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因关心情切,见这般暧昧情形,又惊又恼,便忙跳进房中,皱眉喝道:崔云鬟!云鬟恍若未闻,也不答腔。
白樘转头看向他,神情却依旧沉静清肃,只双眸之中有些极淡的忧急疑惑之色,淡声道:世子回来了?毫无任何心虚不安之意,人也依旧未动。
赵黼对上他宁静无波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头那股火气也随之冰了一冰,便没有先前那样高炽了。
喉咙里那句话转来转去,出口之时,却变成了:是怎么了?忙三两步上前,便扶着云鬟肩头,细看究竟,却见她双眸泛红蕴泪。
白樘见他护住了云鬟,才将按在云鬟肩头的手撤开,顺势后退。
此刻清辉来至门边儿,向内行礼道:父亲。
白樘一点头,回头看看两人,便迈步走了出来。
清辉见他来到身前,便把方才在行验所里同严大淼赵黼三个所推的话说了一遍。
白樘定睛看了清辉半晌,眸色中透出几分软和之意:这都是你想出来的?清辉道:是世子跟严先生一块儿所想,不知如何。
白樘微笑:甚好,你能想到这许多,很难得了。
清辉得了赞扬,却并不觉格外喜欢,因又看了一眼屋内,见赵黼正俯身打量云鬟,一边儿低低在说些什么,清辉便问道:此处又是怎么了?白樘眼皮一垂,因道:我方才同她说了……这两件案子的具体。
清辉道:崔姑娘因此不适了?白樘先是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大概如此。
此刻云鬟已经起身,赵黼正道:咱们走可好?神色里竟满是关切,丝毫没有先前的恼意。
清辉是知道他性情的,本以为他要如爆竹似的炸上一番,不想竟能在瞬间压住怒火,化作一江春水,不觉有些惊奇。
这会儿云鬟抬头,却见眼前,两侧木格子窗透着微光,朱红掉漆的门扇开着,白氏父子两人就站在门槛之外,背后是靠院墙的几棵梧桐树,翠叶玲珑,随风微微摇曳,而那人跟桐树都是一样的端直清正。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刹那间,心底竟无意识地泛出这一句。
那边儿,白樘遥遥地看了云鬟一会儿,便问:你好些了么?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不必惧怕,且再仔细想一想,若有所得,便来告知我。
既然有世子相护,必然是无碍的。
赵黼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云鬟却只是低眉垂眸:是。
不知为何,赵黼心里复又不自在起来,便握住云鬟的手道:好了,走了。
对白樘一点头:白侍郎,告辞了。
白樘拱手:世子慢走。
清辉亦行礼相送。
眼见两人身形渐渐消失廊下,赵黼的手始终并未放开云鬟。
清辉虽七窍玲珑,对男女之事却一窍不通,便问道:父亲,为何世子对崔姑娘如此不同?白樘道:大概是少年心性,贪玩爱闹。
清辉道:父亲当真这样想?白樘道:怎么?清辉沉默片刻,终于道:崔姑娘心慈,只望世子别害了她。
白樘意外:为何竟这样说?清辉摇头:孩儿不知。
白樘轻笑了笑,并不探究此事,才欲进门,清辉忽然又问:方才父亲只跟崔姑娘说了案情?白樘道:不然呢?清辉道:只是……方才临窗一瞥,那一幕虽让赵黼火冒三丈,可在清辉看来,却只觉心惊。
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刹那,在他心底想起的,竟是三年前蒋府血案之后,白樘借他之手把蒋勋请来府中……询问蒋勋时候的那情形。
虽不知如何会想这许多,但他有天生之感,自是随感而发的罢了。
话说赵黼领着云鬟出了刑部,仍上了马车。
赵黼打量着她,便问道:你方才在里头,是怎么了?云鬟道:没什么,我一时有些头疼。
赵黼想了想,道:白侍郎真个儿把所有都跟你说了?你、都知道了?云鬟道:是,都知道了。
……不过我不知的是,既然此事跟我相干,世子为何竟瞒着我呢?赵黼道:这案子诡异的很,我自然是怕你受惊,倒不如让他们悄悄地解决了好,谁知仍然不免。
云鬟问道:世子如何就知道他们会解决呢?赵黼想着白樘为人,笑说:那可是刑部的白阎王,还有什么是他无法的不成?云鬟见他提起坊间对白樘的诨号,摇头低声道:这个号不好。
赵黼道:好不好的,都是别人叫的罢了,又不是我给他起的……既然他跟你说了,那你又跟他说了些什么?你可是答应过,要跟我说实话的。
云鬟无法作答,索性闭了双眸,将身子往车壁上倚靠过去。
此刻,虽人再车中,耳畔却有轻轻地翻开书页的声响,一如那个午后,她在王府的藏书阁内,心慌意乱地找一本书。
不知乱翻了多久,终于才找到想要的,可是一时却又不敢打开,通身战栗,手指都有些发软颤抖。
云鬟自知道在她身上会有事会发生,自重生之后,偶尔思量前情,她越发明白:仿佛正是因为此事,才害她入了江夏王府,害她此后种种。
是以在还未回京之前,她就已经在为此事暗做准备。
她之所以不愿回京,一来是因崔侯府并没有令她挂念的,二来,是为了避开昔日的那众人,欠人的,人欠的,一笔勾销最好。
而提也不能提的,就是这件事,这个劫。
只是想不到,赵黼从中作梗,竟让她的计划打乱,仍是无法避免地回了京城。
自崔印忽然提出要送她去家庙时候,她已经心中微微有些波动,只是并未就能往这上头来想。
而赵黼突如其来的横插一脚把她带来世子府,更是让她摸不着头脑。
直到那日,白清辉跟季陶然前往世子府,季陶然口中无意吐出一个西城,赵黼刻意支开她……后,当白季两人因又出事了匆匆离去之后,他竟不自觉地握紧她的手。
冥冥之中一线念动,终于让她认真想起前生这一大劫关来。
那年她才交十四岁,隐约听闻京城发生了几件儿连环杀人案,因传的不甚厉害,故而日子照常。
不料忽然,崔侯府发付她去家庙居住,借口却并非今世这个,而是因崔老夫人病了,故而送她去给老太太祈福。
谁知,才在家庙住了半月,便出事了。
云鬟因深信自个儿的记忆,所以知道前世这一劫发生的详细时间,——距离如今还有一年多的时候呢,因此她起初并未联想到此事。
可一旦想通之后,便打心底发起寒来。
后知后觉才发现:差点儿竟铸成大错。
她怎么竟忽略了——比如由仪书院的案件,岂不是也提前了一年发生?既然如此,她的劫难自也可能提前!因想通了此事,竟汗毛倒竖,心神不属,是夜,在世子府才又不禁梦入前世之事,几乎无法自噩梦中苏醒。
可是细想,林禀正之所以提前一年犯案,是因为她插手白清辉跟蒋勋之事,但是鸳鸯杀……她自问从来不曾沾手过任何。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促使了这凶残的杀手也提前行动了?云鬟思来想去,无法明白,可她却也知道,躲避并不是办法,因此才求了赵黼,相见白樘。
只因她知道:能解决此事的,只有白樘。
回忆停在藏书阁里的那一刻,玉指微颤着翻开书页,却见跟先前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迹不同的是,这一页上,只寥寥数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西城血案,北门桥血案,长安坊血案。
——以上刑部结案,内情封禁,不祥。
当时她看着这几行字,心中又是怅然,又是微惊。
云鬟仿佛知道是谁一手将此案压下,也只有他有此能耐,把这般惊天大案蒙在刑部之中,甚至连这江夏王府的密册之中,都无法记录详细。
她不敢信是为了她,但是却隐隐觉着,那人之所以如此做,是跟她脱不了干系。
话说回来,虽然时间都已经起了变更,可前两处案发地点,却是没有变化。
云鬟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当她按捺心头恐惧,竭力回思往事,说出第三个可能的案发地之后,她看见白樘的双眸仍若深海,只是依稀有一道光,如月色隐没。
云鬟隐约知道白樘的心意,可是她不能说的是:其实白樘很不必这样赞赏似的看着她,因为就算没有她崔云鬟说这一个线索,以他之能,也迟早会破案。
毕竟前世,在危难之间,将她从那凶徒手中救出的人,——正是他,刑部侍郎白樘。
云鬟闭眸沉思,面上虽看似平静,心底却有滔天波澜。
不防赵黼在她对面儿,却趁机看了个饱。
她竟还是不肯跟他说明白,他心里当然仍有些余恼,不过看着这张脸儿,目光描摹过这般眉眼口鼻,却反而把那余下的恼怒翻做了心花微开。
他挑着唇,含笑观望,手探出去,便轻轻握住云鬟的手腕。
她的腕子还很细弱,却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他正翻来覆去打量,便听云鬟道:世子在看什么?睁开双眸,把袖子一扯。
赵黼只得若无其事般叹道:你忒瘦了,崔侯府一定少给你东西吃。
不过不用怕,跟着我多住几日,包管就养好了。
云鬟轻声道:我好的很,相信白侍郎会很快破案,我自回侯府去,不必劳烦世子了。
赵黼听话头不对,又抓住她的手问道:你如何这样肯定?你跟白樘到底说了什么呢?正在此刻,却偏听见马车外有人聒噪道:敢问车内是晏王世子殿下么?声音竟带着些哭腔。
那车边侍卫道:什么人拦路?还不滚开呢?那人因哭道:若真是世子爷在里头,还求世子爷救命!赵黼心里不耐烦,喝道:滚!云鬟看着他,欲言又止。
外头那人又哭叫道:求世子救命,救救我家公子,他给恒王世子掳去了,恒王世子说要弄死他呢!云鬟心中震动,微微撩开车帘。
赵黼也听出异样,因探头过来,往外一看,却见路边上跌跪着一个小幺儿,头脸上带着伤,鼻青脸肿的,向着马车哀哀求告。
许是见了赵黼露面,那小幺儿跪着扑上来:世子救命!又拼命磕头。
云鬟看的心里不忍,咬了咬唇,看向赵黼。
赵黼正冷哼道:老子又不是观世音菩萨,难道还对你有求必应么……话未说完,对上云鬟的眼神,那目光清澈之中,泛着几许依依柔软之意。
赵黼咽了口唾沫,道:做什么看着我?你心软你去,前儿因你那薛哥哥,才得罪了我二叔,我可不想跟他们一家子杠的太死了。
云鬟还未说话,那小幺儿因听见了,便叫道:正是因为世子救了我们公子,恒王世子才不忿的……赵黼听了这句,因道:停车。
马车这才停了下来,赵黼道:你哭了半天,你们家公子是谁?那小幺儿连滚带爬上来:我们公子是畅音阁里唱花旦的薛小生,因为前日恒王来请,给世子殿下留下了,不料今儿恒王世子到了楼里,说我们公子忤逆恒王,不由分说把人拖走了。
说话间,泪水涟涟。
云鬟这才知道原来是薛君生!受惊不小,忍不住道:世子……赵黼扫她一眼,懒懒道:做什么?用到六爷的时候,就好声好气的,等用完了,就一脚踹到不知哪里,摆出一张从不认得六爷的脸?这回我可不上当了。
云鬟因见那小幺儿已经受了伤,可见薛君生处境危险,当下道:我并没有那样。
赵黼微睁双眸,哼道:没有?那你方才是怎么样?我问你跟白樘说了什么,你可理过我?云鬟知道他是故意发难为难,便低头道:你想怎么样?我向世子赔礼可好?赵黼道:赔礼是个什么,我可不稀罕。
云鬟呼了口气,探手握着他的手腕:世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黼瞄了一眼她的手,却又鼻孔朝天道:老子又不想成仙成佛,不稀罕不稀罕!云鬟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便撒手要出去。
赵黼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云鬟道:我救人去。
赵黼道:你怎么救?将她打量了一回,道:先前说我二叔荤腥不忌,可知我这位哥哥,也是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你这样过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鬟红了脸,却淡淡道:我求别人帮忙就是了。
赵黼眼神一变:你求谁去?云鬟本有几分赌气,忽地见他有些色变,心中一动,就说:小白公子面冷心热,多半肯援手。
赵黼嗤之以鼻,冷笑道:他虽然肯,只怕也白忙一场。
不中用。
云鬟飞快一想,郑重道:还有一人,必然会帮。
赵黼斜睨她,疑心她要说的是白樘。
不料云鬟道:静王爷必然使得。
赵黼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云鬟道:我可以求静王爷出面儿,想恒王世子虽不怕六爷,可面对静王爷,应该还是不敢造次的。
赵黼拧眉细看:你几时跟我四叔认得了?忽地想起上回王妃身边儿双喜的话好多人夸赞她呢,比如恒王妃……还有静王爷,一时狐疑不定。
云鬟淡淡道:这个就恕我不能告知了,还要去求静王爷呢。
赵黼见她又要走,咬牙发狠将她拽了回来,喝道:你敢去求别人?云鬟不防,竟扑倒在他身上,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如此激烈而熟悉,简直像是前世里穿过来一只手,狠狠打在她心头一样,手忙脚乱要爬起来。
赵黼偏又把她拉住,盯了看了半晌,忽地笑:知道了,你是使坏故意激我呢?车厢本就不大,他偏靠得这样近,呼出的气息微微湿暖,身上那凛冽之气也越发浓了几分似的。
云鬟按捺有些慌乱的心意,垂眸道:并不是,救人如救火,哪里敢玩笑。
赵黼眼神变幻:纵然你有手段说服我四叔,那也得需要时候,再说这会子他也未必就在王府,再三耽搁,只怕有十个薛君生也不够杀。
云鬟担心的正也在此,赵黼眸中含笑,挑唇道:求我啊,方才不是说要去求静王么?云鬟禁不得他如此眼神,这般口吻,转头道:方才已经求过了,是世子不肯答应。
近距离瞧着,可以看清外头阳光透进来,照在她半边脸颊上,那肌肤晶莹如玉,近乎透明,鬓边细细柔柔地绒发,浸润光芒中,很引人眼。
赵黼目光晃乱,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心里仿佛也窝着什么,轻轻揉动。
云鬟察觉,眉尖蹙起:世子?赵黼忙撒手,后退回去,自也靠车壁坐了,垂眸暗中调息。
外头那小幺儿仍声声地求告,街边上已经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云鬟吃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思,忍不住唤道:六爷……赵黼听她温婉一声,身子微微一颤,额头便冒出汗来,虽闭眸不语,耳朵尖儿却已经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