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孟言往麟龙工厂方向走的时候, 陆续碰到了好几个村民, 搁在平日里, 兴许他们会对他这个生面孔起疑,但这几天不同。
江外婆是昨天早晨过世的,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离得近的亲戚陆续赶回来, 今天一早,江静和郭茂源的朋友也过来吊唁了,尤其是郭茂源, 在松容本地生意算是做得成功的, 亲近的不亲近的朋友百来个总是有的,还有操办葬礼的知宾, 做法事的道士和尚,外来人不在少数。
何况,天公作美, 总是飘着雨, 人们行色匆匆,不会太过在意迎面走来的人是谁。
特殊的条件使得他的行动便利了许多, 他很快找到了麟龙的所在。
办公楼和厂房依照地形所建,错落有致, 高的有三层楼,低的只是平房,最后面也是最低矮平坦的地方则搭着许多塑料大棚,远远望去, 十分壮观。
周孟言不敢冒险进办公楼查看,绕了远路到后头。
下着雨,也没有人看守,他顺顺利利就翻进去了,左右看看没有人,便掀起塑料薄膜往大棚里瞄了一眼,发觉里头种着的全是灵芝,看品相还算不错。
他心中狐疑,又钻了几个大棚,里头无一例外都种着药材,而且总体来说,都培育得很不错,在市场上也能卖个好价钱。
这就很奇怪了,周孟言想了好一会儿,发了条微信给钟采蓝:[有空吗?能不能帮个忙]钟采蓝回得极快:[什么事?][打听一下麟龙的事,我总觉得没有白桃他们说的那么简单][已经在问了,你别走远,还有,你什么时候封的白包?][我看人家都给了……而且我也算是你的朋友啊TAT][……中午过来吃饭][好哒]他决定加快速度,务必在吃午饭之前把麟龙所有的大棚都检查一遍!同一时间,江静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逮住了躲在角落里的大女儿:采蓝,过来,和我说说你那个朋友是怎么回事。
钟采蓝早就编好了说辞:是我大学同学,什么驴友社的,就是找野外徒步旅行的,听说我们这边有山,想过来考察一下能不能爬。
江静见过类似的新闻,可并不相信:噢,那么多山,恰恰好来我们这里?还封了那么大的白包?钟采蓝佯装不耐烦道:人家富二代不在乎这点钱,妈,你别想有的没的了,人家有女朋友。
江静仍然觉得蹊跷,不说别的,她女儿身上冒出来的这套衣服就很可疑了,正想再问什么,门外哀乐起,代表有人上门了,江静只能道:等等和我说清楚。
她一转身,钟采蓝马上溜之大吉,见舅母端着一盆菜进厨房,便有了主意:舅妈,我来帮你。
乡下的红白事都要摆三天流水席,仅一家之力自然搞不定如此庞大的工作量,乡里乡亲都会出人来帮忙,一般都是家中的媳妇。
也就是说……八卦非常多。
甚至都不需要钟采蓝主动提起麟龙,她刚拿起一颗青菜准备洗,旁边有个年轻的媳妇就笑问:哎,聂总的弟弟怎么没和你一起来?钟采蓝:……她的蒙圈被误认为羞涩,舅母过来救场:我们家孩子脸皮薄,你们别问了,不过小蓝,我听你妈说那次她和小晗去淮市,是小聂总招待的?别问了你还问?钟采蓝腹诽着,却也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故而笑了笑,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就是一起吃了个饭。
她的这个说法,其他人都笑嘻嘻的,又有人说:哎,崔芳,我听说江老太过寿的时候,麟龙送了盒人参啊?是啊。
舅母崔芳道,妈还说要退回去,小聂总讲是厂里自己种的,不值多少钱,就是不肯收回去,可惜……江老太是有福气的。
烧灶的一个婶子说,你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我刚出去,院子里花圈都摆不下了。
郭茂源有钱呀。
江静福气好啊,二婚头都能嫁个有钱老板。
前头那个短命……咳。
几个碎嘴的女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不说了。
钟采蓝知道她们在说自己的生父,然而,那个男人走得太早,她没有太多印象,也没有太激烈的情感,沉默了片时,就把话题带了回去:麟龙还种人参啊?那肯定很值钱了。
她主动递了梯子,刚才失口提起她生父的女人就顺着下来了:是的啊,不仅种人参,还有灵芝呢!你没去看过他们的厂,全是机器,现在都不要人管,机器会弄。
钟采蓝又问:这么厉害,那他们种了多少东西啊?在厨房里干活本来就枯燥,洗菜烧饭间也就靠聊天打发时间,钟采蓝在厨房里帮了几个小时的忙,断断续续地从这群女人嘴里了解到了不少关于麟龙的信息。
麟龙的原材料主要有三大来源,一是向村民收取,二是进口,三是自己培育。
村民培育的药材大多是本地特产,容易种,好养活,产量大,而麟龙自己的大棚里培育的都是十分稀有的药材,具体都有些什么,她们也说不上来,只是说存活条件非常严苛,全是机器自动化管理。
但这并不意味着麟龙的员工少了,正相反,麟龙之所以在当地有这样好的口碑,主要是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它的高层是从外地跟过来的,可普通员工都是招的当地人。
细算起来,钟采蓝的一个堂哥还在麟龙的厂里当个小主管。
你妈是不会让我说的。
舅母压低声音,像是地下党接头似的,但我想着,怎么都是亲戚,你总不能这辈子都不和那边联系吧,都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钟采蓝心里就只有呵呵了,真要是断不了的血缘,她爸去世的时候去哪里了?她永远记得是江静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也记得是郭茂源给她交的学费给的零用。
这么多年来,钟家的人问过她一句没有?钟采蓝心中冷笑,脸上还是笑盈盈的:知道了,谢谢舅妈。
舅母觉得自己的好意没有被辜负,和这个不怎么见面的外甥女亲近了不少:哎,你把菜端出去就去吃饭吧。
钟采蓝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正好去找周孟言,便顺着应了下来。
然而,直到席面上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她也没有看见他,只好去院子里找。
因为又开始下了雨,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的塑料棚,雨滴砸在塑料顶上噼里啪啦乱响,有人泡了茶嗑瓜子聊天,有人在抽烟,还有几个男人聚在一起打牌。
郭小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拉了拉她:姐。
钟采蓝意外:你怎么在这儿,吃饭了吗?郭小晗点点头,神色恹恹。
怎么了?钟采蓝把她拉到一边坐下,是不是太吵了,你到楼上去看电视吧。
郭小晗摇了摇头,盯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看了会儿,冷不丁道:没有人哭。
昨天晚上守灵,她是真的伤心,今天早晨起来还偷偷哭了一会儿,可是一下楼却发现这根本不像是葬礼,没有人哭,大家好像和平时一样说话谈笑。
好像没有一个人为江外婆的死而伤心。
小晗,葬礼是办给别人看的。
钟采蓝道。
热热闹闹的灵堂,此起彼伏的哀乐,高高低低的交谈,这样嘈杂的环境从来不是给亲人伤心痛哭的,这是为逝者办的盛会。
我爸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和妹妹说起很多年前的往事,因为葬礼很奇怪啊,来了好多人,乱糟糟的,我印象最深的是烧不完的元宝和别人塞给我的奶糖,哭,我一点都哭不出来,就想什么时候能结束……一直到他死了快一个月,有天我待在家里,突然觉得静悄悄的,就是那个时候意识到:啊,我没有爸爸了。
郭小晗被她这句话说得鼻酸:姐……钟采蓝叹了口气,笑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等你以后想起再也没有外婆家可以去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至于葬礼……只是外婆最后走的一段路而已,很快就会结束了。
郭小晗似懂非懂。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开来一辆路虎,在院子里吃茶的人认出了来客,连忙叫道:聂总来了。
聂总?聂之衡?钟采蓝探头看了一眼,见江静匆匆放下饭碗迎了上去,车上走下来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和聂之文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衣着随意,不像聂之文总是衣冠楚楚。
他和江静寒暄了两句,封了个白包,又进了灵堂给江外婆上了香,这才对道:郭太太,我想找钟小姐说两句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聂总找我女儿有什么事吗?江静面上带笑,却不肯立时答应。
聂之衡笑了笑,彬彬有礼:是我弟弟。
这样啊。
江静招手叫钟采蓝过去。
聂之衡第一次见钟采蓝,稍稍打量,客气地点点头:钟小姐你好,我想和你说点事情,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钟采蓝暗自诧异,想了想,还是同意了:当然。
聂总里面坐吧。
江静带着聂之衡进了里头的屋子,很客气地说,我去泡杯茶,你们聊。
说着,还体贴地带上了门,可不关牢,能看见屋内的动静。
聂之衡也有所顾忌,站得离钟采蓝几步远:钟小姐,你似乎没有对你家人提起阿文的事?钟采蓝笑了笑:这有什么值得特别提起的吗?聂之衡诚恳道:谢谢你,钟小姐,你为他留了脸面,我真的十分感激……阿文一时糊涂,做出这种混账事,我没什么好为他开脱的,听说你也受了牵连,我想代他给你道个歉。
提起聂之文,钟采蓝不由叹口气,微微笑道:您太客气了,他救过我的命。
聂之衡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见她话都出自真心而非客套,着实有点意外,还有点可惜:钟小姐,你是个好姑娘,阿文没能交到你这样的女朋友,是他没有福气。
这话听着实在奇怪,钟采蓝摸不准聂之衡的来意,只能静观其变:没有这样的事。
聂之衡眼光何等毒辣,很快断定她和八面玲珑的江静不同,叹息一声,直接说出来意:钟小姐,我听说你后来还去看过他……我真的很感激,他在国内也没什么朋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以后,你能偶尔去看看他吗?钟采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事,一时愣住:我……聂之衡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诚恳道:钟小姐,我不知道你对他的事了解多少,的确是有个女孩子死了,但他们是发生了争执,后来出了意外,我不是要为他洗脱罪名,我只是想说……他现在很配合,也有可能争取宽大处理,我希望他能有一个改过的机会。
钟采蓝隐隐觉得奇怪,便为难地笑了笑:聂总,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和之文……不不,我不是叫你等他或者是给他一个机会,我也没脸说这样的话。
聂之衡道,我只是不想让他没了盼头,如果偶尔能有人去看看他,他可能就愿意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了。
钟采蓝并不打算再去见他,只是面对一脸恳切的聂之衡又很难坚定拒绝,只好模棱两可道:我没办法保证什么,但如果可以的话,可能吧……聂之衡已经十分感激,连连道谢。
江静泡了茶进来,招呼聂之衡:聂总喝茶。
谢谢郭太太,我还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聂之衡看起来很是匆忙,和江静寒暄了几句就匆忙离开了。
江静立即揪住钟采蓝:聂总找你说什么?你和小聂怎么了?钟采蓝眼看跑不掉,只能挑着说:聂之文的前女友为他跳楼了,他现在有很大的麻烦。
江静吓了一跳:跳楼了?为什么?说不清楚,反正我们现在没什么联系了。
钟采蓝轻描淡写。
她的话很具误导性,江静果然想歪了,皱眉叹气:这样啊,可惜了。
她也是一个女人,很理解白月光和朱砂痣的痛,也不再勉强,又想问周孟言的事,可钟采蓝哪里会给她机会,抢在她前面开了口:妈,我要去吃饭了,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话毕,转头就跑,江静拿她没办法,只好任由她去了。
钟采蓝绕过一个弯,拐了方向去后院给周孟言打了个电话,漫长的等待后,那边传来机械的电子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