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成了一团墨黑,未若还是睡不着,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去洗了把脸,又去开了窗,外面的空气,似乎都夹着欢乐的味道。
她以前只来过一次慕尼黑,却再也忘不了这个地方。
他们曾经约好,每年的啤酒节,都来慕尼黑玩,都住那同一家酒店。
现在,啤酒节已经开始了,身边的那个人,却没了踪影。
也许,他正陪着新欢,在哪个帐篷里,跟去年一样,喝着那爽口又有些微苦的啤酒,听着耳边热烈的音乐声。
工作的事情一过去,那心底里难掩的一丝惆怅,便悄悄地攻城掠地,淹没了她。
回房间之前,陆晔钧曾经提出晚上一起吃饭,但林霁远似乎兴致不高地要回去休息,那一起吃饭的计划只好作罢。
这样更好,未若本来就担心,跟老板吃饭,只能是食不知味。
在房间里呆的憋闷,她便换了衣服,走出酒店。
乘了电梯走到大堂,未若惊讶地发现,林霁远这个人,几乎无所不在。
例如此刻,他便坐在大堂一侧的咖啡吧里,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她暗自皱眉,刚想偷偷低头走过去,没想到林霁远忽然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她。
溜不过去的她只好走过去,微笑着,还没来得及说话,林霁远就已经开口:准备出去?未若点了点头。
我也正打算出去走走。
那一起吧。
说着,他便站起了身。
他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此刻身上穿的,不再是一本正经的西装,而是件黑色的细毛衫,有些宽松的款式,显得人更瘦了,平时那股寒意逼人的气度,也弱了几分,倒让未若觉得,这样的装扮,更加适合年纪并不大的他。
去喝啤酒?刚迈出脚步,林霁远便低头问未若。
这哪是征询意见,分明就是不容辩驳的指示。
未若哪里敢说不好,只能再一次点头。
他们住的酒店,离啤酒节的那一片帐篷酒馆所在的广场似乎不远,只是未若并不认识路。
走到酒店门口,一时有点迷失方向。
她一向对认路没什么天分,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地方,更是稀里糊涂,只好去找酒店门童问路。
林霁远看着她跟门童说话,那侧脸上迷惑的神情,跟下午在客户公司里强作镇定的冷静,竟然像换了一个人,反差极大,而现在这样的她,皱了眉头,却明显孩子气得多。
没多久,未若就走了回来,脸上的迷惑,丝毫没有减退。
怎么走?未若看着林霁远疑问的眼神,沮丧地答着:不知道。
门童说,出门跟着人流走就行了。
说完,就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未若惴惴不安地偷看,看见林霁远是在淡淡的微笑。
她顿时便愣住了。
因为他笑起来,竟然有那么一丝难得的暖意融融,他嘴角那一缕温情,就像雪天里初升的太阳,微弱的光亮,虽不明显,却有柔和的线条。
那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曾经一直在心里叫他冰山,一直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紧张得手脚冰凉。
那我们就跟着人流走好了。
林霁远脸上的微笑如昙花一现般,很快便没了踪影,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冷静淡然的态度。
走到门口,发现未若没跟上来,他便转身立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扭头看着未若,像是在等她。
未若看着那个黑色的修长身影,赶紧醒过神来跟上去。
门外,是一个喧闹繁华的世界。
门童说的没错,这里离广场不远,果然有一浪一浪的人群,汹涌着,朝着那一片灯火辉煌的地方走去,远远的,看得见流光溢彩的巨大摩天轮。
跟着欢天喜地的人潮往广场上走的时候,未若一直低着头,琢磨着该说些什么。
乔未若。
未若听见林霁远叫她,抬头看见他的侧脸,那消瘦的脸庞,映着彩色的灯光,才显得有些健康的血色。
他叫了她一声,眼神却看着前方,思考了一下,才转了脸,对上她看着自己探寻的目光:你很怕我?或许是周围太吵,他难得地放大了声音,那四个字正腔圆的中文,夹在一片德语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停了脚步,专心等着未若的回答,那双眼睛映着绚烂的灯光,比平时更亮了几分。
未若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啊。
心里却一直在打鼓,原来自己表现得已经那么明显,让他都忍不住要亲口问了。
只是停了片刻,后面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往前挤,林霁远被身后的一个外国大汉一推,踉跄了一步,几乎是同一瞬间,未若已经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那老外立刻伸过头来道歉,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微笑。
林霁远回头说完没关系,便低了头,看了看未若扶着自己的手指,意味深长地继续刚才的话题:那就好。
我有什么好怕的?未若放开了扶着他的手,两个人继续混在人流中前行。
他有什么好怕的?这个问题,连未若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自己的老板?他那总是有些冷漠的态度?这些,似乎都不足以让未若觉得怕他,最多,也应该只是有些惶恐而已。
可她就是害怕,只要跟他在一起,便会觉得自己手足无措,说什么做什么,都生怕一个不当心,就惹他生气。
就像刚才,自己那样自然而然地扶住他以后,却忽然想到许言曾经提过,他连摔倒了都不肯让人扶,立刻觉得胳膊发软,下意识地赶紧松开手指。
而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未若能感觉到,林霁远的手就在自己的手边,还会不时轻轻地碰到自己一两下,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她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皱了眉头,小心应付着周围推推搡搡的人潮。
她忽然觉得后悔,不应该跟他来这样的地方,一路上她偷偷地仔细观察过,他走起路来,有一点点难以察觉的艰难和缓慢,只是掩饰得很好,若不是曾经有人告诉她,也许她只会当他偶尔不小心扭伤了脚。
很快他们已经走到了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帐篷里,挤满了更加密密麻麻的人群。
未若不再多想,开始找合适的地方。
每间帐篷里几乎都坐满了人,足足找了将近半个钟头,才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帐篷的最里面像是有一些空位,于是便一边回头,一边说:这里面好像有座位……转过身去,却发现林霁远根本不在身边。
未若顿时慌了神,这里人这么多,她刚才只顾着自己想心事,连他什么时候不见的都不知道,现在该怎么找他?她踮起脚尖四下张望,周围全是一个个高大的老外,看不见他的身影。
不时有人走过来要进帐篷,把她推来推去,她转身想抵抗整个人流也是徒劳,走出去没两步就又被推回来,只好靠在门边的一根帐篷支架上,努力地踮起脚,只希望林霁远就在附近,能很快看到她。
小时候有一次去游乐园,未若自顾自地在捏糖人的地方看了很久,一抬头,却发现爸爸妈妈没了,她哭着走来走去,最后却迷了路,直到天黑,才被要关门的管理员找到,带到游乐园办公室,在那里见到爸妈。
她还记得,爸爸那个时候说,以后走丢了,记得要站在原地,别人会来找她。
现在,在这样偌大一个广场上,耳边全是呼朋引伴的声音,她却那样的孤单和恐惧。
她把老板给弄丢了。
那恐惧,比小时候把爸妈弄丢了更让她欲哭无泪。
成群结队的人海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一个人,惊惶地四下张望着。
这里这么多人,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挤到,摔倒在地上,所以才看不见了。
未若越想越是惶恐,要是真的把老板丢了,回去不知道要怎么挨骂了。
大约是看见未若一个人站在门口,一个德国老太太走到她面前,关切地问了她一句怎么回事,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穿着巴伐利亚特色鲜明的民族服装,未若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更加心急如焚,眼泪都要掉出来,只好极其郁闷地说:我跟朋友走散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个声音,带着未若有点熟悉的小小不满:怎么走那么快?她一抬头,看见林霁远已经走到老太太的身后,隔着她胖胖的身躯,对自己皱眉头。
她来不及辩解,只觉得心里一块大石忽然落地。
德国老太太转头,笑眯眯地对林霁远说:别再把你的女朋友弄丢了。
说完,便走进帐篷。
她说什么?林霁远已经到了未若面前,一股压迫感随即而来。
她说这里人多,要当心别再走散了。
未若说完,岔开话题地指指帐篷里面:这里面好像有座位,林总我们进去吧。
林霁远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也不好再追问。
刚才他跟未若被人群挤散,明明很快就看到她立在帐篷前,慌张地四下寻觅,脸上惊恐的表情,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那样。
他一直想快点过来,可是人太多,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走过来,还好,她一直没走开,就站在那里等他,如果她移开脚步,也许他们就真的要走散了。
他们在最角落的地方坐下,叫了东西,面对面地坐着。
周围喧闹,这一角却安静。
未若看着手里杯子的花纹,不太敢抬头。
今天……林霁远先开口,却踌躇了一下,才继续说:Well done.未若心情刚平复下来,勉强笑笑说:是碰巧运气好而已。
一路上过来,未若跟他说过的话,只有寥寥几句。
她自己本来不是那么沉闷的性格,可林霁远却是那样沉默的人,陆晔钧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还好,耳畔都是嘈杂的人声,倒是一点也不安静。
只是,总要找点话题说说吧?未若刚想开口,林霁远却开始接电话。
在外面……不是一个人……那好……再见。
未若绝望地发现,一通电话,打了两三分钟,他却只说了四句话。
这样的人,该怎么跟他沟通?只好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地要从房间里出来,碰到他,又陪他到这里来。
好在林霁远放下电话便说:陆晔钧撑不住了,已经睡觉了。
说完,看了看未若,漫不经心地问:你不困?未若摇摇头说:不困,以前一直倒时差倒习惯了。
不到该睡觉的时候坚决不睡,否则会更难受。
林霁远赞同似地点点头:嗯,确实是。
未若想到,他在飞机上也没有合过眼,那岂不是二十几个钟头没睡过?看看他的脸色,的确不太好,已经看得见黑眼圈了。
她低了头,捧起硕大的杯子,喝了口酒,这酒并没有多好喝,至少她喝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但这里的气氛,真的是热闹的,让人的心情都情不自禁地慢慢放松下来,又慢慢地微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气氛感染,眼前林霁远的脸,看起来也不那么冷若冰霜。
他举起杯子,浅浅地尝了一口,又对未若说:你的英文,也很好嘛。
未若抬头,看着他的嘴角沾了一点啤酒的泡沫,便一边低头从包里拿纸巾,一边回答他说:大学四年一直都有英文课,只不过逃了很多,把精力都花在学德语上了。
说完,便把手里的纸巾递过去。
林霁远微微怔了一下,接着明白过来,伸手抽出一张,在嘴角轻轻按了两下,再度露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微笑:你也会逃课?他提问题的时候,一向没有什么语调的变化,像是并不急着听到对方的答案,但是那沉着的口气,却总是让人心里一凛,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回答。
当然,谁上大学的时候没逃过?其实,未若不来就不是什么好学生,成绩虽然好,但是逃课的事情也没少做过。
林霁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以前怎么想到去做空姐?未若捧着杯子,故作轻松地说:以前想环游世界来着,后面发现飞来飞去太累了。
还是稳定点好。
那你觉得宏远好吗?他一只手握着杯子,另一只手,就随意地搭在桌上,帐篷里人声鼎沸,像他这样淡定的人,倒还不多。
很好啊。
公司大,待遇好,人际关系也很不错。
未若笑着回答,也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的,面对林霁远,她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紧张了,只是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她的酒量很浅,再喝下去,难保不会说错话。
关于工作的话题林霁远只是说到这里,接着便问:德语难吗?未若舒了一口气,他总算问了一个自己游刃有余的问题。
很难,光是动词变位就有好多种……这个话题,对未若来说明显轻松很多,又怕冷场,只好不停地拉拉杂杂地说着,说完德语说德国文学,说完文学又说德国文化。
林霁远的话依旧很少,却也一直耐心地听未若说着,偶尔还要问几个问题,未若暗自庆幸,还好,这样才能顺利地聊下去,还好,说的是自己擅长的东西,他没有机会挑刺。
帐篷里的位子排得很密,他们旁边坐着一对年轻的德国情侣,正在眉飞色舞地聊天,语速飞快。
忽然,坐在林霁远旁边的德国男孩转头问他:你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说的是英语,林霁远马上答:中国人。
那太好了,请你教我,中文的我爱你怎么说?我会说德语法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还有日语的我爱你,就是不会说中文的。
他亢奋得手舞足蹈,脸上泛着酒精染过的红色。
我,爱,你。
林霁远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了一遍,惯常的严肃认真,根本不像在说这三个最能打动人的字。
那男孩跟着复述一遍,竟然学的八九不离十。
对,就是这样。
他轻轻点点头,男孩便立刻拉着他女朋友的手,现学现卖地说我爱你。
林霁远转回头来,发现未若偷偷地在打哈欠,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他说着,便打算站起身来,只是身子一动,却立刻脱力般地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未若本来已经点头站起来,刚准备转身出去,看他脸色突变,眉头一瞬间便紧皱起来,吓了一跳,赶紧一步迈到他的身边,弯腰轻声地问:林总,你没事吧?林霁远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胳膊撑在桌子上,暗暗地用力,过了好一会,才扶着桌子站起来:没事。
走吧。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镇定,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嘴唇咬得有些发白。
未若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人群中,像他这样英俊的东方人绝对少见,又有那样出众的气质,即使不苟言笑地紧抿着嘴唇,也只是给他加上了一抹冷峻的帅气。
回去的路上,未若小心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半步的位置,生怕再发生一次走失事件。
站在酒店的电梯里,未若觉得,这一天终于过完了,它是那样的漫长而又丰富,在她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乔未若。
电梯里出来,刚说完再见,未若却再一次被林霁远叫住。
嗯?未若停下脚步。
刚才我一直想问你,德语的我爱你怎么说?他站在酒店的走廊里,头顶上正好是一盏射灯,显得他的目光深邃而迷离,酒精作用下,他的脸色也不再那样苍白,而是泛起了一点点的红晕。
这个问题,也是个不知道多少人问过的问题,未若笑笑,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清晰地回答,也是那样严肃认真:Ich, liebe, di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