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2025-04-01 15:49:47

郢都东南挨着城墙的地方,都是穷人的居所。

夜里,大多数人只点得起松明,烟太呛,夜色再深些,只剩寥寥几点亮光。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边上,夜枭在树顶发出一串怪叫,朦胧的月光下,眼睛如鬼火。

屋子里的人听到推门的动静,心生警觉,摸到门边。

是我。

甲昆低声道,走了进来。

屋里点起灯光,他拍了拍身上翻墙刮蹭的尘土,看看他们,笑嘻嘻,这般紧张作甚,外头又不是无人守着。

如何?舒望将一碗水递给他,问道。

甲昆一饮而尽,擦嘴,点点头,船快到了,明日夜里便可离开。

众人松一口气。

你见过子允了?舒望皱皱眉,你与他说了?怎会与他说。

甲昆嗤道,那般小人,莫看他帮忙帮得勤,何时卖了我等也不知晓。

他不会。

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看去,却见是芒。

他衣衫整洁,不复那仆隶的打扮,灯光下,额边的疤痕十分显眼。

你怎知。

舒望道,如今到处追捕刺客,子允说不定将我等拱出去自保。

那他自己也完了。

芒淡淡道,来往证物都在我手上,他知晓得很。

说罢,他看向甲昆,你去见子允,他有何话说?甲昆道:他说楚王如今不在郢都,让我等尽快脱身。

芒与众人对视,微微颔首。

舒望却不太高兴。

他们从舒地来此,一行几人,都是群舒最优秀的人。

若论勇武,芒和舒望不相上下。

那日行刺,他们混入王宫,本来有几处安排,或宫苑中截杀,或用膳时投毒,或入室行刺,依状况而定。

最后,只有芒负责的入室行刺时机正好,不料,竟是失了手。

舒望瞥瞥芒,心中仍有些怨怪。

那么好的机会,若换了舒望去,定然能够得手,然后,趁机搅乱楚国,恢复群舒……可如今,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反而死了一个人。

但众人都很是拥戴芒,事败之后,没有人指责,如今,也只能无功而返。

我看这子允也是个腹藏心计之人,甲昆道,前两日他将芒的石斧要了去,我道是他要毁掉,不想,他竟是将那石斧放回了王宫里,另找人顶罪。

众人讶然。

顶罪?如何顶罪?似乎是放到什么宫室里。

甲昆收拾着自己的包袱,心不在焉,说是那日芒正好路过,墙头还有些痕迹……话没说完,芒忽而来到他面前。

宫室?他皱眉看他,是何宫室?那顶罪之人是谁?甲昆诧异地看着他,是何宫室不记得了,只知那顶罪之人是个女子。

女子?好像……叫什么陌。

芒的心重重沉下,看着他,目光发寒。

*****阡陌的事,经由伍举呈报司败,当夜,司败就找到了蒍贾。

她与楚王的关系,众人都知道,楚王的脾气,众人则更是知道。

商议之下,司败与蒍贾都认为将此事暂放,等楚王回来再议。

穆夫人岂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

她本想着出手利落些,将此事了解,未想横里冒出来一个伍举,将她的布局统统打乱,骑虎难下。

司败和蒍贾的意思,是把阡陌暂时放归高阳宫。

但是穆夫人不同意。

司败往日得了疑犯,处置未下,亦放归居所么?她似笑非笑,高阳宫乃至贵之处,如今竟要收留疑犯?司败与蒍贾无法,只得将阡陌暂时拘押在官署中。

虽然终于赢得一步,但穆夫人并不打算罢休。

那个女子,让她感到心神不定。

楚王从前行事不羁,时而任性,却心思沉稳,可蛰伏三年而奋起,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宽慰不已。

但他自从得了她,身上的变化,连穆夫人也能察觉得到。

他近来的喜怒,皆与这女子有关。

他为了讨好她,什么都愿意做,不仅让她进了官署,还放归了铜山的工隶,为她抛却大臣,在外逗留一月之久。

她这个儿子,连她的母家蔡国都看不上,如今却要娶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工妾做夫人,甚至为了她,不惜与自己这个母亲翻脸。

若是再这般下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旧事,再想到那日楚王的决然之色,心沉如石。

当她亲自去霄宫,搜到了那石斧,又听了侍婢口述,更是笃定不疑地认为那女子有罪。

不料,那女子面对着她,不仅不似寻常妇人那样惊惶哭啼,还据理力争,毫无畏惧。

她说,就算有这物证与人证,也无法证实她果真通敌。

穆夫人虽恼怒,却不得不承认,此言确实。

加上蒍贾阳奉阴违,她就算再心急,也无法即刻落罪。

第二日,子允听闻阡陌还未落罪,暗自吃惊。

他亲自入宫去见穆夫人,看她神色不快的样子,心中亦猜测到几分。

他面上露出惴惴之色,向穆夫人伏拜一礼。

臣之过也。

怪臣口舌生事,教夫人劳心。

他愧疚道。

穆夫人摆摆手:与你无干,是老妇操之过急。

子允瞅着她的神色,小心道,臣在家中思索再三,此事,还是等大王回来再议,夫人虽疼惜大王,也莫操心太过才是。

等他回来?穆夫人的脸色一沉,冷笑,等他回来,老妇操心更多。

她没有多耽搁,即刻召来司败和蒍贾。

蒍贾踏入延年宫时,远远看到子允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

这件事让他头疼不已,两边为难。

稍微处置不当,得罪的就是楚王。

他一直纳闷,穆夫人久居深宫,何处来的消息,会知道霄宫里有刺客之物。

他昨日回去之后,暗地查问,皆无所获,却听说此事前后,子允频频出入延年宫。

子允此人,蒍贾素知其狡诈,实则小人。

他近来丑事缠身,所倚仗者不过二人,一是穆夫人,一是令尹鬬般。

蒍贾也知晓穆夫人厌恶林氏,若是子允为讨其欢心而做出这般龌龊之事,蒍贾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蒍贾思及此,心中哼一声,登阶上堂。

不出所料,穆夫人召二人来,果然是再提林氏定罪之事。

夫人,司败道,林氏故可疑,但如今尚无可定论,此事重大,未可妄断。

穆夫人道:何言妄断,人证物证皆在。

人证物证虽有,未可确信。

哦?穆夫人看着他,缓缓道,此二证皆老妇所获,司败此言,是说老妇不可信?司败心中叫苦,忙伏拜,臣不敢!穆夫人沉着脸起身,道,此女蛊惑君王,意图谋刺,罪不可赦!尔等疑而不决,此事便由老妇来做!说罢,令宫正上殿,领延年宫众甲士,随老妇前往锄杀奸恶!司败与蒍贾皆惊惶,正要起身,却已经被身后卫士的利剑指住。

殿外,寺人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溜开。

*****阡陌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无所事事。

许是忌惮着楚王,司败没有拿她怎么样,也没有把她关到狭小潮湿的囹圄之中。

这屋子虽然简陋,但是比起牢狱,却是舒适多了。

这屋子的墙壁结实,严丝合缝,窗都没有。

她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士卒身影绰绰,似乎把守着好些人。

她仍然是个犯人。

阡陌坐回榻上,把头抵在膝盖上。

其实,她并不无辜。

她放了芒,掩护刺客逃走,她不能说那是她的朋友,帮助朋友无罪。

她怕死,就算嘴硬,也决不能松口。

她不禁想,如果司败和工尹果真找到了更多的证据,认为她罪名确凿,她会怎样?还有,如果楚王知道,他会相信她,她只是不忍心让朋友落难,她其实心里还是爱着他么?……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阡陌脑子乱乱的,自己学过的所有知识、道理还有感性判断都无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但是这样难捱的时刻,她却更无法抑制地去想楚王。

她想念他的一切。

他对她发怒,或对她笑。

他亲吻她的额头、面颊和唇。

她很想再听他说一次莫怕……现在,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可以顺利等到他回来,让他来决定一切。

她觉得,他会相信她。

但她也悲哀的发现,他的确执掌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性命。

她意识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鼓起勇气接纳他,但同时,也给自己拴上了绳索,另一头系着他,想挣脱想反悔,都已经来不及。

正沉思,忽然,阡陌听到外面响起些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门突然被推开。

她诧异地抬头,光照刺目,只能辨认出伍举的轮廓。

随我走!伍举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阡陌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问,去何处?话才出口,前方已经被数人拦住。

左徒,为首的吏人一脸为难,行礼道,此女乃疑犯,司败有令,不得走出房门。

伍举却将一枚金符节亮出,吏人看去,只见上面刻着楚王名讳,不禁一惊。

传王命。

伍举道,持此节着,如面大王,宫禁无阻!吏人知晓此节的功用,却是踌躇,可……尔等莫非敢抗王命!伍举喝道。

吏人唬了一下:小人不敢!说罢,连忙令众人退开。

伍举不再多说,拉着阡陌出了门。

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他让阡陌坐上乘者的位置上,自己却亲自当了驭者。

咄!伍举扬鞭,二马拉着轻车,在宫道中奔驰起来。

究竟出了何事?阡陌心神不定的问。

穆夫人要杀你。

伍举低低道,神色冷静,声音却是不稳,坐好,莫教人生疑。

阡陌心中大震,连忙坐端正了。

前方,几个宫人照面走来,她转头,装作撩头发的模样,用袖子遮住脸。

外面风平浪静,伍举是左徒,从官署中出去,无人阻拦,顺利出了宫门。

现在怎么办?阡陌只觉冷汗都快透湿了衣服,瞅瞅后面,不安地问伍举。

且出城。

伍举声音沉稳,去寻大王。

阡陌心神不定,正待再说,忽然,听到身后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望去,却是有甲士驾着车从宫门奔出。

坐稳!伍举面色一变,即刻驾着车往人少的街道中奔去,口中大喝着让开,行人惊得连忙躲避!一道城门就在不远处,伍举高举手中的金符节,高声道,左徒伍举!奉大王之命出城拿贼!速速让开!守城门的士卒识得他,又见到符节,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让了道。

车马奔驰过护城河上的桥,不远处,护城河的河水直通大江,天边闷雷滚滚,风卷浪起,似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伍举大喝着扬鞭催促,二马奔跑得飞快,但当阡陌再回望,那些甲士已经追了出来,仍然咬着不放。

心中寒凉。

阡陌知道,马匹不似汽车,它们跑得再快,也是一时的力气,这样极速奔跑,过不久,就会渐渐失了力气慢下来,恐怕没多久就会被追兵追上。

放我下来!她急忙对伍举道,他们追的是我,我躲到山林中去!不可!伍举道,入了山林便是等死!如今也是等死!阡陌大声道,我不可再拖累你!伍举忽而回头,阡陌惊了一下。

平日里那个温文沉稳的伍举,如今的神色全然似另一个人,杀气腾腾,目眦欲裂。

你不会连累我。

他回过头,我有大王赐的金符节,他们不敢如何!可你还在逃跑。

阡陌心里道,望着那些渐近的追兵,渐生绝望。

前方是一座桥,伍举想催马快些奔过去,拉车的马渐渐慢下来。

伍举心中焦急,连忙再催,突然,腰上的剑被锵地拔出,未几,剑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莫赶了,阡陌低低道,你跑不过他们。

伍举僵住,却没有拉起缰绳。

雨打在脸上,脖子上,利刃贴着肉,丝毫不让。

你疯了!他喝道,你要做甚!阡陌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伍大夫,你一直帮我,我欠了你许多,却不知如何还。

从前拖累了你,对不住,从今往后,我不能再这样。

我说过!你不曾拖累我!阡陌却苦笑,看着马车驰上木桥,风雨毫无阻拦地打在身上,天地间苍茫一片。

伍大夫,她轻声道,你或许不知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

伍举讶然。

阡陌却没说下去,她的唇贴在他的耳边,似乎带着些微的哽咽,你若再见到他,烦你告知他,我……很爱他……说罢,那剑忽而松开。

伍举心中一阵,猛然回头,却只看到她坠下桥的身影,如同挟裹这风雨,未几,被浊浪吞没,消失不见。

雷声在天边滚动,江上,似有人在嘶声吼叫,如惊涛呼啸。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补了一小段,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