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从来寡言,也绝少曝露心迹,这无意中的一句,却叫赵黼觉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来。
正在心曲款动之时,却听云鬟又道:我其实很懂太子的意思,你本就树大招风,若圣上给你选了相爷家的小姐,自是扶持的意思,太子是以关心。
而我也觉着,其实沈家的女孩,对世子而言,的确是上上之选。
这话若是先前,赵黼只怕要大怒起来,只当她是故意撇清的。
可是此刻对上她的眼神,却明白,云鬟这般说,并非负气,也绝不是撇清,是真的为他着想,只是这番着想,非他所愿罢了。
赵黼道:我忽然记起来,太子何以为圣上不喜了。
云鬟道:是为什么?赵黼道:我记得有一次入宫,正皇爷爷召见白樘,我在外等候,曾听了一句话。
那日也正是个寒冬,皇帝单独召见身为刑部尚书的白樘,两人说了有一个时辰。
因皇帝的身子日渐虚弱,赵黼已经许久不曾听赵世那样愤怒地高声了,就算站在殿外,仍能听得极为清楚。
皇帝怒吼道:细作都已经潜伏到他身边儿了,难得他仍高枕无忧,这大舜莫非要改姓萧了不成!赵黼只听了这一句,又过了一刻钟,白樘才自退出,却仍是面沉似水,不露行迹。
云鬟闻听,心中惊疑:难道……太子府里有辽人的细作?赵黼道:这个并不稀罕,先前那辽女不还差点儿潜到兵部么?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指的是谁,必然不是个等闲之辈,不然皇爷爷不会那样动怒。
云鬟想到先前那个符印子,一阵心惊肉跳:既然此事是侍郎查明的,很该把此刻太子府内的种种也向侍郎禀明,只怕有助于尽快侦破。
赵黼嗯了声,道:其实我告诉你此事,并不是为了破案。
此刻来至闹市区,前方阿泽早飞马先一步而去。
赵黼见人来人往,不是说话之处,便停了口。
云鬟虽不解此话,见他不言语,便也罢了。
如此过了闹市,赵黼才说道:对了,小白回来了,你可知道?云鬟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日他回来,我路上正好遇见。
赵黼道:我已经跟他说好了,要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呢。
你说定在哪一日好?云鬟道:如何让我来说,自是你们的事。
赵黼笑道:难道不请你?正好趁此机会乐一乐,我都想好了,季陶然,还有崔承……还有……正说到这里,就见迎面一个人来到,唤道:世子。
又看向云鬟道:谢推府,向来可好?身着武官服色,精干而不失英武,竟正是张振。
赵黼见他骑马,便哼道:你的伤已经好了?张振面不改色道:早已经好了,世子也好了?赵黼笑骂:滚你的。
张振笑笑,又问云鬟道:谢推府去哪里来?云鬟道:才去过太子府有些公干。
张振道:原来如此,怪道昨日我去府上拜会,竟说不在家里。
云鬟微觉意外,问道:张都司寻我?可是有事?张振含笑打量,道:并没有,只是想去拜会而已。
赵黼在旁听到这里,便道:这可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张振道:世子好似很有经验。
赵黼觑着眼睛瞪了他一会儿,便对云鬟道:你不是说着急回刑部么?还不走?云鬟忙跟张振告辞,只说改日再会。
赵黼见她欲去,故意又道:先前同你说的那话,却不能请此人。
不提赵黼跟张振背地说话,只说云鬟回到刑部,入内相见白樘。
白樘正在看什么东西,头也不抬问道:你如何迟了回来?云鬟道:因路上遇上张都司,略耽搁了。
白樘方扫了她一眼,道:听闻晏王世子也跟你们同行,他如何不见?云鬟道:世子先前跟张都司去了。
白樘当即沉默。
云鬟隐隐觉着气氛有些不同。
想了想,便对白樘道:先前阿泽可将太子府种种同侍郎禀明了么?白樘才又淡淡开口:你可知……你才是此案的负责推官,只因你迟了,才由他来禀明。
云鬟回味过来,忙躬身道:下官知错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寂静,白樘道:你且把经过详细说上一遍。
当即,云鬟便把所见所闻,统跟白樘说罢。
心里却兀自惦记着赵黼那一句听来的话,盘算着该如何跟白樘透露。
耳畔听到他翻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云鬟道:侍郎可还记得上回……我同您说的那个印子么?白樘应了声:如何?云鬟道:那印子,却仿佛跟关外辽人有些干系?白樘放下手中卷册,抬眸看向她:你想说什么?不知怎地,他无喜无怒的一把声,却叫云鬟心里不安,仿佛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错一样,可毕竟已经说出了口,便道:我、我曾翻阅一些书库记载,比如一本《番辽论记》里头,便记载各色辽人的行事习俗,里头曾有一页,仿佛便描绘的是这样印记。
白樘道:你确信?云鬟道:是。
白樘目光沉沉,看了她许久,才道:这句话,不可对别人提及。
云鬟仍旧答应,白樘又道:尤其是对晏王世子。
云鬟禁不住抬头,却正对上白樘恍若洞察所有的眼神。
两人对视中,她还来不及开口,白樘已经说道:他已经知道了,是么?云鬟很想说赵黼知道,并不是她所说的,恰恰相反,是经过赵黼的提醒,她才敢把这印记同辽人联系在一起,更因此想起她曾在江夏王府翻阅过的《番辽论记》里头,曾有过这样一页记录。
但是事到如今,只得咬紧牙关道:是。
白樘冷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却让云鬟浑身也都发起冷来:侍郎……白樘的声音里透出一抹冷,道:谢推府,你可知道身为官员,不仅要看其能为,也要看私德?云鬟听到私德两个字,几乎窒息:知、知道。
白樘道:望你留意此事。
默然片刻:去罢。
云鬟一个字也无法相驳,只悬着一颗虚寒的心退了出来,站在门口,魂魄也似浮飘着。
白樘从来只论公事,可既然出言提醒她,自然便是知道了什么……且所知道的,是他无法容忍的。
云鬟虽暗忖侥幸,觉着他不至于会……但是只因他淡淡的一句话,却把她心底所有的私都搅乱出来,让她禁不住冷汗涔涔。
此刻阿泽不知去了哪里,云鬟站了片刻,才往回而去,本来想去行验所看看季陶然,问一问验尸如何结果,只是心神恍惚中,便一路茫然越过廊下,依稀跟一人几乎擦肩。
还是那人叫道:谢推府。
见她不应,便举手握住肩头:谢推府。
云鬟这才回神,抬眼看时,见竟然正是季陶然,原先她竟然一毫也没留意。
忙举手揉揉眉心,道:我、我方才走神了。
季陶然道:吓了我一跳,到底是在想什么?若非我躲开,你竟要撞上我了。
云鬟道:没……什么,是了……我正想着去寻你,不知道太子府的那两具尸首,检验的怎么样了?季陶然笑道:我正要去跟白侍郎禀明呢,你跟我一起去,省得我说两遍。
云鬟哪里敢再见白樘,忙道:不必了……那你、且先去跟侍郎禀明,回来再跟我说。
季陶然见她脸色跟平日不同,便暂时按下此事,问道:是不是太子府里发生什么了?昨儿听说你要在那里留一夜,我可也悬心呢,听闻世子跟阿泽也在,才略放心。
终不成真的出事了?云鬟摇头道:并没有事。
你快去跟侍郎报之罢了,别怠慢耽误了。
见他不走,便推了他一把。
季陶然才说道:也罢,那我先去,回头找你。
云鬟回到公房里,那小陈见她回来了,便来打听问道:太子府的公干如何了?到底是有什么事?云鬟道:没什么大碍。
小陈低低道:先前季行验带了两具尸首回来,有人说是从太子府运回的呢。
云鬟只笑了笑,问道:近来可有公文给我看?小陈道:并没有,因柯推府病着未愈,你又有外派公干,所以主事并没发折子下来。
且也歇一歇。
云鬟点了点头,见他去后,便从桌上掀一张纸,提了笔,端详半晌,方写下一个字:私。
还要再写下去,才撇了一撇,蓦地醒悟,低头看了片刻,忙拿起来揉成一团扔了。
两刻钟后,季陶然才又来找云鬟,便把检验所得同她说了,因道:那仆妇是被咬断了颈间大脉而亡,无甚出奇。
只是那紫菱,你定然猜不到她是怎么个情形。
云鬟也不急着问,只是打量季陶然,季陶然一笑,才同她说了真相。
原来那紫菱因被赵黼踹开,撞碎了头颅折了颈子,又因口中还含着那仆妇颈间一块肉,满嘴血肉,死相可谓狰狞。
季陶然又要防备她身上有什么莫名之毒,是以行事格外小心。
只是经过检验后,却并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正不知从何下手,便想起曾看过的严大淼的载录里,曾有过关于狂症的记载。
自古以来的仵作跟医馆等,一旦人出现狂症,多半唤为失心疯,只说是同心有关,可是严大淼却有不同见解,他主张是跟头颅,也就是脑有关。
也不知他是如何查验的,便自留下了一套观察所得。
严大淼的刑狱之作虽有多本外传,但是给季陶然看的大多部书,却是他毕生心血精华汇集,并不是不想公之于众,而是太过耸人听闻,只怕世人不信不说,还会视作歪理邪说。
只因对季陶然另眼相看,才将这些传授给他。
季陶然因山穷水尽时候想到此事,便格外检验紫菱的头颅。
这却是他头一次亲手开颅,自有一番惊心悚骇,不必详细。
季陶然便对云鬟道:因眼睛看不出详细,我灵机一动,便用了磁石,果然便得了一根细若牛毛的针,竟不知用了何法,钻在脑中,是以紫菱的脑跟寻常之人的不同,这只怕就是促她发狂的原因。
云鬟听了这一番骇人听闻的话,正在想是谁人有如此能耐下针。
忽地季陶然又道:是了,你可听说过什么《番辽论记》?云鬟随口道:啊,是听过……你如何提起这个来?季陶然道:我先前去见侍郎的时候,他正问管库的书吏,要寻这本书……不过那书吏说,那什么《番辽论记》,是翰林院最近才开始编纂,尚未完成,还问侍郎是从哪里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