我的。
就只有这一颗,我……也并没有吃过。
赵黼始终绷紧着身心,听到最后一句,才陡然放松下来,手心里竟有些汗津津地了。
紧握着那颗药丸,忙又扔进锦袋里。
赵黼咬牙切齿,面色竟有些狰狞,喃喃道:白樘,好个白樘……云鬟暗中心惊,忖度他的意思,问道:你怎么了,尚书也是好意,难道这药会有什么?赵黼瞪她一眼,蓦地转过身去。
云鬟复追问道:莫非……真是不好的?赵黼无法再忍,回首恨恨说道:当初你骂我想给你吃这东西,何等痛恨于我。
如今这东西就在你手中,你如何却拱若珍宝似的珍藏着?难道就是因为是他给的?云鬟起初不知他指的是什么,只听他话里有话,细细一想,才惊道:你说什么?这个、这个是忘忧散?赵黼咬牙切齿,因怒极反而失笑:我以为,只有我才会动这歪心邪念,没想到白樘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如此无耻下流行径,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忘忧散若服了下去,便会记忆全消,从此只对持药人百依百顺。
前世季陶然事后,因两人之间势如水火,云鬟又是万念俱灰似的,病的几生几死。
赵黼虽以崔侯府及灵雨等要挟,却也奈何不了她的心病难消,日趋消瘦憔悴。
他每每见了,心中又疼又惜,然而因她实在冷倔,赵黼又不是个肯俯就人的性情,因此心里虽然疼惜,面上、举止所流露出来的,却是越发的暴烈凶戾。
但凡开口,便冷言恶语,或者以言行折辱之。
云鬟虽始终冷冷相待,心中自然更加恶狠他。
故而两个人之间竟是半点儿缓和的机会都没有,反而似坚冰日积月累,就算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打破,更遑论融解。
所以就在静王拿出那药丸后,赵黼想到这个心病,便动了一点念想。
有那么一刹那,他是想一了百了的……就算是让她失了心神,也好过就这样哀哀垂死的情势。
但最终却仍是放弃了。
倘若崔云鬟成了没有她自个儿心神、所想所思考的崔云鬟,那么又跟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女子有何不同?要一具玩偶的话,他哪里得不到。
虽那个诱惑于他来说,就如同口渴之人望着一枚鲜甜红果,但到底仍是狠心放弃。
却想不到,今时今日,竟又看见此物。
他越想越气,几乎气冲牛斗:好好好。
因对云鬟道:如今你可看清他了?这种人物,也值得你那样钦敬爱戴?云鬟沉默不言,过了会儿,才自安静答道:不要急,或许是你看错了,你再细瞧瞧,真的是那种东西么?你!赵黼见她不信,本要着急解释,转念间,便望着云鬟:事到如今,你竟还不信我的话?云鬟摇头道:我只是知道,尚书不会做这种事。
赵黼目瞪口呆:好啊,我就是个能做这种事的,他就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你竟厚彼薄此到这种境地,你、你究竟当我……云鬟见他隐隐含怒,轻声安抚:你且冷静些,只好生想想。
纵然不提我在内,平心而论,你觉着白尚书像是会做这种龌龊事的人么?赵黼拧眉。
果然平心而论的话,若这药不是送给云鬟的,赵黼也必然不会相信是白樘做出来的。
可是他从来当云鬟是心尖肉般,从来是个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不容人觊觎半分。
白樘又是那样的人物,却由不得他完全无视。
方才看出这药的来历,他惊心后怕,又且怒火冲天,即刻认定是白樘对云鬟起了邪念,才要用这种下流法子对待她……那些日子他不在京内,倘若云鬟吃了这药,又怎么说?当真是一颗心都凉透了。
正是悔怕交加,怒意升腾之时,忽地见云鬟仍是静静地替白樘辩白,赵黼竭力自控才未曾将那药捏碎扔了:好,你既然不信,那么我去问他就是了!云鬟见他转身要去,忙道:殿下!急着要拦他,才起身往前,双腿一软,往前跌跪下去!幸而赵黼忙中不乱,即刻旋身,及时将她拥住。
云鬟撞在他的怀中,心怦然跳乱,顺势抓着胸前衣襟。
赵黼垂眸,口中有些涩,问道:你担心什么?怕我找他麻烦?我去问清楚又有什么不好?还是你真的怕被我说中了?戳穿了他正人君子的假面?云鬟眼前出现的,却是在城郊风雨亭中的一幕幕场景。
这刹那,却仿佛极漫长的晃乱时光。
云鬟道:好,你去找尚书就是了。
赵黼皱眉,有些疑惑。
云鬟缓缓抬头,对上赵黼的双眸,道:只是……要求你一件,不要这般挟怒而往,心平气和地同尚书辨明。
可好?仍是云淡风轻,并无任何惊惶忧急之色。
赵黼本怀愤不平的很,睹其形察其言,那股恶气却无端强压了下去。
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哼道:好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会平心静气弄清此事的。
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赵黼道:然而你也该知道,倘若真的是他所为无误,我……是万难放过他的。
这话要先跟你说明白。
云鬟垂着眼皮:知道了。
赵黼这才安心,因将她抱回床边儿:我本来想今日带你出宫,不过……就暂且住着,待我回来再定夺。
说完之后,方站直了唤道:灵雨。
灵雨闻声进来,赵黼便吩咐她尽心照料,不得有违。
赵黼去了不足一刻钟,便有宫中内侍前来。
小宫女来叫了灵雨出去,顷刻回来,脸上有些茫然之色。
云鬟问是如何,灵雨上前,将手中一个寸长瓶子,一个小小玉盒送上,道:不知怎么,内侍房有人送了来这个。
说是殿下的吩咐,叫给姑娘自用。
云鬟起初不解,待扫了一眼,一时有些愠恼。
便接了过来,淡淡地扔到枕后不理。
灵雨本待打听,可见她面有不虞之色,便不敢再提。
先前听说那药是忘忧散,云鬟面上虽仍淡然不惊,却如何能不忧心。
想到赵黼去寻白樘,却不知究竟会是如何情形。
当即缓缓侧卧了,正在苦思冥想,便听外头道:周爷来了。
云鬟起身,果然见天水走了进来,道:我来之时,看见殿下出宫去了,像是有急事?她来的却正是个时候,云鬟忙招到跟前,低声问道:上回我病了,尚书送了一颗丸药给我,你可知道这药的来历?天水笑道:当你要问什么呢,这般神秘鬼祟。
别的不敢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尚书向谁讨的我也最清楚不过,好端端如何问这个?云鬟道:这药,怕有些古怪。
天水一怔,即刻笑道:又有什么古怪?你这话才古怪呢。
云鬟不知如何答她,天水虽本能地一口否认,却也知道云鬟的性情谨慎,等闲不会胡言乱语,于是便道:你不放心,就拿来我看一看。
赵黼先前发现了那药后,就断不肯让云鬟再沾一沾,早拿走了。
云鬟为难,就问道:你可听说过‘忘忧散’?天水愣了愣,皱眉道:自然知道,那是邪物……忽然吓道:问这个做什么,你总不会说……云鬟道:殿下说,那药便是是忘忧。
天水咕咚咽了口唾沫,睁圆了双眼,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可能!她回答的甚是果断,云鬟只当是她也相信白樘为人的缘故,便道:我本来也说不可能,所以如今殿下去相问尚书了。
忽然想起她先前的话,便问:你方才说,你知道尚书是向谁人讨的,你又如何知道?这送药的人又是谁?天水看她一眼,紧锁眉头,来回踱了两步,忽然道:本来尚书让我留在这儿守着,不过如今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出宫一趟……云鬟知道她必然是为了此事:你去就是了。
天水神色凝重,不再是先前那般嬉笑自若的模样,转身往外,才走了数步,忽然止住。
周天水回头,看着云鬟问道:这药既然是尚书给的,你又为何未曾服用?云鬟不答。
天水道:你总不会……早就知道那药不妥了?云鬟摇头,苦笑道:并不是,恰恰相反。
原来那日白樘特送了这药来,待他去后,云鬟本欲服下,谁知赵世派人来传,是以耽搁。
后来再想服下,忽然想起一事。
白樘身上的饕餮毒未解,此情云鬟甚为清楚,且也是她的一件心病。
上回他就把救命的药给了柯宪,后来又喂了赵庄一颗,如今这一颗,却是从哪里来的?云鬟疑心又是他自己所用的,因此竟迟疑不肯服用。
见天水详问,云鬟道:尚书的药来之不易,我怕他把自己救命的送给我,且当时我的病也已经好了许多,竟用不着这样珍贵的,所以就想偷偷地留着,以待不时之需。
周天水听罢,大感意外之余,叹息说道:若果然这药有事……那……岂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感叹了这句,欲言又止,极快地出殿而去。
送走了天水,云鬟重回去落座,目光掠过枕边儿那两样物件,略略刺心。
她自然认得这是什么,虽今生是第一次见,前世却并不陌生。
是宫内秘制,御用之物,供奉后宫保养使唤。
云鬟歪头看了会儿,心里烦乱,便又拉枕头盖住了。
恍惚里,又响起天水的声音,在耳畔低低道:四爷说,正是我大舜风雨飘摇之时,殿下的性情不定,若始终桀骜不驯,逆天而为,只怕于国于民都是祸患,四爷叫你小心耐性,见机或可规劝一二,若能相助有些利国利民之举,则是社稷臣民之福了。
云鬟默然听着,天水又道:另有一句,是我偷听到四爷说的。
云鬟问:是什么?天水道:四爷当我已经去了,便自在里屋叹了一句,隐约说什么‘若这天下还有能拿捏住他的……便是你了’之类……对这些话,云鬟其实并不陌生。
除去之前在会稽,清辉所说的类似言语。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却是前世在江夏王府的时候。
也曾有个人,貌似亲密地对她说道:尚书曾说过,王爷对什么都是冷冷绝绝的,独独对一人不同,若说这天底下还有能奈何王爷的人,那就是……似真似幻里,耳畔听到有人道:王妃驾到。
云鬟震了震。
前世的沈王妃,从记忆里款款地走了出来,而就在她睁开的眼前,今生的沈王妃,也正缓步而出,周遭宫女嬷嬷,围绕侍奉。
猝不及防地,记忆跟现在重叠了起来,云鬟定睛看向沈舒窈——她来的竟这样巧。
灵雨因传信不及,只得忙随着进来,从旁扶了云鬟。
沈王妃落座,因含笑打量,问道:姑娘如何还是这个打扮?如今大可换回女装了。
云鬟只答了一声是,心中揣测沈舒窈所来何故。
沈舒窈见她宁眉淡眼,便回头看了一眼如茗跟几个贴身嬷嬷。
众人无声后退,灵雨见状,只看云鬟。
云鬟也发觉了,当即微微点头。
灵雨才也缓步退了出来。
殿内便只剩下了两人。
沈舒窈打量着云鬟道:姑娘的脸色不大好,是昨儿受了寒么?云鬟道:多谢王妃关怀,并无大碍。
沈舒窈道:姑娘真的跟我生分了,先前在凤仪书院一块儿读书的时候,是何等的亲密自在,姑娘还请我去你府里做客,彼此何等亲厚。
如何今时今日,竟大不如前?云鬟道:王妃之尊,小民又怎敢失礼冒犯?沈舒窈道:你且坐了说话。
云鬟虽身上不受用,却也只是撑着。
沈舒窈道:你不肯答应,又这般漠然相待,难道,是在怪罪我么?云鬟道:王妃何出此言?沈舒窈道:先前皇太孙殿下不在京内的时候,我竟愚拙,满心想要成全你跟白尚书,那本是因为众人都传说殿下已经遭遇不测,故而为你和尚书打算罢了。
如今殿下回来,我岂不是大错了,还请你勿怪。
沈舒窈说着,因起身竟向着云鬟行了一礼。
云鬟哑然,忙上前扶住:使不得!沈舒窈抬眸盈盈相看,唇角虽带笑,眼里却是冷的。
这一瞬间,又叫云鬟想起她记忆里隔世的沈王妃,正要撒手后退,沈舒窈反握住她的手,竟道:我……毕竟还是小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