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平十三年二月初,春意料峭,南顺京中乍暖还寒。
如酥小雨霏霏落了一夜,翌日微晴。
江岸上的八街九陌,鳞次栉比,皆在临水照影处繁华似锦。
司宝楼内,阮婉恹恹一瞥。
曾经名噪一时的公子宛,已然许久没有新画流出。
外界纷纷猜测,公子宛虽年少成名却底蕴不足,如今才情挥霍殆尽只怕日后再难落笔,扼腕叹息之人不在其数。
近来又有传闻,司宝楼内不久将有公子宛的新作惊艳亮相,文人墨客遂慕名前往,想一探究竟,其中不乏他国远道而来的风雅之士。
譬如,邻桌高谈阔论的两人。
素闻南顺京中,有一昭远候出没。
什么猴?!毛猴!人……阮婉方才还是折扇抵腮,眼帘半阖,此刻便已斜眸瞥过,立在身后的侍卫江离就险些笑崩。
昭远侯专注侯门奇葩事业十余载,兢兢业业,一直无人能出其右。
十件奇葩事,七件昭远侯。
……昭远侯绿鬓红颜不近女色,专好断袖。
……昭远侯言辞犀利,笑容猥琐,恶趣层出不穷。
……珍爱生命,远离昭远侯……阮婉蛾眉轻蹙,拎起的折扇不规律地敲着桌面,不甚耐烦。
邻桌两人双双回头,只见他五官清秀俊逸,唇若涂脂。
明眸青睐里衬着暖阳清晖,容颜犹如初夏的朝荷。
玉冠束发,锦袍拂袖,一袭风华翩然出尘。
这般相貌,饶是女子也怕要生生比下去。
公子如何称呼?阮婉慵懒抬眸,捏起折扇怏怏言道,昭远侯。
一语既出,万籁俱静,两人呆若木鸡僵在原处。
不消片刻,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窜起,经由四肢百骸直抵喉间,高声尖叫并起,救命!有昭远侯!仓皇起身跌坐在地,又竞相蹬腿爬起,消失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本侯可有对他们做过什么?明明被人当面非议的是自己才对,阮婉心中甚是无语,变愣愣回头瞥向身后另一人。
赵荣承腰板挺直,一手按刀,脸上携着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阮婉向来嫌弃他。
该知道的知道。
不该知道的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是该知道的?赵荣承微顿,继而义正言辞,不知道。
江离强忍着嘴角抽搐听完他二人拌嘴,侯爷,闹开了,去楼上吧。
单单救命有昭远侯六字,已然简明扼要,旁人无需多问也可自行脑补,于是四围目光陆续投来——潜台词,快看昭远侯和他的狗腿。
江离只恨自己耳聪目明,又身受皇恩,不能自刎以谢京中父老乡亲。
自京城禁军半数划归昭远侯麾下,营中哀嚎声已然此起彼伏。
江离和赵荣承,堂堂禁军左右前卫更是凄凉沦为世人眼中的昭远侯狗腿,百口莫辩。
阮婉不以为然,起身时轻叩折扇,想要低调一次都不行,真真不让本侯安身。
而昭远侯竟然来了司宝楼,四下一时议论纷纷,各路揣测可谓匪夷所思。
莫非昭远侯又看上了公子宛?昭远侯的魔抓继染指王公贵族后,竟又无耻伸向了文人雅士圈内?!我劝天公重开眼啊,难道我南顺的风流才子竟要毁于昭远侯手中乎!公子宛恐怕已遭了昭远侯毒手□□,其恶行当真令人发指!更有人大胆猜测,先前公子宛才尽定是被昭远侯纠缠的缘故,如今好容易逃出魔掌,方才不过作画一幅又要被擒回。
今日所见,十有八九是公子宛的绝笔!!绝笔哪!!心中犹如万般神兽奔腾,阮婉缓缓驻足,嘴角噙着猥琐笑意,眼神犀利剜过堂中。
堂中顿时再无琐言碎语,鸦雀无声。
阮婉满意回眸。
……等司宝楼掌柜安顿好昭远侯,第一轮拍卖才将开始。
公子宛的画作是此次拍卖的压轴,自然要出来得晚些。
阮婉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得轻呷一口,楼梯处就传来阵阵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
停在拐角微顿,继而飞奔,然后便见一袭人影欢快冲入房内,热情洋溢朝她扑了过来,少卿少卿!阮婉微微拢眉,语气中皆是平常淡然意味,别过来。
赵荣承面无表情,已然见怪不怪,江离则是熟稔闭眼。
唯有宋颐之照旧不听。
临到近处,阮婉悠悠伸脚,连眼皮子都没多眨一下,就只闻轰的一声巨响,宋颐之摔得人仰马翻,竟也不喊痛。
兴高采烈爬起,还带着一脸笑意,嘴角翘起嘟哝道,少卿你又绊我!明明乐在其中。
说了不准朝我扑过来。
阮婉每日一念,也不准抱我。
宋颐之例行听话点头。
阮婉才放下茶盏,小傻子,你来这里做什么?江离哭笑不得,那可是睿王啊!睿王自幼聪颖过人,虽然从马上意外摔下摔成了傻子,但也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睿王啊,竟然能小傻子这么叫!成何体统!!再者,身为禁军左前卫,睿王才是他的顶头上司,要他眼睁睁看着睿王被侯爷如此呼来唤去,江离恨不得拔剑自刎以谢军中。
阮婉和宋颐之显然都没有这般觉悟。
宋颐之一脸诚恳,听说少卿来这里买画,我买了送给少卿可好?江离满心无语,睿王是真心实意待侯爷好。
大凡得了宝贝都会先往侯府中送,侯爷若是不收便又哭又闹,最后只得压在仓库里,年关的时候命人一车一车拖回去,美其名曰送给睿王的年货。
睿王就欢欢喜喜收下,少卿送我的礼物!旁人瞠目结舌。
而眼下,我是来看卖字画的,不买。
阮婉解释清楚,宋颐之便也憨厚笑了笑,那我也不买,我也来陪少卿看。
由他在一旁坐下,阮婉端了几碟点心放于他跟前,他素来爱吃甜食。
宋颐之却没有伸手,眉间微皱,饶是认真道起,少卿少卿,他们说你看上了公子宛,日后便不同我亲近了。
少卿,我不嫉妒公子宛,我同你们二人都好,好不好?江离想死,阮婉额头亦是三道黑线,小傻子,别听他们胡说。
宋颐之闻后倏然一笑,少卿只同我一人好就更好了!言罢欢欢喜喜抓起桂花栗子糕胡乱啃了两口,再启齿时又有些腼腆,少卿少卿,你何时吃我?他们都说我常常到你府中,是因为你要吃我。
阮婉饮在喉间的茶水悉数喷出,委实呛得不轻,就连赵荣承贯有的波澜不惊也都乏起一丝涟漪。
小傻子,你不好吃的。
阮婉耐心哄着。
宋颐之就有些委屈,你都没吃,怎么就说我不好吃!语气之中几分焦急。
因为,吃了傻子会变笨啊,小傻子你也想让我同你一道变傻子吗?阮婉说得煞有其事。
不好吗?宋颐之扁嘴,眼中噙满期许,少卿,我们一起当傻子。
阮婉脸色微沉,两个傻子,好一同被人欺负?宋颐之稍付思忖,似是觉得有理,眉头疏开就去抓点心,那少卿你还是别吃我了,少卿还是聪明些好。
江离无比汗颜,侯爷和睿王自有相处方式,侯爷待睿王更是少有的耐心。
这才乖。
阮婉将茶盏递于他跟前,怕他狼吞虎咽噎着。
宋颐之接过,捧着大口灌下。
慢些喝。
阮婉轻声叮嘱,宋颐之便朝她憨笑,阮婉就想起初见宋颐之的时候。
那是敬平九年,她背着娘亲偷偷从长风跑来南顺看爹爹。
过往从未单独出过远门,行至慈州时钱袋被人偷走。
哭也哭过了,饿了整整一日两眼冒金星,实在耐不住腹中饥肠辘辘,偷拿了街边卖的馒头,被人当成乞丐追打。
慌乱逃窜中,一头撞进宋颐之怀里。
未见其人,只觉他袖间的阵阵白玉兰幽香甚是好闻。
而他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依稀透着暖意,好似三月里柔和的嫩芽新绿。
他给她一个馒头,一吊钱。
她甚是窘迫,我日后如何还你,她又不是真乞丐。
他则缓缓俯身,薄唇轻抿出一抹如水笑意,要还吗?那记得,我叫宋颐之。
……后来再见宋颐之便是两年之后。
她替阮少卿来京中做起了昭远侯,见到宋颐之这幅摸样时分外震惊。
听闻年前睿王宋颐之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傻子,言行举止堪比六七岁孩童。
旁人是明着尊敬,实则暗地里欺负。
初至京城阮婉一直谨言慎行,多在一旁察言观色。
轻人者人必轻之!一日,终是忍不住开口呵斥欺侮他的人。
宋颐之眼前一亮,从此往后便紧紧跟在她身后,终日少卿少卿唤个不停。
阮婉总念着那个馒头,于是一个馒头摊上一个傻子。
……敛了思绪,宋颐之还在冲她笑,少卿,你对我最好了。
阮婉递了手帕给他擦嘴,你若不是傻子我便不对你好了。
那我就是傻子!宋颐之笑咪咪嘟嘴,又吃了满口糕点削。
阮婉所幸放弃纠正,由得他去。
闲暇之余,公子宛的画作已开始拍卖,名字是平淡无奇的早春图,四下哗然。
即便如此,起拍价还是文银三千两,不过须臾就突破了一万。
宋颐之凑过头来,少卿,我们去东亭湖郊游见过这幅图。
他的意思是郊游的时候见过这道风景。
宋颐之从前不仅聪颖过人,更有过目难忘的本事,旁人不曾留意的场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有什么,阮婉莞尔,东亭湖各处景致看来都差不离。
兴许公子宛也恰好去过东亭湖,想起许久没有动过笔,就随手一画了一幅糊弄事?宋颐之跟着点头,少卿说的是。
江离甚是鄙夷,睿王傻便罢了,侯爷有何资格对公子宛评头论足!最后,早春图由左相家二公子陆子涵拍得,花了整整九万两文银。
周遭之人纷纷道贺,陆子涵不免得意,便拿了早春图晃到阮婉面前挑衅,公子宛的真迹怎可落入不三不四之人手中,岂不糟践了?旁人闻言就笑。
阮婉也不生气,缓步上前,别有意味打量了他一番。
陆子涵心中慎得慌,只得故作大义凛然模样,甩袖昂首替自己打气。
阮婉幽幽一叹,日前公子宛对我说,他近来随手作了一幅练手图。
我今日是来看看何人会附庸风雅,不想竟是陆二公子。
胡说!陆子涵顿时一怒,公子宛的这幅早春图,大家有目共睹。
明明是水墨与写意共存,实乃妙手丹青的大成之作,只怕是有人有眼无珠,来此充当笑柄。
众人纷纷复议。
阮婉佯装恍然大悟,娥眉挑起一抹诡异弧度,嘴角便也微微勾起,招牌式的猥琐笑容就跃然脸上,陆公子所言极是,不如,来昭远侯府我们一同探讨探讨?陆子涵眼中顿时大骇,继而恼意道了句不必,狼狈甩袖离去,唯恐避之不及。
阮婉笑不可抑。
翌日就有传闻,左相家二公子陆子涵被昭远侯当众调戏,淫词艳藻,不堪入耳。
阮婉闻后愤愤不平,什么审美!别人也就罢了,长成陆子涵那样的,活脱脱一个存天理灭人欲!送予本侯本侯都嫌入不得眼,这般以讹传讹,诬蔑本侯品味!言罢,长撇一口气沉入水面,两腮鼓得像只鲤鱼。
叶心好气好笑。
再肯浮出水面时,柔软的青丝沾染了花瓣,阮婉伸手去捏。
浴桶上悠然飘着热气,先前的不悦荡然无存,只剩双眸间清水流盼,言笑晏晏。
叶心遂而摇头,一脉语重心长,侯爷,您悠着点,迟早要出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新文啦~主角是女扮男装的昭远侯,书名是我家大人取的,然后总觉得我写得不够猥琐,就染上了怪癖,非要每章写完他来修改一次。
所以,如果看到书中有匪夷所思的部分,其实是伦家打不过他,不够他猥琐的缘故。
细纲统统都有,伦家会很勤奋更新,同时再恬不知耻求下收藏和评论,作者很好调戏~第一章结束,上章人设图,真的,是人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