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无月,千里星波汇如海,一撇流云似纱,淡淡笼在天际。
殿内地龙烧得正亢,暖如深春;殿外寒雪三尺,檐下条条冰锥结成剔透晶莹的玉帘。
李嘉扶着内侍的手在轮椅坐下,便遣了他回殿内伺候,一人坐在含元殿后的栖凰台上远望城郭间高低起伏的千家灯火。
这座皇宫从内到外皆是效仿着前梁的永安宫建造,含元殿、紫宸门、望仙台,无一处不在追思前梁的千种风情万般繁华。
然而仿制得再相像,这里到底是金陵,而不是长安龙首原。
永安宫从藩镇之乱后烧烧建建,复修三次,最后仍是逃不过前梁同样的命运,彻底毁于兵火之中。
沉湎于过去的繁荣,终会迷失未来的道路啊,六郎。
祖父来金陵看望她时,曾望着远方的皇城说过这一句话。
这句话李嘉是赞成的,但也仅仅只能是赞成。
不仅是六朝金粉的金陵,现在的梁国上下皆沉醉于盛世的靡靡之音,恍似又回到了百年前万邦来朝的全盛之国。
梁国是盘死局,除非有人能打破这条封死的道路,走出新的格局。
这个人,不是太子,也不会是靖王……你来得倒早。
李嘉没有被这一声惊到,收回视线,一拱手行了个拜见礼:殿下万福。
那孩子呢?来人始终站在阴影之下,仿若不愿被李嘉窥探到他的神情心思。
他刻意的防备没让李嘉不悦,唇角反勾了个看不见的弧度,倒似赞赏他的谨慎:重光在下官府中,殿下不必担心。
重光这个名字让男子微是一怔,神情明显得放松些许,但他眸里的厉色并不减分毫,似嘲非讽道:你让李谆大张旗鼓地去请画圣后人,不就是为了引本王出来吗?既是如此,又为何不带那孩子出来。
画圣之后吴顒与他是旧年好友,入了金陵便住在他王府之中。
李谆替朝议大夫李嘉的远方侄儿到处找人,他自然有所耳闻,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李谆那套出来龙去脉,越是推敲越是心惊。
辗转数夜后,下了决心约了李嘉一见。
重光才从官署放出,若是贸然带来与殿下一见,必招人怀疑。
李嘉从容不迫,缓缓道来:况且,这些日来下官身边也不太平。
你既知道你被太子一党视为眼中钉,为何还把那孩子带在身边!男子的神情终于有了大的波动,忿怒下不禁走前一步,露出半边面容:你找到他救了他出来,本王感激不尽。
有何要求说出来,本王力所能及之内必当答应。
但也烦请你把交还给本王。
交往?李嘉喃喃念着,冷漠地凝视着襄王,木然地似在背诵律例条文:殿下您当初执意抛弃发妻迎娶谢氏女,令谢女背负狐媚之名,声名狼藉。
后谢家遭奸人陷害,男丁十五以上、七十以下者皆血溅刑场,其他流放岭南酷暑之地;女眷一并充为官妓,沦落风尘。
殿下您为了自保,休弃谢氏。
谢氏那时已有三月身孕,为了孩子她忍辱负重,在勾栏院里苟且偷生,生下孩子后便在谢家祠堂自缢而亡。
李嘉的语声寒如冰雪,字字诛心:敢问殿下想起这些往事,可还能开得了口让我把重光归还于你?襄王面庞刹那惨白无比,那些话若李嘉手中的一把利剑,被她狠狠刺入胸膛,良久吸了口凉气问:你究竟是何人?这些宫闱秘事,你是如何得知的?李嘉眸里极快地闪过不一神色,让襄王根本无从抓住她的想法:这个问题对殿下而言并无意义,殿下约我来是想骨肉团聚。
但现在的殿下生存在太子与靖王的夹缝里,自身难保,下官实在无法放心把重光交给您。
你……襄王仿佛捉摸出了她中的意思,容色大变。
殿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真的是甘心屈居人下吗?雪色落在她漆黑的眸中,闪着碎冰的光华,清澈到诡谲:金鳞在池,只要借助风云便可化龙,而我就是助殿下为龙的风云。
襄王赫然看着李嘉,若非亲眼所见,他完全不敢相信如此狂妄霸道话语的主人会有这样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庞。
┉┉ ∞ ∞┉┉┉┉ ∞ ∞┉┉┉回到殿中,国宴已尽尾声,李嘉一脸疲倦地坐回席上。
左侧的谏议大夫只当她去行方便之事,悄声与她道:这样的长宴,酒水适当饮两口,意思意思得了。
否则对你来说不是更不方便……话说一半,想起李嘉的腿,顿时自觉失言,尴尬不已。
刚与襄王话说的多了,这回功夫她懒得多言,只是谢了两句,道:明了了。
谏议大夫看李嘉两眼,确定她没往心里去了,一颗心方落了下来,转头又与旁人饮酒说笑去了。
李嘉才阖眼要理一理思绪,冷不丁被点到了名,偌大的含元殿渐渐静谧下来。
侍官又高高唱和了一声,她方确定唤的是自己的名字。
忙在宫人扶持下,跪行出列,拜向梁帝:臣在。
梁帝今夜被数不清的马屁拍得飘飘然然,金银呼啦啦流水似的赏了不少人,赏到礼部头上,礼部尚书谢恩同时着重提了下李嘉的名字。
梁帝早对李嘉这个神童状元颇有兴趣,他的进士科试文被从不对人假以辞色的常梦庭赞不绝口,兴致一高便传了她觐见,方有了这一幕的发生。
梁帝和颜悦色问道:朕听闻你的诗词做得极好?当着百官的面,这种夸奖当然不能接受了。
李嘉面露愧色,谦虚地表示这都是别人堆出来的虚名而已。
皇帝陛下哈哈道:殿试时,你的文章朕也看过,确实匠心独运,笔触犀利又是文采天然。
如此人才,赏金银等物未免俗气,语声一顿:容朕想想。
李嘉默然,陛下啊,臣就是个俗人,请不要大意地把臣埋在俗物里吧。
望了眼太子,梁帝笑道:太子昨日与朕提起,他缺一个东宫詹事。
不若擢你入潜龙邸如何?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李嘉叫苦不迭,众人皆知,太子正恨她恨得牙痒痒,到了他手里她还有活路吗。
至于靖王,梁帝开了这个口,他定不会为她打破在皇帝面前孝子的美好形象。
陛下啊陛下,你这不是赏我,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现时现景,容不得李嘉多有考虑。
金口已开,便是再不愿,李嘉也不可能当着各国来使的面抗旨。
臣……陛下。
窸窣一阵衣响,一人扶膝而起,大袖翩然端起,揖手一礼:父皇在我启程入梁前有一事命小侄代为求于陛下。
这种贸然打断别人话的举动,也只有柴旭这种不温不火的慢性子坐起来才让人不会觉得有任何失礼之处。
李嘉静静伏在地上,宽大的袖摆挡住她的脸,她微微侧过眼,瞄了瞄柴旭那处。
萧和权面色凝重,这种场合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招来两国纠纷,若不是为了这个小白眼狼……按紧酒杯,他绷着怒气看向李嘉,早就告诉她不要掺合皇位这摊子浑水中,靖王的一个棋子随时都能成为弃子。
发现她还不知死活地望过来,萧和权恨不得拎起她一顿教训,为了向上爬连命都不要了?!柴旭的要求简单又不简单,请李嘉作为梁国的文化代表出使燕国,促进两国友谊的良好发展,顺带提高一下燕国广大官员的文化水平。
两个字总结,抢人。
这种事在两国间不是头一回,梁国是文人聚集地,每隔几年不论民间还是官方,在文学交流上都互有往来。
可这时机不对啊,梁帝上一句才要任命李嘉为东宫詹事,柴旭下一句就是打着燕帝的旗号公然叫板,要把李嘉带回燕国去。
李嘉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么一来,梁帝看在燕国的份上必是答应的,但这一时之困是解了,回头在燕国转了一圈回来,她的仕途不但毁了,怕是连性命都堪忧。
柴旭也想死啊,他老爹只让他送份寿礼,可没开口让他抢人啊。
都是因为萧和权见不得心上人受苦受难,拔刀相助。
关键是,拔刀的人是他又不是他萧和权,要让他死要面子的皇帝老子知道他求了梁帝一个人情,指不定怎么削他。
万幸梁帝尚在询问李嘉的意思,没敲定板,不高兴是不高兴,但人家都说求了。
这个求字用得好啊,梁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半推半就地放人了。
李嘉淡定地谢了恩,在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与各色眼神中平定地退回原位。
掩于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萧和权,你太行了!┉┉ ∞ ∞┉┉┉┉ ∞ ∞┉┉┉散宴后,李嘉与同僚们道了别,低头入了马车,尚未坐稳,一双手从背后将她搂个正着。
夜袭这回事可谓一回生二回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