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帝台娇 > 第206章 狡辩

第206章 狡辩

2025-04-01 15:13:07

我也就是这么顺口一说,还是你们小夫妻闲暇多处处才是正经。

王后心中疼惜这对小夫妻,又道:你们俩一向恩爱,若能早日生个嫡孙给我抱,我就什么烦闷就没了。

朱瑞低下头,掩饰住眼角的讥诮冷笑,柔声道:她身子弱,我也在为她慢慢调养,过一阵必定有消息,能让母后您含饴弄孙。

这就好啊……王后抚了他的臂膀,只觉得这一瞬心胸畅快,朱炎的冷淡,萧淑容的狐媚顿时被她忘飞天外,只觉得这儿子无一处不熨帖,无一处不讨人喜欢。

她端详着儿子清秀温文的脸庞,回忆着这些年来他的好处,想到动情处,不由回忆起了先前,你一出生,就有祥兆……我生朱闻的时候,痛不欲生,几乎到地狱走了一遭,结果得来的,居然是全身发黑的怪胎……到了生你的时候,我痛了一阵,就晕了过去,等我转醒来,你却已经平稳生了出来,再不曾让我吃半点痛楚,而且,满室里都是异香……王后说起往事,凤眸盈盈流转,当时你也不哭,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看着我,我当时便满心里欢欢喜……她想起那个玉雪可爱的婴儿,再端详着眼前温文孝顺的儿子,心下暗叹道:不乖我偏疼他,这孩子自生来就很是懂事体贴。

再想起先头生的朱闻,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种深入骨髓、无止尽的剧痛……那无尽折磨后,竟是那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胎儿,她当时承受了暗里的多少嘲笑?!仿佛为自己的偏宠找到了证明,她的心下稍安,将那一份苦涩与愧疚都按下抛去,含笑听着朱瑞诉说。

早春的冷风卷帘入室,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胸口也忽然憋闷。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朱瑞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不属,那种憋闷来得快,去得也快。

可能是思虑过甚,起了错觉吧!王后如此想着,随即笑道:我无事,你继续说吧!好……朱瑞低下头,眼中闪过一道异色——那是一种含着无尽阴冷、无尽妖怨的光芒!狄人王庭中,巨大营帐重重在前,卫护着正中央的殿帐。

殿帐之中,金禅戎装打扮,护肩上铁铸就的铮狼图腾,栩栩如生,厚重之中仿佛是要脱体而去,吞噬天下。

下首站的人不少,却是深色各异,都不愿与他眼神接触。

气氛有些诡异,平静之中含着微妙的险恶。

良久,才有人在人群中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大王连至亲都下得了手,我们又算什么?!这话一出,气氛越见紧逼,众人有些害怕,却更有快意,偷瞥着金禅,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人声窃窃,好似有不祥而险恶的风吹过帐中,闪烁眼神中的猜忌嘲讽映入金禅眼中,却无法撼动他半分。

你们真相信……是我害了父王?他如此直言不讳,居然把话说开了,众人身上一颤,却都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哼!金禅目光尽处,无人敢直视,一片死寂中,只听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这是天朝设下的陷阱,你们居然信以为真。

他的目光从容,冷笑中含了怒意,若那方绢巾是真,依二弟的性子,只怕早就闹个天翻地覆了,为何到此时才当众分说?不早不晚,偏在此时让他知悉,引他来大闹一场,妄图分裂我大狄王庭——这样明显的计策,你们居然看不出来吗?!他声音朗朗,听入人耳中,竟是前所未有的蛊惑自信,竟无人兴起反驳的念头。

也有人纷纷附和,哪有这么巧的时间,定是天朝的阴谋……听说燮国那位三王子也是下手狠辣之人。

第二百零七章 猎谋零星议论中,也有人铁了心闹将下去,略高了声量道:那绢巾封在霜中多年,也不象是临时设下的计谋吧?金禅微微一笑,以极为轻蔑的目光扫了那角落一眼,不用他开口,顿时便有人替他补完了,天朝亡我之心不死,当年先五之死,他们便想设计离间,只怕是没用上罢了,这次却正是好机会。

帐内一片唇枪舌剑,却煞是热闹,表面的波澜却并不是清澈见底,金禅目光锐利,却心知几位关键的族长并不曾开口。

果然,歇息片刻,西余老族长开口道:大王,你部人多声壮,弓马锐利,你更是睿智深远之主,我们原本拥戴你坐稳这王庭,但如今发生此事,在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与你父王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比亲兄弟还要亲……金禅见他似笑非笑,却无半分焦急愤慨之意,心中却是雪亮:什么比亲兄弟更亲,只不过是推脱之词,他们巴不得先王早死!如此惺惺作态,只是为了用这把柄掣肘自己。

先王生前,也跟我多次提及各位对他的情意,我一直把诸位当成我亲生叔伯与兄弟……他目光一定,凝化为清,我知道今冬天气候不好,各族也损失很大,各位也很是难为……这么着吧,这些金银器皿,我立即遣 秘密带往帝都,换来的粮食盐铁,先尽着各位族中分发。

这话一出,各族长纷纷动容,交换了个不敢置信的眼神,之前提起这些金银,金禅总是推到全体将士头上,言下之意,却是要先用来充做军费,如今他居然这么慷慨?!更让他们惊骇的是,金禅,他居然有与帝都有交易的秘密通路?!大部分人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今年冬天总算过得了,却也有人自以为金禅这是在服软示弱,于是更加得寸进尺,大王何必这么麻烦,现在就分发到我们手上就罢了,开出这么多‘立即’来,倒是让我们等到猴年马月?是啊,要分现在就分,万一你中饱私囊可怎么办!说这话的是两个楞头青新族长,金禅瞥了一眼,微笑越发亲切和蔼,这倒也省了我的事了,各位既然能拿金银抵饿抵渴,就不用我多事了。

他挥手作势,真要开箱分发,这可急坏了一旁老成持重的老族长。

不可啊!他怒瞪了两人,呵斥道:这全是先王与大王的恩泽,你们竟敢这么胡言乱语,真是不知好歹!随即转向金禅道:大王大量,您别跟小辈计较,这些金银只是死物,还要指望您派人换在米粮用具等,我等族民才算了有了救。

他此刻被金禅许诺的粮食盐铁吸引了全部心思,眼中虽然故作平静,却难掩丝丝急切与渴望。

在狄人中间,却也不缺乏金银,乃是因与天朝并不通商, 若无渠道换来粮食器具等,如今金禅居然有这等门路与手腕,谁还会去管先王是怎么死的?金禅轻笑一声,汉人有瓜田李下之说,我只怕金银过手,惹人嫌疑啊……他瞥了众人一眼,见众人眼中或压抑或赤裸的急切,眼角掠过一丝轻蔑笑意,却是更加慢条斯理了,更何况,老族长刚才也说了,如今流言喧嚣……那些流言真的荒谬,我们是从不相信的。

金扈三番两次来行刺大王,他的话也能相信?!我看金扈是故意来胡搅蛮缠,好拖延城军来袭,他定是与汉人有勾结!众人七嘴八舌说道,各个仿佛比金禅还要义愤填膺,纷纷为他鸣不平。

承各位信任,孤王不胜感激,只是如今喧嚣尘上,实在是……金禅为难的皱起眉头,好似很是忧悒,这一幕看在众族长眼中,实在是虚伪可笑,各人在肚皮中暗骂不已,面上却是豪爽万分的拍胸脯道:当时我们都看得真切,大王您是无辜的!等我们回到族长,便替您好好澄清。

若是族中再有人乱传,便割了他的舌头!这一片乱糟糟的许诺,终于在金禅挥手回止住了,看向鸦雀无声的帐中,金禅满意的微微点头,微妙的讥诮化为最亲切的笑意,请各位先回族长,不够的粮食用具等等,我这里先拨下,绝不会让各位有所为难。

一片欢呼声中,各人抚胸向金禅弯腰行礼,气氛恭谨而亲热,方才闹得剑拔弩张的先王之死,好似从未在众人心中存在过。

金禅望着这满幕和谐,却是再无半分得意,此事虽以软硬手段压下,却终究……留下了永不愈合的溃烂疮口,对景儿闹起来,就是现成的把柄!再念及预先许给众人的粮草用具,饶是他气度非凡,也要痛入骨髓,这已然掏空了他的大半家底!但这也是必要的,只要暂时安顿下这群人,在另一边,他便能大获全胜!一切都会如意的,除非,那个女人还有后手!念及这一点,他心中咯噔一声,怒意更深,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在唇间咬过一个名字——疏真!这两个字仿佛千钧巨石,压得他头昏目眩,怒不可遏,恨不得在唇齿间咬个粉碎,却更让他心头一沉,连眼前的欢呼声也变得讽刺苍白起来。

众人的欢呼声中,他将目光转向苍茫夜空,辽远的西方只要居延那边成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以为你赢了吗……长公主殿下?他唇边的讽刺笑意加深,胸中的巨石在这一刻消失无踪,眼角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笑到最后的人,是我啊!夜色爽朗,天冷云高。

疏真挽紧了貂裘,看霜珠在上面闪亮滚落,却是不湿半分。

她站在承平楼至高处,遥望着苍穹满天,目光也转向了西方,久久凝视。

在看什么入了神?清朗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袭暖巾裹住了她的脖项,呵护得细密。

208 居延她并不回身,声音中却带着揶揄的笑意,你忙了一天,是带人去堵那个挖出的老鼠洞吗?朱闻被这一比喻逗笑,也大笑出声,确实如此,我今天做了一天的老猫,就差没吹胡子瞪眼了。

两人相视而笑,笑得几乎打跌,朱闻咳嗽着道:没曾想他们真有耐心,为了那什么宝藏,居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默默挖了这么久......他皱起眉头,仿佛心有余悸,宝藏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就是这么无声无息的潜入宫中,若是人再多一点,几乎就可以夺成开门了!他想起手下居然无一人发觉,面露不悦,想着等下要怎么操练。

疏真安慰道:外面打得沸反盈天。

谁能听见地下有什么动静?我也是只是一猜,所以才撤走了宫中杂人,也算有所防备了。

朱闻面色略见缓和,却更添几分狐疑,看金蝉平时作为,其志非小,怎么会为了一批宝藏这么费尽心思,连打仗都不顾了?疏真扑哧一声,笑着揭他老底,养军最重,乃是粮草用度,说到底就是金银二字——你不也为了这些,频频冒充劫匪?朱闻被她说得面露红云,嘟哝几句,却仍带疑窦,总之,我还是觉得蹊跷。

你不用在意金蝉此人。

疏真见他如此,也不再逗人,收敛了笑意,淡淡道:他心计非常人可及,总是要把天下人甚至他的部下玩弄于鼓掌之上......他是看中了别的肥肉却不愿露出心思,这才把所谓的宝藏炫耀于众人眼前》见朱闻若有所悟,她微微一笑,翩然从楼上下阶,慵懒声音徐徐传来,只是,他注定不能如愿了......她的笑意浅浅,不复平日的冷肃,却绽放出突兀的清灵剔透,朱闻在这一瞬间因惊艳而心跳慢了一拍——你知道前阵子闹得诡异的玉玺一物,从何而来?不等朱闻回答,她笑着,好似在对他解释,却有在对自己喃喃低语——所谓玉玺,并不是代表一个人,而是......一种无上权柄的象征。

只要现于世上,便要惊起万丈狂澜!风吹过她的衣袂,楼阁重重间隐约可以见松涛摇曳,因着她眼中的光芒,这一刻,风中也仿佛染尽焚热炽华!所谓玉玺,并不是代表一个人,而是......一种无上权柄的象征。

只要现于世上,便要惊起万丈狂澜!风吹过她的衣袂,楼阁重重间隐约可以见松涛摇曳,因着她眼中的光芒,这一刻,风中也仿佛染尽焚热炽华!最先发觉异状的,却是兵部掌管武库的周侍郎。

他历常翻阅地方文书时,原本漫不经心的眼却好似被什么惊住了,手指慢慢哆嗦着,停在了最近一页。

一旁的杂役提了大瓷壶,正待斟茶,却在下一瞬被打翻,热水溅了满身!周侍郎跳了起来,像疯了一般朝着内廷而去,连满身狼藉都浑然不觉。

出什么事了?老成侍重的尚书今日总算不曾告假,却碰巧撞见这疯魔一幕,既愤怒又是惊骇,这成何体统?!周侍郎充耳不闻,平素对上司的恭谨全没了影子,整个人连眼都茫然魔怔了,略一作揖竟然越过老尚书就朝内廷跑去。

老尚书大怒,气得一把揪住,却冷不防险些跌了一跤,早有其他同僚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人截住,老尚书还没来得及骂人,却见周侍郎终于有些醒悟过来,却仍挣扎碰上要起身,眼风凌乱之下,颤了一句,西宁兵府五万大军……什么?!众人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立刻便知道事情不妙,抓着他不放的人也知道厉害,连忙收手,周侍郎喘息了两声,急促道:他们、他们居然无调令全数开拔了!这还了得?!好似瞬间天塌地陷,老尚书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就陷入昏厥,众人却也好似被鬼附身,呆镣战栗,谁也没有去扶他。

这下任谁都知,确实是天要塌下来了!本朝军制严密,若要调动一千人以上的军力,需内廷用印,随后兵部颁下符令,主官领命后在地方都有备案,任谁也转不了空子。

可是如此,浩浩荡荡五万人,却居然就这般,离开驻地远去了?!若不是晴天白日,大家也许会使劲掐自己一把——这难道不是在做梦?!周侍郎近乎癫狂的声音唤醒了大家,快些通报内廷!众人心下咯噔一沉,想起清远郡王的霹雳手段,再念及长公主殿下的冷厉果决,顿时连脚底都酥软了,有胆小的已经哭出声来。

先不要去……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老尚书顾不得身上疼痛,颤巍巍站起身来,怒极反叹道:主官是谁,原因为何,目前一概不知吗?周侍郎看了看手中紧急文书,低下头摇了摇。

罢了,你把文书给我吧……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宛如游魂一般,在众人扶持下站起身来,缓缓朝着内廷而去——你们一问三不知,事情又如此紧逼,内廷定然是震怒——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次就由我去吧!老尚书长叹一声,连颌下白髯都有些颤动,急促略带蹒跚的迈步而去,众人面色各异,现场死一般寂静,连窗边初露的新枝也丧失了春意,只剩下苍白惨然。

初春时节,仍有不厚的一层雪笼罩着整个居延驿。

此处经过上次的袭击后,已经重新建了帐篷与木寨,却仍是人烟稀少。

懒洋洋的校尉仍躲在帐中不见人影,其余兵士例行训练后,正要懒洋洋回帐中用饭,却听东方逐渐而来的轰鸣声——那轰鸣混合着马蹄与冰原裂破的声响,天地间仿佛被这单调而巨大的声响充斥,所有人都呆若木鸡!轰鸣越近,冰雪弥漫空中,遮天蔽日……甲胄的寒光逐渐在天际出现!校尉吓得宛如木雕一般,手中的肉干缓缓滑下,他跳起身来,原本该暴怒,声音却微弱如同蚊呐,是……是敌袭!是狄人打来了——!此起彼伏的绝望嘶喊,让整个居延都陷入了森罗地狱!狄人的铁蹄,终于在十年之后,再度踏上了天朝土地。

将士们踉跄着聚集,有人已经是失魂落魄,有队正大声喊着召集全队,却正陷入了极度混乱之中。

落入泥沼中的旗帜竭力沉浮,招展,营帐被践踏成碎片,大群兵士涌入木寨之中,却仍是满面惊恐——这并不是个正经的城池,陷落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冰原的雪色被践踏得污浊,凛风吹来血腥与死亡之气,精钢的白光与人呵出的白气混为一色,化为肃杀呼啸而过!简陋的木寨中间露出点点箭眼,但对着这凛然铁骑的逐渐逼近,却显得软弱无力。

千钧一发之际,居延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第二百零九章 印章老尚书入宫时,昭宁公主正在与石秀碰面。

珠帘半卷,掩不住窗外初芽,昭宁公主凝望着叹了一声,好似无心再说。

殿下……在想萧策?石秀的问话可说是太过直接,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了。

昭宁的眼圈一红,却是眨了眨眼,硬生生忍住了,他一心为公,如今单身微服在外……一叹之下,眼中盈盈,几乎落下泪来。

石秀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意中带出讥诮,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平和笑道:清远郡王为朝廷鞠躬尽瘁,真是我辈楷模。

他说这话毫不勉强,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看在昭宁眼里,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心中一紧,有些踌躇道:你是否派了人对他……公主想到哪里去了……石秀莞尔一笑,仍是风度翩翩的模样,眼中冷意却是一闪即逝,郡王乃是国之柱石,我岂敢对他有所不敬?他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微服而出,那里又是燮国与狄人交界之地,若是遇上不测,实在也很是棘手。

那倒也不会。

昭宁公主虽然心中对他仍有畏意,想起萧策,心心念念之下,却也有几分果断强硬,皇上也不会看着国之重臣涉险的。

哦?石秀眉头一挑,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他是何等老奸巨滑之人,从话音已经听出了些什么,皇上又有什么动作?昭宁话一出口,就已经深悔自己多言,如今却也不便改口,只得笑了一声,颇有些自矜道:皇上虽然年幼,却也早有主见,他若有什么动作,我既不知情,也管不着。

两人正在言语试探,却听外间喧哗不已,正在发作,却听见老尚书凝重的通禀声——臣,有紧急军务上奏!这一下,就边对朝政尚有懵懂的昭宁,也觉察出不对来!须发银白的老尚书面色苍白,入内先是长跪不起,一字一句诉说之下,石秀与昭宁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

岂有此理……简直是荒谬!石秀双目发出强烈光芒,信手拍案之下,金丝楠木的桌面裂了一条大缝!西宁兵府的人马,常年驻扎在边陲,是为了防止狄人突然兴兵进犯,非诏不得擅动,如今居然莫名离去,这是要造反么?他的声音带着阴沉的压力,好似惨白闪电划亮了整个天际,朗朗乾坤,天朝还没发生过这种事!信手一挥之下,正中书案断为两截,巨响轰然,所有侍从欲入内看个究竟,却是吓得谁也不敢迈步。

老尚书低垂的眼中划过一道不以为然.这是皇家的东西,虽然你权倾朝野,却也只是暂时使用,竟然就如此肆无忌惮的破坏,真把自己当成是主人了吗?、但如今也不是考虑这些小事的时候,他长叹一声,把头垂得更低。

这其中蹊跷,老尚书能否说个详细?!石秀见他不语,却只觉得抓到了极大的把柄,沉喝之下,气焰却是不怒而高!兵部虽然只掌管调遣、辎重等烦琐之务,实际兵权仍在萧策手上,却也掌有实权,石秀一直想将手伸入,却也不得其法,如今出了这等娄子,他更要借题发挥了!石秀正要再说,却听外间又隐约有人声争执,好似有人要闯进来。

内侍气喘吁吁禀道:兵部周侍郎坚持要入内禀报。

石秀瞥了老尚书一眼,怒极反笑道:如今真也是奇了,皇宫重地居然随意可闯,你们兵部的底气可真足哪!他慢条斯理道:请这位周侍郎进来一趟,好好说明吧!且不说老尚书暗自诧异,周侍郎入内时的步伐竟是比他更要蹒跚,跌跌撞撞宛如魂不附体。

他的神色怪异,也不是苍白,而是极端不可思议之下的红晕!他来到殿中,也不跪拜,也不请罪,竟是直勾勾盯着摄政长公主的重重珠帘,好似着了梦魇一般。

昭宁在珠帘之后等得气闷,见他这么眼神怪异,直以为这人疯了,正要呵护,却听周侍郎轻声道:殿下若有此意,我们遵照就是,何必绕过兵部直接下旨?昭宁只觉得满头雾水,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一旁石秀听出了端倪,目视于他,冷然道:周侍郎,你是君前奏对的格式么?森然质问之下,周侍郎这才发觉自己失仪,慌忙跪下,微臣不敢……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却觉得还是不要解释,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封谕令,展了开来——微臣发觉不对,细想之下,直接从城外唤来了西宁兵府的传令使者,原来主将也觉得情况不对,所以破例违制,将调动的谕令也呈送了京城。

周侍郎也好似豁了出去,言语之间虽然平淡,实则也坏了几项朝廷法度——私会使者、擅调秘谕等等,但如今大家都心急如焚,谁也不去计较。

手谕很快被展开,很短的寥寥数语,道是狄人最近有异动,数日内必定入侵居延驿,居延虽然是桥哨,却也地处紧要,所以调五万人前去增援。

这些话虽然听着惊心,却实在是荒谬不经,但石秀却三两眼就看完,直到看到下首的落款印章,他的瞳孔瞬间缩为一点——他的面色煞白,连手中谕令落地也浑然不觉,整个人好似凝在那里。

到底写了什么,送过来我看!珠帘微动,清冷冷声响过后,一只玉手伸出,捡过那一纸谕令,过了片刻,只听啊——的一声,凄厉尖叫响彻了整个肉殿!但见珠玉迸碎,帘幕斜开,残帘半开之下,昭宁公主已是跌瘫在地,花容失色,樱唇白颤之下,双手将那谕纸扔出老远,浑身抖若筛糠!她瞳中满是狂乱,瞪着那一张轻飘飘的纸,好似那是妖魔鬼魅一般,一声尖叫之下,声音嘶哑,朱唇张合之间更见惊怖之色!帷幕间的冷风无声息吹过,将那张纸卷回她的身边,又引起她短促的惊叫。

昭宁公主死死咬住唇,嘴角开裂也浑然不觉,双目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那最后的落款印章——那抹嫣红,触目惊心的红,龙纹凤扭的篆字,鲜活红灿,好似活生生的血,从纸上流泻而下……第二百一十章 背信那样熟悉的印章,春柳主人四字,漫不经心间,却化为最诡谲的鬼魅妖形,震得她心脏都几乎要碎裂!她的眸子狂乱迷茫,整个人都瘫乱在地,一时起不来,直到石秀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的将她扶起,这才逐渐缓过神来。

石秀咳了一声,锐利目光震慑之下,终究让昭宁惊觉自己的失态,他终于开口,声音却仍是温和,殿下小心,千万不要扭着脚了。

本宫……无恙。

勉力露出个笑容来,昭宁却仍有些惊魂未定,顾不得有外人在场,轻扯了石秀的袖子,就欲分说,这……这印章……臣也感觉匪夷所思。

石秀一口截断她的哭诉,目光一瞥之下,二位外臣心知有异,立刻识相告退。

等摒退了众人,石秀双眉一轩,阴沉道:你实在是太失态了!昭宁惊魂未定,玉手纤纤交握,仍在微颤,可是,这印章……她有狂乱的摇头,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镇定些,你这样象什么话!石秀一把搀住她,双手略微用力之下,将她拉回玉座。

他定了定神,负着双手走了几步,这印章流落在外,落到外人手中,也不足为奇……他转过身,双目沉沉,却仍透出不悦的锋芒,这点事就让你在外臣面前如此地失态,还能成什么大事?!昭宁不语,石秀缓和了下语气,这人调动大军,实在居心叵测,如今燮国与狄人正在边境开战,这一道诏令必定与此脱不了干系!他的面上浮上冷笑,这样也好,我们遍寻不着的玉印,终于露了痕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唇边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昭宁却是深知他的为人,涩声道:你在边境也有人手?不等他回答,她联想到尚在边陲的萧策,顿时心中寒震,你……你是准备对萧策……?!公主说哪里话来?!石秀斜眼飞来,似笑非笑的神态让她正是心急如焚,两人正言语纠缠,却听殿外又有人紧急奏报。

报,紧急军情!居延方向出现狄人大军!什么?!这……这居然是真的!两人对视一眼,石秀眼中逐渐浮起愕然与狂怒——原本以为,所谓的狄人入侵居延乃是信口雌黄,没曾想,居然真的来了!石秀袖中双拳紧握,仿佛自己正掐着的不是衣料,而是金禅那个奸诈蟊贼的脖子——背信弃义之徒,居然真的进犯…!居延的疾风狂乱,众人的心中已是一片惨然,虽然兵器在手,却都知道是以卵击石。

正在千钧一发一际,后方居然也出现了巨大的轰鸣声,战马的沸腾长嘶在众人耳中逐渐接近,压过了前方狄人的声响。

有人回身去看,却因不敢置信而扭了腰,他忽然不顾,颤抖了声音,是援军……怎么可能?!校尉头也不回,惨笑道:说不定是狄人又一股大军,摸到后面去了,他们是突然来袭,连我们这前哨都没发觉,朝廷怎么会派援军来?!众人的心又沉了下去,此时那率先喊出的兵士揉了揉眼睛,将那风中昂扬翻飞的旗帜看了个真切,再也禁不住心中激荡,是援军!援军来了!最后一句,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连嘴角咬破也不顾,整个居延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援军来了!众人终于有了勇气回身去看,却见无尽铁骑洪流直奔而来,溅起的雪尘与疾风激荡,半空迷蒙,最上主却有一方旌旗飞舞——蟠龙飞天,中央却是一座巨鼎,象征着九州山河动荡,却又复兴的新这传奇!果然是是援军来了!众人心头一松,死里逃生的恍惚刚过,却见残冰飞溅,两支铁骑越来越近,紧逼的气氛简直要让雪峰崩裂!大战一角即发!第二百十一章 时世疏真在灯下看着匆匆而来的书信,眨了眨眼,轻声笑道,人事定矣!她长发垂肩,乌黑飞瀑下一张素颜,虽少了几分血色,眸中笑意却仿佛能勾魂摄魄,一旁琉璃镜中映出她的面庞,残缺的黥纹仍清晰浮现。

她不在意的盯着看了片刻,幽然道:石秀,这一局,我已大获全胜!素手纤纤,把玩着胸前的香榧扣,开启一面后,里面的小印透出黄金光辉,古朴中只见尊贵,小心擦去印泥的红痕,这一颗印章,就会让你们寝食难安!金蝉,你以为用我的身份秘密便能威胁于我,如今又是怎样?她唇边的微笑一闪即逝,徒即又激烈咳了起来,抚摸着镜面,仿佛低吟一般,也许??????我时日已经不多了。

声音越见低沉,低入骨髓,但在这之前,我不让你们所有人如愿的,接下来--仿佛听见了她的咳声,外面有人疾步入内,又急又怒道:你怎么了,到这个时辰还没睡?朱闻不由分说的将她扶到床边,替她安顿好被衾,这才来得及更换自己的甲衣。

白犀软甲上尘土浅浮,一一除下甲胄后,他换了一身常服,看了看桌上刚用完的药碗,##欣慰,却生隐忧。

寻找水晶果虽然一直在进行,但如今战局如此,##与燮国已是势同水火,水晶果的消息根本无从得到??????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疏真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悄然握住他的手,轻拍以示安慰,我无恙,今天睡了一觉,你瞧,我的脸色是不是好了些?红烛摇曳,朦胧的灯光之下看来,她的双颊似乎渡了一层嫣红,似喜似嗔。

他心中一阵感动,酸楚混合着甜蜜的感觉,反手覆在她的手臂上。

由指缝轻柔插入,手指反向扣住掌心,她的指腹略带薄茧,并不如平常女子一般柔软无骨。

这是练剑的缘故。

疏真低声说道,夜风穿窗而入,脉脉拂过她的鬓发,仿佛是想起了旧时往事,她的眼睛有些恍惚了。

温柔而坚定地手指替她梳理整齐,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的头皮舒服得近乎酥麻了。

若是早让我遇见你,就好了??????他的声音坚定,带着无边的疼惜,却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傻话了??????若是早遇见,你还只是个半大小鬼,又能如何?他微微一笑,不见半点窘容,嗓音却更是坚定如同磐石,就算是个半大小鬼,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你,我都不会看着你受苦,倾尽我一切力量,也不再让任何人动你分毫!多少年前,也曾有人如此誓言,这一次,她还能再相信一次吗??????疏真越发恍惚了,她在问自己,却又在间瞥见镜中残缺的容颜是,怅然失笑--还能再用尽真心,再相信一次,再??????倾心相爱吗?她的气息紊乱了,仿佛在回避这个问题,她微微地转头,淡然道:这世上终究没有太多的‘若是’。

他微微苦笑,虽然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心中却仍是生不起气来--若她真是传说中的她,那样的锦绣年华,春风得意,集万千尊荣于一身,又怎需要他一个小小庶子为她出头?疏真的眸中波光微敛--因着他眼中的苦涩怅然,她的心竟沉了下去,重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一时紧握着他的手指,却默然无语了,他从幼时便遭遇灾厄与歧视,他人花五分努力便能得到的,他必须做十分,若是当时相逢,他也必定不愿自己见到他的落魄??????仿佛有一团火在她胸口升起,她想告诉他,自己所推测的真相,但话到嘴边,却又湮没了--我很喜欢你的多管闲事??????她的声音清如细雪,却在他耳边清晰万分。

他的眉眼在这一瞬间舒展了,化为畅快欣喜,两人的手紧握,再无一丝缝隙。

夜风吹过人的眉眼,有些痒意,人心也仿佛有些沉醉了。

正在此时,却有紧急军报入内。

朱闻怅然的叹口气,放开了她的手,接过一看,更添狐疑,怎会如此?居延那边??????疏真淡淡开口了,朱闻轩眉一挑,你已经知道了?你能在此时觉察,也是早有怀疑了吧?疏真轻笑着瞥了他一眼。

朱闻点了点头,我一直有所怀疑,金蝉这么大动干戈,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宝藏?这根本不像一国之君的作为。

他停了一停,又道:但是他在城外出动大军围困,我也只好自顾,管不得别人的闲事。

更何况??????是朝廷之地有被#的危险,我又何必着急?他说到这话,不由看了一眼疏真,见她并无异样,这才放了心。

以他和朝廷的恶劣关系,简直恨不得对方晦气倒霉,这么说已经算客气了。

他咳了一声,又皱眉道:但是居延那边冰尘腾天,显然是在激战,这??????这实在不该啊!此时此刻,疏真的声音不温不火,却是冷静剔透,传入他耳中--朝廷是当局者迷,可也有人,却是旁观者清啊??????她在有人二字上加了重音,看着朱闻眼中逐渐升起的明悟和忧然惊诧,更是笑靥如花,明艳中更见自信从容!那久违了的傲然风骨,清贵风华,在这一瞬好似久阴的明日,终于再露!朱闻哈哈大笑,再无任何疑虑,接下来呢?疏真想起金蝉可能有的表情,也掩面而笑,接下来,就等着这位大王退兵了。

她话锋一转,熠熠美眸竟是看向身边人,不过,还要靠你给他锦上添花呢!啊?朱闻愕然,随即却也明白过来,你这是要???????!想到可能之事,饶是他久经敌阵,也是一阵激越。

这样的战事,需要一位新的英雄。

疏真悠然道,他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拯救朝廷与万民,汗青留名。

这位英雄,就是--她的纤纤玉指,正指向朱闻的眉心!第二百十二章 双线金蝉接到禀报时,良久没有声息。

帐中的气氛却在这一瞬凝滞,连帐外的风雪都仿佛逃离开去。

中原秘制的月瓷碗从他手中跌落,直坠玉碎,再无一人敢出声。

风雪的声音单调回响,他的眼前一阵晕眩。

你再说一次。

平静无波的声调,却是让禀报之人战栗不已。

是??????是??????我们的将士突袭居延,本以为一顿饭的时间就可以拿下,谁知??????哨岗背后,竟然出现了朝廷的援军!这怎么可能?!金蝉恨得咬破了嘴唇??????朝廷一直在暗中支持他与燮国大战,也一直以为他要的是燮国的地盘,他又与石秀有密约??????朝廷根本不可能会对他有所防备!他心火欲狂,却勉强有几分理智,来了多少人马?大概??????四五万。

这答案略微缓和了他的狂怒--四五万人,并不算少,可也并不多,而他布署从居延而入的将士略多于这个数目,他还是有胜算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原本的计划是用金钱宝藏许以重利,让各族将士围住燮国的城池,让自己本族之兵从居延安袭,在中原大地上撕开一个口子!燮国,毕竟是边远之地,哪比得上京城与江南的富庶?!当如今,却居然被人看破了?!不??????不对!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若是朝廷真看穿他的计划,有所防备,为什么只有五万人?整个天朝可调之军不下百万,光西宁兵府就有三十万之众!这究竟是???????面对扑朔迷离的事实真相,金蝉不禁茫然了。

他竭力在脑中寻得一片清明,是西宁兵府的命令还是京城???????看着使者茫然不知的瑟缩情形,他挥手让他下去,随即咬牙不语的陷入了沉思。

五万人,就把我的人马缠住了??????宛如蛇噬一般,虽然一时吞不下,却盘绕着把我困住,想要慢慢吞下?围着这个可能,他的面色变为灰白,眼中发出锐利光芒来--要解这个困局,只有,从这里调兵增援。

可是此地正在围城--他的目光霍然一跳,顿时明白了所有!是你??????是你这个妖女!这一瞬,他失去了平时的轻佻自若,宛如受伤猛兽一般咆哮着。

你想解围城之困??????没这么容易!仿佛从牙齿缝中飘出这句,他牙咬断然道:加强攻势,三日内定要拿下此城!早春仍是寒意料峭,燮国与狄人之间这场激战越演越烈,原本以为是普通的边衅,却在二月下旬全面爆发,让诸侯国都为之侧目。

金蝉仿佛非要攻平城池不可,连日来不过各族的劝说或是抗议,攻势之激烈,似乎要将此城夷为平地!有一种隐晦的流言开始在人群中传染,先是两军兵士,接着,就连或远或近的诸侯们都听到了这种近乎##不经的传言--狄人拼死攻城,是因为城中有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金枝玉叶的镇国长公主殿下!这种传言一开始宛如民间所说的皇帝微服私访传奇,各国高层都是付之一笑,但随着流言弥漫的速度也诡谲微妙的气氛,很多人开始重新评估这一可能。

如果是清远郡王是朝廷支撑,那么,摄政天下的长公主,就是如今复兴的基石!若是这一基石真正在此陨落,未来??????又会怎样?在重重流言与算计之后,住过的眼光纷纷开始关注这场大战。

朝廷却是又怒又喜,怒是为了居延被侵扰,喜则是为了五万大军暂时挡住了狄人大军,紧急结成木寨,占据了有利地形,一时半会是不会有什么坏消息了。

局势由此越发诡谲起来,狄人两线作战,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金蝉来回踱步,虽然仍是不疾不徐,眼中却终究透出急躁与阴霾来。

大王,居延那边不能再拖了,应该加快支援,方能一举入关!心腹将领的建议让他心头火气,他冷冷瞥了对方一眼,后者虽然心头发麻,却终究忠于职守,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燮国这边,您已经得到宝藏,区区一座城池也没什么意义,若是耽误了居延之战,从此以后,我们再难对中原有所企图!这些道理他都知道!江南春压住心头怒火,淡淡吩咐他下去。

他目光凝处,是那并不算高大的巍峨城墙。

一个阴魂不散的名字从他唇边吐出,冷笑的气息中含着狰狞,只要城坡,你的姓名,就只在我掌握之中。

我就不信,你真正能算无遗漏!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攻城!??????云梯在眼前不断被推倒,鲜血飞溅到城楼上,染红了衣角,还有一小块血肉落到了疏真的发间。

朱闻急忙替她除去,她却摇了摇头,继续专注看着战局。

今日的攻势却更疯狂??????朱闻熟悉战局,越看越是皱紧了眉头。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是敌人的情怒感染,近乎癫狂的表现。

狄人现在两线作战,看似风光,却是前后被缚,他们必定是想早日攻下此城,才能回援居延。

朱闻点头道:金蝉此人,我也曾派人收集过他的资料,他虽然看似悠闲散旷,实则却最心高气傲,不攻下此城,他的面皮就大大受损,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疏真微微颔首,但是只要我们继续坚持几日,他终究要受不住内外压力,撤回军力,全力刺入居延。

他对中原的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燮国是穷乡僻壤,他还瞧不上呢。

朱闻虽然口中说笑着,心中却也是深知,这几日将士千难万难。

他踌躇着看了疏真一眼,有心让她回去休息,却又怕她嗔怒--虽然那嗔怒的丽颜也美不胜收,他却终究不愿悖了她的意愿。

小心!长形的光影从眼角掠过,他飞步上前,将她拉开,间不容发之时,一枝巨箭竟是射到了两人脚下,连城楼的青砖都碎为了三截。

第二百十三章她心中无声叹息着,只觉得他胸前的温度,正在源源不断的传来。

这一瞬,她泪盈于睫了。

??????金蝉站在帐前,凝视着城楼那边的动静。

隐约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仿佛有人险险欲坠,却终于安全了。

那个纤小的人影,是她吗??????恶毒的灼热混合着好奇,他犀利目光继续凝视着,却再也看不到下文。

仿佛怅然若失--他惊诧于自己既盼着她横死,又怕她就此死去,让自己成为不战而败的笑话。

这几日间,我必破此城!他心中默念着,缓缓走回帐中。

此时外间又有紧急军报传来,侍从接过一看,却是有些瑟缩着,不敢上前呈送。

金蝉心中咯噔一声,接过一看,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头之血都涌上了眼角!萧策!他近乎是从咽喉深处吐出这个名字。

萧策,他平安抵达了居延,接掌了全部的五万人马。

他深深地闭上了眼,顿时帐中沉寂若死。

如此不世名将,萧策指挥居延守军。

攻下居延,势必难于登天。

萧策??????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却突然暴怒发作,咆哮声响彻整个营帐,这个人??????你们居然还让他活着?!我要你们还有什么用!面对他的质问,负责暗杀的亲信面露难色,终究踌躇着说道:先前,‘那个女人’坐车一副狂怒逼杀的模样,萧策受伤多处,性命宛如风中之烛,您说要让他们自相残杀,所以我们就??????他触及金蝉的目光,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损了大王的圣明,跪地正要求饶,却听金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起来吧??????这次是我看走了眼。

金蝉的声音更是沉寂,眼中闪着幽深光芒,我一直以为,即使她再怎么聪慧坚毅,也不过是个女人。

女人的通病,便是爱记恨,感情用事。

所以,我看到她狂怒癫狂的派人追杀萧策,我便信以为真了,从那时起,我就掉以轻心了。

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垂眼,低低说道,言语中带出些疲倦萧索的意味。

也许,从一开始,我便踏进了她的局里。

仿佛是在喃喃,又仿佛实在分析彼此之间的谋略,这一刻的金蝉,眼角的狂意已慢慢平静,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宝藏之利诱各族长聚兵攻城,之所以许给他们如此重利,是因为我族的兵员不能出动--他们要悄然突袭居延,彻底打开进入中原的门户!我认为自己算无遗漏,可是她却已经看穿了,先我一步,用自己的印玺调集西宁兵府五万人,将我军拦在了居延之外??????而且,她居然还让萧策平安回到居延,由他指挥全军,我军面对如此阵容,竟是进退不得!第二百十四章 腹背金蝉长叹一声,心中却仍有狐疑-若是她真要解居延之难,为何只调五万人来?!五万人,不多不少,能堪堪挡住独军的锋芒,却仍显得兵力不够,捉襟见肘,基石有萧策,却也只是个两方僵持的局面。

五万人??????萧策??????仿佛在瞬间回过味来,他的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难道是???????!他猛然转过身来,不顾一旁侍从诧异的目光,从羊皮地图上细细又看了一回,心中越发惊疑不定--难道她想???????!萧策这次,是要打持久战了,而持久之战,最重要的是??????粮草物资的提供。

一字一字从他口中喃喃而出,仿佛心中一处豁亮之处被打开,他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如今,石秀在京城把持朝政,那些粮草物具,真能按时顺利到来吗?想到此处,他笑了起来,眼角笑纹却带了无尽寒意--准备纸笔,待我写完,立刻飞书送到我们在京城的人手里,务必??????要转呈到石秀手中!??????朱闻送疏真回去,等她服完药睡下后,又回到了城头。

此时天色已暝,城上城下之人本该暂时罢手,彼此和衣休憩,但今夜攻势却连绵凌厉,好似不知疲惫为何物。

城头纷飞的是残肢血肉,朔风吹拂得人眼发疼,私下里沙尘弥面,暝色天穹中沉云无星,这是压抑至极的一夜。

城下残尸与尚存一息的活人堆在一起,渐渐垒高,肉墙中仿佛有呻吟声传出,却也被喊杀声与金铁交错的轰响遮住。

城上之人手臂一酸得失去知觉,一批换下后未到三刻,便又要披挂上阵。

不断有人从城头坠落,头向下的奇怪姿态中,倒错的天地是他最后见到光景。

这中间是否有春闺梦里的丈夫,稚气未退的少年儿郎,还有即将归家的老兵,已是无人知晓。

远处狄人的号角响得低沉钝压,一阵阵前进后退急攻后,城下的云梯已经扔了满地。

城墙上也被火燎的熏黑,有一片南墙的外垣甚至垮落下来,虽然砸中了几个狄兵的头,嚷他们失足落下,却也激起了狄人疯狂而兴奋地喊叫声,顿时攻势越密。

朱闻身着轻甲,长发随意束在身后,在火光映照下,他发色近幽黑近蓝,虽然眉目清秀,双瞳之间却是闪耀着凛然煞意。

城下狄人看来,又是一阵畏惧低语,虽然大王严令,必须攻下此城,可此人所率之军却宛如血肉钢铁,根本不曾有一丝松怠,简直可说是非人之军。

朱闻伫立于城墙边,仓紫色的衣袍衣一角从甲胄中逸出,长发随风而散,拂过清秀冷逸的面容,凛然与宁静,这一刻在他身上溶为一体。

脚下染血的城砖显出干涸的紫色,血腥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已经习惯了,再也嗅不出半点。

狄人和衣睡在城下,天色幽黑,只看到一个个蜷曲着的身影,密密麻麻。

侍从来劝朱闻小睡一会,他却拒绝了,凝视着不远处连成一片的营帐,却只觉得心事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起方才,临走前疏真对他说的话,恍惚间,这里好似已不是修罗战场,而是在那孤冷绣帷之下--夜昙的香氛如梦似幻,眼前人影倚在床#间,渺如烟云,仿佛下一瞬就会化为虚无,帷幕层层中,两人靠得很近。

当时,她贴近他的耳边,吐气如似麝,肌肤却是沁凉,不似常人应有的体温,再坚持几日,他虽非强弩之末,却也不能在此处耽搁多久了??????朱闻觉得一阵心驰神荡,感觉到她的孱弱,心间却似针刺一般疼痛,居延的事,是你安排的。

并非是疑问,而是确定,他虽久守围城,却也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对她的神通广大,他该是惊叹的,但此刻说来,却关切得近乎痛心疾首了,你这次内腑旧伤发作,不好好修养,却还在劳神策划这件事。

冰凉的指尖第一次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她在笑,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放心吧??????他压抑住怒气,不想跟她争吵--这样的她,让他怎能放心什么呢?!她咳嗽了一声,近乎掩饰的转了话题,这几日间,你不要硬拼,拖延下去最好,让手下兵士能略微休整--一旦围城解除,他们便有用武之地。

昏暗中,她眼中的光芒转为森然决绝,那样的耀眼,宛如九天之上的灿星,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腕!??????冷冽的寒风打断了朱闻的回忆,那一瞬间,她的神情却在他眼前闪过,流丽双眸中的坚毅,却让他思绪万千。

他不是笨人,如此一句,就足以让他明了,她的目光,并不曾凝聚在这小小边境之战。

不顾自己的身体,执着于这最后的致命一着,值得吗?宛如夜明昙华一盛,又好似天上彗星陨灭,这样的辉煌??????这莫名的想法让他浑身一颤,顿感不详,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去这份灰暗,眯眼凝视着远处营帐组成的流动之城。

天方露出鱼肚白,十分微弱,远处的营帐中已经开始有人声火光动作了。

清晨的攻城节奏显得有些急促,虽然很微妙,但落在朱闻眼里,却看出了端倪。

他断然命令,让城中军民都去过库油,沾染了面纱等纷纷向下抛射,又与民众里正协商,暂且拆下了门板等木制器,燃火投掷之下,无数狄人哀鸣着落下。

有狄人将领看到这一幕,兴奋地对金蝉大叫,大王,他们已经乏力缺物了,开始用到这些东西了!金蝉冷瞥了他一眼,后者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金蝉叹了一声,没有苛责于他--在正常的攻城战中,发生如此情况,应该是守城者已经山穷水尽,箭石缺乏了,但如今这情况,却是正好相反。

朱闻!他恨恨的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却是洞若观火--朱闻是准备用这些施展拖延之术??????他拖得起,我却实在拖不起了!金蝉想起居延那边的胶着之态,心中怒火一簇簇上涌--原本设计好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却居然在两边都如陷泥沼,根本不得脱身!总得有一边战场被舍弃,这城已不值得再改??????理智不断在提醒他,但他心中阴燃的怒火却更旺了!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加强攻城!金蝉的语气平静的可怕,让旁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随着晨曦,灼热的战火又起!第二百十五章 落定朱闻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亲手掷下燃烧的炭条了,耳边被灼烧的痛楚悸号声已经听得麻木,再不能有丝毫动容。

日光投射在他肩背之上,汗水随着甲衣落下,风中的箭头让人善不胜闪,他身上挂了几处轻彩,却根本不肯下城墙。

天色在他眼中几乎灿烂又逐渐黯淡,双手与双眼几乎即将不属于自己,在他身边活跃着的,同样投掷下火炭的却大都是民间健汉。

有将士们数次前来请缨,他却拒绝了,一句你们还有更大的用途,让他们激动地虎目含泪,终究退了下去。

直到天边晚霞漫点,他这才歇了下手。

城下狄人的攻势仍在继续,但那般#快凶狠的气势却已经不再有了。

他们也将不是钢铁之躯,久攻不下的沮丧,好似笼罩了全营。

终究到了这一步了吗??????朱闻凝视着远方的营帐。

??????远方的营帐中也有人在凝视着模糊地城头人影子。

终究到了这一步了吗??????金蝉心下暗叹,回头看了一眼几案上又推得加急军报,眼中闪过复杂之光--再不能在此延误时间了!攻城与居延,在他心中终究有了正常的衡量,他不甘的咬了咬干涩唇角,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将这股怨忿暂且放下,先去增援居延。

居延的朝廷守军,暂且由萧策统领??????萧策??????这个名字在他舌前轻吐,却带来非同一般的诡谲蛊惑。

朝廷柱石,天下名将。

若是他有朝一日,陨落在此,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若是居延这一要地再落入自己手中??????这样的诱惑,简直想一想就让心血激荡!这样的机会,他会甘心放过吗?金蝉摇了摇头,他想起那道玉玺所调,不多不少的五万人马,再想起石秀那永远得体的笑容,觉得心中一定--这两个人都想要你死,萧策,你还活得下去么?这一番权衡后,他眼中的光芒化为决绝,最后之令终于出口--传令,停止攻城!全军撤离。

暮色下降,四野景色在风声与厮杀中逐渐黯淡下来。

朱闻只觉得双臂简直已经不属于自己,再也抬不起半点。

就在这刻,以远处营帐为中心,仿佛有一阵无声的涟漪传来,令旗挥舞之后,号角低沉,却透着不同寻常的讯息。

涟漪逐渐化为怒涛,汹涌而来,攻城之兵渐渐停了下来。

最后一道云梯被掀翻在地,却无人留心去看,众人仔细观看者,却见狄人如湖水一般,缓缓后撤。

狄人退兵了!这一声突兀而来,却都发自大家心中,夜色逐渐笼罩了城头,众人欢呼雷动,却都觉得身心疲惫,##之下,竟是懒洋洋再抽不出一丝力气。

终于退兵了!这简直像是在做梦??????!无数人喜极而泣,兵器落地的清脆响声此起彼伏。

众人精疲力竭的就地瘫倒,铁甲贝剥下朝天空掷去,夜风吹得人脸刺疼,很多人却都不管不顾的昏昏欲睡了。

有人在呜咽,更多的却是民夫们哈哈嬉笑的声音--他们是再单纯不过的人,不免又开始左右八卦起亲邻老少了。

朱闻仍是静静伫立在城楼上,任由夜凉浸染,他的眼在暗处熠熠有神。

他的手握住城砖,深深嵌入半截,显示了心胸的不平静。

终于??????守住了!面对着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他毫无惧怕,但这一次,却是最难最险的一次。

他要最大限度的保护兵力,让大部分不曾习军的民人参与守战,这样捉襟见肘的状况,就好似高手过招绑了一只手,实在让人后怕又懊恼。

但终于还是守住了,狄人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金蝉??????你终于还是忍痛选择了居延,这份魄力与决断,实在让人佩服。

他的眼望向远方--那是眼所不能及的居延,一个小小的前哨##,他与她,最初相遇之地。

那仿佛是宿命在蹁跹微舞,风起雪落之时,便铸就良缘??????他眯起眼,满心里都是甜蜜--这几天已到极限的疲累好似不翼而飞了。

残金暮光照耀在他身上,微微暖意让人醺然,满身的疲倦让骨头缝隙中都透出酥麻,很想就此倒地,不管不顾得酣眠。

他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不顾满身已到极限的疲累,缓缓地做下城。

接下来,养精蓄锐的兵力,就要派上用场了。

他想起宫中安睡的佳人,心中一##意,纵马加快了步伐。

回夜宫中再无丝竹管弦之声,也没有庸乐之音,原本残存的几位姬妾都已经在变乱前妥善安置了出去,都是其他勋贵所馈之人,朱闻赐以重金,都送了出去。

正是掌灯时分,一片静谧,朱闻一路走来,也没见着几个客人,##重重之中更觉前路朦胧。

知道他走到正殿西侧--那一片橘黄的灯光从窗纱中透出,宁馨温暖,仿若梦中,他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正要叩门,却听吱呀一声,门扉开启了。

疏真着一条紫色蔷薇纹缎衣,正站在门框墙笑盈盈看着他--你回来啦??????如花的笑靥,瞬间美不胜收,暖意化为眩晕,直冲他脑瘤。

我回来了。

他低声重复着,上前携了她的手。

你也饿了吧,快进来用膳??????她浅笑嫣然,仿佛有些羞意,在朦胧烛光下侧前入内,今日有热气腾腾的牛骨汤,你先进一碗去去乏??????好似是娇妻与归来的夫君??????恍惚间,他如此想着,面上笑意也发加深。

疏真见他没跟上来,不由回身去看,嗔道:你发呆做什么?啊?!他这才恍若醒觉,连忙快步跟上,两道身影逐渐并排。

偷偷地伸手去拉她的手,却只感觉一片冰凉,正惊觉不对,却见她又开始不断咳嗽,朱闻又惊又痛,你不该站在门口等我!无妨??????她仍然笑着,以娟巾擦了擦唇角,随即看了一眼娟巾中央,飞快的收入袖中。

他心中咯噔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只觉得灯下身影,寥淡得几乎眼隐没。

第二百十六章 良药不!他用力搂住她,仿佛要揉入自己的胸中,你的伤病??????他哽咽了。

无妨。

仍是从容淡定的声调,她反手轻抚他的手臂,软软痒痒,仍是冰凉的让他心惊--你要替我取药,也得狠狠击溃这些狄人,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啊??????你说的对。

朱闻做了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玉箸,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眼角余光,仍见她一径浅笑着,笑看他进膳,那般温雅隽秀,仿佛灯下恒影,就此刻在他心中。

??????夜风凄凄,有人灯下对望,却也有人孤影残对。

萧策站在简易的城寨顶端,遥望着无尽苍穹。

北疆的天时并不好,浓云密布,飞沙走石便是一晚,但若逢上晴夜,那星辰却是比京城更要璀璨明净。

萧策一身常服,虽然满身战云风霜,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

他斜飞入鬓的浓眉下,一双黑瞳宛如七彩锦墨,犀利中仍不失芝兰玉树的清俊。

好似被夜空中的云霾遮蔽,他眸中凝了一丝黯然与愁绪。

不远处,有狄人的坐骑在嘶鸣,暗夜中好似有人弹起了异域的圆弦,哀伤的曲调回旋低流,更添了他几分幽思。

这样的围困,已经过了五日。

居延并不是一个大的城镇,它仅仅是个御敌要地,平日里驻扎着百来个军士,在上次遭遇雪崩之后,朝廷迟迟拖延,这才重新补足了两倍的人数,却又多是新兵或是黜犯,实在不经什么用,若不是西宁兵府五万人及时来援,就地借来营帐与木寨,只怕狄人的兵马就如同尖刀一般,从此地刺入中原内腹。

想到此处,萧策双目神光凝发,想起不久前西宁兵府隐约传来的消息--这五万人的调令,并非通过中枢内廷,而是盖了神宁长公主的私印,由密使送来。

神宁长公主的私印??????萧策想起那方寸许的小印,只刻了春柳主人四字,那么小巧玲珑,常在两人把玩时落入彼此襟怀之中,各自窘红了脸扎过头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强压住心中的剧痛,他默默念着印章上的号,仿佛那个魂牵梦萦之人还在眼前,巧笑嫣然,不染半点风尘。

她果然还是如先前那么聪慧无双,但为何还肯不念旧怨,及时伸出援手?萧策只觉得胸口又是一阵钝痛--即使两人已闹到刀剑相向,即使她已经从九重风朗跌落尘埃,他一直是懂得她的。

即使看似冷然,她却一直忧心社稷,闵爱万民,这样的人,又怎会看着狄人入侵中原土地?!他不由的打了寒战,胸口的钝痛却是更深了。

为何要走到这不可收拾的一步呢?他仿佛是自问,又仿佛是问着那张虚幻中出现的绝美容颜。

这样的疑问,始终无解。

这世上之人,从不是纯粹而单面的,她胸怀万民,却不愿放弃摄政天下的权柄,就如同他,爱她深入骨髓,却不愿背弃身为臣子的忠直与操守。

他们两人,看似温文随和,认准之事,却是如磐石一般不可动摇??????也许,这宿命的悲剧,在那一刻就已经铸就。

萧策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微寒造就的白雾,在这个暗夜,忽然觉得无比萧索,无比疲倦。

又是一场鏖战,又是漫长的守城,只是这一次,她不会站在他身畔,并肩携手。

再不会有人笑着替他铺平羊皮地图,歪着头打量着那些复杂的地名,再不会有人手腕高超的从各地调来粮草器物,让他山穷水尽时眼前一亮??????付与知音的瑶琴,已经弦断尘封,这世上再无人倾听,无人相和。

这般的寂寞。

仿佛为了派遣者暗夜的幽静,他开始默默想起一些棘手之事。

狄人围而不走,显然是下了决心要冲破这藩篱。

五万大军,虽然不少,却并不能完全击溃对手,接下需要的大量粮草军械,却根本无从着落。

已经五天了,京城定是收到了消息,西宁兵府离此地仅有一日半的路程,却至今不见半点援军,更不见粮草军械。

石秀!他狠狠念着这个名字,五指用力成拳,却隐忍着不敲下去。

这个人,狡诈阴毒,却又彬彬有礼,宛如一条毒蛇,日夜盯着你的咽喉。

他要自己的命,这可以理解,可如此大局,真让狄人进入,却是整个神州万千庶民的灾劫!为什么要如此?!他不及细想,却听到那不远处有号角声齐鸣,在暗夜中发出奇异凄凉的声响矛盾是狄人营中好像煮沸的滚水一般,整个兴奋骚动起来。

这是??????!发觉这一情况,萧策凝神细听了一会号角声--他与狄人长年对战,对此实在不陌生。

这居然是??????大王亲至的号声!萧策凝神望去,只见远处的荒野上烟尘逐渐遮蔽天日,马匹的轰鸣声渐渐连熟睡之人都惊醒起来。

郡王爷?己方的将领被惊醒了,也跑了上来。

萧策的剑眉凝成一个川字,一字字说的非常清晰,是狄人大王亲率援军而来。

他再不看众人面如土色的惨相,决然拂袖下楼。

接过侍从递上的甲胄,明华光芒刺痛了众人的双目,也让他们从魂不守舍中醒悟过来--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是死战而已。

萧策的声音淡定宁静,那是超脱生死之外的豁然。

烟尘已经到了阵前,杀气与战意,弥漫在两方心中。

??????夜凉如水,九曲桥畔的新柳略见嫩芽,倒映在波光中潋滟。

桥对面的木廊中,有宫女仍在熏香。

纱衣低垂之下,却是昏昏欲睡了。

朱瑞端了一碗药,独自来到门前,轻敲两下,也不待人回答,便闪身而入。

宽大的床榻上,燮王朱炎正在安眠,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道:是瑞儿???????朱瑞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父王,您先喝了这碗药。

朱炎接过药碗,却仍有些昏昏然,他活动一下筋骨,很是满意自己的健壮有力,喝了你的药,这些筋骨上的伤好了大半,却又染上了容易犯困的毛病。

第二百十七章 中计朱瑞目光一闪,却是若无其事的笑道;这药确实有这种毛病,而且时节也在这里,春困也没什么奇怪……如今也没什么大事,即使是北疆的战场,也有二哥在忙,您也不用多操心,安心修养才是。

朱炎唔了一声,却不如平时那般说起北疆战场,而是听的心不在焉,眼皮直往下落。

唔……你方才说什么……他的声音都有些恍惚了,朱瑞轻笑道:没什么,父王您还是睡下吧……他看着朱炎喝下那碗药,端详着他的面色,冷冷一笑,随即转身出门。

王后的寝宫中,他端详着王后的神情————她比燮王还要睡得深沉,面色却是红润柔华。

真是好药……朱瑞对着虚空赞叹自己一声,带着恶意的目光凝聚在王后身上,轻声道:这药好喝吗……母后。

比起你赐死宫人的鸠毒,哪一种更甜美呢?母后……他反复喃喃着这个称谓,冷然笑声中满是疯狂与怨毒,他俯下身,掐住王后的脖子,低低道:你这个贱人……他掌下用力,王后在沉眠中不安的抽搐着,却还是没有醒来。

母后啊……他以夸张的,近乎嘲讽的声调喊了一声,继续道:你要是知道,我的身上并非流着你的血,还是怎样的表情呢?!哈哈哈哈哈——他近乎疯狂的大笑,随即转身而去。

身后的王后呼吸急促,面色却更红润了。

朱瑞快步而行,来到中书廊舍,进入后扫了一眼,便有值夜的内臣上前,三王子……他的声音透着谄媚和亲热,显然两人关系并不一般。

不用朱瑞开口,他一叠奏报文书呈了上来————这本还是燮王才有的权力。

朱瑞高坐正中,一一翻阅,竟以朱笔一一批阅。

直到看一封,他的面色变了。

什么?!他一掌拍在按上,顿时砚台落地,摔成几块。

朱闻不是被围困在城里吗,那群狄人居然退兵了?!他怒的面目扭曲,简直要择人而噬,与他勾结的内臣吓得面色发白。

哼,就知道这群狄人蛮夷也靠不住。

他腾身而起,随即又想起一个人选,给石秀去信,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随即想了一回,又道:这个老狐狸也未必管用————去联络那个瑷夫人,她也该发挥余热了。

内臣小声道:她已近逃出朱闻那里,自身都难保……朱瑞冷笑道:这个女人很是奸诈,在朱闻宫里经营多年,肯定有她的办法————若是她无用,我何必让人保护她,好吃好喝供着!……喊杀声汇成一片,夜仿佛无尽无边。

萧策站在木寨上,感受着脚下的晃动,身边之人急着唤他下来,他却巍然不动。

箭石如雨,已方的却逐渐稀疏下来,萧策面上默然,双拳却几乎要攥出血来。

郡王,有一批百姓自发来替我们守居延。

有人前来禀报,萧策面上终于起来波澜,却是更加苦涩,民心可用啊……可是,我们的箭头粮草都快用光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名震天下的萧策,也无法再外有强敌,内无粮草的境地下取胜,百姓们虽然可嘉,可赤手空拳的他们不过更添累赘罢了。

木寨后方有百姓的呐喊上,生性胆小的他们之所以自动前来,是因为他们的村庄就在居延后方,若是狄人攻破,他们也不会有活路。

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让百姓化身为勇士,可自己却无法替他们准备需要的弓箭和饭食!萧策握拳出了血,却压不住对石秀的怨恨————奸佞小人!狄人的攻势越发大了,甚至有箭裹着火团不断飞来,场面一片混乱。

火光点燃木寨,百姓的哭喊声在冲天火光下显得毛骨悚然,两方已经开始短兵交接,结局却早已注定!萧策默然无语,结果侍从手中的长枪,一跃而下,落在自己的马车上,引起众人一片惊叫。

少帅……郡王……他望了一眼四周的亲信随从,淡淡的,宛如多年前初次上阵一般平静道:你们如果愿意,就跟着来吧!风声吹的人衣诀拍动,单调的声音在这一片混乱中却出奇清晰,众人默然,都知这一去有死无生,却毫无畏惧的上前一步,整阵成列。

好,不愧是我萧策得人。

萧策正欲冲出,下一瞬,却听见外圈好似有异常的动静。

惨叫声不断传来是狄人那边!他又跃上寨顶,一眼看到,在黑压压的狄人援军身后,是更为广阔的、黑压压的人群,那样的装扮——是燮国的人!他心中一凛,一种又是轻松又是沉重警惕的感觉升了上来。

是那个少年名将,二王子朱闻,还有……她。

……怎么回事?!金禅险些把手里自外海购入的千里神眼扔在地上,他忍痛放弃朱闻的城池,以重金为饵,率各族之军来此增援,没想到才过了半日,竟有大军从后夹击?!他想起千里神眼中那熟悉的身影与面容,几乎将牙齿咬碎————朱闻!怎么会是他?!他怎么还有余力?!他又为何要救朝廷的人?!这些疑问纠结成一团,堵在他胸口,眼前的局势,确一下子十万火急了!前有坚而难破的居延,后又朱闻大军,自己是陷入危局困了!怒不可遏之间,他的心头灵光一闪,顿时明悟了——疏真,原来这一切,都在你布局之中!想起先前攻城之时遭遇的微弱而笨拙抵抗,聪明如他,这才醒悟到,那是朱闻在保存实力,只为这随后而来的一击!我……中计了!熹微的第一缕晨曦中,他的脸被映得一片青灰,扭曲宛如鬼魅一般。

……乱世中,人命微贱如同尘土。

百姓正在木寨中与官兵一起,拼死抵挡狄人的进犯。

他们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用肩拢,用巨石压门,用油泼,狄人却如利齿一般,逐渐咬下,绝望感在众人心中弥漫。

一旦居延失陷,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妻小,该是怎样的下场?!这样的问题,他们想也不敢想,却已经清晰出现在面前。

比死还要难受的绝望。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一刻,残破的木门前,狄人的身影一个个倒地,木门再也受不住这样撞击,破裂开来,顿时两股乱军的厮杀让局势更乱。

那后至的一股,甲胄暗黑而有泽,袍服打扮有些古怪,好似燮国式样,当前一人,长发束后,眉目清秀,双目却冷似寒玉,周身煞意让人不寒而栗。

他手中长枪进处,人命宛如被镰刀收割。

明明舞的轻盈好看,却自有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

逐渐逼近了,甚至有人可以看到他腕间的一抹红光,好似是个别致的饰物。

他眉间一道抹额,玄金华贵,从图腾可以看出是燮国王室。

这难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二王子?!烟尘漫扬,鲜血四溅,木寨散塌了小半,晨曦渐亮,那俊秀面容在这一阵死亡的旋风中化为最华丽的兵刃,削断了狄人来犯的锋芒。

他骑在高头骏马上,身后铁骑接踵而来,无边无际。

飞扬的发丝宛如幽兰,一双黑瞳森然如地狱幽冥,却带给众百姓无穷的安心与感动。

狄人的尸体逐渐堆积,他以长枪挑起,堆在两旁,身后铁骑纷纷效仿,顿时血肉便有半天高。

不世神将!天将军……众人以他们最敬畏的称号喃喃着,眼中满是崇敬与感激。

此处虽是汉民,因着狄人的进犯掠夺,却极端崇敬悍能保家卫国的武力,顿时众人只觉得力气倍增,连忙上前指引接应。

各位不必着急,我们来了,你们的家园绝不会有失。

朱闻有些不自在,却仍朗声道,微微一笑中,满是对黎民的安抚。

218章英雄他长枪进出,身后 早有人上前将环境扫清,四周再无一个敌人存活。

第一缕日光照在朱闻身上,他的微笑之中凛然威仪毕现,连周身都被镀上一层淡金,仿佛爵士战神一般。

万岁……万岁……我们得救了!有人乱七八糟的喊着,有些逾越了,却根本没人计较,仿佛是疲累,又好似是景仰敬慕,众人纷纷单膝跪下————将军公侯万代,上天庇佑!有人喊得声嘶力竭。

朱闻连忙下马搀扶,笑意更是和煦,我乃燮国二王子朱闻,今日虽然冒昧越境,却也是为救各位而来……他眼风扫了一眼闻讯而来的朝廷军士,后者顿时张口结舌,无法再百姓面前质问他越境之罪。

百姓欢呼更甚——有人在他们绝望时将他们从万丈悬崖拉了上来,这种绝后余生的感觉让他们几乎感激涕零了。

王子殿下千岁、千千岁……排三倒海的声音呼啸而起。

不远处的雪峰上,疏真微微一笑——英雄,诞生了。

风吹的她衣角飞动,她只觉得喉头一甜,用绢巾捂住口,再展开时,却是一抹让人心惊的红。

……萧策负手矗立着,任凭另一端欢呼声起。

原来……这一局的最后赢家,是你啊,疏真。

他轻声喃喃道。

劫后余生,朱闻率军前来解围,他却丝毫不见任何喜悦。

他与疏真二人相知十年,若是再看不出这一局的端倪,也是在说不过去了。

从一开始,你便打定了主意,让所有人做垫脚石,只为捧起这样一位英雄——朱闻。

他瞥了一眼另一端的钢铁洪流,那领头之人的身影映入眼中,却又转开了眼。

你让我安全离开燮国边境,不再追杀,又调动无完人来此,只是为了这最后的逆转传奇。

风从他的身边吹过,旭日东升,淡金光芒散照四周,他的心头却是空茫茫一片,冷入骨髓。

这般丝丝入口的布局,确实象是她的手笔,洞察人心,跟跟刺入弱点中心,于是万劫不复。

该怪谁呢?从一开始,她的布局便是建立在个人的秉性和弱点之上的。

若是金蝉不觊觎这天朝江山,他便不会舍弃即将到手的城池,来攻居延。

若是萧策有一丝顾惜己身,他便不会千方百计的扣下军械粮草,阻扰救兵的到来。

而五万大军,数目不多不少,既阻扰了前头的敌军,让他们不能侵入内地,又牵制了萧策所有的精力,让他不能彻底战胜。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不过,在众人的执念之下造就乱局,随即,朱闻横空出世,不止解了燮国之围,有援护可朝廷,拯救了百姓。

这此起彼伏的千岁之声越穿越广,不日就会传遍各国。

不败名将萧策,却是进退不得,被一个少年王子所救。

朝廷的百姓,却要燮国的人来保护,如此威名如此算计。

萧策深深一叹,好似心间被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汹涌的冰水漫卷而上,淹没所有,就连那最珍贵的,也一点一滴的沉下去。

他缓缓的闭上了眼。

在睁开时,他的眸子与往常一般,清冷无绪,但若是深深凝视,却会发觉,那幽光尽处的最后一丝温暖,却也消逝不再了。

是我自己太过执着了,以为过往那些美好的事物,即使是支离破碎,也有吉光片羽残存在这世上……却原来,早就是面目全非。

也许,在两人刀剑相向的那一霎那,在真相洞破的那一幕时,那些美好而高洁的,便如烟云一般散去了,剩下的,是怨憎会与爱别离的凡人们。

他与她,终究只是凡人而已。

再见面时,她已经割断过往的所有羁绊,大踏步朝前了——留恋于过往的,也许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萧策如此想着,垂下了双眼,缓缓走了下来。

他真的已经累了。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无论是朝廷中区,还是诸侯过度都为之震惊了。

原本只是狄人与燮国边境之战,却在一夜之间,爆发为突袭朝廷自从数年前澜江一战后,前代狄王伤重而死,狄人再不敢犯雷池一步,如今。

居然要旧事重演了么?民间一片哗然,百姓都盼着朝廷尽快增援。

没过几日,居然有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不世名将萧策,居然被困居延,进退步得,幸有燮国二王子朱闻即使来援,拯救附近百姓于水火之中。

传言,这位王子掌军如天之狂飙,迅即而灵活多变,狄人被他前后夹击,损失惨重。

传言,这位王子相貌俊秀,气度森然,简直如同天上神将一般。

更有传闻,这位王子虽然声名不显,却是这几年燮国的擎天之柱,因他之故,燮国的边境不仅平安无事,更向外拓展了许多。

少年英雄,出生金玉王家却是气度端严,进退有度……这样的然才,顿时王天下耳目为之一清。

第二百十九章 悲怒英雄出少年吗……朱瑞冷冷一笑,奖手中的文书握中一团,轻轻抛入焰口烧尽,这才微微抬起脸。

灯焰的光影将他的脸映得光怪陆离,显得有些诡异。

他站起身来,走过九曲桥,来到正殿廊下。

父王已经醒了吧?他问着伺候的宫女太监。

是……太监有些犹豫,因为燮王的状态,好似有些不对劲……宫人却是喜上眉梢,王上的面色越发好了,连咳嗽和腰疼也不犯了,如今在硬面的檀木正木椅上靠坐了一个时辰,也不见难受。

这就是药起了效果了……朱瑞微笑着朝她示意,看着她颊飞晕红,这才点了点头,朝内而去。

朱炎正襟坐在大椅当中,稳稳当当,腰板挺直,病痛与虚弱好似在他身上全然不见。

他目光平静,毫不闪烁动摇,竟有些……直勾勾了。

父王您今日感觉如何?朱炎眼珠动了动,声音平稳,近乎诡异,我很好。

朱瑞笑了,弯下腰,越发恭谨的笑道:父王,您虽然身体大安,却仍要多加休养,眼下奏报文书甚多,是否需要儿臣为您分忧?朱炎缓缓张开嘴唇,仍是平稳单调的声音,可以。

朱瑞取过一旁的空白诏令,请父王下旨。

朱炎接过玄赤两色宣纸,眼中闪过一道挣扎,随即朱瑞低声道:父王……朱炎的眼珠定了定,随即毫不犹豫的秉笔而书,随后,他去过一旁的玉玺。

触摸到冰冷的玉玺,他的神情有些迷茫,好似半昏半醒中有一缕光芒闪过,却又更加黯淡了。

玉玺重重落下,一个闪动,险些落到书案下面去。

朱瑞稳稳扶住,接过诏命,吹了吹未干的印章朱痕,随即合起玄绫外封,转身而去。

身后的朱炎仍是如泥塑木雕一般,容光焕发的脸上一片平静,眼中间或一动,才偶尔有光芒闪过。

朱瑞一边跨出殿门,一边吩咐道:请各位大人都人宫聚齐,父王有旨意。

有内侍答应着去了,身边有人讨好的问道:三王子您还要去王后宫中吗,不如给您调个步辇……他的谄媚戛然而止,朱瑞瞥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吓吞了下去。

母后还在睡着吧,我不去打扰了……朱瑞仍是一派温文,只有说到母后二字时,才微微垂下头——他怕压抑不住那露骨的怨毒。

很快了……这个宫廷,甚至是这个燮国,就要属于自己了……只要,再除了一些碍眼的人。

阴暗的篝火边,两人正围火取暖。

瑗夫人把全身都裹在麻木斗篷中,木然眼神转了转,却是压不住的冷笑怨意。

听说,那个金禅兵败了……她的声音带着癫狂的讥讽,却又含着毒汁一般的不甘。

男子看了她一眼,金禅只是我们三王子暂时合作的盟友,他若是失败,也只是他无能,不会损我们分毫。

这么多人,居然都斗不过朱闻和那个女人……瑗夫人五指箕张,一把攥住了衣角,死命揉搓。

你有什么好办法吗?男子听到这里,顺势问出这句——朱瑞在催促他这边快些拿出成效来,他也该有所行动了。

他们最大的弱点,便是那个女人的病……瑗夫人冷笑一声,开始娓娓而谈,她说到最后,微昂起头,狼狈中仍不失骄傲,我在回夜宫中经营多年,也还是有一两个忠心的,肯替我传递消息。

男子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水晶果,这可是狄人的不世秘藏……真是好机会!朱闻大军迅疾而至,从后突袭,萧策虽然情知自己也被设计入局,但仍以大局为重,在前方反攻,前后夹击之下,金禅连尝败绩。

随之而来的,是各族族长因死伤惨重而软硬兼施的责难声浪,就连之前平息下去的金扈之死,也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又再度被议论纷纷。

金禅眼中的轻佻嬉笑终于完全不见,满是血丝的眼眨了眨,终于还是来到地图前,皱眉看着。

随之而来的密信,让他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浮现而出的,是满是恶意的笑纹——水晶果……此时帐外喧嚣又起,金禅皱眉复又舒展,让他们进来吧!西余老族长等人急急进了王帐,却是七嘴八舌闹个不休,金禅动是神清气爽,眉目舒展,我知道诸位族中青壮损耗颇大……各人以为他又要劝人以大局为重,再坚持一二,正要反驳,却听金禅叹道:他们都是我狄人的栋梁,我怎么会不心疼,如今局面已到了这一地步,在此已全然无益。

众人大喜,一时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禅心心念念要入侵中原,此时居然如此痛快就答应要撤离?看到金禅肯定的神情,他们都面面相觑,但不管如何,及时收手也是个好主意。

反正中原的花花世界还在,他日再来劫掠一番,也为时未晚。

……朱闻看着眼前营帐中逐渐蔓延的骚动,发觉取食的火堆逐渐减少——他对狄人可说是熟悉,这显然意味着要撤退。

这会不会是疑敌之计?这一顾虑随即消失了,营帐也开始徐徐束起,狄人的撤退也是有条不紊的,但根本没有作伪的痕迹。

难道真是知难而退,及时收手?若真是如此也算明智。

朱闻也并非是好战狂人,如今虽然风平浪静,但若是与狄人全力开战,只怕要遭遇身后冷箭。

他随即又看了一遍王城的秘报,眉头皱起,心中却有不好的预感。

朱闻在王城也有耳目,而且部分还位份不低,但一般都是在兵马司等重权之地,宫闱之中也有,但也未神通广大到能把手伸到燮王身边。

秘报中隐约提到,朱炎这几日间只是略一露脸,竟是把大权全数交于朱瑞,虽然让他与众大臣商量着办,却隐隐已是接班人的意思了。

朱闻怒意上眉,眸中冰焰涌动,简直是怒不可遏了。

自己这般殚精竭虑,为了燮国戎马奔忙,到头来,还比不上可人意的几碗汤药?!第二百二十章 蛊惑老头子真是昏聩了……朱闻咬牙冷笑,拂袖而起,险些将案间玉瓷笔架摔到地上,一瞬之间想起在后堂沉睡的疏真,连忙化掌施力接住,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这么一打岔,他郁积的怨愤也化消了不少,他叹了口气,冷冷一笑,却是为自己的怒气而失笑了。

不是早该明了的吗?无论自己为这个国家,为父王母后做了多少,他们眼中,是不会有自己的身影的——即使有,那也是忌惮与算计。

朱闻居然又笑了起来——自童年起,他便自然发觉,凡是他所求的,所愿的,都要比其他兄弟付出数倍的努力,这才能勉强得到,更多的时候,却是求之不得,沮丧到麻木了。

这世上一切美好之物,离他的距离都有点远——只除了……他的眼神看向低垂纱帘的后堂,怒气缓缓消失,连眼波也变柔了。

我已经有了这世上最好的宝物。

他如此低喃道。

重新低下头看了一眼秘密文书,他冷静思索着,心中却是重新升起了一重忧患——朱瑞一步步来,若是大权在握,对这里的军械粮草供应,以及其余照应,会变成怎样?即使不去考虑王位之争,这都是个棘手的问题。

若是从前,他大概会轻笑一声,认为这个懦弱的三弟不足为虑,但疏真却对他颇有忌惮与关注,对于她的眼光,他一向是佩服,如今大胜在即,来了这一出,却也实在是隐忧一桩。

他放下文书,暗自下了个决定——不宜将战事拖久。

朱闻与金禅都不愿久战,这一出败退却是出奇的顺利。

朱闻不是没想过在追击时给予重挫,但金禅在用兵上也颇有章法,虽是败退,却也是前后分明,一丝不乱。

宛如小心翼翼的獾,以及手持铁叉的猎人,战局便在这种诡谲的平静中缓缓北移。

追到后来,已经接近狄人的王庭中心了。

朱闻心中一动,随即从军中提来狄人亲贵,一番拷问后,又得了一些水晶果的消息。

传说中的至宝水晶果,只长于最高雪峰的绝顶上,人烟不至,飞鸟难及。

只有一两株,数年间不过有三四枚果子,狄人先前势弱时,还曾向天朝纳贡过,也曾与燮国来往,都有这一味,只能制成了干瘪果肉,效果不免大打折扣。

疏真原本吃了燮国库存的那一颗,大有好转,但几次遭遇偷袭,真气屡次强行提动,引起体内的暗伤与旧毒,反击急剧恶化,拖到如今,只有最新鲜的果子才能治愈了。

但最要命的便是这个——水晶果一旦摘下,便会飞速风干,根本来不及到病人床前,便会得为干瘪。

要想及时服食,只有亲自去采摘,立刻吃下。

朱闻听了这一说法,顿时大怒,但连连严刑拷问后,知道这是真的,不免又急又怒,着急上火的嘴上都起了泡。

到了掌灯时分,他终于按奈不住,郑重的对疏真道:我们走一趟雪峰吧!疏真放下书,深深看了他一眼,朱闻却也看着她,此时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且现在战乱四起,也没人顾得上,反而容易得手。

说得好似小贼一般……疏真失笑,不由调侃起了他,好似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在做着贼匪的勾当……朱闻很配合的作出狰狞恶相鬼脸,彻底把她逗得大笑。

朱闻走到她身边,握了她的手,疏真面露薄晕,却仍坚持道白龙鱼服,恐遭宵小所乘。

朱闻耍赖道:我只是个小小庶子,别说是龙了,就是恶蛟我也不够格。

疏真皱眉,朱闻按住她的掌心道:我决定了,我要陪你去。

这一句话平平淡淡,却含着不容置疑之意,他的眼,凝灼于她的,彼此黑瞳中晶亮。

二师兄可以陪我去……朱闻挑了挑眉,我付了他五万两的酬劳,他要帮我在封地盯着老鼠们的异动。

况且,我们在狄人的土地上不知能逗留几日,远水解不了近渴。

朱闻如此说着,自己也诧异自己居然如此能言善辩。

疏真低下头,不再言语,就在朱闻以为她仍是反对,正要绞尽脑汁想办法时,她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去?朱闻喜出望外,就这两天。

疏真刚要说太急,却见朱闻握着她的手劲微微加大,并不疼痛,却是带了体温的灼热,这次就依我吧,你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一把攥过她的罗袖,从中抽出带了血迹的绢巾,她躲闪不及,两人顿时都默然无言了。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他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双攥着她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却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好……我会好好活着的……她不知怎么,也说不下去,两人的身影在帐篷上映成一片,朦胧了灯火,模糊了彼此。

夜风吹过毡毯,暖暖的沁人心脾,帐外有不知明的沙荆花香,帐隙外沉月已现朱红,漫漫苍穹,却是再无一颗星子。

……朱瑞将药碗放在几案之上,取了小银勺,一口口喂给朱炎。

朱炎目光安然,面色极佳,看上去竟是年轻了好几岁。

朱瑞将药喂完后,取过一叠截要,给朱炎过目。

父王,这几日的奏章我已经批阅了,请您用印吧。

朱炎目光略动,草草翻过,就要用印。

此时殿外略微有人声喧哗,有女子声气在纠缠喝骂。

朱瑞一听便知端倪,不由微微冷笑,温言道:让她进来吧!殿门开启,萧淑容挽了身上的披帛,怒上黛眉,急匆匆入内。

她人还未到,却已经听到了朱瑞那一声吩咐,不由的勃然大怒——向来是她伺候在朱炎身边,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少年要见父亲,还需她在燮王身边通传,如今居然倒过来了?!她明眸扫向朱瑞,只见他笑吟吟道:淑容不在自己宫里休息,来此有何要事?萧淑容险些没被气晕过去,这十年来,都是由自己随侍在朱炎左右,现在居然轮到这毛头小子来问有何要事?她忍住气,却是理也不理朱瑞,只是望定了朱炎,盈盈一拜,蹙眉低声道:臣妾见过王上。

起来吧。

朱炎的声调平缓,毫无波澜,好似在眼前的不是他独宠了许久的解语花,而是不相干的路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私心怎会如此?!萧淑容只觉得心中一紧,眼前一阵晕眩,她竭力忍住了,眼圈已是红了,王上,几日不见,臣妾真是如隔三秋……被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佳人哭诉思念,任谁都要心猿意马,朱炎却仍如泥塑木雕一般,平平道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也不看手中奏章的节略摘要,级为机械的在批示的结果上盖上玉玺。

萧淑容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急切间有些口不择言道:王上,您不该把政务全委给三王子。

朱炎看也没看她,继续盖印。

萧淑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却仍不死心的低泣道:王上,您明明说过,自己春秋还长,不急着立嗣……朱炎仍是听若未闻,将手中文书转交给朱瑞,朱瑞朝他一点头,朱炎平平道:今后这些事可由你自行做主,不必经过寡人。

王上……!萧淑容悲呼道。

朱炎缓缓道:太吵闹了。

朱瑞躬身道:是……父王。

他朝外扬声道:来人啊……立刻便有内侍入内,朱瑞道:萧淑容言语不慎,王上暂时不想见她,将她请出去吧!立刻便有如狼似虎的武监将人拖着请出,萧淑容大声悲号,钗环落了一地,裙幅委于尘埃,实在是狼狈伤心到了极点。

朱瑞又看朱炎,后者好似拉线木偶一般,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中玉玺连盒交给他,寡人老了,此物交给你。

朱瑞稳稳接过锦盒,挥退了神情各异的众人——他知道,这一消息马上就会传遍朝堂。

不大不小的锦盒,金线绣出七龙图腾,托在掌中沉甸甸,却是无比让人兴奋。

哈哈哈哈……朱瑞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也笑得眼角落泪。

终于……是我的了。

他低声喃喃道,随即,托着锦盒,缓缓而去,廊下内侍宫人见他离去,统统跪地,口称恭贺殿下,一时之间,再无人敢撄其锋芒。

朱瑞托着印玺,满目望去尽是匍匐,他敛了笑容,想起远在边疆的那个,顿时面上笼上了一层狰狞寒霜——去兵马司。

……朱闻的大军精锐尽出,竟是缠住了狄人的骑兵,彼此都快马迅疾,几日之间反复砍杀追逃,整个北疆都闹得风声鹤唳。

朱闻用兵极为狠辣,突袭之前军虽然不多,却宛如苍狼利牙,牢牢咬住猎物,再也不愿松口,这些人飞驰电掣,小部落的狄人却成了两方的牺牲品,往往在追击中迎面碰上,粮草牛马被掠劫一空后,全族上下都不知该怎么度过这个春荒。

狄人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中原人——居然敢在狄人的土地上来去自如的逞凶,一时间纷纷围追堵截,朱闻的凶名也更扬于天下。

雪峰之上冰风呼啸,略微露出点嶙峋石块,有些青苔长在阴暗角落里,颜色却几乎发白了,若是一脚踏上,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为万千狄人咒骂为妖魔的朱闻,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淡定自若,他以铁杖驻入雪中,直接插入石土,这才以力御之,不仅自己闪身而上,也把疏真拉了上去,略一踉跄,两人终于站稳了脚步。

我自己能行……就这样的山路,我走过不知多少遍。

疏真微微喘息道。

朱闻扶住她站稳了脚步,你别逞强了。

看到她略皱的眉头,他有心说笑打趣,等你伤病痊愈,就算要拆了王城我也不心疼,眼下还是小心脚下。

疏真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拆城……你做惯了土匪,什么都往这上想。

朱闻大笑,不做贼匪,怎么劫得到你这个美人儿?回答他的是腰间不轻的肘捶,他哀叫一声,略微夸张的一跳,两人避开了风雪口,站在一块凹进的岩石缝隙边略微休息。

等你恢复了你能否答应 ……朱闻一向厚脸皮惯了,此时听着漫山呼呼的风声,却忽然面露微红,踌躇半刻,才咬牙道:答应……下嫁于我。

风声在这一瞬停了。

朱闻手心微微出汗,过了半晌,才听疏真道:你这话说差了……朱闻的心一下纠紧了,却听疏真缓缓道:你应该已经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是,我知道你是金枝玉叶……可是,可是,我只是个假冒的公主,一个卑贱的宫女!疏真忽然大声截断了他的话。

她轻笑一声,面色却是苍白似雪,这才是事实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朱闻也不是蠢人,先前萧策出现时,那诡异的对话,已经透出不对劲来,如此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前后一连,已经是知悉了事情始末。

竟会是这样……!他仿佛是震惊,又好似愤怒到目中冒火。

疏真冷然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不过是个身份卑贱,却又工于心计,妄想乌鸦代凤凰的女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下一刻,她落入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就为了这个理由,那个男人就弃你于不顾?!朱闻的声音暴烈而危险,疏真却感觉不到一丝害怕——怒极而高的语调中带着不可错认的怜惜与义愤。

朱闻几乎是怒极而笑了,对了,他还不止是弃你不顾,还把你害到这般境地!疏真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低闷,我的右手是与他拔剑相对时伤到的……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那个昭宁公主。

停了一停,她又道:至于这脸上的黥纹,这是流涉之刑的犯人应受的,也没什么委屈——听说,是他一力主张,免了我一死。

她说到此处,不见怨愤,也不见委屈,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淡淡叙述。

说起来,他也算为了大义……而我,无论有千般传奇,却差了那一滴真正的金枝之血。

她的声音怅然轻渺,几乎湮没在风声呼啸之中,是我一开始就行差踏错,而他,终究发觉了真相,他不因私忘公,真可算是朝廷柱石?——只是,对于我来说,他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这也算是男人?朱闻怒得双眸灿亮,我只知道人都是有私心的,遇到这种事,第第二百二十章 中箭他不屑的冷哼出声,如果是我,第一时间便会杀了那个昭宁公主,提她的人头回来告诉你,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人能让你害怕担忧,再没有人能抹灭你眉梢的意气风发!疏真听着他这等凶残霸道的言语,一时五味杂陈,竟呆住了。

如此大逆不道,真是穷凶极恶的土匪腔调……她斜睨了他一眼,不知不觉的,唇边竟带出微微的弧度来。

她犯下大错,朱闻若真这么做,是在助纣为虐……这一切,她都心知肚明。

但她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她需要的,只是在她最痛苦、最焦虑时能将她扶稳,陪她一起走过泥泞的人,而不是,义正辞严的将她推落万丈悬崖……朱闻抱紧了她,仿佛要将自身热度传递给她,仍是恨恨道:即使他真要秉公执法,将你判处流放,也该事先为你打点好,至少让你过得舒服些。

结果呢,我遇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他想起当时看到的另一具女子尸体?——现在他知道,那是为她而死的替身侍女,他眯起眼,想起当时察看的尸体上那无数残酷淫虐的伤痕,眼眸顿时凝为一点,你险些,就被那些人……!疏真淡淡道:那大概是石秀与昭宁公主的手笔。

朱闻嗤之以鼻,所以说,他哪怕有一丝一毫为你考虑,就该知道这两人绝对放你不过,流放之地天高路远,那些小人怎样的腌臢事做不出来?!他竟然一点也没为你设想过么?!疏真叹了一声,别过头去,低声道:别说了……她的双肩微微颤动,朱闻感觉到怀中的濡湿,却是如释重负——哭出来就好了,这个包袱,埋在她心里太深了,已经腐烂化脓了。

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关不曾柔声劝慰,而是痞然一笑道:你哭什么,从此以后那混蛋就该从你人生中消失了,你眼里该看的人是我。

感觉到疏真并无僵硬与抗拒,他心怀更畅,邪笑着凑近她耳边道:其实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是骗徒,我是劫匪,老天爷早就给我们牵了红线了。

他得意的笑容在腰间一记狠拧后僵在了脸上。

如此疼痛根本阻挡不住他,朱闻一不做二不休,抱紧了她,不由分说的亲了下去。

风雪在这一刻淡然远走,只剩下一对相拥之人,这一刻便是永恒了。

……朱闻的精锐虽在狄人领地之内肆虐疾冲,主营却仍在边境之上。

这一日,营中来了一众不速之客,却是将众将领兵士都惊得一楞。

来者名唤刘剡,本是兵马司监库,年约四十上下,面目阴沉。

他一到便从怀中取出燮王朱炎亲笔书写的旨意,乃是任命他为这里的监军。

众将领一时哗然了。

君王对手执兵权的大将不甚信任,一般会派出身边的亲信内宦做监军,监军因为身负王命,往往可以临驾主帅之上指手划脚,军人们对这一类角色简直是深恶痛绝。

朱闻身为燮王之子,虽然并不是最受宠的一个,但毕竟是王子,按照惯例,燮王绝不会在他身边安插监军。

如今忽然来了监军,实在是众人料想不着,有人觑着这位刘大人面色不善,心中不免有些嘀咕,有晓事的,倒是连忙派人朝回夜宫中送信去。

叶秋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道:这位监军来得正是时候,绝妙啊……趁着此时主帅在外,全营上下都攥在他掌心了。

他喃喃说完,好似觉得不耐,眉头微微皱起,这事来禀告我做什么?下首的将领不提防他说出这句,一时楞在了那里。

叶秋也不焦急,似笑非笑道:我可不熟悉这些军务,也不算是此地官吏将领——你们君侯在此也许能抗衡这位监军,我一个白丁,拿什么名义去压制他?见到那位将领面露焦急,叶秋笑着提醒道:我听说你们好象有一位军师,因为琐事得罪了君侯,现下正禁在牢狱中……见此人恍然大悟,叶秋拽过笺表,写了两行,随即从怀中掏出朱闻的印信,随意盖了上去。

拿着这道手令去放他出来吧!见此人匆匆而去,叶秋仍是不疾不徐的翻着手中的药材,双眼却禁不住朝外看了一眼——他们两人去了这些天,不知如何了,倒是放心我在这里坐镇……他想起面前这突发之局,只得微微苦笑,我是自惹麻烦上身啊!……冰雪飞袭而来,满天里都是单调的风吼声,天雪一线间阴霾更盛,眼前似幻非幻,只有脚下的刺痛与冷意提醒着尚在人间。

疏真一个踉跄,几乎跌下坡去,朱闻揽住了她,自己左臂却咔的一声,显然是脱臼了。

他单手摸索,不动声色的将骨头返位,若无其事的笑道:掉下去就要变成冰糖葫芦了。

疏真知道他是在竭力逗自己笑,让自已放轻松些,也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竭力压下胸中的烦恶,一口血咽了下去,腥味却留在唇齿之间。

两人对视而笑,喘息着继续向上。

朱闻查着雪峰形状与地貌,大概就是这一带了,那个狄人将领只是行军打仗之人,也不知道族中采药人究竟是走的什么路。

两人正要朝前而去,却觉得脚下积雪松软,措不及防之下竟失去平衡,整个人坑陷而下!此时,雪峰上端竟有大块凝冰滚下,随着雪地滚动越变越大,朝下落来!小心!朱闻斜身倒地的同时,将疏真抱在怀中,从沉雪拔出的同时,大约有数人高的凝冰已经悬于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脚步连闪,正要闪避,此时斜上方竟有一阵箭石射来!三方受困之下,朱闻当机立断,抱着疏真朝坡的斜面滚下。

雪光遮盖下,虽不算险峻,却是阴暗不见底的深渊。

两人在雪面是直滚而下,眼前只觉得混沌倒错,终于坠到底部,朱闻借巧劲勉强避开要害,却仍是摔得眼冒金星,刚刚接上的左臂又是一声喀嚓,这次干脆骨折了事。

疏真被他护在怀里,倒是没撞上什么石棱,朱闻将她抱起,却发觉她面色苍白,人事不知道。

他感觉自己手上满是粘稠感,仔细一看,竟是满手的血迹!目光颤巍巍的移到她胸前,但见血花绽开,在胸前幽然靡延,扩散。

第二百二十三章 落陷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在这一刻竟恐惧得连眼前方寸都看不见。

颤抖的手探了鼻端,虽然微弱,却还有余息。

微微松了口气,以微颤的手剥开裘服,再撕去月白纱衣,但见一抹翠色抹胸之上,半截箭杆刺入骨肉之中,不知道为什么缘故,竟只入了箭头几寸,中铸血流如注,却还未伤及内腑。

他连忙点穴止血,随即仔细查看了箭杆。

箭杆微微扭曲,好似被什么坚物所挡,朱闻心中有数,将撕开的纱衣展开,但见贴身处有一小兜,一抖开,丁丁当当的玉石碎片落了下来。

他一见之下,便认出这是什么!这是他当初赠于她的那支双色翡翠簪!一直没见她戴,也没见她再提起,他以为她并不爱重,没曾想,她竟贴衣带在身上。

一种异样的甜暖混合着酸楚从他胸腔升上,他低下头,有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冥冥之中,这支簪子挡了一挡,虽然仍认箭头入体,却也保住了这条命。

朱闻无暇再多想,飞快的将破碎又觉得衣撕成条状,先将箭头小心翼翼的取出,直到发觉并无倒刺与喂毒,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将随身所带伤药均匀敷上,随即又取布条紧密包好,打好结。

做完这一切,疏真也被外在的剧痛所动,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她睁开眼,却发觉他的脸庞近在咫尺,胸口的凉意让她一惊,随即,她完全明白了目前的处境。

好似有一抹飞红掠过脸颊,但她的面色仍是惨白透青,我还活着啊……轻微到笑的自嘲,却让朱闻面色一变——方才极端的惊恐,简直让他心有余悸。

你先别说话。

他不由分说的打断了她微弱的声音,又替她轻掖衣袍,柔声道:你先睡一会,我去看一下周遭环境。

他缓缓起身,打量着四周——这虽然是山底,却又被另一座斜突的矮峰所挤,变成了一条山肠。

头上只见一线天色,似亮非亮,还有雪水不断落下,丁冬丁冬连成一片,仿佛十分嘈杂的乐声。

一时半会是上不去了……他如此想到,却并不如何慌张。

身下仍是冰封,却略微有些融化,还有些地方露出黄色苔藓,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他先将裘衣铺平,将她平放其上,又取过随身的囊袋,并没有取过火石,而是直接拿了干粮,又好似变戏法般拿出了个小小木碗,压了些雪块进去,随即将干粮磨碎,泡软。

直到成了糊状,才小心翼翼的叫醒疏真,让她起身喝下,随后再取出随身的药丹,让她吞了下去。

这么一番举动后,疏真的面容上略微起了点嫣红,但仍掩不住底子的空乏……那种感觉,好似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半。

朱闻心中一沉,面上却仍若无其事的笑道:再休息一下吧,等外面那些人死心了,我们再设法上去。

疏真点了点头,说起追兵,眼睛却有些眯起,能料到我们的行踪之人,很是危险……她略微一想,便心下有数,金禅自顾不暇,而且也不知我急需此物,但他定然提供了线索,才让这些人埋伏在此……但要侦知我们急需水晶果,只怕,与你宫里脱不开干系。

朱闻点头,却是安慰道:你先别急,养足精神才能顺利脱出。

于是两人一卧一坐,都在调养。

到了晚间,朱闻睁开眼,正要再替疏真准备膳食,却发觉她面色红烫,呼吸急促,心知不好,仔细一看,方才的伤口已经高高肿涨,触手发烫。

朱闻蓦然想起叶秋的告诫:疏真的身体内毒未消,心脉旧伤又重,虽然看起来无病无灾,却只是个掏空的虚壳,最忌讳的就是受伤?——一旦有个皮肉之伤,便会起了炎症,极是凶险。

想到此处,他简直是五内俱焚,再喂她吃下丹药,却全无作用,她浑身火烫,面色却渐渐发青了。

朱闻横下一条心,也不顾被人发觉,在这山隙之中仔细搜寻,却只发现一味退烧的寻常中药,正是沮丧之时,他抬眼无意一瞥,竟发觉一抹晶莹亮紫。

快步攀爬而上,在冰隙中伸出的,乃是一株有些眼熟的锯齿类藤蔓。

朱闻脑中飞转,下一瞬,立刻想起这是在哪里看到过——这就是那个狄人俘虏所画的水晶果藤!他压下心头狂喜,仔细看去,却越看越心凉——这藤叶虽然也是锯齿,却密客情突志几十个尖端,而水晶藤不多不少,只有七个叶尖。

这藤也生的古怪,从长年不化的冻冰中伸出,没几片叶,却结了个橘子大小的紫色果子。

朱闻端详着这果子。

这下断定不是水晶果了……水晶果乃是狄人根据它的外形所命名,果肉晶莹剔透,几近透明,而且也没有这么大。

他虽然心中丧气,却仍有些好奇,提气一跃之下,步上了冰层。

虽然脚下打滑,有些行险,但一盏茶后,他终究把果子摘了下来。

紫色果子散发出淡淡香气,闻起来不禁觉得垂涎,此时朱闻觉得腹中空空如也了。

但落在这个地方,暗无天日,虽然并非全然不能脱出,却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日,所以干粮也要尽量节省。

也不知道这果子能不能吃……他略微一想,将随身携带的小刀取过,削下指甲大小的一块,放入口中,只觉得入口就成了一汪水,带着淡淡甜香,流入腹中后,只觉得畅快甘美。

过了片刻,他见身上没有任何不适,便确定果子无害,也不再吃,便将紫果收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映在冰隙上的天色越见灰朦,大约是到了日落之时,疏真醒了过来,朱闻便递上这只紫果。

疏真正觉得口干苦涩,吃了大半只后,觉得唇齿生津,胸口也没那么闷了,于是转头笑道:我们要在这里当地老鼠多久?等上面那些人走远些……疏真听罢,久久不语,朱闻以为她不喜,正要解释,却听疏真道:怪我……她低下头,微微苦笑道:若不是要继续留在山上寻找水晶果,你就算胜不了这群宵小,要脱身也不难。

224朱闻觉得她的嗓音带着疲惫与落寞,知道她向来冷寂自傲,感觉到自己成为累赘,心中实在难受,于是皱眉道:这算什么话?我以为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的。

他貌似微怒,果然疏真也上钩了,连忙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是我失言了。

朱闻看她从未有过如此宁静驯良的模样,一颗心简直要飞出天外了,他咳嗽一声,沉声道:下次不许说这些生分的话。

疏真原本又是愧疚又是酸楚,这才乖乖应了,此时却发觉不对,一瞥之下,赫然看见他低下头,唇边带着得意的笑,顿时心头雪亮,不动声色的狠狠拧了他腰间皮肉,细声笑道:你也学狡猾了啊……朱闻正要耍赖呼疼,却忽然收敛了笑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只见上面冰口之上,好似有人逐渐走近了——虽然动作轻微,却有雪屑越洒越近。

这些人仍然不死心,居然前来搜寻。

来回的脚步声毫不死心,摩挲了许久,这才听到有人恨声道:也许滚到那一边山崖下去了。

于是脚步声又逐渐远去。

疏真全身这才松懈下来,正要开口,朱闻及时掩住了她的唇。

过了大半个时辰,脚步声又回到头顶的位置,迅疾挪动四方,大片的冰片簌簌而落,两人被砸了个正着,却也忍耐着丝毫不动。

又过了一刻,这群人终于远去,两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朱闻本想以火折点燃那些苔藓,想了一回,还是放弃了,只是将疏真抱在怀中,以体温为她取暖。

夜色如迷,月亮升起来了,一点银光从雪缝中照下,反射出晶莹光辉。

朱闻有心引开她的忧闷心思,于是讲了些童年趣事,……我小时候淘气来着,看着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就从屋脊上拔开一块瓦,用钩线把水晶肘子什么吊上来。

有一次钓到一屉包子……他说得惊险有趣万分,疏真却觉得心中发酸,虽然如今已经当作趣味自嘲,她却由衷的感到他幼时生活的窘迫——王后把儿子放到庶妃身边养育,连亲母都不待见他,这小小孩童的生活该是怎样的艰难!她想起王后,唇边便抿起怒意,恨不能冷笑出声……如果这个偏执无知的妇人知道了真相,将是怎样一幅模样呢?!她回望朱闻一眼,别有深意道:王后将来一定会悔不当初。

朱闻凝视着她,从她的黑眸中看出关切与不平,于是微微一笑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弱小孩童了,她的所作所为,与我再无一丝干系。

他轻舒健臂,将她拢在怀中,微弱晶莹的雪光更映得她容色无双,他抱紧了她,喃喃道:不必为我难受,有了你,我再无憾恨,心里只有欢喜。

疏真面色一红,正要答话,此时天方却传来一声突兀冷笑——好一对痴情的鸳鸯!这一句宛如鹰鸠凶唳,带着咬牙切齿之意,混合着上方的呼啸风声,让人只觉得无比的尖锐刺耳 !朱闻与疏真对视一眼,先向后方跃开,这才抬头向上看——是你!两人齐齐惊呼。

只见闪着寒光的冰隙上方,有一张两人都可算是熟悉已极的面庞。

瑗夫人!这个熟悉的名字已然逐渐从两人的脑海中淡去,她被同党救走,不急着逃之夭夭,却居然出现在这里 !幽微的天光冰华映射下,瑗夫人通身都包以厚毡,面上憔悴的简直快认不出来,只露出一双满布戾气的眼,直勾勾看下来。

此地冰雪狂烈,虽还不到飞鸟难渡的顶端,却也是险峻难登,一般人就算身轻体健,也难以逾越,更别说这等弱女子了。

朱闻眼尖,已经看到她身后略斜的箭头,正闪着乌黑而森冷的光芒。

冰峰的阴影里,更是人影憧憧。

瑗夫人紧紧盯视着两人,黑瞳深处却只映出一人的身影,她声音尖锐,似哭似笑道:你……果然在这里!朱闻并不答话,只是缓缓起身,双手却负在背后,利索的开始准备不测。

瑗夫人的目光在暗夜中看来,宛如鬼火一般让人心惊,我在你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对你的性子,可说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们以为你转身逃下山脊,我却深知,你不为这个女人找到灵丹妙药,是断然不肯走的!我耍他们带我上山,守定了此处,果然等到了你们!她双目迷离,似恨似嗔道:如此孤身犯险值得吗……就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啊……她咬着细瓷般的白牙,笑得阴冷而破碎,这一瞬,依稀可以看出她从前的美貌。

仿佛诅咒一般,她的唇齿间吐出半截,却再也说不下去。

疏真扶着冰壁站了起来,一派平静的理着自己的衣裳,好似完全无视上面之人的存在。

她的手柔软白皙,慢条斯理的系着自己的衣带,随身还拍去绸衣上沾染的泥泞。

这一幕看入瑗夫人眼中,却是更加刺眼,她恨得咬破了唇——你这个妖女,你以为……你身份高,手腕有力,就可以随意轻视我么?!她冷笑着,对身后之人道:交给你们了——言未毕,她的眼角掠过一道白光,瞬间好似觉察出什么,踉跄着闪避不能,却被身后之人一推之下,逃过了要害,利刃却划过面庞,顿时血流如注,钻心疼痛之下,一头载倒在雪中。

瑗夫人正要尖叫,却听身后之人惨叫连连,好似发生了什么骇人之事。

她费力从雪中爬起,却见到她一生中最可怕的场景——一道短匕系着绸带从冰隙中飞出,轻灵纷飞宛如凤翔九天,又绵密如春雨甘露,只见一片雪光闪动间,血光肉块飞溅四射!瞬间便有三人身亡,四周诸人正以为瓮中捉鳖,志得意满间不及提防,却被这一幕惊得跳起,惨叫着四散开来。

有一道人影借着这乱势,从冰隙下一跃而起,淡淡身形宛如鬼神般莫测,其余人正没论处,瑗夫人却看出这是朱闻,她深谙他身手厉害,连忙踉跄着死命后退。

他一手抖划,指掌运用自如,一手却自身后用力一提,另一道缎带被扯得飞起,在空中舞出一道美妙弧度,另一道轻盈身影从地下翩然落下,随即自行寻找了个隐蔽的死角藏身。

疏真坐在山岩之后,剧烈喘息着,掩住的唇角终于流下一道嫣红血痕,在雪上不断滴落。

她松开手中的衣带,闭上了眼,只需用耳去听,便知身后不远处的情形。

方才她强行提动真气,虽然立毙三人,却也再次扯动暗伤,胸腑之间只觉沉如磐石,脑中却是越发昏沉。

是一口血吐出,她觉得晕眩越发厉害……也许,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朱闻瞥了一眼会后的山岩,手中剑光平扫之下,大半个弧度都被波及,闷哼声响起。

绝不能让这些人到身后去 !他如此想到,昂然向前走近一步,却是把这群兵士逼得后退了一步。

瑗夫人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痴迷与痛恨交错——他还是这么在意这个贱人!此时她胸中怒气已然暴燃,语无伦次道:你护得她这次,能护得她永远吗……她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 !她说得混乱,朱闻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一笑,目光中毫无温度,是啊……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 !他讽刺的语调停了一停,继续道:你奉我父王之命,在我身边监视窥探,这么多年了,我宛如芒刺在背,如今终得畅快。

终得畅快……吗?瑗夫人的面色瞬间变为铁青,整张面容抽搐得不成人形,你……你居然这样说!她近乎撕心裂肺的喊道:这么多年来,我对你如何,难道你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来吗?!我感觉的出来。

朱闻见她提起旧情,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微微动容,我并非草木,你对我如何,我能感觉到……但是,但是什么?!瑗夫人急切要追问,却听山岩背后,疏真轻声道:但是你对他再如何的温柔体贴,他也只会感到……这根芒刺扎得更深了。

风声呼啸间,她的声音有些虚浮,近乎断断续续,他需要的,不是你的温柔体贴,也不是美貌殷勤,而是对你的信任。

她近乎叹息道:你若真有心,就跟他坦白一切,从此两人共坐一船,这才是根本之道。

瑗夫人面色变幻不定,咬咬牙才道:可是,只有王上,才能决定他正妃与侧妃的人选……况且,他毕竟是君父……朱闻静静打断了她,这世上的信任,非此即彼,总有一方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最终选择的……这么多年,你却始终没有忘记父王之命。

他冷笑道:他许你第一侧妃的位置,是吗?就为了这点利益,你就将我的事 一一 报上,你说,我又如何能安心留你在身边?!瑗夫人听出他话里的冷淡和恶意,不禁倒退了两步,花容越发惨淡,随即她体味出话里的凶兆含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一直以为,是这个女人,设计将自己赶出宫闱,下狱,流亡在外,但现在听朱闻的话意,难道……?!朱闻瞥了她一眼,冷淡的说出了真相,即使没有她,我也会让你彻底从我的回夜宫中离开。

至于手段……他不屑的哼笑道:如同前面数位姬人一般,有的是犯错被逐,随后被杀,有的是失足落入池中,还有的是误食有毒的山珍……反正,世人都认为我喜欢虐杀姬妾,我也不能枉担了这个虚名啊!这别有含意的话让瑗夫人受到了最致命的一击,她腿一软跌落雪地,你……一直都发现了?朱闻轻诮道:一开始几位无辜女子受害,我便已经警觉了,从此以后,宫中召入的,十有八九是与你有同样目的的女子……这几年来,你手上染的血该是不少吧!瑗夫人娇躯遥遥欲坠一一她一直以为,他是为了这个女人,才对自己翻脸无情,但如今,他却亲口证实,他早就在防备、利用自己 !原来这几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她美眸狂乱,极为狼狈的爬起身来。

朱闻看着她,目光却放在她身后幸存的十来位精锐兵士身上一一他与她持续交谈,实则是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实则心中早有成算 !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我根本不会有任何眷顾!朱闻冷笑着,手中长剑指向刚起身的瑗夫人,那一众人却根本无视,只盯住了他与那块藏身的山岩,准备在他出手击杀瑗夫人时对准两人周身的破绽,一击必杀 !瑗夫人呆呆的看着眼前飞速逼近的剑光,迟滞的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她的身体因极度惊恐与愤怒而颤抖倒下。

眼前白光一闪,随即便有鲜血四溅,惨叫声又起,却并非出于自己口中。

她回眸,只见身畔,朱闻长剑挥洒之下,宛如狂飙怒龙,十余人将心思放在观察两人的死角上,根本未及防备,各个横死当场。

微微月光下,朱闻的长发随风而动,幽黑中好似有光泽流动,映入眼中,近乎苍蓝的奇魅,他的面色仍是清秀宛如少年时,仿佛不染世尘,惟有那唇角的冷俊线条,才让人心头一凛。

鲜血飞溅在他衣袍上,漆黑浓幽的双瞳中却是从容不迫的笑意,宛如修罗魔物一般,却更添了那种致命的魅华。

瑗夫人双眼盯着他,目不转睛,眼中顿时有万千情绪复杂交缠一一犹记得,当初给赐给他时,相见的第一面,便被这双黑眸吸引,从此,万劫不复……她缓缓起身,闭上眼,却再也不看这身边的惨烈战局,只是蹒跚的,一步一步向前。

她的目光逐渐凝成一点,由茫然逐渐转为清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朱闻压住胸中翻腾的气血,紧紧盯着眼前两人。

他们身后,仍有十敌人跟随,虽然略露惊慌,不敢贸然上前,却也一直环而不去,进退之间周密无间。

这些人身手不凡,又练就合击之术,看来定是某个势力所蓄养的死士。

他虽然已杀去大半,却也挂了几处彩,虽非重伤,目前也有些相持不下了。

这两人全身蒙住,只露出两颗黑眼珠,手下功夫却是凌厉凶残,他们仿佛看出朱闻顾忌不远处山岩后掩藏. 的疏真,两人缠斗,身后众人打了个呼哨,朝着山岩一端杀去。

此时此刻,那系了衣带的短匕蓦然飞起,快得不及喘息,又连刺几人,却是劲道越来越弱了,终于,好似不堪再动,短匕叮当一声落地,动了一动,终究再也飞不起来。

众人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欢意,纷纷一跃而起,直到山岩之后。

山岩后,一位锦衣素貂的女子正歪倒在地,她仿佛呻吟了一声,却是面色苍白,再也起身不得。

众人逼上前去,还纷纷发出欢呼声,捉住了 !好一个美人儿……他们训练有素,本不会如此嘴碎多言,但此时却是刻意为了扰乱朱闻的心神。

即使知道他们可能是虚言恫吓,疏真也不会如此束手就勤,朱闻的心中仍是漏跳一拍,心神动摇间,他身上又受一处伤。

山岩边,雪团簌簌落下,众人在风声呼啸中团团围上一一下一瞬,但见冰雾随风而起,竟将一切都密密笼罩 !好浓的香味。

有人在雾中低喃,随即却警觉过来,欲要惊叫,却终究软绵绵的倒下,浑身再无任何动静。

疏真憋住气息,用力挥动衣袖,却终究咳嗽起来,罗袖边缘,竟隐约有白雾残留的粉末!这是她与叶秋分别时,特意央求他做的致极之毒。

无药可解,只在几瞬之间发作,即使摒住呼吸,却也能由皮肤从外界气息中染上。

虽然只是微量,但对于她虚弱的身体来说,却是难以承担的负荷 !疏真缓缓咳嗽着,吐出的血块却依已然是黑红色。

她感觉浑身不再疼痛,却是软绵绵再没一丝力气了。

仿佛是累极了,乏透了,又好似浸润在暖洋洋的水中,再不用动弹分毫。

风声仍在耳边呼啸,单调而巨大,永不停止。

有冰雪的细屑粘在眼睫上,糊沉沉的,越发恍惚,折射的潋滟雪光,在眼眸深处晕化为五色暗彩……好似有一道人影遮挡住了这份暗彩……有人俯下身,无比靠近的面庞上,是无法言语的癫狂与恶意……接着,胸口便是一阵剧痛 !激烈的痛感让她浑身都在痉挛,她睁大了眼,映入眼帘的那张艳丽却又疯狂狰狞的面容一一瑗夫人!瑗夫人高声尖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你还是落到我手上了 !她双手用力,短刀在疏真胸口越发推进,血如泉涌 !真是丢脸……难道要死在这个疯妇手上?!疏真想笑,但眼前的一切开始逐渐模糊灰暗,整个人只觉得越来越冷。

朱闻听见山岩那边疯狂笑声,顿时睚眦欲裂,长啸之下,手中长剑横扫成圆,剑风随怒意狂飙高燃,顿时两人重伤倒地,其余人大都毙命,有侥幸的,见势不可为,也四散逃离了。

朱闻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三两步跑到山岩后面,见到的,却是让他一生都噩梦难回的场景一一226不——!他忘形大喊,整个山峦都被他震出阵阵回声,四面的冰块都簌簌破裂。

这一瞬,他忘记了所有 !眼前这一具满染鲜血,一动不动的躯体,竟是不久前,还在他怀中对他巧笑嫣然的伊人?!他不敢相信。

也不能相信。

殷红的鲜血四散蜿蜒,流入冰血之中,在他眼中晕化成漫天遍地的疯狂炽恨!凝成两点的黑瞳好似着了火一般,看向一旁仍手拿短刀的瑗夫人。

瑗夫人面容扭曲,又是欢喜,又是癫狂,看着他,语无伦次道:你是我的……只有我才能永远伴着你……伴着你啊!她的尖叫未竟,却只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景物,都好似朝两边散开,斜落一一有鲜血汇集在双眼之间,越来越红,红亮的耀眼!直到她反应过来,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剑气由眉心贯入。

美艳面庞生生劈成了两半,瑗夫人瞳孔中的色彩逐渐黯淡下来,终于熄灭。

朱闻长剑一收,却仍是浑身颤抖着,双拳握得出了血,却仍在用力 !他恨不能……恨不能将这个女人碎尸万段!怎么会如此手快,让她轻易死去?!他狠狠的锤在冰岩上,力道之强,顿时掌心血如泉涌。

冰岩经不住力道,碎了大半截,朱闻连忙上前,将疏真的躯体扶住。

他无意中摸到脉息,却发觉一一疏真好似还有气息!这气息非常微弱,游丝一般,若不是贴着摸了,简直不相信这人还活着 !他喜出望外,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腔,连忙检视一遍,点穴止了血,又喂下随身所带的丹药,却惟独不敢拔出那柄短刀。

刀已深入心脉,一旦贸然拔出,顿时便要心血激射,死于非命。

朱闻将内力 源源不断的输入她体内,耗费巨大,可算是不惜己身,顿时周丈一片热气蒸腾-,白雾氤氲之下,周身冰雪都融化了一大片。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焦灼欲狂的心情,感觉脉息略微强了些,连忙飞身而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一救活她!……茫茫雪坡上,朱闻带了疏真急急驰下,山脚下终于出现了接应之人,却是只剩下了寥寥十数人,身上都挂了彩。

君侯,这雪峰四周早设了埋伏,我们好不容易才打退两路……朱闻挥手,致意他不用再说,我们要紧急赶回本营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疏真,只觉得抱在手中的躯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好似下一瞬就要化为轻烟,渺然散无。

他急得声调都变了,这几个亲信都看出紧急,面面相觑之下,终于有人艰难开口道:君侯,大营那边去不得。

为何?!朱闻眼中更现冷凛,勒马沉声问道。

大营那边,前日来了一位监军,是王上派来的……从人偷窥他的神色,有些心惊,却仍硬着头皮道:这位监军用王命旗箭收回了所有大权,也派出他带来的人手进入狄境,说是要接应……哼!朱闻怒极,却连冷笑也笑不出来。

这算什么?!他在前方浴血奋战,后方那些人,就有如此层出不穷的鬼魅伎俩?!来接应我……哼,只怕是想让我死在狄地吧!他抱紧了怀中之人,眼中煞意,简直要射穿天际!疏真的伤,实在深重凶险,目前只靠一口真气吊命,随时候可能……的念头还未从他心中闪过,就已经让他惊恐痛心到难正逢这个生死关键,却来什么监军捣乱一一王城的那些人,他一个也不会轻易饶过!朱闻微微眯眼,冷然双峰扫过王城的方向,冰煞与怒焰交融为两点,雪光映拂下宛如天上星辰一一只要让我与她,度过这一难关……他低下头,凝视着怀里宛如沉睡的容颜。

疏真的头发有些蓬乱,衣衫上也有些冰泥,面容苍白中透出青灰若不是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再无半点活气。

他抚摸着她的脸庞,冰冷宛如雪雕一般,他以掌心的温度执着的为她捂热,风吹过两人身边,呜咽一如千古亘夜。

马匹发出嘶鸣,他随即警醒过来,再无半点忧悒哀痛,他勒住了马身。

他眉头高挑,站在荒原中央,望着眼前仅有的两条路,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艰险抉择一一那条崭新被践踏出的大道,乃是自己一众人踏出的,返回的地方正是大营。

他想起叶秋就在大营之中,他的医术天下罕有,也许能救她一命……朱闻正要纵马而去,心中一算路程与时间,面色又阴沉下来。

这么远的路程……只怕,疏真撑不到那时候 !他咬着唇,竭力让自己冷静下着决断一一若是返回大营,路程远不说,而且还增添了鲼外的凶险一一这位监军让亲信人马来接应,虽然自己本部之人不会听他号令,可大营之中,主力却是从各地调来,只听从王命,此人既然作为特使,一旦手中有什么秘令,只怕沿路更要耽搁 !他摇了摇头,心下不禁否决了这条路,眼角看向另一条,却越发眯起了眼。

另一条路,满是荒草荆棘,显然是荒凉了许久,连牧民都很少涉及。

这是一条劫掠之道,狄人只有在春荒之时才会走的,通往中原与狄地的边境之地,居延驿。

那里,有着朝廷的五万大军,其中也不乏军医。

但五万大军的统帅,却是……那个男人……!他会愿意救人吗?正在踌躇间,却听身后之人一声惊呼一一君侯……您怀里的夫人好象撑不住了 !他悚然一惊,仔细看时,只见疏真突然开始呼吸急促,面色越发变灰,浑身不断轻颤!怎会如此?!朱闻仔细察看,实在找不出什么异常,不禁心急如焚,他无意中看见那柄插在胸前的短刀,却见流出的缕缕鲜血有些过分紫黑了。

再仔细一看,他怒意上升,恨不能把瑗夫人碎尸万段!这短刀上曾经淬上一层毒物,随后又细细涂了炭灰,若是戳中人体,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反映,但过了一会,待人松懈下来,鲜血冲散炭灰,便会毒发 !疏真此时呼吸越发细碎急促,身上越来越冷,面上也涌现青灰色,那半边黥面上的青纹也丝丝浮起,显得狰狞丑恶,朱闻却好似全然不见,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将她紧紧裹住,希望能给她些许温暖。

疏真仍然在不断颤抖着,冷汗在她的额头,细细密密,朱闻再也不忍心开下去,纵马扬鞭,一声痛嘶之下,几骑朝着那条荒凉小径而去 !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一-居延就在不远处,你千万要撑住啊!227你们君侯呢?!监军刘剡阴沉着面色,嘶声问道,下首众将领默然无语,气氛陷入了凝滞。

君侯乃是王上亲子,贵不可言,你们居然连他的安全都照管不好!这位监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语之间,并不把朱闻看做一位惯经沙场的将帅,倒好似哪位走马章台,迷路不归的公子哥儿。

还不快派人去找!他怒喝之下,见众人磨蹭着不去,又吼了一声,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来人哪 !自说自话出来应声的乃是他所带来的统领,应声道: 我们的人已经四散去寻找了,希望君喉吉人自有天相。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不顺耳?! 众将领虽然大都不通文墨,却也隐约听出,这简直是在诅咒人快些出事才好。

监军刘剡见众人敢怒不敢言,眉角露出一丝阴笑,但随即,那位统领哭丧着脸上来禀报了几句什么,顿时刘剡大怒一一我带来的将士连口粮也无?! 这简直还有什么军法?! 混帐!眼见着众人目光汇集,掌粮官哭丧着脸,有些刻意的上来禀道:大人,我等各军的粮草都是由君侯亲自下令调拨的,根本不容互换混淆,如今贵部前来,一时并无对应的粮草供应,小人也难以调拨……刘剡心中一震,想起先前的传闻一一朱闻的军中粮草一直不够,是他靠了无耻黑心的劫掠手段,才弄来足够的用度,此人由此把粮草攥在手中也是应该,不由的信了几分。

难道你们君侯不在,三军就吃不上饭了,真是荒谬……把以前调拨粮草的人给我叫来!他……他来不了了 !掌粮官越发如丧考妣,夸张得众人都想笑,来不了了……以前君侯不在时,是军师代为调拨的……他好似很是羞愧,越说越看着脚下,声音越小,如今军师被发现是狄人奸细,被王上关了起来,听说已经被斩杀……行了行了 !这件事刘剡也听了不下十遍,再不耐烦听他说下去,他站起身来,焦躁的想要摔东西,却终于忍住了一一那么……把其他各军的粮草匀些过来吧,反正此时也不是战他的声音沮丧,原本要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的声调全然不在了。

大营旁帐中,传闻中被斩杀的卫羽坐在正中,手中狼毫正疾飞上下写着什么,一旁的叶秋正斜躺着,看着手中的药草,不时放一根在嘴里。

卫羽叹道:只有少量粮草,这些人就算再忠心,也难免有怨气而且其他被他亲信匀去粮食的将士,对这群王城来的小白脸只怕也没什么好感,两下难免要互相滋扰殴斗。

暂时,这位监军是在这里站不住脚的。

他看了一眼叶秋,又叹道:我只能做到如此,只希望君侯快些回来……叶秋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继续专注手中的根须。

你……怎么会愿意相信我,让我重掌大权?犹豫着,卫羽还是问出了口。

叶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那个小师妹,临走之前说,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紧急情况,就把你从牢里搬出来。

她不怕我再次反叛?叶秋的眼神越发露骨,以看痴人的怜悯眼光瞥了他一眼,嘿然笑道:她说……连开城杀民都不敢做的人,哪还有第二次反叛的胆子?卫羽哽住了,一时心中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口中讷讷,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一定,会替朱闻守住这里的……他垂下头,低声说道,声音虽轻,却稳若磐石。

……朱闻纵马飞驰,风声在耳边呼啸呜咽,荒原上有薄冰凝结,一旁却隐约有青黄潜头,大概是微幼嫩草透出头来 一一这一切被朱闻一眼瞥过,却心慌意乱地在心中乱成一片,脑中只剩下一片雪白黑青的色块。

这些色块混合纠结,随后在他心中沸腾煎熬,宛如岩浆一般灼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焦躁。

单手操控马辔,缰绳在他手中越勒越紧,怀中之人却好似越来越冷,好似他抱着的是一块冰石。

朱闻心中一凛,搂紧了她,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以自身体温来使她暖和。

他的手指很干燥,却微微颤抖着。

疏真浑身都感觉发冷,仿佛自己即将溶化为水,她略微轻吟了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天色越发寥淡,即将拂晓,诸天星辰都即将隐没,荒原之上,除去风声,万籁俱默。

你要去居延……?疏真的声音很低,血的味道甜而苦涩,在两人呼吸之间氤氲。

你好好休息,先别说话。

朱闻轻声道,半明半暗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得奔驰越急,耳边风声越大。

好好休息……我觉得,我已经不用了。

疏真轻声道,这一句对正在策马急奔的朱闻来说,却好似最残忍的戬言,让他浑身都为之痉挛。

你不要胡思乱想!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要再为我奔波了,我已经……持续的咳嗽声响起,朵朵血花飞溅.在绢衣上,疏真以全身的力气,拉住朱闻的衣襟,再无半点迟疑的,深深的,将脸埋在其中。

居延就在前方,那里有资深军医在,你受的只是小伤一一柔软的手指伸到他唇边, 按这了他欲说的急语,疏真喘息着,却仍淡淡笑了,我大限已到,一切都已经晚了。

朱闻哽住了,再无法说出半句。

疏真埋在他怀中,只觉得热力透过衣衫,源源而来,自己浑身的冰冷都仿佛被暖水包围着,她费力的启唇,低喃道:能够在你怀里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我很欢喜……我这一生,起落碴沛,实在是难以言说……她说着,唇边溢出了血,朱闻勒住了马,皮条却深深陷入了掌骨之间,连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

这一路走来,多大的罪也受过,多大的福分尊荣也享过……别人欠我的,我欠别人的,只有到黄泉之下才能算个清楚了。

但我最后的遗憾,却是、却是……无法回应你这一片心 !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228是我……辜负了你……对不住。

鲜血逐渐变得紫黑,她的唇色越白,仿佛透明一般。

朱闻心中痛不可当,用力抱住她的身躯,悲极、怒极,低喝道: 我不要听你什么对不住,我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疏真无声的苦笑了,她费力的伸出手,试图抹平朱闻额上的皱起, 如果,我与你,能更早的相遇,我一定会为你好好活着。

无边的疲惫与黑暗,已经逐渐 开始浸没她,她感觉到如水一般的倦意,她太累了。

恍惚间,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热的有些烫人。

这一路走来,有无数人愿意为她一言赴死,为她高呼万岁,为她膜拜礼敬,甚至,曾经有一个人,牵了她的手,誓言白首永不相离。

但是他们,都是对着神宁长公主而做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有眼前这人,是单纯的为她这个人而哭。

足够了。

旭日缓缓升起来了,宁白淡金的日光照在他背上,宛如神祗一般辉煌神仪,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却用尽力气,以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低声笑道: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要比你小三岁,在深闺中养得娇美动人,等着你来见我,娶我……朱闻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着,他很想怒吼出声: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也不想要什么小三岁的娇妻,我只想要你,哪怕你这一世大我五岁,哪怕你面容残毁!但他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疏真开始剧烈咳嗽了,她觉得整个咽喉与胸膛都仿佛被火燎一般,干涩的无法呼吸!朱闻忍住心痛,却不忍她到最后还要如此痛苦,灵光一闪,他从怀中取出那颗紫色果子,自己一口口嚼了,竟是入口即化。

他随即不再耽搁,俯下身,以口渡入她嘴里,一点一滴,只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里,缓解她的痛苦。

疏真的手逐渐松开了,面上也再无一丝痛意。

朱闻呆坐马上,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却将她抱得更紧,一丝也不愿放手。

直到无意间捉住她的手腕,他才感觉到手指间的热腻。

只见紫黑血液,正从她胸口的短刀接口处流下。

他一惊,随即捉住她的手腕,这才如遭电击一一居然还有脉息!他大悲大喜之下,眼前险些一黑,却丝毫也顾不得了,发疯一般,纵马朝前而去,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一-也许,她还有救!……晨曦初露,松木与白杨堆束而成的拒马在远处重重叠叠,夜半的露珠染上了木栏的纹理,萧策站在简陋的木寨高楼上,远眺而望,陷入了沉思之中。

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寻找沉烟玉之行,却竟然陷入了狄人的兵袭旋涡之中,萧策摇了摇头,只觉得世事如棋,莫测无常,实在是谁也掌握不了先是她的追杀,看似酷狠,却时而留有余地,逼使自己远遁燮国后,却又接到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狄人的真正目的乃是剑指中原 !随后,此事便急转直下了一一朝廷居然好似未卜先知,同一时间派出五万援兵,而自己却被追兵所逼,恰好在居延附近,随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自己接过居延的兵权,在此结成木寨连楼,与狄人形成对峙之势。

石秀对粮草用具所动的手脚,使得局面万分不利,而此时,那个燮王庶子,却挟着风雷之势,以英雄救世之姿出现,力挽狂澜,一战成名。

萧策对此倒是丝毫没有嫉妒,也不介意在凡夫俗子口中被拿来比较,但他的眼,穿过这重重狼烟乱局,却已然看透其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弄。

那双纤纤素手,是自己看惯,握惯的,如今却施以连环网计,欲将自己压落尘埃,为他人作垫脚石。

萧策心中叹息,却只觉得到如此田地,实在是命中注定的孽怨,无法可想。

仿佛感应到他的心绪起伏,他耳边连续传来达达之声。

萧策从沉思中醒觉,却听更远处的斥候连续喝道:什么人来人下马 !敌袭 !数声惊呼怒喝响起,远处直道上尘土飞扬,有数骑风驰电掣一般驰来。

并不是己方服色,却也不是狄人的模样,萧策凝神看去,却觉得为首一人的形象,越看越是眼熟,却是与记忆中的那人逐渐重合。

朱闻疾马而来,看在萧策眼中,却与上次意气风发的模样大相径庭一一他满身血污,长发散落却浑然不觉,面上混合着惊怒与焦急,死死抱着怀里一人!木寨的大门早就被关上,朱闻一路驰来,直到连绵的寨楼门下。

淡色晨曦之中,两个男人一在楼高处,一在门前,彼此对望一眼。

萧策负手端立,声音淡然,二王子,久见了。

朱闻却根本不愿与他绕园子,把大门打开。

萧策仍是声调平平,此乃朝廷之地,二王子身为属国贵胄,本该避嫌退避三舍,开城门这话从何说起?打开大门 !朱闻剑眉一扬,竞有着惊心动魄的摄人魔魅,她……受了重伤,需要军医急救!她?!萧策目光尽处,看到了他怀里那抱得严实的伊人。

是她?!朱闻默然点头。

萧策沉默半晌,冷然开口一一身边诸人平时都觉得他和蔼可亲,平易温文,却从未听到他以这般冷酷严苛的口气说话,她之所作所为,你我尽知,上论国法,下论私仇,你觉得本王应该救她?他居高临下,冷冽不含一丝情感的眼杠向朱闻,后者抬眼黑眸迎视,好似有无声的火光电芒闪现,让四周众人都有避开之念。

好似是一瞬,又好似过了许久,萧策倚着木栏,凝视着地下的这两人。

朱闻的目光幽黑得可怕,他低声重复道:把门打开。

萧策摇了摇头,十指却在背后深深陷入自己的手背,却也浑然不觉得疼痛。

不可能。

朱闻的目光越发阴寒,他想冲上前去,让这简陋的松木大门化为碎片,却终究控制住了自己,他怒气上涌,几日几夜的奔波疲惫,以及身上的伤患一起爆发出来,顿时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落下马来。

229鲜血从他的肩上流出,染红了门前的黑土,萧策静静看着一切。

他眼中仍是冷然,最深处的瞳仁,却好似流淌着什么。

朱闻下了马,怀中躯体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体温了,疏真面色发灰,脉搏几乎摸不着 了,腹部的紫黑血液却是越来越多,染得他满身血污。

你怎样了?朱闻嘶声问道,好似一个人的疯狂,却再无人回答他,只有风声呼啸。

日光照入他眼中,他只觉得天悬地转,眼前一阵发黑,紫黑色的血却是越流越多,从他惊慌的指缝中,落入尘埃。

好似流尽了她全身的血……朱闻踉跄着上前,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敲击着那扇巨大的木门——开门……你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他嘶声喊道,日光下,仿佛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落下。

开门啊!他继续敲打着那扇好似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四周俱静,死寂的静。

只要你答应救人,有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日光脉脉照下,淡金的细碎光芒落入他眼中,亮得让四野都黯然。

只要你救她……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飘荡于风中,却仍清晰的传入萧策耳中一一我的封地,十万大军的统帅之权,燮王的大位,甚至是我的性命……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仿佛已经绝望了,说到最后,声音破碎成吉光片羽。

日光仿佛要将这一男一女熔化,原野之上风声萧索,鲜血在地下洇成一片,分不清楚是她的,还是他的。

再没有比眼前更好的结局了。

萧策如此想道。

她终于要死了,这段跨越十年,燃烧了他整个生命与情感的爱恨孽缘,也终于要结束了。

从此之后,京城的那些贵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以一道玉玺,便可调大军与诸侯于股掌之上,再不必担心有人揭穿,那玉座珠帘后坐着的,不过是浅薄娇纵的凡女而已。

她死得如此之好,居然还连带上单独前来的朱闻一一要他死在此地,真是轻而易举,从此燮国的芒刺,也将被削去。

再没有比这更好了,不是吗?萧策在问自己,明明是该笑着的,他的十指却狠狠的插入皮肉之中,几乎要扯出白骨。

求你,救救她……朱闻已经跌倒在地,他最后的声音被风声吹去,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倒在满地的鲜血泥泞,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去,只有那一双手,还紧紧抱着怀中的躯体。

此时,铁闩被拉开的声音响起,沉重的巨木拖曳声缓缓划过耳膜。

朱闻抬起头,双眼因极度震惊和狂喜而放出光来一一那道大门,竟然开了 !……朱瑞一身玄赤色朝服,中央绣有锦绣明辉的四爪龙纹,头上珠冠也垂下九道玉旒一一这已经是标准的世子服饰了。

他坐在御案正前,正意气风发的看着奏报,身后是一道垂帘,隔开的后堂中,燮王朱炎喝了药,正在沉睡之中。

他手中狼毫正在疾飞,果断下着各种决定,眉宇间不断滑过怒色与狡笑,丝毫不见平日的温和懦弱。

此时侍从前来禀报,众位大臣入内议事,朱瑞眉尖一挑,道:请他们去议政殿。

议政殿乃是处理政务的主要大殿,只有大朝之日才会开放,此时朱瑞第一次正式与诸人相见,君臣名分之下,自然要隆重其事。

今日雨横风狂,春寒运转,大殿之中却整整齐齐站了两列。

当众人看见燮王朱炎由宫人搀扶而来时,都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朱炎的步子并不算蹒跚,只是有些呆滞缓慢,他身上包了披风,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张脸,倒是颇为红润。

见他还能走路,那些关于朱炎已经重病,甚至死去的传闻立刻不攻自破了。

朱炎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叩拜,径自走向侧堂的暖阁,随即便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呈了进去。

朱瑞由正门步上最高之座,顿时所有人都跪下叩拜。

朱瑞的眼中闪过志得意满,随后振袖示意,各位请起。

为首几位大臣都是老人了,知道燮王将政权全委于朱瑞,便首先问候燮王的病体。

朱瑞端坐正中,淡淡道:父王身体十分虚弱,正在后堂休息,本该让你们入内探视,这么多人入内,只怕要将风寒带入,各位就隔着帘子遥拜吧。

这话虽似商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侧堂隐约传来的咳嗽声,似乎验证了他的说法。

朱瑞说完,也不愿多谈燮王的身体,随即开始问起了边境的战事。

二哥做事也太过孟浪了。

他的声音仍是淡淡,听到众人耳中,却是从脊背上由然生出一道寒意来。

虽然狄人滋扰,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是狄人既然撤离,何苦这么不依不饶的追着?他哼了一声,又道:他还去插手朝廷与狄人的战局一一是觉得自己天下无人能敌么?!这种训诫的口气,竟是对兄长所说,实在可说是严苛刁毒,各大臣互相使了个眼色,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人开口。

朱瑞扫了众人一眼,随后轻笑了一声,温言道:父王让我总领朝政,就是希望我负起这个责任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还希望各位多多助我才是啊!众人连忙跪下,连称不敢,各个都是忠心可嘉的样子,朱瑞满意的扫了一眼跪着的两正要叫起,却听殿外一声冷笑道:勉为其难?! 你还真是能说得出口……上天怎么给你披了张人皮!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如此毫不留情,几近谩骂,众人悚然一惊,有几个胆大的却知道有好戏可看了。

萧淑容鬓发散乱,花容带怒,不顾左右侍从的阻挠,冲进了大殿。

众目睽睽之下,她死死盯住朱瑞,怒骂道: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居然给自己亲生父亲下药 !侍卫又要来强拉,萧淑容用力挣脱着,带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划破了好几个人的脸,场面顿时更乱了。

230朱瑞冷眼看着,一拍座椅的扶手,这象什么话! 淑容 神志不清了,还不把她扶出去,去唤太医来!顿时便有五大三粗的侍卫上前来扶,萧淑容大声哭叫,却是死命朝着侧堂喊道:王上…… 王上,您还尚在,便有人欺侮臣妾啊 !!她虽不至于满地乱滚,却也脂粉不匀,鬓发散乱,众臣见不是事,正敛目回避,却不提防萧淑容又转过头来朝他们哭道:你们各个食君之禄,却眼看着君父被人谋害还不出声,算什么肱股之臣 !她这么再三再四的说起谋害,朱瑞再也不能无视了,他怒意上涌,身形好似气得直颤,淑容,我敬你是长辈,又神志不清,这才没有跟你计较一一王上好端端在这,哪来什么谋害 !他按捺下眉间闪过的一缕不屑 一一这个女人已经狗急跳墙了么,到大殿上来吵闹撒泼,这样一来,她今后是声誉扫地,再不会有人听她混说了。

他眉头一扬,索性对着众臣子道:父王身体不适,只能静养,可是如今淑容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在这里生出这样的谣言来,要是传扬开去,我是万死莫赎。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道:去禀告父王,就说儿臣不孝,还请他移驾到此,向各位开解训诫一二吧!众臣听他这么说,又早知萧淑容惯于撒娇弄痴,一心想把小儿捧上王位,之前不知生了多少事来,心中都是雪亮,连看向萧淑容的目光都略带不屑和嘲弄。

萧淑容好似觉得芒刺在背,又是焦躁,又觉得冤屈,禁不住抽噎着哭了。

朱瑞的笑意仍些无奈,却仍好似尽了最大的克制和忍耐一一他在心中无声暗笑道:萧淑容,你妖媚惑主的名声可算是远播朝野了,而我,人们一向视我为木讷诚朴之人,两相对比之下,他们会相信谁,实在是不用问了。

他随即略微皱了皱眉:萧淑容为何会知道下药一说?是了,她一向贴身服侍父王,难免看出了蛛丝马迹。

一丝隐秘的杀意在心中升起,片刻之间,燮王朱炎已经到了。

他仍需要人左右搀扶,面色仍是红润,眼神却有些倦怠的迟缓平静,瞥了众人一眼,也不开口。

朱瑞躬身道:父王,儿臣无能,居然惊动了您一一可是萧淑容她,非要说我谋害了您 ! 父王,儿臣实在是冤枉啊!他愠声说着,好似真受了天大的委屈。

朱炎的目光仍是凝于一点,他声音平静,无一丝波澜,你确实是冤枉。

父王,这话出自淑容之口……众口铄金,记毁销骨,儿臣实在怕传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谣言,有损王室声誉。

这实在是有损王室声誉!朱瑞的声调微微提高,好似很是生气,臣子们都在几丈开外,根本没人看出他的眼神仍是呆滞凝于一点。

父王请勿动怒,各位大人看见您安好,也就放心了。

朱瑞微微一笑,看都不看一旁哭泣着要冲过来的萧淑容,惋惜叹道:淑容也是担心您的身体,又心结难除,思虑过度,有些臆症了。

萧淑容此时指甲乱划,她毕竟是宫眷,侍卫并不敢真正用力碰触她的身体,混乱中她又挣脱出来,一头撞上了朱炎,抱着他的双臂便是王上,您真的不顾惜闵儿了吗?她哭着摇晃着朱炎,众臣看着这一出闹剧简直是啼笑皆非。

朱瑞见她死命摇晃朱炎,险些把人摔倒在地,心中暗笑蠢妇,却做出一副孝顺模样,连忙上前就要制止她的拉扯,淑容,你身体有恙,父王才不跟你计较,你在君前这么咆哮悖逆,是要给闵弟招祸!他介入两人之间,双手一挽就要拉住萧淑容乱摇乱挥的手。

瞬间,他心中升起极为怪异的直觉,顿时警兆忽生 !萧淑容的眼神之中,根本毫无癫狂之态,却隐隐含了讥笑和得意!下一刻,一道冰冷的锋刃架在的他的脖子上,同时身后长腿扫出,将他即将发出的攻势踢在了回去 !朱瑞的腿骨发出一阵清脆的爆裂声,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跌跪下去,而脖子上的短刀却毫不留情的在他咽喉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瑞的面容在瞬间僵硬了,虽然没有回头,他却好似白日里见到了鬼一般!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平淡,漫然,却满含威仪一一寡人有你这个好儿子,真是死了也难瞑目哪 !……王城的四门之外,此时却突发异端!有大批兵马由官道与郊野涌来,骇得城门官以为是狄人打进来了,正要鸣钟示警,却不料来者竟主动显示了身份一一是守边的二王子朱闻的人马。

城门官又惊又疑,好似看出他心中的猜疑,立刻便有军中将领含笑上前,呈上一物,城门官略微一看,顿时吓得魂飞天外一一这、这……!大人应该看明白了吧……声音越发放低,事涉王上的安危,大人若是再迟疑……城门官略一哆嗦,连忙嘶声喊道:开城门,开城门,不用阻拦,让他们进去 !沉重的铁门被全部打开,有上来置疑的其他官员,也被拉到一旁,略一看那玄黄二色的绫诏,立刻也是面色大变。

潮水一般涌入的兵马中,有一辆大车略有些扎眼,黑色车辕,垂帘遮得密实,任谁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人在。

大量兵马的涌入,让所有百姓都在道旁议论纷纷,却无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瑞没有回身,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自从那熟悉而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面上的血色便褪了个干净。

你……他艰涩的开口,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

你怎么会……啪的一声脆响,将他的脸打偏了过去,朱瑞感觉脸颊热辣辣的,嘴里却没有出血。

萧淑容笑容快意,尖利的甲套将饱的脸划出一道血痕来,她恨恨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 !身后的低咳声让她不再造次,她微微一笑,随即垂手而立。

231不用回过身去,朱瑞便能想象出,身后朱炎那波澜不惊的威仪……就是这种装腔作势的王者气度,最是让厌恶!他眯起眼,舔了舔流到唇边的一滴血,深吸一口气,声音仍然嘶哑,却也略微恢复了些从容,姜还是老的辣,你赢了。

萧淑容又要怒斥,朱炎终于开口了,你确实是好手段,寡人也险些着了你的道。

朱炎随即咳了一声,显示他的身体也并非全然无恙,他挥了挥手,堂下乱成一团的众臣顿时安静下来,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

朱瑞眼中闪过厉色,好似孤注一掷的狠绝,我的手段还不止于此。

仿佛呼应他的话,殿外冲入一群带兵器的兵士,顿时将众人连同最上首的三人都团团围住 了。

你们是要助这逆子篡位吗?朱炎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这群兵士面面相觑,他们的首领虽然被朱瑞花了大价钱拉拢,愿意为他效力,却也只限于帮助他铲除竞争对手和异己。

如今,本该成为傀儡的燮王当殿质问,他一手掌握燮国敏十年,余威仍在,他们一时也不敢唐突。

朱炎缓缓道:寡人被这逆子的药物所迷,亲口表示将传位于他,你们起了‘拥立效忠’的心思,倒也不算大罪,如今寡人已经醒来,你们还要执迷不悟,不放下手中兵器?众兵士心思各乱,有一二人仍下兵器,大多敌人仍在犹豫。

朱瑞嘶声喝道:一旦放下兵器,就是死路一条……宫外也有我们的人,只要你们坚持半个时辰,他们便会冲进来!萧淑容掠一把额前秀发,好似在炫耀一般,脆声笑道:看来三王子你拉拢了不少人手,城中守军只怕被人收买的也有不少。

只可惜啊,妾身奉了王上之命,早就派人传了密信给二王子,让他入城勤王,你的人再多,多得过数万大军吗?她这一句让殿中人心大定,却也隐含了夸耀自己的意思。

那些兵士再无迟疑,纷纷扔下兵器,一时殿内清脆之声大作,众臣子也松了一口气。

朱瑞面上一阵抽搐,哈哈大笑道:好……真好,你们两人演的好戏 !朱炎沉声道:寡人一开始还着了你的道,只是我虽然老,精神心魄也没有衰退到毫无防备的地步,发觉有异,却已经中了你的药蛊他看了一眼萧淑容,面露嘉许道:这一阵委屈你了。

萧淑容含泪而笑,哪有什么委屈的,臣妾见王上终于无恙,欢喜还来不及。

她美眸闪过一道难以觉察的光,又继续道:臣妾觉察到王上的暗示,拼了一死,也要通知二王子,所幸的是他身边也有配药的高人,及时送来药丸,暂时控制住了蛊术在体内的蔓延。

朱瑞面色一片狰狞,听了这一段,却是如同死灰一般。

他原本仪仗的,就是蛊虫能短暂控制住朱炎的头脑,让他听从自己的话,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等自己登了位,脑髓被蛊虫侵蚀一空的朱炎,便会顺利变成痴呆之人。

却原来……又是朱闻在其中作梗!他想起上一次,萧淑容刻意来闹,当时自己还志得意满的看她被驱离,却原来,她已经趁隙将药给了朱炎!朱炎又咳了两声,架在朱瑞脖子上的刀刃也有些发颤,此时早有臣子上前来,将朱瑞五花大绑,搭在阶下。

朱炎咳了两声,眼神又有些迷离,萧淑容见此情景,心疼的蹙起了眉,这畜生用的蛊虫太过霸道,虽然及时用药控制住,却也伤了您的身体……等叶太医回来,要尽快让他替您彻底拔除。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颗递到朱炎嘴边,这是二王子送来的药,能压制蛊虫,您再服一颗吧!朱炎也觉得那熟悉的迷茫晕眩感又上来了,连忙接过,正要吞下,却只听得突兀一声一一你要是真吞了下去,只怕就要与朱瑞到地府去相见欢悦了。

这声音有些磁哑,却又带着难言的奇妙韵味,听到朱炎耳中,却有一重似曾相识之慰。

重重缕缕的日光照在六扇齐开的殿门前,鎏金刻花的繁纹映在青砖上,明暗之间,有一道裹了黑纱的身影,冷然站在门槛前。

是你朱炎眯起眼,竭力从回忆中找出答案,你是朱闻身边伺候的那名……那女子轻声一笑,缓缓走入殿中,举手投足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尊贵气度。

朱炎瞳孔一凝一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又涌上来,你,究竟是……许久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啊,燮王。

轻声笑语在殿中响起,下一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一整件黑纱被她轻扯而起,出现在众人面前,赫然竟是一位华衣丽人 !玄黑缎衣中透出暗色冰纹,朱红绣衽作凤翼般收扬,曲裾旋落而至,虽是便装,却亍古风盎然中透出来者的不凡身份。

竟然……是你!朱炎只觉得一阵晕眩,仿佛全身心血都涌到了太阳穴一一再没有比眼前更能震撼他的了 !黑瞳因极度震惊而凝成一点,眼前的女子凤眸慵懒含笑,雪色面庞,朱红带笑的唇线,一如如记忆中勾人心魄一一 只是眼角下方,多了半寸见方青黑的繁纹。

断续浓妍的图案,初看好似女子青黛勾出的颊妆,青黑墨色更衬出肌肤如雪。

朱炎却因此凝紧了眉峰一一 虽然只残存半寸,他却看得出,这是刻在罪刑者面上的记号 !他脑中思绪万千,只觉得仿佛是在梦中,又好似坠在云雾之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疏真却是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乱念,把你手中的丹药放下吧!朱炎的视线回到掌心,他虽然心乱如麻,此时却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这药有问题。

疏真微微一笑,这要问你的宠妃了。

未等朱炎将目光转到萧淑容身上,她便尖喝一声,你胡说什么,这是二王子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全靠了这药,王上才能暂时克制住朱瑞的蛊毒。

232疏真看都不看她一眼,款款道:这药确实是朱闻送来的,但是,中间接手转交的人,却是你。

当时情况紧急,臣妾只有靠着到王上寝宫哭闹的机会,趁机让王上服下丹药,二王子也是知道这点,才派人送到我手上的。

萧淑容说得理直气壮,随即又要向朱炎哭诉,她的眼看向朱炎,却被他眼中的神色吓了一跳。

朱炎的眼中闪着晦暗难明的光芒,那光芒紧紧盯蓍疏真,熠熠中透出灼热。

疏真仿佛感受到了朱炎的眼神,抬头正面看向他,却是坦坦荡荡,毫无顾忌。

她看了一眼,随即对着萧淑容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就把这药吃下去好了,反正也是治病强身的良方。

萧淑容手一哆嗦,却咬牙道:既然你这么说,肯定这药里有什么不测,二王子派人送来这瓶药,内中到底有什么,我实在是一无所知。

她既然坚持把脏水泼到朱闻身上,疏真也就索性点穿了,王上一开始能恢复过来,也是吃的这瓶里的药,不如请太医过来一趟,他们虽然不济,有无毒性倒是还能分得清楚。

萧淑容顿时语塞,她先前为了不让朱炎被控制,赶紧设法将药送到他手上,那时候她是全心全意希望他痊愈的一一若是燮王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第一个被拿去当活人殉品的就是她。

那时候的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可如今手里这瓶……萧淑容的面色越发惨白起来。

朱炎扫了她一眼,这药寡人已经吃过了,你也不妨吃一颗。

萧淑容含泪欲泣,却无力跌倒在地,全身上下,再没有一丝力气。

朱炎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叹道:寡人对你不薄,对闵儿也一向寄以厚望,可以说,四子之中,对他最为优容……你多次犯忌,寡人都没有治你的罪,为何你会如此丧心病狂?对我不薄 ……萧淑容的眼缓缓抬起,闪过一道明亮而疯狂的光,随即发出一阵冷笑来,是啊,你确实是对我不薄!她凄厉愤怒的声音回响在整个殿堂,这么多年来,世人都以为你对我宠爱倍至……可是,你眼里什么时候真正有过我?!在你心目中,我一直只是个替身……这么多年来,你对着那画卷相思梦寐,满心里只有她一一我不过是长得跟她象,你才会待我不薄!她越说越急,好似要把这多年来的愤怒与隐忍都倾吐出来,这么多年来,我忍够了,也受够了……与其作小伏低的伺候你,我宁愿放手一搏!你住口 !朱炎怒喝道,面色阴沉宛如雷霆大作。

他偷眼去窥,只见疏真在一旁,虽然默默站着,却显然已是神思飞游,顿时心中又痛又酸一一她根本不在意,也无心来问……大概以为这常见的宫闱争风。

她,根本是一点也不曾放过心思啊!萧淑容一气说完,却仍是恨恨难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她指点着地上被缚的朱瑞,你看你这些儿子,各个都是狼子野心,我若不早做打算,谁能护我们母子周全!朱炎冷哼一声,今日,寡人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却是先下手为强……你这样做,却是置闵儿于何地?闵 儿……萧淑容面上露出一丝哀凉,很快却被更多的怨毒和不甘所替代,他也是你的儿子……连你都不顾惜他,还用得着问我吗?无可救药!朱炎袍袖一拂,一股无形之风将萧淑容推了个踉跄,终于瘫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经意一枯眼,却瞥见疏真微侧的面庞,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好似白日里撞见了鬼魅一般。

那样的眉眼,那般似笑非笑的唇角,与镜中的自己竟有五六分相似!她浑身都在颤抖,咽喉好 似被什么无形之物掐住了,想要高喊,却喊不出声来。

费了好大的劲,她才近乎呻吟的说出了一句,原来……那个画卷中的女子……就是你!这一声又低又快,透着诡异疯狂的意味,好似一把利刃插入朱炎的胸中,他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萧淑容的笑声癫狂而快意,有一抹奇异的喜悦在她的眉间跳跃,染亮了她的眼。

你也会有今天啊!她笑吟吟的转头看向朱炎,喃喃着笑弯了唇角,你朝思暮想了十年,心心念念,如今近在眼前……只可惜啊!说是可惜,她的眼中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恶意笑纹,这真是报应啊!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在整个殿中弥漫,众人包括疏真在内,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只有朱炎听出了她的意思一一即使你权倾天下,即使你富有四海,你真正想要的人,近在眼前,却永远都得不到!她是你儿子的……!这个念头由萧淑容得意的笑眼中投射过来,无比清晰的映射在他心中。

那一瞬,朱炎只觉得脚下尽是虚无。

他踉跄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身形——与生俱来的王者尊严,让他不能在众人面前示弱。

朱炎沉声吩咐道:将她押下去。

顿时便有人上前,连同被捆成一团,几乎被人遗忘的朱瑞一起押下。

朱炎的身边显得有些空荡荡,他的目光略微有些黯然空茫。

燮王……看向疏真,浓眉一挑,不解释一下你的来意吗?疏真微微一笑,大大方方说道:朱闻正在城中搜捕逆贼党羽他身上还带着伤,所以我替他入宫来看看。

你替他?!朱炎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的愤懑积郁,眼角余光瞥见四周众臣的目光,于是沉声道:也好……他随即话锋一转,许久未见,寡人甚是想念与你对弈之刻。

疏真略微皱眉,数年前,自己曾隔着珠帘,与他对弈一局……当时天冷,两人喝了许多茶水,随意闲谈着,心意却都不在盘面,而是借着棋局,彼此隐晦而客套的试探暗示。

朱炎的话听着冠冕堂皇,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疏真觉得自己有些多心了,却仍坦然一笑,确实是许久了。

两人不顾四周众人各色猜测惊奇的目光,命人取了棋盘,回转暖阁之中。

233堂暖阁之中,虽然是春日,地龙仍烤得暖融一一朱炎,体弱恍惚,在这样的地方倒是合宜,如今两人都觉得有些热了。

疏真取过一瓶丹药递了过去,我还随身带了一瓶,你要是信得过——话音未落,朱炎已经取了一颗咽了下去,他若无其事的笑道:你的为人,还不屑做这等事……面对他熠熠专注的目光,疏真忽然觉得脸庞有些发热一一那是心下惭愧所致。

自己的为人吗……她禁不住要苦笑了 一一 自己并非如他说的一般光风霁月,他身上的陈年旧伤,就是先前自己派刺客所为 !棋子落在盘面上的声音分外清晰,窗外的 日光微微投入阁中,连风声也远离了这里 一一这小小斗室中,静得有些昏昏欲睡了。

朱炎问了很多,疏真也说了很多。

一盏盏茶水由彼此互相添加,却没人虚言说谢。

疏喜娓娓说起了这一年多来,发生在自己身上天翻地覆的巨变,一直说到与朱闻在雪山下遇险,一路奔命,到了居延楼寨门前。

她拈一枚棋子,神色有些恍惚,想起那命悬一线的时刻一一大门终究还是打开了,萧策一声令下,她得到了军医的救助,军医及时止住了血,诊断的结果却是让人愕然 !她的身体原本就有余毒,缠绵体内年余,又中了瑗夫人涂毒的短刀,已经是强学之末,近乎无药可救了,可她却好似服食了什么催动气血的灵药,竞起到了涤血洗髓的功效!这灵药连军医也说不清是什么,却是霸道非常,在她已是流血过多的情况下,居然仍催动鲜血朝外飞涌,若不是及时止血,只怕毒祟清干净,就先流尽鲜血而死了 !两种毒素本就是互相牵制,这下彻底被不知名的灵药拔除了干净,等她醒来时,发觉丹田处一片 气劲充沛,再到铜镜前梳妆时,竞发觉脸上的半边燕纹几乎全数消失了 !她想起叶秋昨天飞书而来的解释说法一一这刺青原本只是颜料而已,可毒素参合其中,所以难以去除,如今毒素一去,竟连带这颜料也褪去了,倒是意外之喜。

只有眼下的半寸见方还残余着墨痕,但那花纹此刻看起来却好似颊妆一般,反而有着奇异的美感一一朱闻当时激动难当,笑着说:大概这是你那时眼泪落下,浸湿了面颊,所以没有去除。

到底是吃了什么灵药呢?在来王城的路上,她与朱闻冥思苦想,直到朱闻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那只形似水晶果,汁多水甘的紫色果子,顿时豁然开朗 !疏真托着腮,想起他当时又惊又喜的模样,觉得些点傻气,却禁不住微笑起来。

朱闻放下黑子,却正好瞥见她此时的神情一一眼里闪着喜悦而甜蜜的光芒,因出神而凝胶于一点,整个人都仿佛浸润在淡淡光华之中。

是因为……他?这一瞬,他只觉得悲从中来,随后,便是如无底深渊一般的懊恼,你遇上他才多久?而我的心里,却藏了你八年 !是因为落难时的援救邂逅?可是,若是我知道你身陷泥泞,我能做的,却是比他多十倍,百倍!如此的不甘……愤怒阴燃而上,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下一瞬,他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从她唇中吐出 一一-朱闻……他先前受了些伤,目前又刚入王城,又要忙着镇守和恢复秩序。

朱炎静静听了,面若无波,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手指,已经将紫檀木棋瓮捏出了深深的指痕。

疏真好似感觉不到室中的凝窒气氛,继续道:他很担心你,所以带了大批兵马入城。

朱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剑眉一轩,眼中爆发前所未有的神光,却听疏真不管不顾,径自道:情势紧急,为了清君侧,也就没顾得了那么多……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如今乱谋被揭破,但宫闱之中,只怕仍有余党,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朱闻想让兵士暂时进驻宫中。

这不是奏请,连商量也不是,听起来竟象最后通知一声。

朱炎的目光炯炯,有如实质,你们这是要带兵入宫了?!王上千万不可误会,朱闻一片孝心,也是为了您着想……况且,您体内的蛊毒要完全拔除,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静养为宜。

疏真所说的其实是实话,这也是叶秋亲口所述一一他甚至很隐晦的提到,这蛊毒除去后,仍将有后遗症,只怕燮王的身体将更不如从前。

话虽没错,但此刻听来,却带着诡谲的别样意味。

好……很好!!朱炎嘿然冷笑,双目有如电光一般,这意思是说,如果不让朱闻如愿,只怕寡人这条性命,也会因为乱贼余党而丢掉!王上如此揣测,只怕朱闻真要寒心了。

疏真平稳放下一枚白子,看向朱炎,双目深邃,却是波光潋滟,这一年多来,我亲眼目睹,朱闻乃是你诸子中最出色的,若是让他来做储君,真是燮国之福。

朝廷和某些权臣,一直想方设法在拔除这根芒刺,为什么?就是为着怕他上位,燮国国势越盛……甚至是我,以前也是如此作想。

你却因为种种偏见,对他多有猜忌压制,他能走到今天,却更证明了他值得这个王位!事到如今,你只剩二子,难道非要让幼子卷进这血腥旋涡中?疏真的话,恳切中带着锋芒,朱炎听了,心中宛如万千波涛汹涌,面上努力维持最后一丝平静,如果寡人真是不允,你们又要如何?疏真目光一闪,顿时晶莹闪耀,不可逼视,若是王上执意如此,我们虽然不愿效仿这些谋逆的乱党,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宁静暖阁中,她的声音不紧不慢,我的手段,王上一向知道,朱闻也许做不出某些不忍言直事,我却可以。

她的嗓音越发低沉,所以,王上千万不可逼我。

你为了他威胁寡人!怒意与悲酸在这一刻奔涌横流,再也无法抑制,朱炎低喝出声,只觉得痛入心髓,几乎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234他对你而言,就那么好?而我……却已经爱着你八年了 !从你还是娉婷少女,在城头怒斥我的时候,从你意气风发,谋惊四座之时……再到后连你权倾天下,风华无双……这一心一念里,都只有你,只有你而已 !而你,却选择了我的儿子 !无边的悲凉与绝望在这一瞬涌来,朱炎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憋闷,连连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几乎要倾在一旁。

笃王 !有一双手,隔着烟罗广袖,及时搀住了他。

那般朝思暮想的纤纤玉手,近在咫尺,却仍隔了一层。

这一层,竟然就是自己儿子 !日光透光窗棂的缝隙,脉脉而入,照得她肌肤似雪,凤眸如星,那半寸见方的墨妆,更添几分神秘之魅。

这么近在身侧的美好……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握到。

朱炎继续咳嗽着,仿佛连自己的心都要咳出来。

他凝视着身边瓷一般清遁的面庞一一如此年轻绝丽,风华正盛。

而我,已经是不惑之年,半老之身了。

他终于止住了咳,眼中浮现几多悲怆,几多憾恨,他闭了眼。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一次的毒就算解了,只怕会折腾自己后半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朱闻在我诸子之中,其实性子最象我,也最不象我。

疏真静静听着,脉脉日光中,飞尘的光影上下飞舞,宛如时间之逝。

他坚强果敢,从不惧怕任何强敌,所求之物,必定要千方百计得到,我当年也是如此。

可他那阴沉莫测的性子,却是幼时受了薄待,慢慢形成的,每次见到他这样,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其实,我也在怨怪自己,为何让他小小年纪,就成了这般喜怒不定的模样。

疏真点了点头,您说的极是。

朱炎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闻儿如今得到你这样一位知音,却是比登上天子的万乘宝座都要幸运。

疏真被他如此看着,只觉得很不自在一一这话听着确实是夸赞自己,但语气之中,却透着古怪的意味……好似是欣羡、嫉妒?!她忽然觉得自己看错了,禁不住眨了眨眼。

好似被她这般不自在的模样逗笑了,朱炎唇边一动,随即却化为更苦涩的线条,其实你的性子也不好,平时,你们两人都不吵架?这象足了长辈问话,疏真却觉得那种古怪的意味更重了,难得意见不一致,都是他让着我。

她谈笑晏晏,那微笑却刺痛了朱炎的心,他唇边苦意更浓,这小子在自己心上人面前,也会有如此好性子。

不等疏真回答,他狠狠闭目,再睁开时,已是了无痕迹。

你们马上就成婚吧!这突兀一句,让疏真圆睁了双眼,淡定眉宇间难得染上了愕然,啊?仿佛因她的愕然神情而眩晕,朱炎微微别转头,低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三日后就行大礼吧!就……就这么简单?别说是诸侯之子大婚,就算普通官宦之家,也要三媒六聘,选下黄道吉日。

不等她回答,他又道:礼成之时,我就担王位传给朱闻。

他叹息一声,至于我自己,我要搬到离宫去,好好修养身体。

疏真只觉得这一连串逆转,打得自己晕头转向,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什么话来。

朱炎冷笑一声,这王位,我若是传给闵儿,只怕他都要死在你手上,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慷慨些。

他随即看都不看她一眼,淡然道:这局棋我已经没了心思,你走吧!疏真也不知说什么好,起身施礼,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低沉嗓音——等等 !她愕然回身,朱炎却站了起来,高大身形在她头顶笼罩出一片阴影,无比接近。

朱炎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近到自己身畔。

那样微凉柔腻的肌肤,掌心带暖,美好的不可思议……他牢牢握住她的手,张开手掌,将她的完全包裹。

紧紧的握住……他闭上了眼,好似握住的是整个世界。

一室俱静。

仿佛是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他睁开眼,松开了手。

任由那纤纤五指从掌心抽离,他的世界,仿佛一寸一寸在眼前崩塌,灰飞烟灭。

他振衣而起,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而去。

汝等……好自为之吧。

绘纸移门被推开,日光争先恐后的照了满室,原地只剩下呆立不动的疏真。

她的眼,因极度震惊而睁大。

突然而来的金灿日光,刺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一阵头晕,颓然坐倒在软垫之上。

竟是……如此吗?不敢置信的低语,在这空寂的暖阁中响起。

……燮王朱炎回到前殿之时,殿上的混乱已经被整理过了,随后出来的疏真走到门槛,不知怎的,却有些迟疑了。

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熟悉而思念的身影。

朱闻 !她禁不住低喊,随即却在触及最上首的一道目光时,越发不自在了。

朱闻回身,眼中闪过惊喜。

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袍角的零星血迹,却显示出王城并非那么平静。

朱闻目光一闪,深深凝视着疏真,随即向朱炎禀报情况:中书等臣子早就被朱瑞拉拢,连城卫军都有三分之一起了骚乱,他一一就地处斩了。

他平静的口气让惊魂未定的臣子们一齐哗然,虽然是事出非常,可朱闻不请旨就擅杀这么多重要官员,实在是太过大胆了。

疏真还未来得及问他,却听上首朱炎开口道:你们两人的大礼,即刻就开始筹备吧!随后他吩咐一番换装进食后,又赶来伺候的众臣们,寡人这个儿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传位之意了,其余人听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几个老臣哪里敢应,连忙跪地,向新世子见礼。

王上!一声悲呼,打断了这一殿和睦。

朱炎一皱眉,看向殿门前的一道宫装身影,你不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做什么?王后一身宫装,乍看倒是鲜艳夺目,却更显得她面色憔悴,一直以来,朱瑞以送补药为名,让她喝下的都是催眠遗药,多日来她睡睡醒醒,人事不知,如今朱瑞阴谋败露,这才有宫人揭了出来,太医灌下药去,她这才缓过气来。

235王上,是臣妾无能,没教好瑞儿……她含泪跪下。

朱炎连动怒也懒得,也不唤她起身,只是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他人谁能替他负责?王后哽咽着,再不复平日的凌厉气势,王上,他千错万错,你总要瞧在是亲生骨肉的份上……寡人没有这种会弑父的亲生骨肉。

朱炎截断了她的话,又道:你多日未进水米,还是下去歇息吧!侍卫们连忙过来搀扶王后,王后甩开他们,突然逼近朱闻,尖声道:他也是你的兄弟,你竟然无动于衷?!朱闻满面冷然,眼中一闪而过的是苦涩与愤怒,拜他与同谋所赐,我也险些死在边疆。

众人看他的胸前和肩背,果然从甲胄下隐约透出雪白绷带碎角。

疏真看他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情知他那一日也受创甚多,虽然都不致命,但也流了一路的血。

她不自觉的靠近了他,目光扫向那尖锐刻薄的妇人一一王后,他也是你的儿子,你这么说话,不觉得太过偏向了?王后看都不看她一眼,尖声斥责道:这里是朝廷议事要地,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给我住口。

沉声喝出的,竟是一旁默然的朱炎。

他瞥一眼自己的正宫,后者在他犀利目光下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却仍是不甘的低嚷道:臣妾哪里说错了?!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一一趁着寡人没发怒之前,你住口。

朱炎平静无波的声音宛如一条劲鞭,扫得王后面无血色,摇摇欲坠。

朱炎冷哼一声,不再理她,径自对着朱闻道:燮国就交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把它变成烂摊子。

朱闻点头,既然你将它托付给我,我定然会让它更加兴盛。

王后见两人根本不理会自己,又听见将传位于朱闻,一股复杂酸涩夹杂着怒气涌上心头,她冷笑着冲朱闻道:原来如此,瑞儿出了事,这个王位终于被你得手了 !朱闻听她简直是碴倒黑白,迁怒于己,正要反唇讥讽,却听疏真淡淡道:我真是听不下去 了……本来我还想给你留些颜面,如今既然这么多人在,我就担朱瑞之事说个清楚吧。

她不顾一旁父子二人,径自向王后道:作为一个母亲,你很是偏心。

不等她回答,疏真微微一笑,也对,一个儿子出生时,满身黑斑,丑怪异常,又让你痛得险些血崩,第二个却是顺顺利利就落地,还不哭不闹,经常爱笑。

她说完,似笑非笑的看向王后,你可知道,你所偏爱、袒护的朱瑞,其实根本不是你的亲生骨肉?这话一出,简直如同平地生雷一般,连又困又乏的臣子也为之一震,各个专心倾听。

没等王后怒喝你胡说,疏真又道:你先前入宫时,为了争宠长期服食‘香肌丸’,对吗?王后面色微微泛红,却不否认。

疏真冷冷一笑,香肌丸这方子,之所以是宫廷大忌,是因为它虽然香甜似麝,能勾人情欲,长期使用,却容易让母体滑胎,流产,甚至是生下畸形怪婴。

这个方子,在京城的天子宫寝中,已经没有什么宫眷用了,燮国并不流行这些奇巧淫行,加上是十几年前,所以王后如获至宝,一直使用,终于酿成了悲剧。

朱闻出生时身上的黑淤,乃是胎儿在母体内药毒淤积所致,所幸他生命力强,总算挺过去了。

她斜眼瞥向王后,眼中有冷讽更有心疼与愤怒,至于你的瑞儿……其实,他早就死了。

顿时满殿哗然,不等众人议论,王后尖利的嗓音已经响起,你……你胡说!我问过你当时的贴身宫女了,她就是后来被你派到朱闻身边的顺贤老夫人一一生朱瑞时,你当时昏迷过去了,人事不知。

其实,你生下的就是个死胎。

当时你身边的侍女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生朱闻时就迁怒于她们,杖死了好几个人,如今又是死胎,内殿伺候的人担心大家都要赔命,合计之下,想出瞒天过海之计。

疏真随即看了朱炎一眼,后者避开了她的目光,之前,你曾经把服侍过燮王的一个宫婢罚到冷宫里去了,其实,她后来发觉自己怀了身孕。

那里地远偏僻,人迹罕至,她偷偷把孩子生了下来,却是遇上了大出血,这才被发觉。

当时你也快要临盆,你身边的女官得知后,生怕你怒发起来,惊了胎气,于是就先瞒了下来。

由于缺医少药,出血过多,这个女子很快就死了,但是你的孩子也死了,于是你身边的这群宫人,就拿那个婴儿来替换。

你一睁眼就看见玉雪可爱的婴孩,不哭不闹,还会笑一一可是刚出生的婴孩,都是要大声啼哭不休的,你看到的这个孩子,已经出生数日了,才会有如此反应。

疏真懒得看王后的反应,一口气说完,又道:你若是不信,你那位顺贤老夫人我还替你留着呢,随时可以上来作证。

王后此时一声尖叫,已经昏厥过去了。

朱闻站在她附近,眉头深皱,却终究没有上前搀扶,只是示意侍卫去唤太医。

他一个人默然站着,脊背虽然挺直,却仍显出些萧索意味。

疏真心一动,走到他身边,悄然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每个人,都有和善慈爱的父母的。

她轻声低语。

朱闻回握她的手,示意自己无恙。

朱炎看到了这一幕,黑眸略微一闪,便来无其事的看向朱闻,你终于得到了她……可知自己是何等的幸运?朱闻颔首,看向疏真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喜悦,他挺直了脊背,毫不介意父王那怪异的、如同针芒一般的眼神,我们一路走来,彼此都豁尽了所有,所以……我会用一生来珍惜她。

朱炎别过头去,却仍是对着朱闻吩咐,她身份、人品皆是贵重,你若是负了她,这普天之下,总会有人要让你终生不得安稳。

236朱闻顿时想起萧策一一在诊疗之时,自己也时晕时醒,与疏真双手牢牢相握,却仍能感到,病榻前那双锐利、沉痛、缱绻的双眸。

他心有戚戚然的点头,却浑然不知父子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殿下众臣有好奇的,有窃窃私语的,这所谓的贵重之说,更引得他们浮想联翩。

朱炎端详着自己的儿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猜忌的端详着他——那么,从今往后,燮国就交给你了。

顿了一顿,他又缓缓的,加了一句,从今以后,她……也交给你了。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触及疏真,微微一颤,便再不看她。

朱闻觉得这话透着十分的诡异,不仅听着不合礼数,而且也该是是对媳妇吩咐把儿子交给你了,他这么颠倒着说,简直好象……他目光一深,却根本不再想下去,反手握紧了疏真的手,对着朱炎躬身施礼道:父王,儿臣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朱炎觉得他的黑眸闪着耀眼的光芒,刺得自己双眼难受,他俩过头去,只是淡淡道:婚礼仓促,只怕要委屈你们了。

朱闻微微一笑,仿佛日光的灿华都凝聚在他身上,父王不必担心,我们并不觉得委屈。

他以只有身边的地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朱炎凝视着两人亲密互动,不禁闭上了眼。

一切……都结束了。

磨墨。

备纸。

他一声吩咐,顿时便有人上前服侍。

他心情激越,笔走龙蛇之下,顿时便是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佳儿佳妇。

众人端详着这墨宝,放在朱闻二人身上目光又有了不同——朱炎给了如此脸面,简直是异敏!他对于这位未来儿媳的态度,简直已经不能用重视来形容了。

疏真主动上前接过,走近朱炎时,她轻声道:谢谢。

朱炎看了她一眼,唇边掠过凉薄的笑意,毫无温度,同样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王位,这体面,就算我不给你们,你也会设法夺来的,何必说谢。

疏真不提防他会如此刻薄犀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垂下眼,仿佛很厌烦看见她,你走吧。

疏真接过,诚心诚意道了谢,回到朱闻身边。

这样……就行了。

再多看一眼,我怕自己会忍不住癫狂,忍不住出手,将你强占在身边……趁着自己还有理智,就此离开吧。

朱炎如此想着,转身拂袖而去,寡人累了,你们自便吧!留下的众臣议论纷纷,疏真与朱闻站在一起,手捧四字墨宝,一时百感交集,默然站在玉阶之上。

……三日后就要举办大婚,对于一位王世子来说,简直是仓促寒酸到不可思议,况且现在正是非常时期,城中仍未恢复秩序,朱闻忙得脚不沾地,本来就未恢复的身体险些又倒下,疏真只得强制他去休息,自己接过了宫中的一些事务。

论理开说,这根本不该她插手,但是宫中乱成一团,连个做主的都没有一一朱炎正在服药静养,竟是一个人都不见;王后那边情况更糟一一她神志不清,彻底疯了。

疏真觉得有些蹊跷,多年以来呵护的爱子竟不是亲生,而且心怀叵测,这确实是个重大打击,但这一下就疯得连人都不认识,连走路都不会了,实在有些夸张了。

她亲自去看了,却发觉比侍女说得更严重,王后衣衫不整,不顾众人的劝阻,蹲在地上爬行,一边痴痴笑着,抱着一个枕头,非说这是她儿子。

叶秋匆匆赶来一看,顿时脸就黑了下来,简直是个畜生 !他狠狠骂道。

不等疏真发问,他无奈道:朱瑞不知道从哪学来这些歪门邪道,他给燮王下的是苗疆的蛊虫,要把虫体引出来非常麻烦,我费了整整一日才完成。

王后这边他下手更狠,看似只是昏睡的迷药,其中却掺入了能引人疯癫的柯罂,这么着连续喝下来,王后是疯得彻底了。

疏真看王后将眼泪饭粒糊了一脸,只觉得朱瑞真正是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只怕早就知道真相了……知道了自己的生母是冷宫中卑贱的宫婢,而她早已死于王后的虐待与忽视。

知道自己不过是狸猫换太子的产物,一旦揭穿,便是天上地下永无翻身之日。

知道这世上,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高贵王后,不过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千万不能惹她不悦。

他还知道了,那被母后忽视苛待的兄长,其实才是她真正的亲生骨肉,自己是从他手中生生偷走一切的……这鲜血淋漓的真相,足以让一个幼童崩溃发狂一一也许,从小时候起,朱瑞就已经在默然中癫狂了,这股癫狂的力量积蓄到今天,终于酿成了这场大祸。

朱瑞想把燮王变为傀儡,随即取而代之,他想将朱闻彻底绞杀,从此之后再无人会向他索回被偷走的亲情和宠爱,而他最恨的,却是抚养、爱护了他这么多年的王后。

他有多么爱自己的母后,就有多么恨他。

爱与恨纠缠到此,光是杀死王后,已经是远远不够了,只有让她发疯,发狂,象牲畜一样在地上爬,胡乱吃着一切能找到的东西,这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疏真想得出神,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一这世上的爱与恨,却是比雪峰的冰隙还要深不见底,就如同,昭宁公主对自己的怨意……叶秋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转身看时,却见朱闻已经站在门口了。

你怎么来了?按照规矩,婚前,两人一般是不能见面的。

我来接你回去。

朱闻看见了王后的惨状,他的身躯僵在了那里。

疏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僵硬与不知所措,于是拉了他的手,两人一齐蹲下身来,替呵呵傻笑的王后擦拭着嘴边残食。

朱闻的手有些发抖,只有疏真听见他低不可闻的一句,母她的心中一痛,随即覆上他的,稳稳的擦去了王后嘴边的碎屑。

只有这一刻的王后,是宁静而慈和的,她不会再算计朱闻,不会再拿他做朱瑞的垫脚石……只有这一刻,朱闻才能喊出这一声。

身旁的侍女已经退了下去,连叶秋不知何时都消失了踪迹。

两人将王后搀扶到床上,看着她吃药静静睡去,彼此都默然无言。

檐外的一抹红色映入疏真眼角,那是筹备大婚的灯盏璎珞,这一刻,她感觉到无比的安心与恬美。

————————————————来,替呵呵傻笑的王后撺拭着嘴边残食。

朱闻的手有些发抖.只有疏真听见他低不可闻的一句,母后……她的心中一痛.随即稳稳地擦去了王后嘴边的碎屑。

这一刻的王后、是宁静而慈和的,她不会再算计朱闻,不会再拿他做朱瑞的垫脚石……只有这一刻.朱闻才能喊出这一声。

身旁的侍女已经退了下去,连叶秋不知何时都消失了踪迹。

两人将王后搀扶到床上,看着她吃药静静睡去,彼此都默然无言。

檐外的一抹红色映入疏真眼角.那是筹备大婚的灯盏璎珞,这一刻,她感觉到无比的安心与恬美四月初五,虽然不是吉日,却也没什么大犯忌的。

新世子斋戒后,便是祭告社稷宗庙。

其后.朝服盛隆,驾临银安殿,派使者宣告文书。

虽然比不上天子立后,却也好一阵忙乱。

疏真头戴凤冠,式样却与皇后的六龙三凤有所不同,只有单只凤凰口衔明珠,分七股垂下。

礼服上也不见山河社稷,而只有祥云朱雀。

向朝廷请封的金册浩命还未来得及送来,燮王朱炎便亲自主持,将一柄黄玉如意放入她掌心,顿时四周一片哗然——这可是世代先王传下的重宝!珠玉垂落眼帘,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恍惚一瞬间,他深深一眼看来,好似要刻入心中,永远不忘。

那副佳儿佳妇的墨宝,已经制成牌匾,高悬堂上——又有谁能揣测出,这笔走龙蛇之际主人的心境?对于疏真的出身,姓氏,众臣虽然好奇议论,却在朱炎、朱闻那里连碰了两个硬钉子后,再不敢多问。

礼成之际,燮王与新世子夫妇正要升殿受谒,此时宫外仿佛水波涟漪一般,传来不大不小的喧哗。

喧哗声并不惊惶,笑意与惊呼越来越近。

察报王上,陈国主送上贺礼。

夜明珠一对,银犀角十双……副使念到此处,却仿佛哽了一下,国主亲笔所书,言明,这是替世子妃添妆。

微微的骚动在人群中响起,疏真端坐如仪,气定神闲之下,自然流露的清贵尊华,却是让所有人都暗自纳罕。

陈国主当年被越人滋扰十城,她当时替他主持了公道,如今这是……疏真无奈地摸了摸额际,知道金禅在城下的喊话,终于使得流言传开了,如今各国或明或暗,心中都是有数。

随后又有数位国君和世家家主派人送来重礼,众入啧啧称奇之下,看向新世子妃的神情也越来越奇怪, 有消息灵通的,开始窃窃说起那个古怪而离资的流言。

众人随即拜见行礼,正要赐下宴席.又有客到,这次来的,竟然是狄人大王的使者。

两国交兵,正是水深火热的时候,大敌送礼,便得所有人都轰然起身围观了。

我们大王听说世子大喜,特地送来贺礼。

使者口音有些怪异、态度也不那么恭谨,礼物更是寻常的貂裘野味一类,但人们想起这次的大胜.面上都有欣喜自得之色。

礼物呈了上来,使者却并不退下,他手一挥.另有一只狭长木匣被送上。

这是我们大王给世子妃的贺礼。

金禅这是在捣什么鬼?疏真心中想着,已断然起身,接过木匣。

翻开一看,顿时只觉得金光灿然.竟是一柄精美的纯金带钩!带钩乃是狄人等异族随身之物,开始只是装饰,后来却刻意磨得锋利,作为山穷水尽之时,自行了断的器物,特别是女子,若要不受他族男人的侮辱、便会将此物刺入咽喉。

朱闻一向镇守边疆,乍一见此物,顿时怒火上涌,目光如电一般射向来使,好大的胆子!疏真不动声色地看完,甚至还抚摩了一下带钩,赞了一句,真是好手艺。

随即看向来使,替我感谢你们大王。

未等他回答,她微做一笑、明艳飒然之光,顿时让所有人都心中一荡,随即却被那眸中冷意震慑——来人,去取我的回礼来。

她召过侍女,吩咐了两句,不多时便有人呈了上来。

那是一件白色长袍,却被生生剪去了袖子。

我们天朝是礼仪之邦,不至于闹到禽兽一般,行通奸侮辱之行、你们的妇人可以将带钩取下……这是送你们的大王的。

疏真眨了眨眼,嫣然笑道:我们天朝,只要亡国之君着了这素白袒衣,出城跪求,自愿为臣.便不会为难敌国上下。

使者语塞,怒气上涌,再要多言,一旁的侍卫得了朱闻眼色、将他用力请了出去。

于是宴席开始,刚过一盏,外间喧哗又起。

朱闻放下酒杯,暗骂:真是没完没了了!下一瞬,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竟是明黄绫袱包着的诏令,九龙翻腾上下,代表若无上威严。

自燮王以下,众人皆肃然起立,静候天子旨意。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并不是什么圣旨,而只是单纯的礼单。

众人先还以为天子年幼,看重燮王威势,这才有所赏赐,谁知钦使卷起黄绫,开始朗念,众人越听越是不对——三龙二凤凤冠一座,东珠一斛……这根本不是世子妃该有的礼制!金翟鸟一只,嵌硌子一块,碎小正珠十九颗,随金镶青桃花重挂一件,嵌色暗惊纹小正珠八颗,穿色暗惊纹小正珠一百八十颗,珊瑚坠角三个……绣五彩缎金龙袍料五匹、绣五彩缎蟒袍料二十三匹、绣五彩纱蟒袍料二匹、织五彩缎八团金龙褂十八匹、绣五彩纱龙袍料三匹、片金二十匹、蟒缎二十匹、大卷闪缎三匹、小卷闪缎三十二匹、妆缎三十匹、上用金寿字缎二匹……潞蚰八十匹、宫纱二十匹、绫一百匹、……众臣子窃窃私语,有懂得朝廷礼制规格的,已经发觉其中蹊跷——这明摆着是公主的嫁妆样式!这一句暗暗一出,许多人轰然响应,各人心中都有了计较。

念到末了,连紫檀座汉玉水盛一件,紫檀画玻璃五屏风这类室内用具都有,简直太明显不过,这是给公主下嫁时的陪送嫁妆!众人瞧着上首新世子妃的眼色都不对,先前有小声议论她来历不明的人,恨不能溜之大吉。

钦使念完礼单,未等众人谢恩,便来到疏真座前。

这是万岁的一点心意,他要下臣转达……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仿佛说了句什么,疏真呆然,随后双目竟落下泪来,面上神情却是激动与喜悦交杂。

殿中人多嘴杂,钦使也不多说,饮一杯酒,随即告辞离去。

朱闻担心,略微靠近疏真,只听她轻声道:他居然,还认我这个姐姐!怕她想起往事又伤心,于是伸过手去,从袖中捏了捏她的掌心,  只觉得柔若无骨,不禁又多摸了两把。

她破涕为笑,斜了他一眼,把爪子收回去。

两人于是略微分开些,开始接受众臣的恭贺。

一片人声鼎沸中,眼波却是若有若无的流转,交接。

经过这一整天的忙乱,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

寝宫中已是红烛高照,瑞兽炉中的龙涎香馥郁绵长,将寝殿熏染成迷离幻境。

疏真换了纱衣,托腮看向桌上八盘八碟。

门外终于有了动表,有酒汽微微熏染,却并不讨厌,反而因为带了朱闻身上的清淡气息,仿佛是同岚之风,颇为清爽。

疏真这才发觉自己连凤冠都没取下,连忙欲拿,如瀑青丝却与金凤纠缠在一起。

我来帮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蓦然回首,知道他看见了自己的狼狈相,冰雪般的玉颜也染上了薄晕,越发让人心神荡漾。

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脑后轻柔而动,随即那一团纠缠便逐渐理顺了。

两人终于面对面,她却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

温热的唇贴上她的,好闻的气息越发传入脑中,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混沌。

重重的帷幕被放了下来,玉钩在风中略微作响。

窗外淅淅沥沥,好似下起了小雨,却越衬得满室暖融,流辉脉脉。

两人的身影彼此融合在一起,再难分彼此。

此时,正是红烛高燃,海棠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