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快来帮我看看出哪儿张牌。
马上就来。
未若轻快地应着,从厨房里端着一只果盘出来,放在茶几上,走到妈妈身边坐下。
出二万啊。
未若一边说,一边从妈妈面前的麻将牌里拎出一张,二话不说就扔在桌上。
糊了。
对面的姨妈乐不可支地推倒自己的牌,笑着说,我就说未若跟我关系好,她一来,马上我就糊了。
乔未若你个死丫头,一来就放炮。
妈妈转头瞪她,她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逃到沙发上看电视:那我不看了,你们打你们的吧。
未若,年初二那天,我家小宁的同学,就是那个又高又帅的,你仔细看了没有?姨妈回过头来继续跟她说话。
看了。
未若点点头,伸手拿了瓣橘子吃,边看电视边说,是挺帅的,不过……不过什么?姨妈心急火燎地追问,连桌上的牌也来不及洗。
就是太闷了。
三分钟也不说一句话。
未若笑笑说。
人家是做IT的,见美女的机会少,紧张的。
等过完年回了A城,你们多联系联系就行了。
好。
未若心不在焉地应着,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上。
春节里的惯例活动打麻将,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二点,舅舅姨妈们才意犹未尽地回家了,约好明天到大舅舅家继续。
未若帮妈妈收拾好东西,洗了澡上床,坐在被窝里看书。
妈妈推门进来,往她被子里塞了个热水袋,在她床边坐下。
今天姨妈说的那个做IT的小伙子,我看着也挺不错的。
嗯。
未若放下手中的书说,等我回A城再跟他联系好了。
未若……妈妈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要不,你就别回A城了,留在爸爸妈妈身边……妈妈,那边德国公司比较多,我不想荒废德语。
未若轻轻摇了摇头说。
妈妈看了看她,眼神无奈而心疼。
我知道你和爸爸是为了我好。
未若低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我没事的。
说着,她抬起头来笑了笑:不是你说我一向女中豪杰,冷静理智的吗,怎么,现在又不相信我了?妈妈宽心地笑了笑:你这样想,当然最好了。
不早了,睡吧。
明天初五,到舅舅家拜年,你那小外甥肯定要缠着你疯,赶紧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好。
未若钻进被窝里,抱住暖暖的热水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夜凉如水,寒气袭人,渐渐地,怀里的热水袋失了温度。
她皱皱眉头,放开热水袋,转了个身,喃喃地叫了一声:霁远……于是便在此时惊醒,身边徒有一团空虚的冰冷。
她缩回自己已经伸出去探寻的手,压在脑袋下面,耐心地数羊,逼自己睡着。
只是她很久也没有成功。
明明知道要恨他,明明已经忘记一切美好,明明在白天的时候谈笑风生,愉快洒脱,可每每到了夜里,她总是不期然地惊醒,发现自己在索求一个人的体温,直到清醒以后意识到她已经再也没有希望找到时,才会觉得有把钝刀,一片一片,一寸一寸地凌迟自己的心。
她在那两个星期里经历了太多,从他在办公室里对她发火,出差去北京,回来受伤在家养病,结婚,回B城,再到离婚,一切都如奔涌的急流,淹得她透不过气。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成了失了业、离了婚的女人,才赫然明白,她和他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他再也不是她的霁远,世上也不会有人再叫她若若。
只是她想不通,那样的心心相印,那样的缠绵悱恻,那样浓得化不开的爱,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统统离她远去,只留下他绝情的伤害。
只是既然想不通,她便不再去想,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崩溃,于是她很快收拾好心情,让自己不再惦念着他,让生活如常继续。
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最近一向是这样,于是未若翻身坐起来看书。
时间,是夜里三点半,她在看的是情节刺激的《天使与魔鬼》,丹布朗的小说,气氛紧张,很快让她心无旁骛。
看到六点,书已经读完。
她起身穿衣下床。
今天是那家素三丁烧卖过完年开业的日子,她昨天就答应了妈妈去买,上次在医院里没吃成,妈妈一直耿耿于怀。
天色灰蒙蒙的,似乎又要下雪。
地上还有些没有融化的积雪,走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那家店就在未若家附近,虽然时间还早,又是过年,但是早有人在门口排队。
她已经是第十名朝后了。
她站到队伍里,大家素不相识,却热情地互相打招呼:新年好。
她也笑眯眯地打招呼,听前面的阿姨说,她五点多钟就来了,也是给她妈妈来买烧卖的,笑着抱怨这家名声太响,每天又限量供应,来的晚了,都不知道能不能买上。
她刚想宽慰那位阿姨几句,便感觉到身后有股熟悉的气息。
又有人来排队了。
前面的人照例回头说新年好,后面的人也轻声应答,无比清晰的淡定成熟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却僵在原地。
寒冷的北风吹得她几乎有些想落泪,可是在这朔风里,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曾经多么让她着迷心疼的味道。
这一刻,她无比愤恨自己的嗅觉敏锐,记忆清晰。
那味道里,还掺杂了别的什么气味,是股浓烈的烟草味。
什么时候,林霁远也开始抽烟了?他是不是也会半夜惊醒,无法入眠,才点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排解寂寞?她抬手戴起大衣上的兜帽,紧紧揪住帽檐,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回头看见他的脸,便会让这一个多月的坚持功亏一篑。
风渐渐小了,天上却真的开始飘起雪花,一片片乘着微风荡漾下来,悠悠地落在地上。
后面渐渐又有人来排队,人多了,队伍也拥挤了,她能感觉得到,他被后面的人挤了挤,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身体,便蓦地往后一退,似乎又撞到了后面的人,再低声地说对不起。
那股烟草的味道逼近了几分,夹着她夜夜寻觅的体温,猛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温热起来。
他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看见她还若无其事地过来排队?他们怎么能够这样一前一后,站得这么近,却假装不认识?薄薄的雪花落在她的靴子上,很快积了淡淡的一层近乎透明的白色,她紧紧地盯着看了半天,竟然觉得无比刺目。
终于,她无法再坚持下去,等不到烧卖铺开门,便转身离去。
马路上的人很少,她站在斑马线上,怔怔地看着绿灯变红,红灯又变绿。
青灰色的天空下,雪渐渐大起来,她的视线,也渐渐充满一片雪白的空茫,那半个夜晚没有睡过觉的疲乏泛了上来,她的心恍惚得好像在空中踏步,丝毫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正穿了红灯,歪歪斜斜地往她面前直冲而来。
等她被已经抵在耳边的引擎声惊醒的时候,眼里只有大光灯刺眼的一团明亮,她没意识到自己应该躲开,却只是抬手去挡眼睛,于是眼前便是一阵黑暗,只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魂魄慢慢飞离身体的时候,却感觉到一丝轻松惬意。
也好,也许从此都不用再恨他,为他心痛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在拥挤不堪的急诊室里,周围走来走去的都是人。
醒了?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医生过来,看了看她。
我……她坐起来,似乎并没有受伤,只是头有点昏。
有辆车酒后驾驶还闯红灯,冲着人行道就过去了,差点撞到你,还好有人冲过去拉了你一把。
不然你就不是惊吓过度昏过去这么简单了。
那医生检查了她一下,确定她没事,便皱皱眉头说,大过年的,喝醉的人就是多,这急诊室热闹的跟菜市场一样。
她渐渐清醒过来,回忆里有一团温暖,曾经紧紧拥在自己身边,熟悉的怀抱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
那……拉我的那个人呢?受伤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是你男朋友?这医生很好奇的样子,也不回答,倒是饶有兴趣的打听起来,听说他把你抱得很紧,摔倒的时候还垫在你下面。
那他受伤了?她一把拽住医生的衣角,急急地问。
好像有点吧。
刚才来过一趟,手上缠着绷带,见你没事就走开了……她没等医生说完,便从病床上跳了下来。
医院的急诊室并不大,很多人都是因为吃坏了东西,或者过年放鞭炮受了伤来看病的,身边都有一群陪同的家属,挤得密密麻麻。
她匆忙地转了一圈,并没有在人群里找到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又下意识地走到急诊室大厅的门口。
落地玻璃门外是一条狭窄的林□,夏日里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此时只剩下干枯的树干,上面覆着薄薄的一层雪花。
对面的树下有一排长椅,她一张一张椅子看过去,发现离她最远的长椅上,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林霁远正低着头,从大衣的口袋里掏什么东西出来。
先是烟,然后是打火机。
他抬起左手,护住打火机的细小火苗,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只能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一圈白色,不知道是石膏还是绷带,抬手的动作略显僵硬。
烟雾渐渐腾起,他垂着头,似乎无意识地看着地面,侧脸被缭绕的轻烟遮挡,手却许久没有动作,指尖那点微明的火光在风中摇摇欲坠。
这样的他,她并不熟悉,除了那股以前经常发觉的落寞气质以外。
她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思考过如果看见他要做什么,现在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玻璃门,却迟迟无法动弹,仿佛门外就是万丈深渊。
她怔怔地站在这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低着头,慢慢地把手里那支烟吸完,才站起了身,缓缓地转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这边的她。
与她四目相接的那一瞬,他的目光像是闪烁了一下,接着便是一片茫然。
他在室外坐了很久,身上已经沾上不少雪花,随着他转身的动作,簌簌地洒落在地面上,宛如一曲低落哀叹着的挽歌。
他提步离去,似乎不曾看见她一样,脚步缓慢,有一点点蹒跚。
林□上人烟稀少,她盯着他的背影,从清晰到模糊,再到缩成融在一片白茫茫里的一个小小黑点。
她恍惚的推开急诊室的大门,走到最远的那张长椅边,那里的地上,有他刚才坐过时留下的一对脚印。
她把双脚放进那对脚印里,寒意从脚底向上蔓延,直没心房。
她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树,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内,只留着半空纷纷扬扬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