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面色更加阴沉,若真是公议,自己只怕要颜面扫地。
他咬咬牙,终于跪地请罪,臣有所失察,请陛下降罪。
百年桐木造就的车驾,行进得很是平稳。
疏真微微揭开纱帘,但见车驾外围,皆立满兵勇,人影憧憧,华旌蔽日。
她所乘的车驾虽然并不崭新,却是燮国最为尊贵的一座:翠盖八宝,华碧附车,珠坠檐角,高穆中显出大气。
再前进一日,大约就能到京城了。
她如此想着,放下了帘幕,坠角的明珠光华映入眼中,暖暖的并不刺目。
明珠的光芒,让她不禁想起大婚那一夜,缠枝莲纹的大红纱帐顶端,那镶嵌的硕大一颗。
两人平躺下来,彼此仿佛融化在一起,明珠光芒照亮彼此,含笑的眼,温暖的唇……她眨了眨眼,从那旖旎幻象中抽身,面上浮现一层嫣红,很快便平静下来,抽出手边的文书,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京城将到,一些消息也络绎传了过来……这次朝觐,诸侯竟是全员到齐,除了燮国,再没有哪家是派世子来作代表的。
这次朝觐,原本在年前就该成行,朝廷冠冕堂皇的说法,是顾及边境不宁,这才暂缓了几个月。
至于真实原因……疏真含笑,摸了摸胸前吊坠。
这次朝觐本该由燮王前来,但他在朱闻登位仪式之后.便立刻启程,去了东面离宫休养。
他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疏真根本没来得及跟他照面。
到最后,都没正经唤他一声父王……疏真微微苦笑——她也很难想象,自己喊他父王的情景——光是这么想,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朱炎还带走了幽禁中的萧淑容,以及年纪尚小的朱闵。
萧淑容受了刺激,虽然不如王后那般疯得厉害,却是神志恍惚,从此得了失语之症。
她听朱闻转述朱炎的话:她跟了我这些年了,虽然后来变成如此恶态,但归根结底,是我种下的因。
经过这一场,他似乎有些灰心,心肠也软了些。
朱闵小小年纪,虽然有些懵懂,但忽逢这些巨变,倒也在一夜之间懂事了不少,不哭不闹,跟着父王去了离宫。
这样也好,远离王城这个是非之地,对他和旁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疏真觉得自己虽然不算什么良善人士,倒也不屑对这半大孩子动什么手脚,朱闻对这个幼弟虽无恶意,平素也没什么感情,朱炎愿意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是再好不过了。
朱炎走得匆忙,这朝觐的重任就落到新王身上。
但朝廷封号一日没下来,朱闻在礼法上就仍是世子,好在历次朝见也有世子代老父而来的,但在他正要启程时,偏偏边境又起了事端。
自萧策返回朝中,居延倒是安稳了不少,但狄人却开始四散出击,不与大军硬碰,只是不断滋扰过往客商和庶民。
燮国本来就是大而偏僻之国,要是任由着这么闹腾,只怕商贾就要绝迹了。
朱闻断然决定,不能任由他们猖狂,于是连夜去了自己原先的大营。
想到这里,疏真不禁苦笑起来……这父子二人都跑得挺快,只剩下自己无可奈何,只好赶鸭子上架,来京城进行这所谓的朝觐。
女子以一国之尊的身份来朝觐,虽然罕见,但也并非没有前例。
百年前吴国陷入百越沼泽之战,就是由当时的王后亲往京城,在天子面前陈说利害,巾帼智勇让在座国君都黯然失色。
这世上之事,真是奇妙啊……原本是自己高坐殿中,接受诸国的朝见,如今,却换了自己车马辘辘,赶赴京城。
疏真心下感叹,车外有人禀报:礼监司前来迎接的人到了。
在驿馆休息几日后,终于到了正日清晨。
这日天气晴朗,脉脉金光照入天阙,一时鼓乐肃穆,国君们冠冕齐整,依次而入。
但见御苑大殿之前,有铜鹤振翅,口中缕缕烟云,氤氲馥郁之下,更有檐庭如宇,高可齐天,九重御座,森然威严。
疏真走在最后,珠冠璎珞垂下,几乎将整个面庞都遮住——但女子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终究是惊世骇俗之事,所以她可以感觉到,四周有形无形的目光,不屑、揣测、讥讽、忌恨、惊奇,都一一投射在自己身上。
疏真并不为所动,跟随着队伍平稳而行。
殿上至高处,年仅十岁的天子正襟而坐,一如记忆中一般早慧沉静。
他仪态端穆广雅,容貌也是无可挑剔,只是因为刚生下就受了颠簸冻饿,在军中又受了些风寒,从小便有不足之症,显得有些消瘦。
疏真看了一眼,便垂目看向脚下。
一年多没见,她心中也是波澜微动,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就在低头的一刹那,她灵敏地感觉到,透过御座后方的珠帘,有一道闪着恶意光芒的眼神向自己扫来。
那目光居高临下,冰冷而据傲,其中的敌意宛如蛇信一般。
疏真微微一笑,仍是专心倾听,并不看那个方向。
那眼光越发放肆,在她身上逡巡不去,如果目光能化为利箭,疏真相信自己一定被戳成了筛子。
诏令由礼部尚书读完后,天子亲自回礼,并加以勉励,虽然尚显稚嫩,却也言之有物。
一番古仪冗长繁琐,直到过午,才算完成,各国献上贡物与表章后,又一一告退。
疏真离开太和殿的那一瞬,感觉到侧边的帷幕后,有另一道目光正牢牢盯着她。
回眸望时,那人已旋即放下帷幕。
但哪怕只有那瞬间的匆匆一瞥,不用辨认,便已确认无疑了。
她与他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晚间的盛宴亦是遵循古礼,长案锦席分列两边,每席跽坐两人,菜肴亦是以千年前的周礼规定而作,并无五彩繁华的珍馐与佐料。
清蒸鹿肉,烤炙拼盘,蕨菜汤,紫菜糍团……这些材料虽然清淡简陋,御厨却尽力做出了好滋味,众国君虽然心中并不喜爱这种古法风味,但一路劳顿,却也进了不少。
疏真一直在默然进食,任凭打量揣测的目光在她身畔盘旋不去,更有越演越烈之势,诸国君虽然不好公开议论,眼神中却也满是揣测、惊奇,甚至是算计。
疏真奉然自若,没有丝毫不自在——这件事哪怕传得满城风雨,只要朝廷和自己都不承认,旁人也很难上前质问。
况且真要被揭穿,再怎么说,朝廷丢的脸面比她更大。
至于燮国……她微微耸肩,无奈笑着想道:燮国宫廷中这连番好戏:孝子谋父,爱妃杀君,王后的麒儿是个假货……估计已经传得满天下都在议论了。
这也没什么好羞惭的,燮国在世族名门眼中,虽然强大,却也不过是不懂礼教的蛮子国度,他们若是要嘲笑,就笑个够好了。
疏真想到此处,发觉自己经过这一番奇遇起落,居然已是宠辱不惊了。
这些虚名,不过浮云而已……她微微一笑,觉得自己有些破罐子破摔,洒脱得有些过分了,一边在心下检讨,一边却取过一瓶梅花酿,倒入青瓷盏中,一饮而尽。
还是这个味道啊……她微醺地眯起眼,神态之间好似颇为享受沉迷。
以前她正襟危坐,即使是在珠帘之后,也要仪态端华,其实她很喜爱这上古菜式和酒水的风味。
这次吃个痛快也无妨……疏真如此想着,正准备大快朵颐,没承想有人却存心不想让她吃得这么欢乐——世子妃好似很喜欢今日席上的膳食……珠帘之后,女音响起,虽然一派优雅,却隐约听出风雨欲来的压逼。
疏真几乎想笑了——自己不去招惹她,她居然主动挑事来着。
她抬起头,只见四周诸王都张目看向自己,目光熠熠满是兴趣,也有人盯着那重重珠帘,好似要戳出一个洞,看清楚那后面的真容,来印证传闻中的惊天秘辛。
见她沉吟未答,珠帘之后那人以为她羞愧词穷,越发来了兴趣,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显得分外刻意,今日众贤在座,世子妃倒是丝毫没有畏生羞怯之态!她装腔作势,究竟想说什么?!疏真真是不耐烦了。
昭宁透过纱边,见她好似皱了皱眉,心中越发快意,倒是本宫疏忽了,听说世子妃出身……有些儿低微,这种场面,怕也是第一次见吧!下首立刻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昭宁觉得颇为得意,殊不知疏真听了满耳,却都是什么真假长公主之类的话。
真是蠢货,想要引火烧身吗……若不是当着众人之面,疏真简直要抚额叹息了——她早该知道,对这位昭宁公主的智慧与气量,真不能抱任何期望。
此时只听有人咳了一声,顿时满殿寂静。
嘉帝宁熹咳了一声,冷眼看下,诸王都及时回转头来。
虽然他年仅十岁,又有些瘦骨嶙峋,但目光所及,皇族的威严仍让所有人闭口不语了。
嘉帝命人换盏,斟上的却是醒酒汤,随后亲自起身,来到珠帘侧边。
皇姐……他微微示意,早有侍女接过,送了进去。
嘉帝的声音很是恭敬,却也仅仅是恭敬而已,其中潜藏的不耐却是谁都没有听出来,皇姐一向辛劳,今日尽兴,多饮了几杯,还是喝碗醒酒汤吧!这话听着就是体恤温情,昭宁公主也无话,开始慢慢吸饮。
等碗盏被送出来时,嘉帝柔声道:皇姐若是头晕,就先回寝宫休息吧!他一示意,顿时侍女如云般簇拥过来,扶了长公主殿下,朝着侧边特制的隐门而去。
昭宁公主离去后,诸侯倒是少了不少拘束,也有人敢说两句荤素不拘的笑话了,甚至有人喝得酒热,摸了侍席的美貌宫女掌心。
也只止于摸摸掌心了,国君们都深知,天子驾前失仪,该是何等的颜面无光。
酒过三巡,嘉帝看向疏真,少年清朗的眸光中,隐约闪过亲昵与激动。
他开口,倒是一派沉稳,世子妃这次前来,真是不易。
他叹了一声,倒也没人敢说他少年老成,燮国连连遭遇兵灾,前任国君身染沉疴,新王又在边境亲征,世子妃对朝廷一片赤诚,亲来朝觐,联实在是感佩欣慰。
他青稚目光一闪,终于说出至关重要的一句来,听说世子妃舟车劳顿,有些小恙?疏真点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许是我水土不服,劳陛下亲问,实在愧不敢当。
他们两人睁眼说着瞎话,却是无人敢于揭穿。
嘉帝顺势说道:世子妃不必急于离去,还是在宫里盘桓几日,让太医为你缓缓调理才是。
疏真点头应承,遵陛下旨意。
两人不顾周围各异的眼色,深深对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
盛宴终于结束,疏真谢绝了车驾,并不带侍从一人出了大殿左侧的宫道,曲折通向一片树林,如今已是落英如雨。
满地落英之间。
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站立着,任由花瓣沾染上他的衣襟。
萧策一身儒士装束,只以玉簪长巾束发.远远石粉,奸似当年那个英姿清发的少年,又重现在眼前了。
花叶飘零间,月光溶溶淡淡,两人对面而立,一时都静默无语了。
车马劳顿,你身体怎样了? 萧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
总算无大碍……这次能死里逃生,真是多谢你了。
疏真虽然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
她这般有礼生疏的态度,却好似给了萧策重重一击。
令他禁不住握紧了手掌,深吸一口气,心头的剧痛才稍有缓和。
他默默打量着她,只见她面色虽然不复苍白,却仍显得太瘦,纤腰不足一握。
你该好好休养才是,不该四处乱跑。
不自觉的,他说出了口,满心满念里,都是当时她倒在血泊中的惨烈景象。
那一次,若是他最终没有开启大门,她是否,就要就此香消玉殒?这个念头只要一想起来,萧策就觉得心口一阵发冷。
你不用担心……我几乎完全康复了,就是失血太过,需要慢慢补回来。
疏真没有怪他唐突,而是解释给他听。
这次我还因祸得福,面上的刺青和身上的余毒,都清理干净了——她笑着宽慰,却在下一瞬看到他变为惨白微颤的面容,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萧策狠狠握拳,掌心已是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袖子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我没有……他哽住了,要怎么告诉她呢?那时,自己虽然是在盛怒之下,却仍与石秀据理力争,绝不容许定她死罪。
最后定为流放,以混淆皇室血脉的大罪来说,已经是轻轻放下了。
他当时一腔怨愤,根本不愿再去见她,更别说再去为她求情——他以为,流放之罪是她应得的。
可是,自己还是太过低估了个中黑暗——处刑人手腕的轻重,可以作的文章甚多,而作为世家嫡子的他,根本从来不曾接触过。
本可以在臂腕上留下的刺青,在某人的拨弄下,却变为半张面容都被毁成狰狞模样。
那时候的自己,在京城之中根本毫不知情!萧策的手握得更紧,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自己的军纪严明,却料不到,居延,竟会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萧策闭上了眼,整个人仿佛着了魔一般,遍体生寒颤抖。
你怎么了?疏真的声音,暂时驱散了他的心魔。
萧策睁开眼,却觉得双眼刺痛,不敢正视她眼角下的魔魅青妆。
是我……害了你。
疏真一怔,随即却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双眸竟是分外明亮而平静——这尊贵身份,原本就不属于我,窃取它这么多年,有一日终于失去,也是情理之中。
她声音不疾不徐,面上甚至是带着微笑的,萧大人你禀性刚直不阿,对朝廷是一片忠心,于公理而言,你并没有做错。
说完,不等萧策回答,便微微裣衽,神情仍是轻松自如,不谈这些不愉快的过往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望你守信才是。
萧策的胸前仿佛被巨石撞击,这一瞬简直透不过气来——他宁愿她满眼怨恨,声声句句的诅咒他,甚至宁愿她挺剑刺来。
可如今,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态度,却是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要让他心痛欲死。
她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了。
不在意他带给她的伤害,不在意他有什么苦衷原委,甚至连他与她,十年的缱绻深情,在她口中,都变成了不愉快的往事,一带而过。
何等轻描淡写!萧策身形一晃,一口腥甜冲到喉口,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她方才念念不忘的,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萧策在这一刻想大笑出声。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着千里之外,却夺去她所有心神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不过是燮王不重视的儿子。
不过是……可是,她的心,已经给了他。
再没有留给自己,哪怕半份。
萧策竭力稳住身形,自己的声音却好似是从云端传来的——我与朱闻约定之事,当然会做到……居延的人马已经动了起来,其余边军也正在缓慢移动中。
那样就好,宁可慢些,也不要又被某人知悉,到时候,只怕边疆那边局势会反转。
疏真也惊奇于自己的口气了,如此公事公办,如此的淡漠,好似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单纯的同盟者。
你对他,真是关心。
萧策沉声道,双目熠熠,宛如星辰碎裂时候的惊心动魄,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疏真沉默了半晌,才断然道:是。
花瓣盈盈落下,宛如泪雨,千万重暗香染就襟怀,而他就在花雨另一端,痴痴地看着她。
疏真忽然觉得此时此景太过暖昧,太过迷离了。
她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朱闻。
我该走了。
她转身离去,自己觉得走得太急,却再也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既然无缘,何必再多见?身后,那道目光久久不去,灼热宛如烈焰,又萧索空寂,让人不忍回首,只得走得更急。
小径通幽,疏真先是急急而走,随即却缓缓平静下来了。
晓月稀星,她仿佛听得见自己的心声。
萧策,我已经不恨你了。
这一声终于在心中响起,全身上下好似全都通泰了。
不再执着于对你的爱恨纠缠,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所以,我已经不再恨你了。
她微微一笑,只觉得月华淡淡,一直照得整个人都是豁亮雪洁的。
再不迟疑,她朝前而去,此时夜色正好,正映得她人面桃花,经历风霜磨难,却是比去年更艳。
说是由太医诊疗,果然有人主动上门来探视,日日请了平安脉,又配了治疗外伤的药,据说可以让身上的伤疤消失,重回无瑕。
疏真百无聊赖,托着腮,有些坏心眼地想道:朱闻那小子是否真在意她身上的疤……想起大婚那夜,她的面上仿佛染上了一层胭色。
此时侍女来报,道是万岁有请。
疏真来到含元殿时,嘉帝已是微笑静候。
嘉帝吩咐道:其他人都下去。
随即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悄无声息,疏真诧异地瞥了一眼,只觉嘉帝更加沉稳,也更有威仪了。
嘉帝正要开口,却是一阵咳嗽,连忙喝了半杯茶,这才止住了。
他消瘦的面颊上有些不正常的红,疏真一看便知,连忙取过一旁檀香盒中的玉瓶,倒出一颗密丸来,兑水正要喂他。
如此熟悉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仿佛早已习惯,直到看到嘉帝含笑的眼眸,她这才惊觉,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盏。
嘉帝的身体原本就弱,在那一次被贼匪劫持后,虽然她找回了那个襁褓,还是婴儿的嘉帝,却已经在露重风寒的草堆中待了两夜一昼。
当时那小小的婴儿,不哭不闹,冥冥中也许是体恤到她的危急,但事后萧策将两人救回营中,嘉帝却发起了高烧,多日不退。
几位名医诊治后,都道是风寒入骨,只怕今后都会不时发作。
疏真心中一沉——那时叶秋虽然不如现在这般与己亲密,却还勉强说得上话,当时自己曾经求教于他,他看完脉案,只说了一句——这已经成了胎里顽疾,非药石可以医治。
她心中一痛,微微偏过头去,不敢去看他含笑稚气的笑脸。
姐姐还是这么疼我。
嘉帝声音软柔,甚至带着些孩童的天真稚气,若是夸他少年老成的臣子们看见了,只怕要惊得合不拢嘴。
疏真见他毫无芥蒂,就像那件事根本不存在似的,不禁有些迟疑的,并不敢答应,不敢当陛下这称呼——她还未说完,只听一道带着哭音的怒音,姐姐果然还是气我!嘉帝皱起一张小脸,竟似一言不合就要大哭,疏真只觉得一阵头疼,恨不能如往常一样,对准这小子的头顶用力敲下去。
但她终究没有。
见她没有动静,嘉帝颓然垂下双肩,声音也不再故意稚嫩,果然还是回不到从前了吗?疏真踌躇半刻,终究说出了口,一直以来,都是我欺骗了陛下。
嘉帝露出一个奇异而温暖的微笑来,疏真看起来,却觉得头皮发麻——一如他童年时那防不胜防的恶作剧,其实,有一件事朕一直没跟姐姐说——他话音未落,只听殿外一阵吵闹喧哗,好似有什么尖利女音正在气怒呵斥。
不等嘉帝发问,来人已经直闯进来。
皇弟,你竟然接见这个贱人!昭宁公主盛气而入,满头珠玉受不住剧烈摇晃,几乎要滚落满地。
嘉帝面色一沉,你们怎么随便让人进来?外廊的侍从全数跪下,昭宁公主却不管不顾,高声道:皇弟,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她狠狠指向疏真,连这个贱人都能进出自如,我连进你寝宫的资格也无?!嘉帝面色阴沉,越发苍白,好似要酝酿雷霆大作,却是急促地咳了起来。
疏真连忙把药水端给他,嘉帝一气喝完,喘息了一下,沉声道:皇姐,你才回来没多时,宫里的规矩——本宫确实不太熟悉这宫里有什么规矩!昭宁公主的眼神几乎要将疏真切为碎片,就是因为这个贱人,本宫才与你姐弟分离,从此再没能回到这座宫里。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如今你居然袒护这个贱人,你让父皇母后如何在九泉之下瞑目?!住口。
嘉帝低低说道,压抑的某种情绪,让昭宁一凛,居然没再继续哭闹。
你还敢在朕面前提起父皇母后?!嘉帝以不可思议的口气说道,满含讥讽和愤怒。
昭宁公主仍强盛着反驳,你我一母同胞,你却根本不把我当长姐,反而——你的所作所为,真正配当我长姐吗?嘉帝一张小脸满是阴沉,从他口中吐出的,却是根本不符合他年纪的狠辣言语,现在立刻退出去,今后不许再擅闯我的寝宫!你……昭宁公主简直要气晕过去,她一眼瞥见一旁的疏真,连忙要上前来扯她的衣襟,是你,是你这个贱人离间我们姐弟感情!疏真后退一步,昭宁尖利的指甲扑了空,嘉帝再也不能容忍这种闹剧,终于高声喝道:把她给我拖出去!侍从们面面相觑,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插手皇族的家事,嘉帝面色一沉,怎么,连联的命令也不听了?侍卫们再也不敢违背,连忙上前,将昭宁公主请了出去。
未等走到门廊边,嘉帝冷冷加了一句,不用这么服侍着她,把她给我丢出去。
他眼风一扫,侍卫们心惊之下,手下就失了力道。
昭宁公主重重落在庭中,发出一声尖叫声,引得更多人围观。
你们……会后悔的!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胸中满是恨火,几近失去理智。
随即推开侍卫们,掩着面奔跑而去。
嘉帝冷哼一声,怎么随意让她闯进来?一旁的侍从小声道:公主急着要进来,情绪好像很坏,还流着眼泪。
微臣等不敢阻止……有消息灵通的女官,在嘉帝耳旁小声道:陛下,公主今日宣了清远郡王萧策……过了一阵,奴婢们都听到殿内有瓷器摔破的声响,还有哭骂声。
嘉帝一听便知原委了——昭宁对萧策有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昨天还跑来,要自己赐婚,自己推说要征求萧策同意后,大约她今天又唤了萧策,得到的结果是不如她意。
真是……嘉帝皱起眉,不耐中带几分厌恶,今后她若是要进来,必须先禀报朕。
疏真在旁静静看了,插言道:看她的神情,只怕这么着跑出去,非要闹出事来不可。
疏真的揣测果然成了真。
午后,萧策接到禀报,急急入宫时,气怒已极的昭宁公主已经遍请了宗正与太常寺诸人,一群皇族浩浩荡荡地坐下,倒是挺有威势。
疏真正进着晚膳,却被突兀叫来,她扫视着在场众人,冷然道:皇家之事,请我一个外人做什么?昭宁公主咯咯一笑,其中的怨毒让人毛骨惊然,今儿这事,你还是主角呢!于是双目含泪,讲述了自己的身份被人冒充顶替,受了许多苦楚,怎样被石秀大人所救,最后终于揭穿了假公主的阴谋。
说完,她又讲了天子年幼,被奸人所惑,居然不认自己的亲姐,多有虐待,反而把假冒之人捧为座上宾。
讲到哀切处,她挣扎着几乎要撞柱,一旁白发苍苍的宗正慌忙阻拦,听她说得凄惨,也陪着流泪。
正闹个不了,石秀终于到了。
疏真冷眼打量着他,他虽然笑意不减,面色却明显憔悴了——这次在居延功亏一篑,萧策回朝后对他以牙还牙,除了他不少党羽,燮国那边也是鸡飞蛋打一场空,他这次真是摔了个大跟头。
他眼看着公主哭诉,也跟着落泪,很是情真意切的样子,还劝慰道:公主千万不要伤心,万岁年纪还小,慢慢教他就懂事了。
嘉帝干咳一声,听出他话中之意,唇边露出一丝与孩童天真完全不符的冷笑。
石卿家……他的声音仍显得稚气,石秀连忙跪地大哭,请求陛下不要使孩童性子,千万要敬重长公主殿下。
依卿家所言,联该如何呢?嘉帝的问话听起来很是诚心诚意,石秀正欲答话,却听一旁的昭宁公主尖声道:先把这个假冒本宫之人拿下,凌迟处死!一旁的宗正也替她抱不平,几个宗族中人都连声附和。
嘉帝秀气的眉毛一动,随即脆声道:大将军。
虽然已被封为郡王,但皇帝一旦这么喊,萧策便知道是在唤自己了,万岁。
你告诉他们,若真是如此,会有什么后果。
萧策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平静禀报道:臣先前已经禀过万岁……世子妃前来朝觑,之所以盘桓数日,明面上是为了让医正诊疗,实则却是我天朝与燮国联合,一同大举出兵。
原来萧策当日在居延,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救了两人。
事已至此,他干脆跟朱闻商定,两方一起出兵,一举击溃金禅的狄军。
所谓合作,涉及之事甚多,彼此也容易不信任,朝廷虽然愿意支援兵马粮草,却也不愿为人作嫁,争执不下时,刚醒来的疏真断然提议,朝廷出人出物,燮国这边由自己前往京城做客。
金禅一动手,朱闻直接去了大营,疏真也正好借着朝觑这个由头,来京城小住。
这其实就是做人质的意思了。
萧策虽然说得隐讳,但众人总算都听明白了意思。
嘉帝在一旁凉凉地说道:你们若真把她凌迟处死,燮国立刻便反了,他们只要放开边境,狄人便会如潮水一般冲进来——那景象一定比十年前那次还要惊人。
几个白胡子老人吓得面色煞白,有胆小的已经双腿打颤——当年他们就是侥幸逃得一命,实在是印象深刻。
如此一来,再没有人敢替昭宁公主鸣不平了——他们闭紧了嘴,任凭她哭泣,再不多说一字。
什么主持公道的念头,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了。
石秀冷眼看着,此时却找着了机会,清远郡王,你擅自代表朝廷与燮国定约,实在是擅权了——他这话其实说得很对,嘉帝却不由分说截断了他,石爱卿。
臣在。
嘉帝懒洋洋起身,小小的身板,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石秀,朕本不想多言,但是爱卿既然说到擅权,朕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
他轻声慢语道:自从一年前,皇室出了这桩大事,你们便一意孤行,不顾朕的反对。
石秀仍是恭敬微笑,陛下还小,有些舍不得是人之常情,但她确实不是你皇姐,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嘉帝轻轻点头,你们占了理,搬出祖宗和律法,朕还未亲政,还做不了主,确实奈何不了什么。
他这话仍是温和,听到石秀心中,却是莫名一寒。
萧策却跪了下来,是臣等僭越了……嘉帝挥手让他起身,大将军,你是唯一不想要姐姐性命之人……要说僭越,也没有你的份。
石秀见他一派小大人的模样,于是开口道:陛下要说的就是这事?嘉帝看了他一眼,朕当时虽然无能为力,却也派了人去细细调查十年前的那件事。
疏真心下莫名感激——她知道,这是想竭力帮自己找出其情可悯的地方,法外施恩。
十年前,正是兵荒马乱,伺候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也没几个知道的。
只听说朕还在襁褓之时,姐姐抱着朕一路流亡……朕这才逃得一条性命。
昭宁尖声反驳道:她身为宫女,伺候主子是分内之事。
况且当时我也在你身边!嘉帝微微一笑,好似天真无邪,当时你们遇到了贼匪?昭宁点头,又要哭出声来,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凶狠……嘉帝打断了她,正逢兵灾,那一帮贼匪盘踞在京城外的洛山道边——我记得那里离石君侯的领地很近吧?石秀一呆,面上笑容却仍未消退,臣惶恐……臣当时一心援救圣上,率军从南门救援京城,与狄人激战了几昼夜……萧策实在听不下去了,好一个激战几昼夜,你的兵才死伤几个?石秀面色丝毫不变,毫无羞愧,那时京畿一片混乱,逃亡的百姓把整条大道都堵住了,所以来得迟了,狄人已经劫掠餍足,所以战力并不强。
嘉帝咳了一声,打断两人陈年旧事的争执,转头看向昭宁公主,后来昭宁公主摔下山崖,是谁救了你?昭宁公主不加思索道:是石秀大人,若不是他,我只怕已经成为野兽之亲食了。
你是在何时遇见他的?是在我摔下悬崖后不久。
石秀目光闪了一下,仍是笑容可亲道:当时正是凑巧,我带着从人遇见摔伤的公主——她吉人自有天相,只是一条腿有些骨折,我命人送她回去诊治。
哦?还真是巧……嘉帝轻声说道,石秀目光幽然一闪,却仍是不动声色。
你虽然受伤,但并非昏迷或是无法言语,为何在多年后才说明真相?昭宁公主一愣,石秀却接过话来,万岁,臣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公主,只是妥善安置了,让她住在一个单独院落之中……后来,是这个假公主欲行杀人灭口,粗俗公主下决心揭发此事,臣这才知悉。
他看了一眼昭宁公主,虽然不耐她的无能,却仍是继续帮她圆话道:至于公主为何没有及时说出身份,臣想……大概是因为战乱四起,公主防范心重了些,后来又畏惧这假公主的权势……昭宁公主听得心酸,又要大哭,嘉帝瞥一眼一旁的皇室宗族,见他们也有唏嘘之色.少年脸庞上不禁露出冷笑来——是吗,那石大人倒是有心了,替一个非亲非故的姑娘,特意去找来公主贴身亲信的奶娘服侍。
这话一说出口.石秀的面色瞬间一变。
万岁是听得哪里的谣言?他心中暗自叫苦,不经意地看了昭宁公主一眼,恨不能将她剜成几段——早就要将那老太婆彻底清除掉,她却仍是妇人之仁,哭哭啼啼闹个不休,自己没办法,这才遣人送得远远的。
人海茫茫,怎么会被嘉帝找着?嘉帝喝了一口药汁,又道:朕原本是想查问清楚,却没承想,侍卫中有人与昭宁公主的奶娘家是远亲,把话说漏了嘴——石卿家你既然在十年前就找来奶娘服侍昭宁,很显然,你早就知道她是公主,却为何选择在十年后的一日,才突然发难?这话一出,周围人,连同疏真和萧策在内,都不知此事,此时俱是一惊。
在座的诸人除去那几个老天真的宗室,都是聪明人,仔细一想,顿时面色各异,看向石秀和昭宁的眼色她却分明带有质疑。
萧策冷然道:我记得当初我邀你一起出兵勤王之时,石大人你执意不见,只派人传话给我,说我是以卵击石。
当时我扶持陛下建立新军,处境十分艰难,显然是狄人最大的目标,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疏真微微颔首,外人瞧她是金枝玉叶,如何聪慧高贵,好似一挥手,那些兵士粮草就会源源不断变出来,砍杀那些狄人犹如砍瓜切菜一般。
当年的万难艰险,实在是难以言说,她当年说笑,将明珠镶嵌在鞋子上,不容易在撤退时丢失的话,实在是切身经验之谈。
石大人当时一定在心中嘲笑我们这些不自量力的傻人——有我们在,狄人的锋芒大都冲着我们来了,同样在京畿附近的石大人,从此却可以高枕无忧了。
简而言之,石秀是拿小皇帝和萧策的新军当屏风和挡箭牌了,他则在乱世中好整以暇发展自己的势力。
萧策声音越发冰冷,你原本以为,我们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少年男女,必定坚持不了多久,所以也干脆不揭穿,留着金枝玉叶的名头,反而能吸引狄人的目光,为你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
没承想,我们却也创下偌大的局面来。
嘉帝懒洋洋地说道:这时你和昭宁两人,反而不急着拆穿姐姐的身份了,你们一直在等,等她将一切妥善安置,直到萧策大胜,直到朝廷还都——等别人的桃子长到最熟,最为汁多甜美的时候,才是摘下来的时候啊!他人小鬼大,这一句实在是入木三分,石秀面色一变,正在想法辩白,昭宁公主却沉不住气,哭泣着说道:我是你亲姐姐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嘉帝毫不客气道:朕是在军旅中长大的,姐姐和大将军虽然尽量妥善保护,却也遇见不少险恶杀戮,这个时候,你在哪里?我……昭宁一时语塞,面上忽青忽白。
嘉帝也不再理会她,径直向宗室们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众宗室纷纷摇头,他们原本就不太想蹚这浑水,今日听到这么多内情,更不想插手昭宁的任何事情了——对同胞弟弟都如此凉薄之人,还有什么脸面来哭诉?石秀咳了一声,作出诚恳内疚的模样,臣没有及时告知陛下,确实是臣的错,陛下当时太过年幼,臣只是不愿多生事端……您实在是误会了。
萧策在旁冷然插话道:既然石君侯如此坚持自己是清白的,我们何不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说,也让各位大臣,国子监那些儒生都来议议?你……石秀气怒攻心,却又不能发作。
国子监那群儒生,一向以清流自居,对他在国难之时量珠聘美极为不满,之前许多讽刺的截帖和童谣,都是从他们那里出来的。
若是这事一出,只怕他们更要上蹿下跳了。
嘉帝眨着眼,仍是一派稚气,你们定姐姐混淆皇家血统之罪,她已经受到惩处了,石君侯你知情不报,也该同罪吧?未等石秀回答,萧策趁胜追击,陛下何不请三公九卿公议?石秀面色更加阴沉,若真是公议,自己只怕要颜面扫地。
他咬咬牙,终于跪地请罪,臣有所失察,请陛下降罪。
到这时他还是只肯承认失察之罪,萧策恨不能将他一枪穿心。
但他也深知,这事其实还不能彻底扳倒石秀。
除去那个奶妈,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石秀确实是有这个心思的——众人虽然是心知肚明,但揣测并不能作为证据。
嘉帝稍有犹豫,石卿家,这事闹成这样也非朕所愿……你有意也好,误会也罢,如今都是个说清的局面。
这话一出,石秀虽然心中一定,但知道必有下文。
果然,嘉帝又道:但无论如何,你深涉此事……空穴来风,未必无由,你暂时回去闭门读书,等朕的旨意吧。
这是要自己主动辞官的意思!石秀恨得暗自咬牙,却也松了一口气——对他们这些世族来说,一时失去官职并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封地和门阀仍在自己掌握中,朝廷仍要看他们的眼色,有无官职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
于是嘉帝又说了几句,众人纷纷辞出,一场风波就这样看似消弭了。
石秀回到府上,面色阴沉,吓得家中人人自危,各自小心冀冀。
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想起方才一幕,恨不能把疏真和皇帝、萧策三人都化为齑粉。
哼……目前有把柄在你们手上,我暂且忍耐吧!他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渐渐气定神闲下来,论起手段,你们还太嫩了,这次侥幸让你们得了势,将来我定要百倍地卷土重来。
他喝了口茶,想起今天皇帝的表现,暗自心惊——这哪是个十岁的娃娃,简直比大人还要可怕!随即他想起皇帝若有若无的咳嗽,以及那一碗药汁,顿时又笑开了眼,人要是太过早慧,必定折寿,古人诚不我欺。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仍如明镜一般——其实,当年昭宁三人遇上贼匪之时,他早就接到了消息,却故意迟迟不到。
让皇帝和公主吃些苦头,让他们觉得山穷水尽,由自己扮演英雄,将他们从绝境中救出,他们才会像奄奄一息的溺水人一样,乖乖地依附自己。
听眼线汇报,皇帝被丢在草丛中,自己也是丝毫不急——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帝,才是最好的傀儡。
直到他们受够了罪,自己这才志得意满地出兵,却不料走到山脚下时,却接到消息——萧策已经赶到,及时救下了公主和襁褓中的婴儿。
而自己,却只在半山腰捡到了那个愚蠢浅薄的昭宁!想起昭宁,石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蠢女人坏我大事!婢女轻手轻脚进入,转动了烛台,不用点火,雕有蛟人的象牙盖滑开一旁,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间书房,珠身上蒙着的极品寒绢,却让这份光芒更添了几分朦胧。
婢女又悄无声息地走开,只剩下仍在愤怒沉思中的石秀。
石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且等着……只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突兀而起的男音,轻佻中带着磁魅的诡谲,瞬间让石秀惊在当场,他蓦然转身——你是——谁字还没出口,一道雪光闪过,他咽喉处流下一串血珠,随即,冰凉便浸润了他的脑识。
一道男子的身影从书架阴影处走出,手中长剑已经归鞘。
他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光华下,拖曳出半明半暗的光芒,潇洒中更显清狂不羁——叶秋!叶秋凝视着地上的尸体,鲜血在价值千金的绸毯上蜿蜒肆流。
当年我们全家是你别庄里的佃户,因为撞上了你的车驾,便被你唤恶奴捆住手脚,扔入江中活活淹死。
那时候,你曾想过有今天么?他冷笑一声,面色如雪般严凛,笑意中却含着难以言语的狂痛!世族豪门,就能如此草菅人命吗?就因为有这样一口气郁积在幼小的他心中,才使他宛如一头孤狼般本能地厌憎着萧策这一类世家公子。
他们的世界,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
人的命运,宛如天降雪花,有些落到玉阶上,有些,注定是湮没在泥泞里。
他目光凝向远处长廊下,垂手侍立的奴婢们。
那般恭谨尊崇的模样,一生一世的虔诚奴性,让他想大笑出声,却又疲惫得不愿再扯动一下嘴角。
到头来,仍只能依靠手中之剑,以杀还杀。
小师妹,我曾经以为,你能用自己的双手,在这天下间开出一条崭新的路来。
他喃喃低语道。
到现在,我仍然是这么想……他转身,一个起落便消失在院中了。
纱窗被风吹得半开半合,碰撞的咯咯声中,越发显得室内静得可怕。
风越发大了起来,雨点逐渐侵染而入,鲜血与水混合在一起,把房中染得一片腥红,也将一切痕迹都湮没。
春雨,润物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