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欢天喜地热闹不说,光是听妈妈的唠叨,未若也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早上要她多穿一些,中午要她多吃一些,晚上又要她早点睡。
未若笑嘻嘻地,觉得有人这样关心,烦是烦了点,但也挺甜蜜,谁让她有个永远把自己当孩子的妈妈呢。
妈妈最操心的,永远都是她的个人问题。
未若,上次你姐夫给你介绍的医生,你怎么都看不上啊?年初三早上,她还没起床,妈妈就开始坐在床边唠叨。
妈妈……你就不怕找个医生,半夜把我解剖了?她躲在被窝里,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胡说什么?医生多好,稳定,又有爱心,家里有点什么事,也能帮上忙。
什么呀,要医生帮忙的事,还是少点好……大过年的……反正你找个踏踏实实的,千万别找什么花花公子就行……妈妈还在左三句右三句地唠叨,未若正蒙头听着,忽然接到一个本市的固定电话。
未若,在家吗?竟然是韩苏维。
啊,在啊,你在哪?未若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意识到他居然就在B城。
在公园里,就你家附近那个。
你能出来逛逛吗?未若愣了片刻。
A城虽然离得不远,但车程也要近三个小时。
他这样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见已经没有关系的前女友?见就见吧。
总不见得赶他回去。
未若穿上衣服出门,走到公园门口,看见那假山上嶙峋的两个字秋暮,心里不知不觉泛起一阵异样。
B城这个话题,她和林霁远都再也没有提过。
她知道,也许这又是他心里一个隐秘的角落。
韩苏维就在入口不远处等她。
他依旧爱穿深灰色的大衣,显得人格外高大挺拔。
你怎么来了?未若不解地问他。
在家里呆着闷得慌。
韩苏维随随便便地说。
这里风景这么好,我们去河边走走。
公园里人烟稀少,好在天气晴朗,也不是很冷。
两个人无话地走着,有一点奇怪。
家里过年不是应该很忙的吗?怎么你溜出来了?她找话题说。
韩苏维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生意不小,以前还在上学的时候,他过年应酬已经很多,不要说现在已经正式工作了。
那些事情,我并不是很喜欢,跟人喝酒,满脸堆笑,也不是我想做的。
他低头说。
未若不再提,也低头默默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一丝同情他了。
他一向是清高的人,要他求人,要他任人摆布,确实是件难事。
过一年,就又老一岁了。
韩苏维忽然感叹道。
嗯,是啊。
未若无心地附和。
未若。
韩苏维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说:人长大了,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了。
她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便笑着点点头。
我懂。
你能理解我?他惊讶地说。
浮士德都有那么多抵抗不了的诱惑,何况是你。
未若低头,其实,这个道理,她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很晚才豁然开朗。
我知道,你身不由己。
她其实并不想这样做善解人意状,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不去想一些钻牛角尖的问题。
韩苏维突然笑起来,有一丝坦然,也有一丝苦涩。
你笑什么?未若,你爱上别人了。
什么?未若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要不是爱上别人,女人很难从牛角尖里钻出来的。
韩苏维振振有词地说。
未若仍旧愣着。
爱上别人?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实,居然被他看了出来?接下来,他又说了三个字。
林霁远。
这三个字,熟悉而又陌生,好像从极远处传过来,并不清晰,却又好像不经意间,就触动了心底一根暗藏着的琴弦。
你爱上林霁远了对不对?韩苏维还是笑着,好像看到未若这样的反应,是在他意料之中。
你胡说什么!未若恼了,转身面对环城河,不想理他。
他是那么优秀的人,你整天在他身边,爱上他,一点也不奇怪。
韩苏维站到她的身边,又是那样镇定地说着。
老板和助理,本来就是很容易发生感情的关系。
他的一切,你都要关心,你都知道,你那么了解他,当然更容易喜欢他。
林霁远那样的人,如果我是女人,我也喜欢他。
他见未若半天没有反应,便又继续说:希望他别让你失望。
未若回到家里,对于自己在年初三见了分手已久的前男友这件事情,已经无暇思考。
神志里,只剩下林霁远这三个字。
她爱上他了?要不怎么会每天绞尽脑汁,变着花的给他准备早饭?要不怎么会看到他的身影就心疼?要不怎么会听见他叫的未若两个字,就顿时全身发软?她的思绪乱成一锅粥,本来自己隐隐约约意识到的事情,被人这样一点破,居然就如此清晰地浮出水面,让她不承认也不行。
况且,点破这一点的人,是那个曾经最了解她的人。
只是那又如何?就算她感觉得到,他的心底,大概也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情愫,只是他一直逃避,掩饰,躲藏。
也许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捅破,说不定,他只会诧异地挑挑眉毛:什么?你喜欢我?毕竟,她暂时还不想失业。
过完年回去上班,一切都照旧如常,除了一点,林霁远开始不再叫她乔未若,而是叫她未若,好像是那夜醉了以后的后遗症一般。
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未若的时候,她恍惚了那么两秒,可是看着他的表情,毫无异样,没有一点点的波澜,接下来跟她说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公事而已,她便死了心。
公司里叫她未若的人本来就很多。
也不多他一个。
况且他跟她,本来就应该是关系最亲密的两个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上班下班,开会写报告,安排行程订午饭,做饭看片子,未若的生活平静得仿佛一座沉寂着的火山。
也罢,火山不喷发自然是有好处的。
她把心底里那个角落尘封起来,享受着一个人的寂寞和平淡。
只是,未若不知道,这火山不是死火山,而是座活火山。
一天晚上已经九点多,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未若接到电话。
未若,林总呢?怎么找不到他人?打电话来的是人力资源部的总监李想,他气急败坏,几近抓狂。
未若赶紧安抚他:今天星期三,他应该在游泳。
怎么了?李想那边很吵,掩饰不住的烦躁:难怪打他手机一直不接。
出事了,出大事了,我们前两天刚开除了一个保安,结果他现在想不开,站在15楼的顶上要跳楼啊!怎么会?未若坐起来,电视遥控器啪的落在地上。
哎呀这人有点神志不清啊,他非要见林总不可,又找不到林总的人,这一条人命……李想急得跳脚。
李总,你别急,先稳住他,我现在就去健身房找林总,你们在公司等我。
未若来不及多想,挂了电话,随便套了件运动外套就往外走。
她开了车出去,庆幸还好那家健身房离自己家不远。
一路上,她接到个好几个电话。
消防队已经到了,也有人上去劝那个要跳楼的保安,但谁也近不了他的身,撕心裂肺地要见林霁远,要跟他算账。
什么跟什么嘛,见林霁远有什么用,他也不会心一软就让你回宏远。
未若心里暗自同情那个要跳楼的家伙。
到了健身房,问了接待的小姐,林霁远果然刚到不久,应该还在游泳。
她刚想进去,却被人拦住:小姐,林先生一向是要清场,不让别人进去的,你……未若反应过来。
他在游泳,若是她这个时候进去了,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正在有些犹豫的时候,电话又响:未若,怎么样了?见到林总没有?李想的嗓子都喊哑了。
马上。
等我一会。
未若镇定下来,挂了电话。
她必须进去,哪怕那是龙潭虎穴,她也非得进去不可,这是她的职责。
何况,这个樊篱已经困着他们太久,也许这是老天给她的暗示,逼着她去冲破。
她转头对拦着她的健身房小姐说:没关系,我是他的助理,见得多了。
接着,她便深呼吸,提起脚,迈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健身房附设的游泳馆并不是很大,时间又晚,整个场馆里空无一人,池里也只有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往反方向那边的终点游去。
顶上有无数盏明亮的日光灯,林霁远四肢拍水时带起的水花都清晰可见,声音清脆,透过耳膜,点点滴滴地传来。
即使已经做了心理建设,看清他的身体时,未若还是忍不住,小小地倒退了一步。
她果然没有猜错,他真的有一条腿,是从膝盖那里,就陡然消失了的。
而且,是右腿。
他那样完美,那样英俊的外表下,原来真的隐藏着这样可怕的事实。
难怪他要一直费心掩饰,这样的缺陷放在他的身上,简直是老天最大的讽刺。
未若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变成一块脆弱的玻璃,被人拿着铁锤,毫不留情地,砸得粉碎粉碎,碎片太多,捡都捡不起来,只剩下满地的齑粉。
她知道自己没有心疼的时间,他已经就快到了那边终点,只要一个转身,就会看见她站在这耀眼的灯光下。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发作到自己身上的暴风骤雨。
水花溅起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周围一片死静。
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嗓子里窜出来。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好这么傻傻地站着。
等了很久,她以为时间已经停滞不前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谁让你进来的?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暴怒,只是那声音好像万年寒冰,冷得足以把这一池温水通通冻结起来。
林总,有急事……她睁开眼睛,刚说了几个字,便听见他几乎是咆哮的声音:出去!她其实猜到,他会这样生气。
可听到他这样愤怒地吼自己,她还是颤抖了一下,是害怕,更是难过。
林总……她还是试图要把事情说清楚。
滚出去!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了,隔着长长的泳道,她也能感觉到他周身喷薄而出的怒意,就算看不清,猜也能猜到,他的眼里,已经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三个字,那样刺耳,在空空荡荡的天花板下不住回响,让她的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可她还有一点理智,还知道自己这样冲进来惹恼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拼命地深呼吸两次,才开口说:林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搅你的。
只是刚才HR李总监给我打电话,说前两天被开除的一个保安现在在宏远的楼顶,要跳楼。
他非要见你不可。
人命关天。
她尽量言简意赅地说完,接着就往门外走,头也不敢回,不敢看他的表情。
她等在出口的地方,知道林霁远很快就会出来。
她低头一直在盘算,等下要好好地道歉,毕竟她这样闯进去,看到这些不该看的东西,对他来说,是那样大的伤害。
林霁远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是湿着的,软软地搭在额头上,可那寒意逼人的气势,丝毫没有减弱。
他看了未若一眼,便往外走。
未若感觉到他眼神里的愤恨,却不自觉地跟上去。
他走得很快,未若看着他的背影,那一阵阵的心疼,几乎要将她活活溺毙。
到了楼下,他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林霁远拉开车门,看也不看她一眼地说:上车。
未若哪敢说什么,乖乖地就上去了。
上了车,林霁远便打电话给李想问清楚情况。
他说了什么,未若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只发现他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他挂了电话,一言不发。
未若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林总,我不是故意……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开始道歉。
Shut up。
他简短地说,扭头看了窗外。
未若惴惴不安地抬头,看见他一只手搭在右腿上,眉头紧皱,心底里,又是一阵酸涩。
你……这一次,她其实想说,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想到,他忽然转过头来,用深邃的眸子盯着她,又是那样冷冰冰地说:乔未若,你不是英文很好吗?我叫你闭嘴,你是听不懂,还是装傻充愣?他的嘴唇薄薄的,那样好看迷人,可说出来的话,却像杀人与无形的武器般锋利。
未若于是不再说话,低了头,专心应付几乎要从眼眶里涌出来的眼泪。
他叫她闭嘴,那她闭嘴就是。
谁让他是老板,她非听他的不可呢?窗外是初春的寒风,刮起干枯的树枝,车里纵然暖意融融,可未若仍然觉得冷,冷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