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一抹血色罩在李嘉半侧脸上,给那双一剪鸦色的黑瞳镀上层略显妖异的红,落在萧和权眼中却是千里冰封,无一丝暖意。
她的眼睛在笑,好似这句话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可萧和权知道这不是玩笑,因为李嘉从来不开玩笑。
须臾的寂静仿佛被无限拉长,夕阳的光泯灭在渐变灰蓝的云层中,连带着将李嘉眼中的那簇光芒也收走,重新归于漠漠无际的黑暗中。
在她眸中最后一点余光消褪前,萧和权一掌摁在她脑后,将她慢慢坐回的身子重新带回到咫尺之处。
立体分明的眉目在暗光中更显深邃,他不偏不倚地对视着李嘉眼睛,斩钉截铁地承诺:不会的。
像是为了让李嘉放心,他加重语气复述了一遍:我永远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与你为敌、陷你于危境的地步。
掷地有声,还有蛛丝马迹的紧张,紧张李嘉信不信他的话。
李嘉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衡量着他话里真心的份量,衡量到最后她是真的笑了,发觉试探他的自己很无聊。
人心多变,这一刻纵使他说得真切又如何,一年后,两年后,多少年后呢?所以嘛,现在能信一句是一句,李嘉不再钻死胡同,她收起笑意,蹙起眉:沦落?和我为敌难道很凄惨?偶尔逗一逗大汪,还是很有趣的。
萧和权忆起过往种种,想一想自己,不得不诚实地颔首承认:很凄惨。
又定定地看着她,嘴里低不可闻地念了一句。
李嘉耳力甚好,及时捉住,他说得是甘之如饴。
心情错综复杂,今日他甘之如饴,是因为他有一半是出于对她腿疾的亏欠及彼此立场尚为敌对;他日若是梁燕开战和他知道自己背后的手段,是否仍会说出一句甘之如饴。
庸人自扰啊,李嘉在心中长叹一声,不露声色地将话岔开:此次去往燕国,我欲把重光也带上。
多带个人而已,这没什么,萧和权欣然应允。
李嘉望着那颗点得和拨浪鼓似的的大脑袋,手痒难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唔,果然手感和想象中的一样好。
萧和权神情刹那凝滞,任她揉了又揉,听她嘀嘀咕咕道:比阿黄要乖一些。
鼓满胸膛的羞涩一霎转变为震天怒吼:小白眼狼!!!!驯服一只发怒的大汪于李嘉是手到擒来,不多时萧和权默默地坐在案牍后帮她抄写明日要送审的公文,抄了半个时辰他想起前日没得到回应的告白,坐立不安地往那端的李嘉那瞟来瞟去,欲言又止。
李嘉持书倚在灯下,静如渊水,拨去一页随口道:有什么就说。
萧和权几近捏爆了手中的笔,半晌涩然发问:那日,我说了喜欢你并非一时兴起。
你可愿,与我在一起?李嘉眉目淡淡,既没拒绝也没接受:我是个男子。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多年前经他亲手验证,他就知道面前这白衣少年的画皮下,实则是个女儿身。
此事事关重大,萧和权摸不准李嘉的心意不敢妄然拆穿,只得闷闷道:我不在乎。
李嘉将书放在身侧,慢悠悠问:你问我的心意?萧和权忐忑又期盼地点了点头。
你猜。
┉┉ ∞ ∞┉┉┉┉ ∞ ∞┉┉┉别人的心好猜,李嘉的心猜起来有如登天之难。
萧和权辗转不眠一夜,放弃了这个高难度的挑战。
翌日,顶着两青黑的眼圈出现在李嘉面前,嚣张无比地宣誓般道:不论你意下如何,我的心意始终不会变的。
隐藏着没说出的话是,不管你乐不乐意,我都要死缠烂打地缠着你,也只有我能缠着你!恰好来送信的周叔脚底一滑,险些摔下台阶,悄悄望了望风轻云淡的李嘉。
既然李嘉没发话,他也只能磨磨牙,忍住把这个燕国莽汉丢出大门的冲动。
李嘉好似能看见他背后那条摇来摇去、渴望得到主人抚摸的大尾巴,这种独占欲是初恋少年们的通病吧,李嘉自认善解人意,便以沉默允许了他这种幼稚的言行。
明日即要启程去往燕国,长久流利失所的重光怕生又认家,李嘉花了半天功夫说服他与她一道同行,仍是无果。
一大一小两人,对坐堂中,大眼瞪小眼。
李嘉捏着鼻梁分外无可奈何,在这种时候她就格外羡慕李谆那张能把死人忽悠活的嘴。
例行来李府蹭饭的萧和权一进屋,瞅见此景,讶然道:这是作何?小重光垂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用指头在地板上画圈,先发制人地指责道:叔叔欺负重光。
话音里哭腔浓浓,像李嘉给了他天大的委屈一般。
放在之前,重光哪敢同李嘉这样说话,说到底是李嘉宠出来的。
李嘉没带过孩子,不懂与孩童的相处之道,只想他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能顺着点便顺着点,索性她也不是个急躁的人。
加上重光对她甚是依赖,除了她意外对其他人一概不理不睬,便惯得他在李嘉跟前爱耍性子。
萧和权无言,欺负孩子这种事李嘉当真能做得出来。
李嘉肩膀一跨,难得露出无力之态,耐着性子继续劝他:叔叔去了燕国,你便要一人留在这里。
你不怕吗?重光嘴一撇,泪水迅速积在眼眶中:那叔叔不去燕国就是了!……这种死循环的对话在这个早上已经不知往返多少次了,李嘉头大如斗。
萧和权嘴角抽抽,拎小鸡似的一把揪起重光,提着他往外走:这个不听话的小王八蛋交给我,男孩子哪有这么任性的?!重光哭喊着对萧和权拳打脚踢,哇哇大哭:坏人!坏人!叔叔救重光!萧和权虎掌一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小屁股上:老子最烦你这种恃势告状的混账小子。
声响清脆,听得李嘉抬起手想要阻止,最终放下手来周叔路过廊下,看着萧和权的暴行,啧啧摇头:以后小主人绝对不能交给这个莽夫教养!李嘉手一抖,将一勺墨尽数泼在了衣上,墨汁四淌。
她默默收拾残局,周叔啊,我说你是不是想太远了……萧和权教训完哭哭啼啼的重光,一抬头发现堂中不见李嘉踪影,方记起今日他来不是为了教训这熊孩子而是专程来找李嘉商量明日行程。
这两日天色阴靡,恐有雨来,原先定好的水路怕是走不了了。
想着丢下重光找去,哪想一松手,重光死死抱紧他的大腿抽噎道:我去燕国,说好你要给我买米塑小人。
……萧和权瞪眼过去,重光不认输地回瞪,萧和权急着寻李嘉,敷衍道:好好好,老子答应你就是了。
重光双手抹着花猫似的脸,小嘴嘟得高高的:刚刚我看见叔叔与十二娘去东堂了。
萧和权觉得这小子顺眼多了。
东堂是李嘉的书房与寝居,格局不大,两开门红的一个小苑。
碧丝如涛,茂盛得仿若要从院墙中溢出般。
萧和权驾轻就熟地挑开没合严的院门,进门前顿了一步,双目四顾,发现没有那一缕可怖的银白,才放心地踏入。
走时亦是脚步极轻,生怕惊动了缩在某处的白蛇。
这回他担心多了,元正里小白就被李嘉的爷爷给带走了,称他一个老人孤苦伶仃,需要有个感情慰藉。
但李嘉认为他不过是居心险恶地惦记着小白那一身肥肉,可扛不住她爷爷的一哭二三上吊,于是妥协了,只不过任他抱走小白前淡淡道:小白若少上一两肉,我就立刻把你送回广陵。
……李爷爷又要上吊了,孙儿长大了居然会威胁他了!提心吊胆地摸到门前,书房门半开,里面空无一人,李嘉当是在另一侧的寝居里。
只不过门扉紧合,萧和权叩了下门,无人应答。
李嘉睡得浅,夜里容易惊醒,所以有时也会找个地方小憩片刻。
萧和权不再多虑,径直推门而入。
寝居内四面垂帘皆被放下,光线昏昏,犹如深暮。
在一室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里,萧和权抽丝剥茧辨认出一缕浅浅雪松香。
同李嘉平时熏在衣上的不同,浮动在屋内的雪松香轻而暖。
外间散着一地书册,萧和权简单地收罗到一旁,抬头看着厚重的垂帘,人在里面?头是李嘉的卧榻,萧和权踟蹰不决,上回被她骂的伪君子他仍耿耿于怀,虽然他很想亲近李嘉,但最好是两情相悦之下。
犹豫不决间,他忽然注意到角落里箩筐里中的一叠衣裳。
月白长袍,是李嘉刚刚穿在身上的,上面沾染了点点墨汁与……血迹?!犹豫间,里间突然传出噹的一声巨响,带起兵乓一阵乱响。
萧和权豁然变色,飞身踢开梨花门,一道箭影闪入其中。
目光堪堪落下,心头剧颤,胸膛间气血翻滚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