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好一会儿。
岳行文抬起头,朱大人,实不相瞒,这次方田清丈是谁都躲不过的。
长丰县衙不过是先与后的事儿。
朱县令发了那一通牢骚也冷静下来,京中的先有邸报,后有八百里加急,那里的字字句句,他都记在心中,上面对这次方田清丈的重视程度他怎会不知。
只不过先前儿只顾想着旁人的事儿,一时没想到没轮到自己的头上。
罢了,于他而言,那些寄田不过使府里的用度多宽余一些,不要也罢。
可是人心难测,下面那几人又是如何想的?会不会因此而为方田之事使绊子?朱县令先前儿的活动犹豫是因事还未真正开始,这一旦开始了,他便要选定阵营,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做了全力支持方田的决定,他便立刻思虑到了这一层。
转头向岳行文道:岳大人,难道非得从长丰县衙开始不成?总要给个缓冲的时间罢?若是一个闹不好,自己窝里先乱了。
那岂不让那些人看笑话,让这方田清丈更加难以推行?岳行文以指叩桌,眼睛盯着不知名的远方,良久,才道:朱大人,以你对平西侯府、沈府、蒋府以及魏薛几府的了解,你认为即使先不动这些世豪大户,先不动长丰县衙,这方田清丈便能顺利推行么?岳行文给的是疑问,但是那话里透出的意思,却肯定的。
朱县令重重的叹了口气,点了几下头,也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不管与他们相干不相干,他们总是要拦一拦的,添些乱子的。
岳行文因着他这很是贴切,用到此处却又极为怪异的八字成语轻笑一声,朱大人也不必太过悲观,凡事总有解决的法子。
我与胡大人只所以商议先从长丰县衙开始,倒也不是故意与各位大人作对,实在是此地的情况过于复杂,一个不小心便会被他们抓住把柄,若是到了那时长丰县衙的寄田之事被挖了出来,便不止损失些钱粮那么简单了。
是因小失大,还是丢卒保帅,朱大人不妨细细的思量一番。
什么是小。
什么是大,什么是卒,什么是帅,朱县令自然是明白的。
这方田清丈一旦开始,长丰县衙便与这胡岳二人彻底站在同一阵营之中,这可以说是一场看不见战火,却同样惨烈,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硬仗,若那时被这些人拿了把柄,反咬一口,别说些钱粮了,便是不这大的官帽甚至小命丢了都是有可能的。
道理虽然想通了,这朱县令仍然是下不了决定,便抬了头,你容我再细细想想。
岳行文点点头,正欲起身,身形微动便又顿住,方才朱大人所言的那位李大人家中可是实情?朱县令点头苦笑,他说起来也算是个朝廷命官,日子过得比平民小户尚还不如,是这长丰县有名的穷官儿。
说着。
朱县令起了身子,立到窗前看了看,此时有一位年约五旬,瘦高个子,半偻着腰,头发胡须毕花白,一脸愁苦之象,身着半旧绿色官袍的官员立在院中,手里拿着一叠子纸正与金主簿说着什么。
朱县令手一指,诺,那个就是李义山。
原先家中的日子还好,自从他那痴儿生下来,又兼常年用药不断,日子便过的愈发艰难。
他那结发妻子云氏常年愁困交加,一病不起,七年前去了。
现在的继室江氏……说着这里朱县令苦笑一下,这个江氏……倒是个泼辣能干的,李义山名下寄田的主意许就是她出的。
朱县令给李义山之妻江氏泼辣能干这四字评语完全是出于他的身份,不屑用那坊间常用的字眼儿来评价她。
事实上,这位李夫人江氏可是长丰县出名的尖酸刻薄外加蛮不讲理,她本是长丰县城西屠户之女,现年三十有三,未出阁之前便是出了名的泼辣,她偏又是个心高气傲,一般的人家看不上,一心想做官太太,虽然她生得尚算周正,却因她那名声,一直在闺中待到二十有六也无人问津。
直到这李义山之妻云氏下世,她听到这一消息便觉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不管不顾李义山有个痴儿需要照看,托了媒人前来提亲。
原本这李义山无再继弦之意,无奈家中痴儿无人照看,左思右想,便提出唯一的要求,善待痴儿。
这江氏听得媒人带来的消息喜不自胜,一口应下。
这门亲事便就这么作下了。
江氏于六年前进了李家的门儿,初时尚还收敛,对李义山父子照顾得尚算周全,但时间一久,便露了本性,不是嫌李义山太过窝囊,便是嫌家中太过寒酸。
又看那些官太太们个个锦衣玉食,自己尚还需天天纺纱织布洗衣做饭,家徒四壁,一年到头竟然连个荤腥也见不着。
便整日给这李义山脸色看,兼指桑骂槐,弄得家无宁日,对痴儿的照顾也愈发不上心了。
这李义山给她唠叨得受不住,又心疼唯一的儿子,加之升迁无望。
狠下心来,便半推半就的做起了这逾制寄田之事。
岳行文神色不明的看了一会儿,回头问道:他那儿子得是何病症?朱县令摇摇头,不甚清楚。
听说是胎里带出的痴症,嘴歪眼斜,还时常发癫。
岳行文思量了一会儿,改日朱大人带我去这李大人家中看看如何?岳大人,你这……朱县令一惊。
岳行文见他会错了意,便解释道:我曾跟随前太医院院判容凌云容太医,学过几年的医术,便想看看。
能否为这李主簿略尽绵薄之力。
朱县令登时松了一大口气,听到提到容老太医的名头更是惊奇,且惊且喜,一连声笑道:岳大人啊,你可真是叫本官吃惊。
那容老太医的名头在咱们大周朝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岳大人能得容老太医收为弟子,想必医术也十分的了得罢。
岳行文摇头一笑,不过略学了几年,认得几味药罢了。
若不是因这李大人的境况实在叫人心生不忍,我断然不敢有此想法。
朱县令长出一口气,脸上有了笑意:即是岳大人有此心,这两日我们便一同去李府走一趟。
这岳行文的到来,引起整个长丰县衙的关注,纷纷猜测着这位岳大人的来意。
待他这一走,便有人撺掇着金钱二位主簿到朱大人值房一探究竟。
金钱二位主簿到朱县令值房时,朱县令正在值房内愁着脸儿,转着圈儿。
见他二人来了,叹了一声,麻烦!金主簿道:大人又不是今日才知这事麻烦。
钱主簿也跟着问道:那位岳大人可又说了什么?朱县令本想将岳行文所说的从长丰县衙开始的话说与这二人,也好有个商量的人,但是这话到了他嘴边,他却终是说不出口,便只是又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方田。
左右为难,实在麻烦。
说着,看了看天色,一手将放在案上的官帽拿在手中,本官出去透透气,这会子脑袋乱得很。
钱主簿问道:大人可要备桥子?朱县令摇了摇头,不须。
一言未完,便出了值房。
留下金钱二位主簿相视苦笑。
岳行文回到驿站,胡流风已然起了身子,一眼瞧见他平淡而微沉的脸色,眉眼一挑,怎么?那朱起云不同意?!说着也不等岳行文回话,便又道:你初提及时,本公子就觉得不妥。
岳行文抬头看他。
依你,这事儿该如何?胡流风怪笑一声,要依本公子,我们现在该回京。
岳行文无奈一笑,却并未说话。
胡流风将脸凑近,怎么?那朱起云还当真不同意?岳行文摇摇头,将朱县令的一番话简略提了几句,最终提到了那位李大人。
胡流风又是一声怪笑,行文,你可越活越回去了。
就这么一件事儿便把你难住了?说着起了身子,踱着才子步,在屋里行了几步,自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位李大人生计艰难,可不是允他逾制寄田的理由。
难不成因他一个生计艰难这方田清丈便不做了罢?岳行文挑眉,是么?胡流风讪然一笑,不是又能如何?岳行文伸手叩了叩太阳穴,沉默了一会儿,也是。
胡流风见他这副样子,桃花眼猛翻,那张凤娇的事儿你做起来眼都不眨一下,这么一件小事儿,你倒是愁上了。
岳行文抬头轻笑,那事与这事能比得么?胡流风一笑,怎么比不得?岳行文起身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中,张凤娇那事儿是张书山咎由自取,这李大人可勉强算得上无辜可怜之人。
胡流风摆摆手,本公子不在这里跟你辩,倒显得你是仁心仁义,本公子冷情冷血。
说着就要向外走,走到一半儿,顿住脚,回头一笑,若心里过意不去,但送些银子过去,本公子知道你可是个不缺钱的。
说完哈哈大笑,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