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熊出品 ----百万级打包资源提供者 zybear.taobao.com作者:微若洁茹内容简介:她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他是当朝左仆射的儿子,武林盟主的外孙。
父皇指了他给她做驸马,却没想到他们连家窥伺的是她们傅家的江山!大昭朝灭了,她不再是公主,他却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
阑独凭:九月九月。
秋风一阵凉似一阵。
枝头的叶黄了大半,间或有一两片抵不住岁月的,随着风飘下,袅袅如蝶。
伸手拉下低处的一枝枫叶,在鼻子下细细地闻。
是枯涩的味道。
沈若水呆立在树下,神情寂寥。
再有三天路程,就到京城的地界。
她回过身,透过半开的窗子看见那名绣花的女子,柳叶细眉,目光流转生辉。
她的姐姐,沈如蝶。
也不是姐姐。
一年前,她流离到杭州,在城郊外遇见一名叫沈若水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便在破庙中交谈起来。
沈若水单纯,向她讲述了她的身世。
她告诉她,她是去苏州找她那未曾谋面的父亲的。
那是她父亲与母亲的一段风流往事,无非又是一个负心男人和痴心女子的故事,她却细细听了,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后来她们遭了山贼,沈若水红颜薄命,而她拼了性命逃出,却也已奄奄一息。
再后来。
她葬了她,拿着她的包裹,和她父亲留与母亲的信物,到了苏州,找到了沈若水的父亲,苏州知府沈章。
于是她就成了沈若水。
她有了父亲,后母,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怔怔地看着姐姐绣了许久,她忽然长出一口气。
早若知道沈若水这个身份,会把她送进皇宫,她是宁可流离一辈子的。
三个月前,新帝登基,昭告天下大选秀女,凡是官宦人家已满14,尚未出阁的,均要入宫待选。
作为堂堂苏州知府的女儿,她自然也在待选之列。
大多数女子得到进宫的机会,那欢喜是无法言语的。
恰如沈如蝶。
从接到消息开始,她就开始了准备。
她原本就是巧慧的女子,一手丹青更是绝妙。
沈夫人托了宫中的熟人打听到新帝极喜梨花,便日夜督促如蝶画梨,硬是把那素白的梨花在素白的纸上画出了一缕香魂。
而于她,却是恐惧大于喜悦。
是的,她恐惧。
她害怕那个金碧辉煌的皇宫。
从接到诏书的第一天起,她便每日每日地做噩梦。
那些她曾经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过去那样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父母的脸,宠溺的目光,还有那男子如梨花般恬淡的笑。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天地发呆,在别的秀女都忙着学习如何讨得皇帝皇后妃嫔的欢心的时候。
父亲母亲没有逼她。
反正一个沈如蝶就已经是他们的王牌,而她,只需在宫中呆满4年,出宫再给寻户好人家罢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4年于她,已经是漫长到无法忍耐的岁月。
人生又能有几个四年。
浑浑噩噩地,她已经过到第4个。
二小姐。
时候小雅儿轻声唤她,大小姐请您进去。
外头露重,小心凉了身子。
她颔首。
进了屋,姐姐已放下手中的绣活,闭了眼半卧在榻上,侍婢小穗儿正给她揉着眼。
听见她进门,姐姐微微睁了眼,那一双似水含情目仿若两点星光。
若水,刚才王大人说再有三天就要进京了,你可听见了。
她点头:听见了。
姐姐微叹口气:原来我也不想说,但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她的手微微握拳,也并未出声。
这次进京,爹娘对我们是抱了期许的。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屑做什么妃子娘娘,也没人勉强你。
但是,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若在宫里惹了是非,若只连累了我还好,若是连爹娘一并连累了,那你又有什么脸面见沈家的祖宗?话毕,深深地看了她一样。
她默默点头。
知道了。
若水不会让姐姐还有爹娘担心的。
正说着,屋外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是和她们一路上京的两江总督的女儿,苏素。
这苏素虽是两江总督的女儿,自己的爹还在她父亲的管辖之下,却丝毫没有摆架子以势压人的臭脾气,反而和她们亲近得很,成天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若水正想着,苏素早已一脚踏进屋子,手里捏了一枝不知名的花,嘴里只嚷嚷:两位姐姐,看我摘的花!我原以为秋日里只有菊花会开,没想到在后院里开了大片的这样的花儿!说着把手上的花递上来。
若水笑着凑近,低下头去仔细的嗅。
居然有一股悠远的甜香。
正嗅着,苏素却噗嗤地笑出声来:蝶姐姐,你看她,老是用鼻子去嗅,像院子外面的小花!小花是外面看门的狗。
一句话说得如蝶也乐得掩起了嘴。
若水霎时红了脸,抬起手就要打她,苏素一个轻巧的转身,蝶儿般飞出了院子。
若水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却早没了影。
忽然阳光刺眼。
京城,皇宫。
我来了。
我回来了。
忽然想起那个眼角含笑的男子。
若再次见到我,你会是什么表情?你的眼角,依然能笑得如梨花般恬淡?阑独凭:初见五月天,燕草碧连天。
桃花开尽,只剩些许还在枝头似坠不坠之间。
花事败,人亦憔悴。
夜清宫。
夜清宫是这偌大的皇宫最佳的避暑胜地。
她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山上更有一泓清泉凌空而下,风吹过,若有似无的水珠随风飘进夜清宫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炎热的盛夏,也如初春一般湿润微凉。
清水阁华清卧在软榻上,任湖面的清风温柔抚过,撩动披在身上的薄纱随着的清风摩擦着她的身子。
只是吹不走心中的烦闷。
身后是侍女容桃,拿了一把洁白胜雪的天鹅绒毛扇,轻轻地扇着。
桃红的桃心枕,幽幽地散发出干枯桃花的苦涩,枕边的金檀木矮桌上,是一只翠绿的碧玉碗,碗中盛着冰镇过的雪莲百合红枣羹,浅浅地只剩下了半碗。
华清有着特殊的体质,对冷热很是敏感。
才只五月,就已经耐不住热,早早地搬进这父皇为她特地建造的避暑行宫。
远处湖面的水榭中,是一班唱曲的宫女,远远低低地吟唱,随着风轻柔地送进她的耳朵。
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子,搅得她心中的烦闷更添了一层。
半晌,容桃低头看了看,见华清已经有了几分睡意,便轻摇悬在一边的五彩络子,外屋响起几声轻微的叮当声,随即雕花梨木门便无声打开,一群素衣的侍女鱼贯而进。
为首的水仙接下容桃手中的扇子,随后的百合,海棠接过身后小丫头眉儿手中的蚕丝梨花纱被,动作轻柔地盖在华清身上。
眉儿撤下矮桌上的羹汤,随即巧儿捧着一只梨木托盘上,托盘上是一只晶莹的水晶盘,装着华清最爱吃的冰梅花糕。
一切完毕,容桃轻击掌,众女退下,只剩水仙在身后打着扇子。
远处的唱曲班,已不知唱到了第几首。
华清微微睁开眼,木然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面浮的桃花瓣儿随着波纹上下,煞是好看。
5月宫中的桃花早已开尽,这些花瓣是父皇为了哄她开心特地叫人到了京城北面的玉岚山上采集而来,撒在这水中的。
不知道母后和父皇谈的怎么样了。
心中的烦闷忽然抑制不住地涌上来,华清蓦地起身,把个水仙吓了好大一跳。
公主!水仙慌忙起身,随手扯了扯五彩络子,外间的铃铛叮当作响。
没等华清开口,容桃早已推门进来。
公主今日这么早就起身了?容桃笑意盈盈。
华清心中无端厌恶这笑,便不搭理,自顾自走下小阁临湖的木梯。
这梯子的末端正在水面,又搭出去数尺,清冽的湖水浅浅地漫过木板,浸湿了她光洁的玉足。
清风拂来,撩动她素白的纱衣,裙袂飞扬。
如瀑的黑色发丝亦随风缠绕在她的颈间。
忽然,湖对岸一个玄色身影闯入她的眼帘。
虽然隔了水,华清还是看清楚了对岸的男子,有好看的眉眼,正冷然地看着自己。
那是什么人?华清愠怒。
这夜清宫周围,除了父皇母后,没有她的同意,即使是父皇宠爱最盛的容妃也不可擅入,今日居然有一名陌生男子在对岸窥视她的举动!身后容桃上前:回公主的话,那位便是容妃娘娘的侄子,连家堡的少主连锦年。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也便是公主您未来的驸马爷。
华清大怒,回身冷冷盯住容桃:什么未来驸马,别说父皇诏书未下尚有余地,便是颁了圣旨,他们连家也休想取本宫进门!容桃低眉福身:公主说的是。
话音未落,侍女海棠进来通报,连家堡少主求见。
华清转身冷冷看住对岸的男子,眼底的怒气仿佛要将他烧化一般。
本宫金枝玉叶,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就封的德馨公主,岂是这些人说见就能见的。
让他立刻滚出夜清宫。
可是公主,海棠小声地,他可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来的。
父皇?哼。
华清冷笑,还不是那位容妃娘娘在他耳边吹的风!微凉的风里仿佛带了浓浓的火药味,华清挑眉,连锦年,那就让本宫会一会你。
阑独凭:重回由于京中派了人了催,车夫加快了车程,才两日半,便到了京城。
正是正午。
这日的阳光有些热,坐在马车中也微微出了汗。
若水烦躁地扇动手中的团扇。
外面车水马龙。
京城,果然是繁华之地。
若水想起曾经自己偷偷跑出来玩,差些迷了路,最后万幸碰上京城府尹,才将她送了回去。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想这些,只是徒留悲伤。
若水摇摇头,想要把回忆从脑子中甩去。
却听见前头传来喧哗声。
最前头的马车是苏素的,之后是如蝶,最后才是若水的。
怎么了?若水掀起帘子,问小雅儿。
小雅儿伸着脖子探了探:小姐,好像是苏小姐的马车撞了人,奴婢去看看。
话毕一溜烟跑了。
若水担心。
这京中遍地是皇亲,到处是贵胄,万一惹了什么不能惹的人就不好了。
一会儿小雅儿便跑了回来:小姐,不好了!苏小姐的马车撞了大麻烦来!气没喘一口,便接着道:你猜她撞的是谁?定北将军赵是!那位将军发了好大的脾气!赵是?若水吓得缩进马车。
赵是是父皇在位时的少将,亦是容妃的远房亲戚,她曾跟父亲到营中去了几次,这赵是是认得她的。
若真闹将起来,怕是不得不打照面,这样一来,肯定得传到容妃的耳朵里去。
前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声,若水隐约可以听到赵是那粗犷的声音:什么两江总督的女儿,我赵是可是皇亲国戚,挡我的路,爷答应,爷的马鞭不答应!说着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抽马鞭的声音,前头的人吓得四处串散。
若水心中着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焦急处,却听见前头有了如蝶的声音。
赵将军且不要发火,听小女子一言。
声音竟是镇定自若。
你又是什么人,最近这京城是怎么了,这么多娘们!赵是的话引来随从的一众哄笑。
家父乃苏州知府沈章。
如蝶有隐隐的骄傲。
若水知道她骄傲的是什么。
虽然沈章是一州知府,位在两江总督之下,但是沈章在任苏州知府之前,曾在沙场上争战过十年,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而两江总督是文官出身,在赵是这样的粗人看来,自然是沈章的名字比较响亮。
果然,赵是的声音缓和了些:哦,是沈副将的女儿。
如蝶趁机道:我想赵将军该知道,当今皇上登基,昭告天下大选秀女之事。
赵是道:当然知道。
大选秀女,充实后宫。
那又怎么样?将军知道选秀,却不知道这位苏姑娘和我们沈家姐妹都是上京待选的秀女吧。
啊?这……赵是的声音中有了明显的气懦。
看来赵是虽然是粗人一个,却也知道秀女万万是得罪不得,万一将来得了皇上的宠,在枕边吹吹枕边风,那大难临头还不是朝夕间?退一步讲,就算这秀女将来得不了宠,尘埃未定之前也是集万千关注在一身,这样的事传皇上耳朵里,也还是大大影响仕途的事。
宫中的大人有命,今日要赶到千福门,我们才走得急了些,不想撞了大人的马,还请将军大人有大量,行个方便。
如蝶亦不紧逼,给了赵是一个台阶下。
安静了一会,就听见了赵是道:那好,今日之事本将就不计较了。
话毕,便响起一阵远去的马蹄声。
若水松了口气,心中不由佩服如蝶。
阑独凭:进宫(1)不多时,便到了乾华门。
在宫中住了14年,若水从未来过这千福门。
乾华门在皇宫南门,是西南角上的侧门,历来是秀女及一些不甚重要的皇亲进出皇宫的宫门,尊贵如她,进出当然都是走正南的乾华门。
当然,除了偷偷溜出去的几次。
下了马车,千福门三个字便赫然闯进她的眼帘。
那斑驳的色彩,那泛光的铁钉,那整齐的御林军,都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这就是皇宫,还是那样的宫墙,还是那样的大门,甚至御林军的军装的都未曾改变,但是,她却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捧在天上的明月,不再是父皇手心里的明珠,而是一个待选的秀女,而最终,她的命运将是宫女。
正在她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时,前头来了一位总管打扮的太监:几位可是两江总督之女苏素,苏州知府之女沈如蝶沈若水?她们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太监将她们打量一番,微微点头:快进去吧,就等你们了。
话毕身后来了三个宫女,上前搀了三位姑娘。
宫中规矩,秀女入宫,除了自己本人和几样要紧东西,是什么都不能带进皇宫的,随身的丫头亦是。
这三名宫女便是替代丫头的。
若水倒没什么,在沈府只呆了一年,与小雅儿虽然感情好,但也没到姐妹情深的地步,倒是苏素和如蝶,拉住祁红,小穗儿落了几行泪。
也没多说,便匆匆跟着进了千福门。
踏进千福门那一刻,若水心中竟然有了微微的颤抖。
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微微的颤抖是为了什么而来,是因为重回故地而感慨?但愿她能平安地踏出这高墙深宫。
秀女们被集合在皇宫西面的雏凤宫的万华殿。
这次应选进宫,依制是24名秀女。
从前朝——也便是若水家坐的天下开始,后宫依制是两年小选,三年大选。
小选24名,从公卿士族臣属名媛中选,称为秀女;大选则无限数,不过一般会在百余名左右,选的是纳寒门小吏的小家碧玉,称为待选。
24名秀女中,最后能够成为皇帝的妃嫔的,不过七八人,其余的,大多是留在宫中侍奉4年便遣送出宫配嫁。
而待选则没有这个福气了,没有被选中的,只能一辈子留在宫中,直到老死。
若水细细地观察了殿中的秀女,果然个个姿色不凡,仪态万千。
父皇在世时的后宫也并未有如此风光,若水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在这群美人之间,自己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倒是如蝶,亦能算是风华无限。
看来要落选,倒无需花什么心思,只要装些傻,充点愣,也便是了。
这时,先前的那位公公领了另一名公公到了。
若水认得这名公公,是统管西皇宫的刘福良。
不过倒不怕他认出自己来,因为她住的是内宫,只是见过他几次,而且那几次,他都是毕恭毕敬地低了头的,压根没看见她的容貌。
这时,刘福良开口了:各位姑娘,奴婢是这西宫的总管刘福良。
这次受了皇上的委任,总管选秀之事。
从今日起,两个月之内,各位将在这雏凤宫接受专门的训练。
刘福良环视了一眼,继而又尖声说道:其余的,咱家也不多说了。
只是有一点,咱家得丑话说在前头。
殿下的女子个个屏气噤声,听得仔细。
这后宫中,总有那么几股风,不安分,时不时地想刮起来,刮起风沙来。
咱家虽老,却还没得畏风的毛病。
如果这风刮起来了,咱家就会让它刮不出这雏凤宫。
这话听在心里,若水心中不禁暗笑。
这风,怕不是雏凤宫里能刮的起来的。
怕只怕那宫外的风,想要刮进这些美人堆里。
侧身看了看如蝶,那眼中的光芒竟是那样的闪亮。
阑独凭:进宫(2)接下来是几名管事姑姑捏着名单将殿中的姑娘分院。
若水和苏素被分在了东院中,如蝶被分在西院。
正念着,却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我不要,我不要分在西院!原本安静的殿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若水循声找去,却见是一个红衣打扮的女子,头上挂的是一套纯金打造的百花钗,一张尖俏瓜子脸涨了个通红。
这时,身边有名女子轻轻扯了扯若水的衣袖。
若水转头看去,只见是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儿,一双含明眸闪闪,嘴角扬笑。
那是当今太后的侄女,皇上的堂妹妹。
那女子轻轻地告诉她,这次选秀,她可是一准的头名。
难怪如此嚣张。
只见刘公公满脸堆笑:连小姐,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奴才只是……听见这话,那位连小姐才悻悻地站到了西院那边。
宫中有传言,东院风水好,出过好几任皇后,怕这连姑娘也是盯上了皇后的位子,为讨吉利才想住在东院。
若水摇头。
这进了宫来的女子,谁都想坐皇后。
可是皇后的位置只有一个,岂是人人都可以坐的?争来夺去,到最后还是成了别人的棋子罢了。
就是最后坐上后位的人,心中又会有几分喜悦?自己的母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在万华殿听完训示之后,若水便和其他秀女一同被领到各自分配的院子去。
因为有嬷嬷领着,若水不好与姐姐道别,两人只是互相使了个保重的眼色,便匆匆跟着人群涌了出去。
出了万华殿,要向东经过一条石子甬道。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言语,只是都拿眼角打量着身边的人。
若水也不例外。
她略略一看,便看见刚刚和她说话的那名小巧的女子也在列中,微微一思索,想起来她好像是什么门下省主事的千金,姓林,唤做玉萱,其他几人,却一时没有印象。
这么一会儿,便到了西宫的东院。
一进院门,便看见院子里整齐地站了两排宫女太监,若水粗粗一数,是六名太监八名宫女,其中有两名宫女是管事姑姑的打扮。
瞧见一干秀女进门,两名管事姑姑忙迎上来,先向6名秀女行了礼,又向嬷嬷行了礼,又报了名叫容兰,绍兰。
若水留心看了看,只见那名叫容兰的,容貌姣好,一双丹凤眼不住地在打量6名秀女,看起来是个机灵的人物,而那绍兰,微胖身材,脸上堆满温和的笑容。
几名秀女一一见过管事姑姑之后,便由事先就分配好的宫女领着进屋休息去了。
秀女的屋子按例是两进的格局,里一间作寝室,外一间则坐休息待客之用。
拨给若水的宫女叫笙儿——宫中规矩,凡下等的宫女,赐名都以儿字结尾,称作丫头;上一级则为普通宫女,多以花名取名;最上级的为侍女,她们是主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帮助主子管理下人,打理财物或迎来送往之事,也可以说是主子的心腹,有时主子给脸,兴许还能用自个儿的本名作称。
而丫头大多做些烧火洗衣的粗活,是宫女中最最下等的,但逢选秀之时,人手不够便从中挑出些白净的侍候秀女,若是伺候的好了,将来主子拉你一把,留在身边服侍也不是不可能。
拨给她的小太监小全亦是新进宫不久的。
若水心里明白,这不是管事的故意给脸色,而着实是宫里的规矩——没受封的秀女,有些甚至比不上妃嫔身边的宫女,心下也没计较,便和笙儿小全交代了两句,便更了衣歇下了。
连日的赶路,已让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
到底还是那副公主的身子骨。
她在心中无奈地暗叹。
阑独凭:宫训第二日。
东院的院子里,摆下了六条长约两丈,宽约半尺的木凳,每条长凳旁站了一名秀女,旁边是守着自己主子的宫女和小太监。
两名管事姑姑站在上首。
容兰姑姑训话:从今日起,几位小主就要接受为期一个月的训练。
每日鸡鸣则起,用过早膳后便是训练时间。
若有人不能完成当天的练习,那么午膳和晚膳,便不用指望了。
话毕,容兰姑姑又道:小主们刚进宫,怕是彼此还不熟悉,就先请各位小主自个儿介绍下吧。
说着,便有左边一名穿着湖绿宫服的秀女抢先道:家父中书侍郎乔玉丰,我叫做乔洛云。
又有一名穿鹅黄色宫服的秀女道:家父于户部任职,小女子名叫姚晴。
家父苏州知府沈章,闺名若水。
我是两江总督苏丰亦之女,单名一个素字。
我叫林玉萱,我爹是门下省主事。
粗粗介绍完毕,一旁的绍兰姑姑又道:今日训练的是各位主子的走路仪态。
所谓步生莲花。
将来各位小主做了主子,若是走起路来不像个样子,可是让人笑掉牙的。
说着指着那些长凳,今天的任务很简单,只要能在这凳子上走上5个来回,便是过关。
若水听到周围一阵松气声。
想来这些秀女都是大家闺秀出身,打小便被训练袅娜姿态,这走长凳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自己反而生出些许当心。
虽然当日父皇母后也曾派嬷嬷专门教过她礼仪,但是那时的自己骄纵惯了,别说那嬷嬷不敢严格管着自己,就是父皇母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只学了个囫囵吞枣,要认真计较起来,自己恐怕过不了关。
那时的自己,哪会想到会有今日呢?被捧在手心的公主,又何须担心什么礼仪,面子上过了,又有谁敢说什么呢?也罢了,反正自己原就没有指望被选中。
正想着,却见苏素早已轻移莲步,款款上了那长凳。
只见她目视前方,手执摇扇,竟是在如履平地,稳稳地就过去了。
周围响起一阵赞叹和嫉妒不屑的轻呼。
这一下,其余四名秀女不甘落后地纷纷踏上了那长凳。
小主,您还愣着做什么?小心挨姑姑的训!一旁的笙儿看若水没有反应,连忙推了她一把。
若水这才醒悟过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上凳子。
啊——没想到这凳子看起来有半尺宽,站上去简直就像站在了树枝上,若水摇摇晃晃地几欲坠下,笙儿看在眼里,趁着姑姑不注意,偷偷上去扶了一把,这才渐渐地平稳下来。
出了一头汗,终是走完了一回,一边的姑姑早看不下去了,特地走过来监督着她。
若水心里叫苦,却只能扬着笑脸,咬牙继续走。
这时,苏素和乔洛云已走完5个来回,站到一边看着。
见到若水摇晃的样子,那乔洛云噗嗤笑出声来:那不是苏州沈知府家的千金吗?大家闺秀,却连走条子都不会,真是要笑死个人了!话毕还真地用执扇掩了嘴巴,吃吃地笑起来。
旁的几名秀女听见了,也跟着笑,只那林玉萱皱着眉头没有笑,巴巴地望着站在长凳上不知所措的若水。
笑什么?苏素愤然大声道:会走长凳有什么了不得?也没听闻皇上因为谁的长凳走得顺而宠谁的!这种功夫,多练练不也就是了!几名秀女立即噤了声。
面面相觑,尴尬地下不来脸。
这时容兰姑姑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几位主子别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和气!这样吧,请走完的几位小主先去大厅休息,用些茶果。
沈秀女留下来继续练习。
话毕使了个颜色给绍兰,绍兰姑姑忙招呼着她们进了大厅。
若水松了口气,苦着5脸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
容兰姑姑在一旁安慰道:小主不用紧张。
放宽了心走,注意呼吸平稳,目视前方。
脸上是温煦的笑容。
语气亦是轻柔。
若水心中不由地放松了些,脚步竟渐渐平稳起来。
半晌,日头已升到正当头。
总算是勉强过了关,若水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大厅,众人早已围坐着享用冰凉的糯米红豆冰,见她进来,乔洛云又是一脸揶揄:哟,沈姐姐你怎么才来啊,这糯米红豆冰可都成了糯米红豆汤了。
若水只是充耳不闻。
这种人,你越是和她斗,她越是来劲,到不如就让她说去,反正自己本来就无心和她们争什么,也不在乎忍这一口气。
倒是那苏素心无城府忍不住哼了一声,招呼若水在自己身边坐下。
若水感激地冲她笑笑,心中却是为她担忧。
这爽朗的性格纵然是好,但却不适合在这后宫中生存,只盼望她以后的日子里能处处留个心眼才好。
这下子刚坐定,却听见院子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叫道:贤妃娘娘宣各位秀女小主晋见!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这贤妃是今次被委任负责选秀的妃子,位居正四品。
今日才是进宫的第二日,按规矩,进宫三日才得以晋见主管妃子,而这位贤妃如此心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阑独凭:贤妃(1)贤妃居住的是位于水清宫西边的长福宫。
一路上,众人对这皇宫中的金碧辉煌俱是惊叹不已,一时议论纷纷。
若水在心中暗笑,这皇宫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现在是秦时明月汉时关,宫中也变化了不少,但是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
更何况现在的皇帝要做出勤政爱民,节俭的样子来,倒没怎么在后宫的富丽堂皇上花心思。
一旁苏素见她一副淡然的样子,不禁问道:若水姐姐,怎么看起来对这皇宫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你看这多漂亮啊!哎——这时,她瞧见远处湖里的一座碧玉亭,不禁尖叫,你看那亭子,好像是玉做的,好美啊!这个苏素,一脸的天真无邪,在这后宫,真怕是白白的玷污了她。
想至此,若水不禁心中暗叹,脸上却展开笑靥:素儿你早知道我心不在此了。
苏素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悄悄道:姐姐,我原本也不想进这皇宫。
在家乡多好啊,可自从接了圣谕,爹娘日日要我练琴,可把我闷死了!说着还嘟起小嘴。
若水忙握住她的手,急切道:素儿,这话你可不要到处说,要让有心的人听去了,可是要惹麻烦的。
知道吗?苏素乖巧地点头,脸上却还是一股子孩子般的不耐。
正说着,却已经到了长福宫。
长福宫以前是若水的姐姐华琳公主的寝宫。
华琳为容妃所生,因此若水与她的关系并不亲密。
印象中也没踏进过长福宫的门,所以若水对这长福宫并不熟悉。
只见朱漆的大门大开,里面隐约伸出几枝绿油油的花枝,花已开败,只剩下满枝的绿叶在枝头孤单地。
不知这位贤妃是什么样的人。
还未等她多作思考,已经有一名太监带着几名宫女迎上前来:几位小主到了,快请吧。
众人向那位公公略施了礼,便款款而进。
昨日的一番训练倒颇有成效,若水觉得自个儿走起路来倒还真轻巧了不少。
进了正殿,却看见南院与北院的12名秀女已经到了,分别在贤妃的左右下首就坐。
六人向贤妃行了大礼,又略略向几名秀女见礼。
若水偷偷抬眼打量那贤妃,却只能见一身大红滚边的白色宫服,上面亦用大红色的线绣了几枝红梅,清雅,却也不知庄重,宣示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
至于那张脸庞是否绝代倾城,若水未敢抬头去看,怕动作太大,冲突了贤妃娘娘。
虽然自己并未想在这宫中得到一席之位,但也想平平安安地度过四年。
这时,头上的贤妃发话了:都坐吧。
语气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若水心中紧张。
在宫中多年,虽没有被卷入宫妃们的斗争中去,却也知道,像这种能把喜怒哀乐隐藏得不漏痕迹的,通常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才稍稍坐下,外头又有人通报西院的几位小主到了。
若水与其他秀女便又忙匆匆站起,刚抬头便看见如蝶那粉红的身影。
若水展颜一笑,如蝶的嘴角却只隐过一丝笑意,便回过头随众人向贤妃行礼。
若水忽然发现,那名所谓的连小姐并没有来。
显然贤妃也一眼就瞧见了:怎么,西院似乎少了一名秀女。
难道是本宫的面子不够大,请不到她?西院的姑姑忙回道:回娘娘的话,连碧绣连秀女因身子不适,怕冲突了娘娘……身子不适?古今来宫里所有的女人都用这句话来当作借口,可底下暗藏了什么心思,那就因人而异了。
却不知道这位贤妃买不买她的账。
贤妃开口,声音虽平淡,却也不掩怒气:身子不适?才进宫几天就身子不适,怕是福薄经不起宫里的瑞气。
请个御医瞧瞧,若是还不好,本宫便上报皇后,送她出宫去罢了。
没得万一在这宫里丢了小命,本宫还担上不是了。
那姑姑闻言,只好点头称是,心里倒不知道提了多少个水桶。
真是个厉害的角色,若水心中暗想。
忽然,一边的如蝶却上前道:娘娘,碧绣姐姐身子的确是不适,如蝶早上见到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呢。
语气诚恳,一双含泪美目此时更是波光闪闪。
厅中的人都给吓了一跳。
本宫何时说她是装病了,要你出来给她辩解?贤妃忽然怒道,手中的茶盏重重地落在桌上,唬得西院的那名姑姑更加是冷汗直冒。
若水心中疑惑,这事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为何如蝶要上前讲这么一句,又惹出是非?如蝶闻言,忽然就愣在当地,连蓦地红了起来:是……是,奴婢一时……结结巴巴的,一反她当日在赵是面前的镇定,若水不由觉得蹊跷。
贤妃冷哼一声:一时什么?难道本宫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不成?如蝶霎时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奴婢该死,奴婢是怕娘娘您误会了碧绣姐姐,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
如蝶并没有要冒犯娘娘的意思啊!好了,今日本宫请你们来,不是讨论这生病的事的。
贤妃的声音忽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不再多看如蝶一眼,转而向其他秀女笑道:皇后娘娘新赏了莲子荷叶糕,正好前儿个本宫亲酿的梅子酒又成了,今日特请各位妹妹来,并不为别的,只是品酒果罢了。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个细致打扮的宫女,朗声道:娘娘,都准备好了,请娘娘和各位小主移驾。
如蝶诺诺地退下。
余光掠过,若水看见了她嘴角的笑。
阑独凭:贤妃(2)长福宫后花园。
梅香亭。
夏末湿润的风抚过,带起碧绿的树叶沙沙作响。
几片早枯的叶子还带着夏天的颜色便袅袅落下。
贤妃端坐亭中,贴身的侍女喜桃拿了洁白的银丝络羽扇在后头轻扇着。
二十四名秀女则在亭子外的雕花石栏凳上坐了,每人面前都摆了乌木的矮几,上置一个踏雪红梅的瓷盘,摆了新鲜的莲子荷叶糕;又有一个雪白的薄瓷小盏,里头盛的是晶莹暗红的梅子酒。
若水这才敢抬眼打量贤妃的容貌,却因坐在侧边,并不能看清楚,只是觉得定然是不俗的美貌,一双丹凤眼另有股不怒自威的神态。
心中忽然恨恨。
连锦年,你过得倒是风流快活!后宫粉黛三千,怕你心里,早就忘记了傅华清了吧!恍惚地,记忆随着夏末的暖风,淡淡地飘散开来。
玉岚山。
华清赤足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一双玉足浸入清冷的溪水中。
一群黑色的小鱼从上有顺流而下,游到她的脚边,调皮地围着头的腿一圈圈地游着。
呵呵……华清被痒痒得笑出声来。
抬头,阳光明媚,桃花灿烂。
公主小心着凉。
身后一个温润的声音,无需回头,也知道那是连锦年。
华清心中忽然莫名的愉悦,脸色却被这小小的愉悦羞红了脸:该死,只是相处了几天罢了,居然会为了这个连家的人而心动!她可是恨死了连家的人——在宫里,有一个容妃迷惑父皇,处处和母后作对;在朝中,又有连左仆射暗中把持朝政,严刑酷吏,让老百姓都把罪责推到父皇身上,天知道他们打的什么注意!而自己,居然已经对这个连锦年解除了戒心!更可恼的是,自己还觉得和他相处愉快!正矛盾着,那个黑色的身影已在身边坐下,一双专注的眼望着水中她那莲藕般的双脚。
你放肆!华清蓦地放下裙子。
鹅黄色纱裙却轻轻浮在水面上,袅袅地舞着。
臣该死。
连锦年嘴角是如梨花般恬淡的笑,华清看得有些发呆。
一片桃花瓣轻轻掠过,华清回过神,羞得红了脸,低着头拨弄浸入水中的纱裙。
水下的小鱼受了惊,一哄而散,纷纷游出了华清的裙子底下。
你看,你把小鱼儿都吓走了!华清气恼地,企图掩饰自己的脸红。
却听不见连锦年的回答。
华清心中忐忑,正欲抬头,却有一双手,微凉,有些许粗糙,却温柔得如同春日的细雨,秋日的落叶,像小时候乳娘看着她的眼神,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
抬眼,只见那恬淡如梨花的笑,和那温煦如春阳的目光。
你……朱唇微启,却被一片细润堵住,那张有着好看眉眼的脸,不知何时已经靠近至她眼前。
她不知所措地扑闪着睫毛,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那浓密的睫毛刷上了他的眼睑。
他,居然亲了她!沉浸在回忆之中,若水竟没有听见贤妃的呼唤。
直到贤妃身边的墨菊领命过来推了她一把,才回过神来,却见一众人等都直直地看着她,脸色皆是似笑非笑之意,除了苏素,急得额头上出了些薄汗……若水心中暗暗懊恼。
第一次晋见便如此失态,倒让人觉得她是个乡下丫头,叫别人笑话了去。
一边又急忙起身走到贤妃面前行礼请罪:若水该死,在娘娘面前失仪,还请娘娘责罚。
贤妃开口,声音中并听不出恼怒:罢了,本宫岂会因这点小事便责罚人?只是本宫心中好奇,是什么让沈秀女想得如此入神,连本宫这花园的景色都无暇欣赏?一边示意墨菊扶了若水起身,一双丹凤美目直直地盯着若水。
若水只一抬头,正迎面对上贤妃的目光,刹那间有些许失神——这贤妃,居然和她的母后有七分相似!虽然母后的容颜不及她的年轻美艳,那神态与眼神,却真是像极了!阑独凭:贤妃(3)若水又是一阵失神。
这回贤妃倒真有些微微的恼了。
正要开口,忽然亭子下面有个尖嗓子喊道:启禀娘娘,西院的秀女连碧绣晋见。
嘴角掠过不屑的笑,怎么,才说要送出宫去,病就好了?想着便挥了挥手对若水道:退下。
这丫头初看起来有些机警,没想到如此迟钝,容貌也并无过人之处,定不会成什么大气候。
眼下,倒要先应付这太后的侄女,皇上的堂妹才是了。
若水连忙福了身,回到位置上。
却有一道责怪的目光传来——是如蝶。
还未来得及细品这目光的意味,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便是连碧绣。
若水心中纳闷。
这秀女身边侍候的人数都是按制定的,均为一丫头一太监,为何这连碧绣的身边却有两个丫头,一名普通宫女侍候着?正疑惑着,却听贤妃道:连秀女好大的排场。
连碧绣傲然一笑,微微地朝贤妃福了福身:贤妃娘娘。
这几名宫女是姑妈看碧绣身子弱,特意拨给碧绣的。
梅儿那个丫头,粗手粗脚的。
梅儿便是宫中原先拨给她的丫头,碧绣原先也回了姑妈,这样的排场怕是不合规矩,可是姑妈坚持,碧绣也不好推辞了。
好个连碧绣,一出场就抬出太后姑妈做靠山。
若水暗暗观察贤妃的脸色,只见那贤妃虽然依然是淡淡的笑靥,脸色却有些白。
心中暗叹,看来这贤妃并不买太后的帐,怕是这宫里并没有多少人买那太后的帐——连碧绣一味地抬出太后来,怕更是把自个儿置于众矢之的。
太后……心中赫然一揪。
连锦年的母亲早逝,即位之初便尊前朝容妃为太后,封其子为安平王。
前朝容妃。
忽然恨地咬紧了唇。
连蓉蓉,我傅家待你不算薄,父皇对你宠爱有加,不惜与母后翻脸,更是把朝政交于你娘家人手中——而你,谋朝篡位,这便是你给他的回报吗?不觉地,对眼前这个连家人也恨起来。
姐姐真是好福气呢,有太后姑妈的疼爱。
若水甜甜出声道,满脸羡慕,连姐姐有倾城美貌,又有太后的扶持,怕将来必定是要艳冠后宫的。
到时候,若水还要请姐姐多多关照了。
一席话说得满席鸦雀无声,却只见连碧绣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还未等贤妃发话,便自己挑了贤妃边上的石凳子坐了——满院的秀女皆坐在了亭外的石栏上,单单她挑了亭子里贤妃的边上坐了——众人的眼光更是深了一层。
沉默了一瞬,贤妃忽然又笑道:沈秀女说得倒是,怕到时候连本宫也要借连妹妹的光了。
贤妃娘娘说笑了。
到时候大家同是姐妹,共同侍候皇上,有什么借光不借光只说呢?浓浓的火药味弥漫,连碧绣还浑然不觉,满脸的傲色。
若水倒有些为她担心了,这样的性子,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若无连家人身份这一背景,在宫里怕真是活不了多少日子。
连碧绣还待说什么,却听见下头有太监匆匆跑来报道:娘娘,皇上驾到,请娘娘回宫接驾!亭子里忽然乱做一团。
众秀女今日受邀而来,并未想到能见到皇上,一个个顿时恨得跺脚,气自个儿没有金钗玉带地打扮了来。
若水心中更是惊慌。
他来了……他……眼前浮现出那张无法忘记的脸,有着好看的眉眼,梨花般恬淡的笑……忽然又警醒。
傅华清你在想什么?他是你傅家的仇人,若是让连锦年见到自己,指不定就是斩草除根死路一条,或者被送进虚英观——连家夺得天下之初,为平定民心,并未杀死前朝皇帝皇后,而是将他们关进皇宫后的虚英观严加看守。
傅家所余的血脉不多,自己可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了,遂了他们的心!西窗烛:相似周围已是一片混乱,众秀女正忙着掏出丝绢轻拭妆容,又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装,没有人注意到在一旁忐忑不安的若水。
这时,却听见贤妃道:各院的姑姑带着自家的小主们先退下吧。
声音不大,却如平地惊雷。
众秀女顿时都愣在当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秀女进宫,未经大选册封,不得面见圣上,这规矩你们都不知道吗?贤妃冷然说完,便在众宫女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这规矩若水倒是知道,只是这条规矩向来只停留在纸面上,没有人真的遵守。
如今贤妃却拿出这规矩来,看来她对选秀是持反对态度。
若水想着,一颗心倒放下了。
这下子不用她自个儿想着如何脱身了。
反正她是打定了注意不会让自己被选上的。
亭子里静悄悄的,众秀女中没有愿意回去的,却又不敢贸然前去冲突了皇上。
半晌,容兰姑姑才道:各位小主,请随容兰回吧。
这时,乔洛云突然笑道:贤妃娘娘何时这样循规蹈矩了。
想当初,她也是坏了规矩,才进得宫来的。
话毕便摇曳着袅娜的身姿款款地下了石阶。
连碧绣却不屑地站起:她凭什么不让我见皇上,我偏去。
话毕由侍女扶了便往前头去了。
若水摇头。
既有不俗的容貌,又有强大的靠山,何必又急在这一时,生生地使自己成了众人的眼中钉?姐姐。
一旁的林玉萱轻摇若水的衣袖,我们也快回去吧。
小脸娇柔,让人我见犹怜。
若水点头。
这林玉萱看来是个胆小之人,已经吓得不轻了。
转头看身边的苏素,神色正常,便放心了不少。
于是一行人便随着各院的姑姑纷纷离了亭子,从花园后门去了。
正走着,却只感觉身后有股力气一拉,回头却是如蝶。
姐姐。
心中想必定是这位姐姐有事要说——也许是刚才在贤妃面前抢白的事情。
若水心中也有疑惑,正好问个明白。
众人都晓得两人是姐妹,说些体己话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也随她们落在了后面。
如蝶笑靥如花,亲热地拉着若水的手,絮絮地讲了些宫里的事,无非是对皇宫的富丽堂皇的惊叹,宫中女眷的美貌的赞叹罢了。
见众人渐渐走远了,她忽地沉了脸色。
若水,刚才在贤妃面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连碧绣说话?这叫火上浇油你知道吗?如蝶是一脸怒火与责备。
若水不解道:姐姐,方才姐姐在娘娘面前替连碧绣解释,若水心中就有疑惑,如今又如此这番——为何姐姐要维护连碧绣,若水实在是不明白。
以她的身份地位,可是姐姐不容忽视的劲敌。
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四顾周围无人,方放低了声音道:正是因了她的身份地位。
此次待选的秀女,个个出身高贵,我们沈家区区苏州知府,拿什么个人家比?我正是要借这毫无心机的连碧绣的地位,先让她信我帮我,待到地位巩固,再除之。
原来她打的是这番注意。
若水不禁对这位姐姐刮目相看。
相处一年多,也没看出她不仅聪慧,心机更甚。
心里这么想着,脸色却是恭敬的神色:还是姐姐想得周到,若水以后不会再冒失了。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如蝶神色平缓不少:姐姐知道你心不在这后宫的荣华。
但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为了姐姐和爹娘,你千万要步步小心,若是让人拿了把柄,轻则小命不保,重则还会连累沈家!说着便牵了若水的手,寻着众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没走出几步,却见一个穿了粉色宫女装的宫女从前面匆匆而来,一手揪着一名满身泥泞的丫头,满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见了如蝶与若水,那宫女忙不迭地行礼。
怎么了?如蝶停下步子,开口已是主子架子十足。
回小主,这丫头弄坏了贤妃娘娘最爱的花,奴婢正要带她去娘娘面前领罪。
如蝶闻言轻轻点头,正要离开,却忽然道:妹妹,你瞧这丫头,倒有七分像你!听了这话,那丫头忽地抬起头来——果然相似。
虽然相似,却少了若水一份轻灵清冽,柔美娇艳。
若水不禁也些乐了:倒真是有些相似。
看来若水注定了是飞不上枝头了。
上回从枝头上摔下,已经险些掉了小命,心也已如死水一般,哪还想再次飞上那寒冷的高枝?呸!不要乱说。
什么飞不上枝头,将来出宫去了,爹娘也定会给你寻户好人家的。
如蝶嗔道。
姐妹两人说笑着,便寻着前头去了。
谁也没有把这突然的插曲放在心上,无论如蝶若水,还是那两名宫女。
夕阳西下,夏末的热风依然吹着,撩动满园的枝叶。
西窗烛:重见(1)是夜。
若水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夏日特有的湿热弥漫在不大的屋子里,虽然让笙儿开了所有的窗,却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燥热。
这身子!原本经过在外流离的日子,身子已经不那么怕热了。
没想到一回宫来,又是故态复萌。
莫不如——若水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今早笙儿在给她梳头的时候说的话。
……小主真是美貌呢。
笙儿一边动作轻柔地梳着,一边甜笑道:让笙儿给小主梳个漂亮的梅花髻,定是艳压群芳。
若水只是淡淡地笑。
见若水不说话,笙儿又自顾自地讲:小主,你人真好。
昨儿个晚上我听时候乔秀女的冰儿说,乔秀女的脾气大得下人——笙儿没有被指给乔秀女,真是万幸。
乔姐姐怎么脾气大了?若水心不在焉地。
昨儿个晚上,乔秀女在院子里逛,远远看见中宫那边的夜清宫——就是院子东边能看见的,靠山的那座——便想去瞧瞧。
冰儿哪敢让她去啊!宫里规矩,修你不进宫一月之后,得上头的允许才准私进中宫,再加上那夜清宫更是宫中禁地——小主您可千万别去,那夜清宫,除了皇上本人,其他人是概不能进的。
若水心中一紧,只觉呼吸有些急促:其他人都不能进?笙儿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妥,依然道:是啊。
就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在皇上的强烈要求下,也无人能进这夜清宫,下了旨,若有人进了,定是死罪不饶的。
——却不知是为何,这夜清宫并无人看守。
照道理,皇上该派人严加看守才是。
……无人能进,却有无人看守。
若水心中忽然有些微酸。
连锦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罢了。
如今再不该去想这些,他是个害你国破家亡的人,你心中该很他怨他才是的。
是啊,他把你的父亲,一国之君,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拉了下来,关进道观——出生就被当作未来国君的父亲,享尽了荣华的父亲,不知他是如何面对这一切变故的,他该是伤透了心吧?夜清宫。
父皇,清儿不愿嫁给那连锦年!华清将自己缩进父皇的怀里,撒娇道。
胡闹!这连锦年有什么不好?仪表堂堂,才华横溢,还是容妃的外甥,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
皇帝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语气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世间的好男子多了去了,又不止他连锦年一个!最讨厌的就是那容妃,平日里在后宫与母后作对,一心想坐皇后之位,居然要她嫁给她的侄子?简直是笑话!连家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你嫁到连家,这武林中事父皇就无需操心了。
皇帝晓以大义,国泰民安,难道不是华清心中所愿?哼,说到底还不是政治联姻。
华清心中不屑。
那父皇还有那么多女儿,五姐六姐都还未出阁,八妹九妹也已经长成,为什么偏要女儿嫁?这容妃一向讨厌自己在父皇面前得宠,如今却如此热情地想让自己成为她的侄媳妇,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怕是在宫里动不了她,找个法子把她送出宫去,到时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连家指明了想娶朕的清儿,朕哪有随便嫁其他公主的道理!哎。
看来软的是不行了。
华清柳眉一竖: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若是父皇讨厌清儿了,想把清儿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清儿就离开这皇宫,到皇陵去守着老祖宗的排位去!你……皇帝头痛,干脆软的不行来硬的,胡闹!朕乃一国之君,答应的事亦能出尔反尔?你乖乖在夜清宫呆着,三个月后如期出嫁。
言毕拂袖而去,只留华清在身后气急,把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若是就这样乖乖就范,那她还是在宫中霸道横行了13年的华清公主吗?回忆慢慢涌现,抑制不住动了回夜清宫故地重游的念头。
趁夜悄悄去一次,应该没有人发现吧?西窗烛:重见(2)若水悄悄起身,换了件素白的流苏长裙,外又披了条薄纱——自然与她还是公主是所披的不同,质地粗糙了不知多少——发髻也没心思挽,只散漫地披着。
提起一盏小灯,想了想又放下了。
这院子离开进中宫的门并不远,点着灯万一叫人瞧见了不好。
准备妥当,便悄悄地推开门。
朦胧夜色中看见院门并未关上,前头容兰姑姑的屋子里依然灯火闪耀,心中深吸一口气,惦着脚尖子一阵风似地窜出。
凭着白日的记忆,不多时便进了中宫。
此时刚过亥时,宫门尚未关闭。
进了中宫,走了不一会,若水便轻车熟路起来。
毕竟是生活了14年的地方,虽然有不少改变,依然是熟悉。
依着记忆,若水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不一会便到了夜清宫前。
如今还在雨季,宫后山上的瀑布水量充足,随着暖风飘洒,若水的脸上细细地蒙上一层水,清冽冰凉,身子顿时舒服了不少。
伸手推门,原色的沉重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缓缓而开。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酸酸涨涨,满满地几乎要溢出胸口。
展现在眼前的是鹅卵铺的小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草丛间零星地开了点白花,在夜幕中不甚明显,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是夜来香,在华清住进夜清宫之前便种了在这条小路边,夜晚走过时,总是能闻到这样的香味。
物是人非。
若水轻轻叹气。
在这一刻,忽然她又成了华清,那个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受尽天下宠爱的德馨公主。
不知不觉之间,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她抓紧了随风飘逸的薄纱:摆驾。
久违的两字冲口而出,她昂着头,一步一步。
身后,仿佛又跟着一众的侍女——容桃,海棠,水仙,捧着雪白的羽扇,与冰镇好的莲子羹。
拙政殿。
连锦年烦闷地揉着太阳穴,双眉紧簇。
一旁的侯德宝见状,赶紧示意一边的宫女打开窗子——通常这个时候,皇上喜欢有新鲜的空气来清醒头脑。
心中的烦闷却依然没有褪去。
不知为何,今晚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批阅奏折。
连锦年重重地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上,声音粗哑地:摆驾。
侯德宝忙朗声喊道:万岁爷摆驾临冬宫!竟是莫名的心烦:该死的奴才,朕什么时候说去临冬宫了?倒轮到你给朕作主了!虽然心知按规矩今日本就该歇在临冬宫,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烦闷找个人撒出来。
是,是,奴才该死!侯德宝忙不迭地请罪,还请皇上示下。
连锦年一愣。
去哪…。
半晌才道:你们都不用跟着了,回去歇了吧。
话毕,便径自拿了披风去了。
还是,去夜清宫罢了。
清净,亲近。
夜清宫小阁还是当年那个小阁。
软榻依然摆在靠窗处,桃红的桃心枕,依然幽幽地散发出干枯桃花的苦涩,枕边的金檀木矮桌上,放了一个碧玉的酒壶与两个酒杯。
连锦年,这些都是你的心思吗?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愧疚吗?是觉得欺骗了我,夺了我傅家的江山,对我愧疚吗?爱吗?你……爱我吗?爱过我吗?小阁外的水台上传来阵阵波浪的拍击声,那是无数个夜晚伴着她入眠的摇篮曲。
她轻轻抚过那张软榻,那个桃花枕,心中满是叹息。
信步走下水台,冰凉的湖水立即包涌了她赤裸的双足,夹着水珠的风抚摸着她的脸,似乎要擦去她脸上的泪。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故友的问候。
不由自主地,她张开手,以拥抱的姿势迎着风。
风吹起她素白的薄纱,裙袂飞扬,掠过她乌黑无束的发丝,肆意地在在空着舞动……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沙哑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悲伤与惊疑:清儿……回身,正对上那双好看的眉眼。
西窗烛:梦吗刹那间,连锦年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3年前。
那个春末夏初的下午,阳光暖意溶溶。
他信步走着,细细地欣赏周围的风景。
这奇花异草倒与自家中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皇宫中特有的红墙建筑,隐隐地透露出不可亵渎的庄严。
在过些日子,这皇宫,这天下,都会是他们连家的。
心中虽无十分的喜悦,但终归还是有些许激动。
一登九五,权倾天下。
这么想着,却已到了夜清宫。
蒙蒙的雾气霎时迷住了他的双眼。
那个白色的身影就在这时闯入了他的眼帘,笑容灿烂的华清,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弯弯,两个小梨涡浅浅地荡漾着,像是甘甜的酒一般。
忧愁淡淡的华清,似有似无的泪眼朦胧,仿若春日细细的雨,软软地下着,还伴着些隐隐约约的阳光。
任性生气的华清,细瓷般光滑的小脸微微涨红,小嘴儿委屈地抿着,恰似夏日里总是追着你的艳阳。
就在那时便闯进了他的眼,他的心,从此挥之不去,成为他的梦靥。
最害怕,却又最期望的梦靥。
是华清……是华清吗?开口,声音沙哑,吓了自己一跳:清儿……是你吗?难道还是梦吗?就如3年来自己每晚在这夜清宫做的梦一样,梦见华清到了自己的身边,带着那样好看的笑,如梨花般干净透明的。
应该还是梦吧。
心中忽然失落。
是做梦吧?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梦里。
一直笑,一直笑,却不和我说话。
他望着那个夜幕中的身影,自顾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罢……早知道你会恨我。
虽然想起了就有锥心刺骨的痛,可是,我却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父母。
空气忽然寒冷。
华清呆呆地站在水中,听着小阁里那个男子絮絮地喃喃细语。
那样熟悉的眉眼即使在浓浓的夜色中依然能清楚分明地看到——那是早就烙在了心里的。
心中,并不是不痛的。
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做什么?声音中有细细的哭腔,却更多的是强忍的冷淡,我于你,既无家仇,又无国恨。
我知道,父皇并不是个好皇帝。
你做得比他好。
至于父皇母后,谢谢你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一条生路?连锦年嘲笑地。
是了,全天下的人都歌颂他们连家,歌颂他连锦年,不仅是政治上较前朝的清明,更是因为他的博大胸怀——没有将前朝皇帝斩草除根,而是请进道观好生供养起来。
多么伟大,多么宽广的胸襟。
为了这个,你才不恨我的吗?连锦年凄然,假若事情并不如外界传说的那样呢?假若……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去看那个身影。
那个已是终身难忘的身影。
再多看一眼,怕是会化作他心中的刺吧。
再睁眼,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水汽。
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远处水中央孤独的亭子。
没有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苦笑。
果然是梦境。
却是一个比以往都更加真实的梦境。
她,仿佛真的站到了她的面前,那么近。
触手可及。
忽然,目光定格在小阁外的走廊上,水台的阶梯之上。
分明是一双女子的绣花鞋。
西窗烛:林远(1)高墙下,是华清匆匆的身影。
真是该死,没想到连锦年会来夜清宫——都这个时辰了,他该在某个妃子的温柔乡内了才对!吓得她连鞋子都忘了拿,如今赤着脚,踩在这鹅卵石上,有着钝钝的疼痛感。
还是赶紧回到东院罢了。
反正连锦年已经把她的出现当成了一个梦境——只盼他不要发现那双鞋才好——自己就回去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即使他发现了鞋子,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的。
她是沈若水,苏州知府的次女,待选的秀女,怎么会三更半夜跑到夜清宫那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去?主意打定,她更是加快了步伐。
忽然,前头却传来了喧闹声。
若水不安地抬头望去,只见前头一片火光,好像是西宫的方向起了火。
怎么办?现在跑回去会不会被人发现?怎么会突然失火呢?心中一沉。
多年来在宫中见惯的明争暗斗使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初父皇也有一个妃子——好像是个婕妤——就是死在了火里。
当时这件事被母后不了了之,说是一个宫女睡着,倒了烛台引起的火。
可是后来,另一个淑媛被揭发在呈给母后的茶果里下毒时,同时却又带出了她指使放火的罪名。
这个皇宫,总是这样。
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参杂着人为的因素。
正想着,前头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有刺客!便有一大队人马的声音朝这边奔来。
若水一下子慌了手脚。
若是这时被侍卫抓住,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忽地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过,若水一惊,忍不住张了嘴要喊,却立刻被捂了嘴,拖进身后的假山中。
完了。
若水认命地闭上眼。
今日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无人让你过五更了。
看来老天爷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取了她这条小命,她还能怎样?罢了罢了,也许早在三年前她的小命就该献了给阎王,白白多活了三年,该知足了。
大内侍卫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阵喧哗后,又越来越远。
走了?若水惊魂未定,小心地睁开眼。
透过假山的缝隙,看见外头是一片漆黑,似乎人都走远了。
却没敢放下那颗吊着的心。
身后的人沉重的呼吸声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
根据身高判断,该是名男子。
怪了,这男子身上传来一阵好闻的香味,似乎非常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该死!若水恨恨地在心中骂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想着男人身上的味道,待会儿他就是送你上路的那个人!这时那男子忽然舒了口气:都走了。
竟放开了若水。
她急走几步,转身靠在一个小树上,盯住那男子,开口,声音是掩饰不住的害怕的战栗:你,是什么人?好歹也让她死个明白,自己是做了谁的替死鬼。
却看见一双闪亮的眼眸。
那男子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痛得她龇牙咧嘴起来:你放开!不过是想死个明白,即使不想说,干脆来一刀便罢了!男子忽地扯下蒙住脸的黑布,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
公主!他低声吼道,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无法控制地大吼起来。
若水一愣,顾不上疼痛仔细地看了,居然是——漩涡般深沉的眸子,恭敬又狂喜的笑容。
林远!是父亲在位时时的大内侍卫长林远!西窗烛:林远(2)林远是父亲在位时的大内侍卫长,亦是华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林家世代出武将,林远的父亲林暮,祖父林业都曾任过大内侍卫长一职。
在华清十岁,也便是林远十四岁时,林暮被封为镇远将军赶赴边疆,林远便接替了父亲做了侍卫长。
父皇对林远赞叹有加,曾断言他日定有一番作为——不过傅家江山的毁灭,林远的未来也定随着毁灭了。
华清记忆中的林远,有着白净的脸,总是有着含蓄而羞涩地笑着,看见华清,总是恭敬地喊一声:公主。
完全不像是一名武将。
而如今的的林远,却给人不同的感觉。
脸庞黝黑,没有了那份含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犀利。
接过林远递来的一杯清茶,捧在手中,若水稍稍地镇定了些。
知道不好隐瞒,便也细细地给他讲了这些年在外发生的事,连如何成了沈若水,又如何进了皇宫也一并讲了。
这些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忽然全都倒了出来,不禁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最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个能用真实身份面对的人。
窗外细细地传来风的声音,带着树枝儿拍打着屋顶上的瓦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半晌,终于是讲完了这三年来的故事。
若水叹了口气,小小地啜了口茶。
林远也唏嘘地点点头,又道:那今晚……忽然心就疼痛起来,空落落的仿佛被人抽干了一般。
脑子里又出现那个黑色的身影。
小阁的清风。
……是做梦吧?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梦里。
一直笑,一直笑,却不和我说话。
他望着那个夜幕中的身影,自顾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罢…………展开虚弱的笑靥,她轻轻地:屋子里太闷热,睡不着。
听说夜清宫一直以来都无人看守,便动了心思。
却没想到,遇见了他。
林远若有所思。
听侯公公说,连锦年今晚也去了夜清宫。
望着华清忽然不安的脸色,心中亦已明白了八九分。
公主,臣斗胆请问一句,您对那连锦年……虽然有违臣纲,却不得不问,到底,是否动了心?忽然就愣住。
半晌,华清才幽幽地开口:那些陈年旧事还提来作什么呢?如今我们已经是咫尺天涯,再无交集的了。
无论是她,还是连锦年,都明白彼此是再无缘分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儿,虚弱地蜷在椅子里,惨白的小脸,披散的如瀑黑发越发显得她的柔弱。
却无一点当年的样子。
从小,他便是看着她长大的。
他一直记得,七岁那年他被父亲领进宫面见皇上时见到华清的第一面。
彼时她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娃,依偎在那个被父亲视为终生的主人,天一般神圣的皇帝的怀里,粉粉嫩嫩的样子,黑白分明的星眸扑闪着望着殿下跪着的他,嘴角扬起甜甜的微笑,像小时候偷吃到邻家桃子的味道。
后来便被皇上留在宫中培养,陪着三皇子傅天宏温书习武。
那段时间能见到她的时间并不多。
后来,他接任父亲做了侍卫长。
那时他已经十四岁,而她亦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越发的美丽。
夜里走进他梦中的次数也越发多了,到最后,几乎是夜夜入梦。
但他明白,两人的地位悬殊,况且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皇后嫡出的公主。
于是便更加拼命地刻苦。
他想只要将来有一天,他也像父亲般做了将军,为国建立赫赫战功,便配得上她了。
没想后来,却传出了指婚左仆射之子连锦年的消息。
心,顿时像被最尖锐的箭射穿了一般,疼。
他知道自己是没法和连锦年相比的。
连家在朝中,在江湖上的势力,他们林家都望尘莫及。
更何况连锦年——他是见过的——亦是个出色的男子。
文韬武略,气质风度,都是他无法比拟的。
霎时就失了信心。
唯有在心中祝福。
没想到后来又出了变化。
连家发动政变,夺了傅家的天下。
抗旨出宫未回的公主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心中焦急,亦有欣慰。
只愿她能在外过的好罢了。
没想,阴差阳错之下,她又进了这皇宫。
西窗烛:家恨外头的喧闹声似乎平静了些。
回身,眼底有些许犹豫,最终还是说了:公主,您……恨连锦年吧。
夺了傅家王朝,杀死她的父母,该是恨到咬牙切齿吧?华清一愣,随即释然:不恨。
没理由要恨。
父亲不是个好皇帝,他做的比父亲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林远不信,没有国仇,起码还有家恨。
他能够善待父皇母后,我已很感激他。
林远忽然明白了,嘴角有一丝冷笑。
原来公主也听信了那些话。
难怪会如此冷静,难怪能轻易说出不恨。
什么?华清茫然,什么传言?外头传说,连家将皇上皇后送进虚英观软禁,每日好吃好喝供奉着。
他眼底闪过疯狂的恨意,实际上,连家破宫之时,就将皇上皇后下狱了。
不可能!你胡说!无法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华清激动地大喊,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摔出清脆的响声。
臣没有。
林远偏过头去,不忍看她惨白的脸色,臣不敢。
而且,皇上皇后……去得很惨。
每次只要一想起,浑身的热血就会沸腾,就会恨不得杀了那么坐在龙椅上的人。
可他不能鲁莽。
父亲以及一班忠诚之士已在筹划,他不能乱了大局。
所以只好忍着,在宫中做好他侍卫小队长的职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明白。
华清的脸色已是惨白如冬日的白雪一般,毫无血色,一双芊芊玉手紧紧抓住桌角,关节处隐隐发白。
死了?父皇,母后都已经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与母亲已经…………春日里的御花园。
阴凉的葡萄架下。
碧绿的葡萄藤,弯弯地缠绕在架子上,已有一串串小小的青色葡萄长出,晶莹剔透的煞是可爱。
架子下摆了一张青竹大床,七八个宫女围在一边,手中的羽纱扇不停地轻轻扇动,送来阵阵微软的凉风。
竹床上躺的真是华清与她的父亲,当今的圣上。
竹床便的藤椅上,雍容端庄的皇后笑脸吟吟,望着丈夫与女儿玩闹,青葱玉手正拈起一颗青枣放入口中。
华清调皮地拉扯着父亲的胡子,直嚷嚷着:父皇,你这胡子真丑,快些让连海拿了剃刀刮了去,否则,扎到父皇某些爱妃娇嫩的脸蛋,怕会惹得美人怒哦!皇帝佯装怒道:小丫头片子,净胡说!看朕先扎了你的小脸蛋!话毕就要凑上脸去。
啊!华清惊呼,母后,父皇要轻薄女儿!皇后笑道:这有什么。
当初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父皇不知道在你的脸蛋上亲了多少回……一句话讲的华清面红耳赤。
小时候不算数。
那时候女儿小,现在我可已经是大人了!是大人了?皇帝宠溺地捏住她的小鼻子,若有所思,是大人了,该给清儿找个好婆家了!前儿个容妃向自个提起了清儿的婚事,讲的是连家三子连锦年,倒是个不错的人才。
我不要婆家。
华清小脸一拉,撅嘴道:找婆家有什么好玩。
就像大姐那样,另换个地方吃喝玩乐罢了。
要论吃喝玩乐,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皇宫应有尽有呢?皇帝闻言噗嗤一笑:你呀,就晓得玩!华清亦是一乐:对呀,我就晓得玩,我还晓得挠痒痒呢!说着便伸出手往父亲身上袭去。
葡萄架下,俨然一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他们,是怎么……开口,已是哽咽。
林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他们被关在天牢里,每日每夜受尽凌辱,听说……吃的饭菜,根本是猪都不要吃的……那些个落井下石的狱卒,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皇帝皇后,如今却任他们宰割,个个都发了疯似的,比着赛着想净折磨他们的办法……后来,容妃……那个女人,找了三个死囚,对娘娘……望见对面的人儿亦是浑身发抖,他几乎要将不下去,狠了狠心,却还是决定讲出来,就当着皇上的面。
娘娘不堪受辱——咬舌……皇上,亦跟着去了。
讲完,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
华清开口,声音却轻的恍若无闻。
你是怎么知道的。
叹了口气,林选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其中一个狱卒的妻子,就在臣府里当差,还做过臣的乳娘。
后来,连锦年怕走漏了风声,影响到他们苦心建立的形象,便将一干狱卒都借口流放了。
那日乳娘在亭子里哭得伤心,臣便上前询问,才知道了真相。
怀中的人儿已经几乎哭断了气,却偏偏还要忍着不发出声响引人注意,瘦弱的肩膀虚弱地抽动,那份绝望的悲伤,清楚明白地传达到了他的心中。
屋子外忽然又喧闹起来。
各院的小主,火势已经熄灭,请小主们都出来吧!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的狰狞。
西窗烛:流血公主,您还是先回去吧。
林远担忧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惹上嫌疑,否则……极有可能被当成替死鬼。
怀中的人早已哭得迷糊,懵懵地抬起迷蒙泪眼。
林远,你要帮我。
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倔强,帮我报仇。
叹一口气,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你放心。
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
林家,永远是忠于先皇的。
华清心中一凛。
要推翻连家皇朝吗?谈何容易。
华清摇头。
却不再说什么。
距离那天已经有三天了。
三天来,若水每日都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的人,是乔洛云与沈若水。
真正的沈若水。
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林远送若水回了雏凤宫。
在林远的作证下,若水顺利地摆脱了纵火的嫌疑。
或者说,她本来就不会惹上嫌疑。
如同千百年来这后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这次的事同样是有它既定的嫌疑对象——乔洛云。
乔洛云不满连碧绣仗着太后撑腰,在中秀女中横行,心生嫉恨,便指使身边的丫头趁夜纵火,却不慎被东院管事姑姑看到。
欲畏罪潜逃,又被大内侍卫及时追捕。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
却又漏洞百出。
秀女进宫前后不过三日,乔洛云与连碧绣更是分属东西两院,平日里几乎没有接触,何来心生嫉恨?即便有,乔洛云也不至于笨到指使全儿去做——全儿侍候她才三日,她怎么可能会把这样的事情交给一个自己毫不知底的人去做?可惜,在太后的大怒下,这些漏洞都被刻意地忽略了。
大火烧毁了连碧绣小半张脸,虽然不至于面目可憎,但服侍皇上是没有可能了。
乔洛云被处以绫刑——当着中秀女的面,用了一条几尺长的白绫勒死了。
乔家亦受到了牵连——满门流放。
梦里,若水哭得极悲。
她说,我不怪你替了我的位置,我不怪你享了我的父爱,我只求你能够替我孝顺爹娘,求你放弃你的仇恨,万万不要连累了他们。
华清哑然。
若水便继续哭,手中指着乔洛云:你看她,她什么也没做错,只是多讲了句不该讲的话罢了,就成了借刀杀人的工具——最后甚至连累满门流放。
你心中有如此大的仇恨,我真怕你做出什么来,连累沈家满门,姐姐,若水求你……每夜,她便这样哭着离去。
今夜,亦是如此。
若水蓦地惊醒,身上已然是一身冷汗。
脑子中渐渐想起初进京时如蝶所说的话。
……。
姐姐微叹口气:原来我也不想说,但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她的手微微握拳,也并未出声。
这次进京,爹娘对我们是抱了期许的。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屑做什么妃子娘娘,也没人勉强你。
但是,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若在宫里惹了是非,若只连累了我还好,若是连爹娘一并连累了,那你又有什么脸面见沈家的祖宗?话毕,深深地看了她一样。
她默默点头。
知道了。
若水不会让姐姐还有爹娘担心的。
……该如何是好?父皇母后的仇不能不报,可若连累了沈家,那自己便是万死之罪了。
心中,凭添了一份惆怅。
第二日。
众秀女正在院中训练时,却忽然传了旨下来。
东西南北四院的秀女姑姑们都急急地到雏凤殿大厅集合,前几日才发生乔洛云的事,今日下了旨,说不定也与此有关,众人心中都唯恐此事连累到自己,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消息与乔洛云无关,却是平地惊雷。
皇上新封了一位贵妃。
众人霎时如同炸开了的油锅一般,议论纷纷,众秀女脸上皆是嫉妒不解之色。
按制,后宫除皇后外,按品级设两宫,居正二品;两贵妃,居正三品;华,容,德,贤四妃,居正四品;九嫔: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居正五品;十八才人,居正六品;二十四宝林,居正七品;三十六御女,无品;共九十六人。
而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后宫空虚,仅有一名皇后杨氏,一名贵妃董氏,贤,德二妃,淑媛,修容修仪共计三名,才人五名,宝林八名。
而如今,忽地又封了一名贵妃——并不是秀女中所出——到底是何方神圣?西窗烛:新贵妃(1)众人正议论着,若水却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拉扯,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林玉萱。
姐姐。
她小声神秘地,听说,那新封的贵妃娘娘原是贤妃娘娘宫里养花的小丫头。
若水脑子里忽地浮现出那日与如蝶在长福宫后花园见到的那样小丫头,前日里那小丫头弄坏了贤妃娘娘的花,几乎要被打个半死,没想让皇上瞧见了,那皇上顿时跟失魂了似的,不仅救下了那丫头,昨日还放了话要封作贵妃。
原来如此!救下那丫头,是什么时候的事?若水急急地追问。
林玉萱略一思索,便道:三天前,就是西院失火的那日之后。
心中忽然抽紧。
连锦年,你是为了我才封的那新贵妃吗……你是……崇华殿。
一大群宫女太监正忙的团团转。
娘娘,您穿这身朝服真是太美了。
宫女慕菊一边小心翼翼地打理手中的如瀑青丝,一边还不忘赞美道:当年奴婢也曾看过皇后娘娘身穿凤袍的样子,那还比不上娘娘的万分之一呢!闻者甚是得意,眯着眼睛享受着宫女们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着。
我说也是。
正在给贵妃描眉的慕兰也讨好地:皇后娘娘哪能和咱们娘娘相比。
说着又放低了声音神秘地:谁不晓得,皇上除了大婚之日外,压根没碰过皇后娘娘。
娘娘您啊,皇上只一眼,就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忍不住发出咯咯的轻笑,柳瑶微微地睁开眼:那是。
说来也是个人造化,这宫里如花似玉的美人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可皇上偏就一眼对上了本宫。
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福气,就是皇后又怎样,早晚有一日……一边的大宫女祈琪吓得拿帕子掩在她的嘴前:娘娘,这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好乱说。
皇后毕竟是皇后,万一传到皇后耳朵里……柳贵妃大怒,手中正把玩的一只翠玉蝴蝶啪地砸在了地上,唬得身后几名宫女霎时噤了声。
轮得到你教训本宫!她怒目圆睁,只盯着祈琪,若不因了你是太后赏的,本宫定饶不了你!给我滚出去!祈琪心中愤然,从小跟在太后身边长大,连太后都不曾对她粗声过,今日却让一个刚封的贵妃——甚至连册封大典都尚未举行——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责骂。
瞧她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全无才气,甚至连女子的德行都不具备,皇上会看上她,恐怕真如太后所料。
是为了华清公主。
初见柳瑶,太后同她一样吓了一跳。
虽然气质完全不同,那眉眼,确是像极了华清公主。
只是公主那一副美丽的容颜,长在她的脸上便像是少了盐的佳肴,再平淡不过。
但为了以防万一,太后还是派了她到柳瑶身边。
只是如今她正受宠,还是不惹为妙。
这么想着,便强压了怒气退了出去。
反正来日方长,就依她这样的性子,怕是得不了几日宠,到时……哼。
这时,皇上身边的小和公公急急地来了:哎哟,娘娘,您怎么还在这磨蹭啊!这大典都要开始了,您啊,快着些吧!柳瑶不屑地:急个什么?什么大不大典的,本宫这贵妃都是当定了。
本宫就不信一个区区的什么大典会减少皇上对本宫的爱。
小和子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娘娘您说的是。
心中却是不屑,这新贵妃明摆了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低等丫头,真不晓得万岁爷看上她什么了?美貌?才气?德行?我呸!西窗烛:新贵妃(2)终于,这位新贵妃算是打扮完毕了。
小和子偷着眼一瞧——哎哟,还真是人靠衣装,这么一打扮,活脱脱从一个乡下妹子变成了大家闺秀。
只是那头上一大把金灿灿的钗子,可真显俗。
主子,您快着点吧。
笑吟吟地推上一脸谄媚,小和子连忙凑上去。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往锦晟殿开去。
锦晟殿。
皇上,臣以为,册封贵妃乃关系朝廷的大事。
贵妃身份尊贵,将来所生之子也极有可能荣登九五。
区区一个贱婢出身的丫头,实在是……礼部尚书裴祖寿跪在殿下,言词义正,话未说完,已有一大帮文臣武将附和。
殿上的连锦年脸色平静,自顾自望着大殿顶上雕的飞舞金龙。
你们懂什么。
心中冷笑。
皇座左边,是一脸怒气的太后。
皇上,这都要到吉时了,怎么这位柳贵妃还没有出来。
要皇上太后和这满朝文武等她,这架子可真够大的啊。
说着又转向一边的皇后:你说是吧,皇后。
太后说得是。
一身华丽凤袍的杨奇秀淡淡地回应:只怕是柳妹妹有什么事耽搁了。
有什么事,比册封大典更重要。
太后冷笑,也不再说话。
皇上!裴祖寿依然跪地不起。
柳贵妃到!小和子的尖声喊起。
随着尖叫声,锦衣华服的柳瑶款款而进。
臣妾参见皇上。
柳瑶盈盈下拜,参见太后,参见皇后。
连锦年嘴角终于扬起一抹微笑:平身。
皇上!请三思!裴祖寿依然是跪地不起,朗声道:若皇上真喜爱这名女子,大可给个九嫔之位罢了,贵妃人选,应慎之又慎!殿上是半日的沉默。
柳瑶却忍不住了,几步走到裴祖寿面前,嘲笑道:这位大人好大的胆子,册立妃子是皇上的家务事,皇上中意哪名女子,难道还要大人您过问不成?大人您是皇上的亲爹吗?在这朝廷上喧哗,是想抗旨吗?你!裴祖寿没想到这柳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霎时气的连手都发抖了,大殿之上,居然说出这样的不知规矩的话!哆哆嗦嗦地,又重重地扣了一个响头,皇上!皇室血统不容玷污啊!这回,满朝的文武都纷纷跪倒在地,恳请皇帝三思。
眼看自己的好事就要被破坏了,柳瑶心中恼恨,难道,还要让她回去等着让贤妃打个半死吗?今日若封不上贵妃,她柳瑶将成为后宫中的笑柄。
你们都是什么意思啊!是嫉妒本宫能得圣宠是吧,我看你们啊,个个要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送进宫,今日我封了贵妃,你们不就少了个机会吗!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尖酸与讽刺。
放肆!太后大怒,裴大人两朝重臣,本宫都要对她敬重三分,你敢如此放肆!裴大人管不着,那本宫这个亲姑姑管不管得着?话毕转向皇帝:皇帝,你看这……够了。
连锦年的脸色又是淡淡的,吉时到了,行礼罢。
行礼——侯德宝的声音响彻大典,回声未落,外头已有太监接连喊起——行礼——皇上有旨,册封柳氏为贵妃,赐号永忆——赐号永忆——尖锐的声音来回地在皇朝上方回荡,如同远处玉岚山上传来的渺茫的钟声似的,像小时候在山上整日里听到的一般。
赐号永忆。
西宫城墙底下,是一个素衣女子,如瀑的青丝在脑后松松地完成一个圆髻。
眉眼中,是淡淡的哀愁与悲怨。
前殿的声响传来,她倾耳细细听了,心中凄然。
永远的回忆吗?连锦年,不要这样。
这样你会死得很惨。
一个柳瑶你已不能自己,再一个沈若水,你还将封个什么?梨香宫?清水宫?抑或是皇后?人独立:初见梨香宫。
虽然按制只有两宫宫主才能做一宫之主,然今次皇帝却破例宣旨:梨香宫主位空缺,贵妃柳氏摄一宫职权。
亦惹来满殿喧哗。
群臣的不满,后妃的不满,均在连锦年淡淡的笑里化为乌有,这圣旨,还是颁下了。
这么一来,柳瑶虽为贵妃,实际上却比同是贵妃的董氏要尊贵了许多。
宫中尽是一片绮丽的粉红。
粉色的罗纱慢慢地挂了一屋子,随着风袅娜地飞舞,传出一股浓浓的暖香。
连锦年看得有些发愣。
这……。
他双目空洞地望着这一片甜腻,口中喃喃地,你这是……皇上——柳瑶身姿摇摆地上前,您看啊,这些粉色的罗纱,多美啊。
她闭上眼睛,陶醉地闭上了眼,还有这香味……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娘娘们在宫里这样做,美得恍如仙子一般,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珠钗玛瑙,简直都要看花了她的眼睛。
连锦年的表情恢复了那不变的淡然。
连锦年你在期望什么,她不是华清,你是知道的。
这世上再无第二个华清,你怎么能期望她——一个粗俗的粗使丫头,能有华清那般的素洁气质?没有人能取代华清。
你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夜清宫正殿。
华清端坐在铺了冰丝雪纱的紫竹榻上,一身水绿的荷叶长裙,用银线在衣襟袖口处绣满了含苞的芙蓉,外罩了洁白半透明的蚕丝软烟罗,乌黑的发丝在脑后简单地挽了双月髻,插了蓝田进贡的雪玉打磨的白玉蝴蝶梅花簪,耳上戴的是珐琅梅花耳坠子,娇艳如花,素洁如雪。
连锦年坐在下首的桃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住华清,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了一般,灼得她心中滚烫不安。
华清心中早已将眼前这神情骄傲的男子咒骂了不下千遍,脸色却还是得体温雅的笑:连家可是百年望族,却没想到连少主却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晓得。
连锦年依然是若有似无的笑靥:请教公主。
像这样盯着女子看,是连家教的规矩吗?华清迎着他犀利的目光。
连锦年的笑终于清晰浮现:如果草民说草民是为公主的美貌所倾倒,公主怕是要说连家是乡野村夫之流了。
华清噗嗤一笑。
没有女子会不享受男子的恭维,尤其是眼前的男子的眉眼亦是绝色。
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展颜,连锦年心中也不觉愉悦起来。
虽然早听说德馨公主美貌,皇上才将她宠得上了天,连原本不受宠的生母皇后也在御前长了地位,却一直不以为然。
连家堡百年望族,在朝中,连家出了两名护国将军,一名丞相,一名尚书,在宫中,亦出过两位太后和三位得宠的妃子,养育过三名皇子;在武林,连家亦是名门,颇有声望。
他的外公,更是现任的武林盟主。
这样的显赫身份,世间美女他见过不计其数,别说他父亲的一妻五妾,就只是堡里侍候的十几名大丫头,亦是绝色,甚至比皇帝后宫里的佳丽还要美艳。
和那些女子比较起来,眼前的德馨显然也还算不上绝世美女。
正在出神时,容妃遣了身边的落华来请。
连锦年起身告辞,华清也并未有挽留之意,眉目间只是淡淡地,信手拈起一块冰梅花糕放进嘴里。
心中居然有些失落。
连锦年行了礼,随落华出了夜清宫。
撷芳殿。
一进门,一股暖香扑鼻而来。
是连家秘制的暖玉红梅香。
他的姑姑,这后宫最得宠的妃子容妃正端坐正厅榻上。
一身烟霞红的宫装,滚了金色的银丝绣边;乌黑的青丝挽成一个百鸟朝凤髻,插满了各色的华贵珠钗。
却不见艳俗,只凭添了几分富贵。
连锦年行了礼,亦在一旁坐下。
容妃并未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见过德馨公主了?声音是淡淡的,听不出冷热。
连锦年点头,也并未出声。
怎样?容妃抬眼,看住他。
那眉眼间的犀利,见惯世面的连锦年心中也一颤。
还行。
出声亦是淡淡的。
容妃莞尔。
自然,入不了见惯美人的连二少爷的眼。
连锦年嘴角含笑,亦不否认。
奇秀是什么意思?容妃又问。
杨奇秀,他的青梅竹马,亦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只是,三个月前,父亲却告诉他要他娶德馨公主。
闹了几回。
不要心软。
事成之后,你还可以娶她。
娶德馨,不过是我们的一步棋。
连锦年颔首。
是他们连家篡位的一步棋,以降低皇帝对他们的戒心。
这也是父亲三个月前告诉他的。
容妃看住他,沉思了一会,缓缓开口:其实,你比你哥哥更适合坐皇帝。
可惜,不是长子。
可惜?一点也不。
连锦年面无表情,呷了口茶。
人独立:闲话雏凤宫。
天气渐渐地凉了,眼见着马上就要进入十月,初进宫时树枝上原本还有些葱郁之色,如今大都已经是一片光秃秃的了。
雏凤宫中的秀女都换上了厚宫装。
宫规的训导已经告一段落,如今在宫中的生活渐渐地闲了下来。
所幸的是,那次纵火事件之后,雏凤宫内暂时平静了些。
众秀女们平日里就在院子里做做针线,练习技艺罢了。
今日,若水伴了如蝶,苏素,林玉萱和姚晴在雏凤宫东边的一座小山上的亭子里做针线。
如蝶绣的是梨花带雨烟色锦,姚晴绣的则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苏素看了,笑道:两位姐姐怎么都绣上了梨花?不是该绣些桃花绽放,锦绣鸳鸯什么的吗?如蝶只是笑着不答话,那姚晴却狠狠地掐了苏素一把,嗔道:死丫头,说些什么胡话!直疼得苏素哭着喊姐姐。
若水急忙拉开她们,一边对苏素说道:你呀,你懂什么!普天之下谁不晓得皇上爱极了梨花,两位姐姐这是在绣将来给夫君的定情信物那!姚晴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如蝶,你看你妹妹!一边那手肘推着如蝶。
如蝶依然只是笑而不答。
自从连碧绣出了事之后,如蝶便这样了。
什么人问她话,她只是神色恭敬地点点头抑或摇摇头。
姐姐是找错了靠山,如今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了。
只盼望早日大选,到时便不用如此了。
如蝶私底下小声地跟她说了。
连碧绣被送走之后,如蝶在西院里没了靠山。
原先她仗着连碧绣,在院子里对其他人颇没有些好声气,如今这些人都联合在一起,常与她作对。
在西院的日子不好过,如蝶便常常跑到东院来,渐渐地与林玉萱,姚晴还有一个终日不出房间的叶莞尔都有些熟络起来。
心中长叹。
如蝶,你又何苦如此呢。
对了,那日在册封大典上的事,姐姐们都听说了吗?林玉萱忽然又神秘地。
这个林玉萱,平日里总是一副小心翼翼,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却对这些宫廷里的流言八卦热衷得很。
大家都点头。
那日柳贵妃在册封大典上如同村野俗妇一般的表现,对裴祖寿大人出言不逊,早已经在整个后宫传了个沸沸扬扬。
柳贵妃可真够大胆的,满朝文武看着呢,她居然……苏素撅嘴不屑地。
哼,还不是仗着皇上的宠爱,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姚晴接嘴道,听说,皇上给柳贵妃娘家的父亲兄弟们都封了官。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如蝶却正色道:听说皇上把今日各地进贡的珠宝绸缎全赏了柳贵妃,别的妃子,就连太后皇后都一件都没落着。
还有,这些日子来皇上夜夜歇在梨香宫,如今皇上又赶着给她建什么梅园。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这柳贵妃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么能集三千宠爱在一身?林玉萱却又神秘地:姐姐们只知道这些面子上的事情,有些私底下才能说的事,怕是都不知道罢!什么?四人异口同声道。
昨日了玉萱去贤妃娘娘宫里请安,进门的时候就听见有个小丫头在嘀咕,把那天皇上见着柳贵妃时的样子描绘地活灵活现的。
她忽然可疑地压低声音,她们说,皇上那样子,活像是中了邪,倒不像是见了什么仙子似的。
如蝶一惊,急问道:难不成……柳贵妃给皇上作了什么法?姚晴满脸好奇。
听说,就在咱们进宫来之前,宫里做了场法事,给娘娘们祈福。
那时柳贵妃偷偷地去了,向那住持要了张符来。
她们问起时,却又不肯说是什么符。
果真是这样……姚晴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是又嫉恨有羡慕,不知宫中什么时候再做法事,我们也去求了一道来。
若水心中不以为然,也只淡淡笑道:姐姐,这哪有什么符不符的,都是宫中人装神弄鬼罢了。
柳贵妃是贵人洪福。
若有那什么灵符,天底下的女人还不都去讨了来了。
听见若水这么说,姚晴也便笑道:妹妹说得倒是,我糊涂了。
如蝶却在一旁幽幽地:若非如此,就凭她一个粗使的丫头,又怎能得如此得宠?满脸是若有所思之色。
如蝶,若我们两只能被选中一个,你猜会是谁?一阵秋风穿堂而过,带过几片枯叶,袅袅地落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如同枯死的黄蝶一般,毫无生气。
人独立:字条正聊着,却听玉萱一声惊喜:表哥!看去时,却是林远!那张被岁月和仇恨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薄薄的唇紧紧抿着,淡漠倔强。
林玉萱居然是他表妹?表哥!还未等若水等几人发话,林玉萱便忽地起身,飞般地奔下重重阶梯,声音中是满满的喜悦,表哥,你怎么才来看玉萱呢!自打进了宫,林远表哥就没有来见过她。
因为宫里的规矩,她也不能随便往院子外去找他,可真的把她急死了。
每次贤妃召见,她便一路上张望着,每每遇见那些巡逻的侍卫都会留意地看了,却始终没有见到他。
不想今日他却自己找来了。
表哥,还是想她的罢?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甜蜜。
虽早料到十有八九会遇见玉萱,林远还是有些心虚。
玉萱的情意,他并不是不知。
只是自小心中便住下了那明艳笑容,再没有空余。
于是十几年来,总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每每在深夜中,将手覆在心口,便觉得有满满的喜悦涌将上来,似乎只要他一张嘴,便可将他喜悦化作她,素衣云鬓,眉眼如花。
是乳色半透明的梨花,在春日里的艳阳下,袅袅随风舞。
半年前,父亲告诉他,要送玉萱进宫去。
亦是复兴大昭的计划之一。
他没有犹豫,林家的人都可为了大昭朝去死。
便利用了她的情意,说服了她进得宫来。
理由林家已无其他适龄女子,而在宫中为妃的姐姐会打点一切,她必不会中选。
原打算等她入选后再见面,少一面尴尬愧疚,却为了那明艳笑容,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属下林远,见过几位小主。
无可挑剔的恭敬。
几人中如蝶年纪最大,便款款起身:林侍卫多礼了。
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亦是主子架子十足。
林远略一施礼:近日宫中不太太平,上头派林远负责几位小主们的安全,今日特来请安。
若水心中一动,便起身走下石阶到林远身旁:早听闻林侍卫大名,自前朝起便在宫中任职。
我们姐妹的安全能交给林侍卫,若水亦是放心。
感觉到她的走进,心中不禁有激动的汹潮涌起。
却只能强忍。
脸色微微发白,虽依然淡漠,声音中却带了不自觉的温柔:承蒙小主谬赞,林远必当竭尽所能。
表哥!被忽略在一边的林玉萱明显有些不高兴,平日里原本就欲哭还休的小脸更是皱在一起。
林远霎时觉得脑袋都大了。
也不晓得爹和舅舅是怎么想的,会把这么个小丫头送进宫来。
是因为德妃并不得宠,不能成为他们有力的棋子吗?那眼前这个胆小如鼠,毫无主见的丫头,又能成什么气候?白白多牺牲一个人罢了。
自古以来女人总是要成为男人成功路上的垫脚石,何其悲哉!这么想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疚。
于是便好声好气地安慰道:玉萱,我今日真的是有公务在身,若得了空,必定来看你的。
那已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小脸顿时破涕,重重地点了点头。
心中舒了口气,林远便行礼告辞。
若水款款福身,亦算是回礼。
起身,手中已握住一个不明硬物。
无人处打开看时,却是一张素白的小笺,一行蝇头小字。
亥时三刻,莫留亭。
忽地冷风吹来,眼神竟是雾气弥漫。
人独立:簪子窗外是寂静的夜。
瑟瑟的秋风肆无忌惮地拍打着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秋日的夜总是比白日里冷得多。
大家都该歇了吧?若水小心地披上外衣,从窗缝间小心地望去,容兰姑姑的屋子里已一片漆黑。
轻轻推开们,朦胧中看见院子的门,果然开了一个小缝。
黑暗处。
林远舒了一口气,递出一个细长的锦盒。
竟是一只蝴蝶簪。
虽然看不真切,若水仍能感觉出这簪子做工的精细,决不是平凡之物。
这只簪子,是仿连锦年未登基前的一名侧妃所戴的簪子造的。
声音听来有一种远远的迷茫感,贤妃是恨极了那为妃子,你戴上这支簪子参加明日的小选,必定是不会中的。
其中的故事今日臣不便多说,若公主当真想知道,日后自会细细禀报。
必定不会中选?若水冷然抬头。
你希望我选不中?是。
林远低声恳求地,求公主不要做傻事。
复兴大计自有林家和一班大臣来完成。
公主唯有保全自己,才能告慰先皇先后在天之灵。
心中感激,却又凄然。
你以为,连锦年是你们这么容易能推翻的吗?如今大昭朝的臣子尚在朝中的已为数不多,且大多品位不高,又如何与苦心谋划了十余年的连家抗横?好在公主您现在还有个姐姐,且实力不容小觑。
见若水没有回应,便当作她是默认了,林远心宽了不少,姐妹俩同时被选中的可能不大,他们总是会在两姐妹中权衡的。
公主只要再谨慎些,便无需担心了。
只要平安度过思念,便可以出宫了。
这四年里,自己是拼了命也会保全她的。
遇见我的事情,你并没有和你的父亲说吧?若水忽然问道。
林远点头。
怕父亲和自己的意见会不同,所以决定先斩后奏。
若水点头,扬起灿烂的笑容:你放心吧,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秋夜的风,吹动她身上的纱裙,在身后的墙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林玉萱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一双不大却漂亮的眼睛此时渗透着深深的恨意,看着不远的暗处,窃窃私语的沈若水和林远。
嘴里,泛起一丝腥味。
翌日。
不到卯时,若水便被笙儿从温暖的被窝中拉起。
要开始准备梳妆了。
进宫已一个月整,今日便是小选,要从竞选的秀女中选出十人,参加一个月后的大选,到时选出最佳的七八名,便册封品级。
按规矩,小选时秀女们都是统一穿着由殿中省特制的白色蓝边的宫袍,梳统一的双云髻,秀女们唯一可以自己决定的便是发髻上的发饰。
笙儿打开若水的梳妆盒,叹道:小主,您怎么没多带些发饰来?这些都是您平日里戴过的,虽说不是不美,可也……心中为主子焦急,听说如蝶小主那有好些好看的,您怎么不要些来?老爷夫人也真偏心。
若水只是笑笑。
不是他们偏心,是自己一早说了无心于宫中的日子,他们便也没在她身上下心思。
其实这简单些未尝不是好事。
虽然贤妃是这次选秀的主事,可亦是皇帝的妃子。
入选的秀女,将来都是要与她同争一个丈夫的,打扮的漂亮了,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
顺手从抽屉里抽出一个锦盒,红色的底,上面用金色的线绣了细细碎碎的花儿。
便用这个罢。
淡淡地,并不再多说。
笙儿打开,却是一支通体透明的蝴蝶簪,栩栩如生的比翼双飞蝶,微微颤动的翅膀与触须,闪耀着耀眼的光。
簪身处,亦是精细地雕了攀沿而上的细碎花儿。
便是满心欢喜。
原来小主还留了一手。
人独立:小选雏凤宫正殿。
二十二名秀女齐齐地排成四排,从左到右分别按东西南北四院站了。
如蝶恰站在第二行,若水的右边。
妹妹放心罢。
我听姑姑们说,姐妹俩大多不会被同时选中的,你只要不要太突出,自然不会有事。
如蝶小声地安慰道。
若水乖巧地点点头,脸上是恬淡的笑容。
忽地,她的视线却停在了如蝶的发髻上。
那是一支纯金打造的梅花簪,精细之至,连花蕊都细细地分明可见。
脸色却是忽地一白。
姐姐,您怎么……结结巴巴地开口,似是吓得不轻。
如蝶也紧张起来。
这簪子是母亲花了重金请了苏州最好的工匠打的,会有什么差错不成?姐姐,你莫不知那柳贵妃是极爱梅花,梨香宫里中了好些梅花。
贤妃前几日才受了柳贵妃的气。
今日你戴着这梅花簪子……话未说完,如蝶已经白了脸色。
那……该如何是好?霎时无了主意,如蝶小声地。
皱着眉想了一会,若水才道:不如……。
姐姐您戴妹妹的簪子罢!话毕便向发髻上,拔下那只蝴蝶簪。
碧玉的翅膀轻轻地上下晃动着,如蝶霎时失了神。
好美……扬手将簪子插到如蝶的发髻上,若水是一脸如释重负。
这簪子是母亲留给若水的遗物,一直舍不得用,如今给姐姐派上了大用场,娘知道了,必然也是欣慰的。
如蝶,对不起了。
何况,落选也许更是帮了你。
如蝶亦是一脸感觉,正欲开口道谢,却听外头的尖锐嗓子喊道:贤妃娘娘到——贤妃是一身红底黑色的滚边的宫装,上面用琉璃金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那美丽的容颜却有些憔悴。
看来真为柳瑶的事苦恼不已。
众秀女齐声行礼。
罢了。
贤妃淡然道。
小选看的是秀女们的仪态身段与琴棋书画。
对这些若水都颇有自信,虽然父皇母后不曾严苛地要求过她,毕竟还是堂堂公主,没些拿的出手的技艺岂不是丢皇家的脸面?正想着,前面已唱了个名字。
最先出列的是若水院子里的姚晴。
姚晴走到前面,由几位嬷嬷先细细地看了——这不过是个仪式,进得宫来的秀女,几乎没有会让她们看不上眼的。
接着便是贤妃,由侍女扶了,款款地走下三步的阶梯,只略略一看,问了些家世,便摇了摇头。
姚晴的相貌一般,又无显赫的家世,落选亦是若水意料之中。
姚晴是一阵低声的抽泣。
接着便是西南北三院排在前头的秀女。
如蝶是第七位待选的秀女。
沈如蝶。
如蝶满心欢喜地出列,微微朝若水一笑,便移步上前。
若水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贤妃见了那簪子怒不可遏,要处置如蝶怎么办?那样便真是对不起沈家了!正心慌意乱之时,前头的贤妃忽地大怒一声:你!好大的胆子!众秀女皆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望住如蝶。
只见贤妃满面怒容,一边的两位嬷嬷紧紧地抓住如蝶的发髻,髻上的发饰早已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一边的侍女一哆哆嗦嗦地,手中捧着那只碧玉蝴蝶簪。
你竟敢戴这支簪子!贤妃的声音是失常的尖锐,那眼神仿佛是见到了最为恐怖的东西,是什么人派你来的?你说!如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哭着哀求:娘娘,并无他人指使如蝶,如蝶并不知情啊娘娘!抽泣着,忽又尖声喊道,沈若水!这簪子是若水给我的,娘娘如蝶并不知情啊!声音里是强烈的恐惧与愤恨,一句句狠狠地刺进若水心里。
慌乱地抬头,若水正对上直视她的贤妃。
若水呆呆地望着盛怒的贤妃与哀号着的如蝶,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盲者一般。
若水,你快告诉娘娘,这簪子是你给我的,不关我的事啊!如蝶挣脱了两位嬷嬷的手,冲到前面抓住若水。
迷蒙的泪眼,哭花了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我……若水惶惶地开口,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泪人儿,我……姐姐……这簪子,我不知道,不是我……如蝶霎时愣住。
随即展颜而笑。
沈若水,说什么无心宫中富贵,原来都是骗人的,骗人的!无力地垂下手。
只怪我轻信了你罢。
若水怔怔地望着如蝶踉跄离去的背影,如同迷了路的孩童一般孤寂与无助。
如蝶,切勿怪我。
华清欠你的,日后定当还你。
人独立:德妃小选的名单下来,若水,玉萱,苏素和叶莞尔皆在名单之内。
十中四。
这又应了宫中那个传闻——东院风水好,住东院的秀女几乎个个都能在这后宫占一席之地的。
其他中选的秀女分别是西院的王巧儿,南院的董佩芳——据说是董贵妃的远房亲戚,邵芝兰,许晓蝶,北院的赵一仪,夏芙等。
小选之后,十位秀女便搬到了雏凤宫正宫居住,亦被允许时常在中宫走动,拜访各位妃嫔贵人。
今日,若水便偕了苏素,去拜访宫中两妃中的另一名妃子——德妃。
据玉萱讲,这德妃是在连锦年登基之前便跟了他的,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连锦年登基后,却凭着一个不满月的女儿,封了德妃。
其余的事,只略略听笙儿提过,知道这个德妃不甚得宠,平日里不大出来见人罢了。
咸安宫。
恰如其名,正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去处。
红墙黑瓦,茂林修竹,几只灰色的雀儿在院子的杂草丛中细细地寻着。
宫内的宫女也不多,打进门起,就只瞧见一个在院子中扫落叶的老嬷嬷,和侍候在德妃身边的侍女提花罢了。
提花领着两人进了正殿,便往后头请德妃去了。
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这大厅。
淡色鹅黄的长幔,梨花木榻子,榻子上摆了一张乌木的矮桌,上面放了一个潇湘竹编的果篮,里面摆了几个梨子——却不似别处那样的是晶莹剔透沁着水珠,有些发干。
后头摆一个素白的雨过天晴瓷瓶,插了几枝新鲜的松柏。
墙上挂一幅黑白刺眼的水墨画,是几匹奔腾的骏马。
一点也不像是个宫妃的寝宫。
看起来,这德妃果然是不怎么得宠。
苏素喝着茶,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
若水只是笑。
在这宫中,不得宠的人也许反而是最幸运的人。
青色的竹帘子掀开。
一个青色的身影袅袅而至。
只一眼,若水就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女子。
细致的眉眼,淡淡流露的风情,眉间顾盼流转的风姿,却不像宫中这些专心于勾心斗角的女子。
坐罢。
德妃只淡淡一笑,眼却看住了若水。
早听说今次进宫的秀女,都是倾城之貌。
原先心中还有些不以为然,今日一见两位妹妹,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娘娘过奖。
若水亦展颜道,娘娘亦是风华绝代,不然如何坐上这德妃之位。
却不见娘娘的小公主?玉萱却忽然道。
似是在提醒若水,德妃如今的地位是母凭女贵。
似乎听惯了这样的疑问,德妃倒没有不悦之色:本宫身份低微,小公主乃皇家血脉,自然是交由皇后娘娘抚养。
面色虽平静,却有难掩的心酸。
母子连心,她并不是不想女儿的。
每日早晨便站了在小公主居住的祥麟宫,细细地倾听那清脆的哭声。
是饿了,是冷了,是尿床了?一一在心中猜度着。
却无法见上一眼。
心中亦不是不恨的。
全是因为眼前的女子!她忽地抬头,目光犀利直视若水——笑容灿烂,锦衣玉面,却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为了她,她的家牺牲!心中莫名地一慌,若水打翻了手里的茶盏。
所幸茶水已温,只是泼湿了一身水绿的罗裙。
德妃慌忙道:妹妹小心!罢了,她又知道些什么,亦是个可怜的女子,失了父母兄弟,如今只能孤单单一人,为心中的仇恨所吞噬。
于是起身,轻轻地拉过若水的手,用绢子细细地擦了。
看见妹妹,倒让本宫想起本宫的一个亲家表妹了。
她的声音清冽,却又异常地柔和,说起她呀,真是个小迷糊。
放下若水的手,她又坐回上首,对了,她也是这次的进选的秀女之一——好像还和若水妹妹同个院子。
哦?苏素来了兴趣。
若水心中却忽地一沉,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渐渐弥漫。
她叫林玉萱。
德妃轻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若水心中一紧,几乎要喊出声来。
她见过她!在母后的寿辰上,她见过她!林暮将军的长女,林远的亲姐姐!林亦颦。
人独立:秋凉秋风一阵凉似一阵。
院中的景色开始变得有些萧瑟荒芜起来。
正是到了深秋。
若水倚在小窗前,呆呆地望着院子里打扫落叶的宫女。
脑子里,是怎么也挥不去的影子。
那日,若水伴了苏素从德妃宫中出来。
却是精神恍惚。
她是林远的姐姐,是林家为了她傅家才把她送进宫来的。
还有林玉萱。
虽然林远没有说,但若水肯定林玉萱也必然是他们送进宫来迷惑连锦年,甚至趁机在后宫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棋子之一。
林家为了傅家的大昭王朝,还要牺牲多少人。
如今,自己也成了他们的棋子——或许是最有力的棋子。
但不同的是,她甘愿做棋子。
自从遇见林远以后,脑子里每日每夜不断地出现父皇母后的样子,以及她想象中他们惨死的样子。
心中的恨亦渐渐地加深。
她恨。
她要报仇。
用尽一切手段,甚至牺牲所有需要牺牲的人。
蓦地,身边的苏素却停住了脚步。
表情却是凄然。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是如蝶。
穿了宫中二等宫女穿的天蓝流苏裙,梳了最平常不过的双环福髻,眉眼依然,却憔悴了许多。
心中忽地抽紧,不由地慌乱起来。
听说如蝶被分配到柳贵妃的梨香宫里,不曾想今日在这里能遇见她。
愣愣地想时,如蝶亦已走近。
眼神不是不恨,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瞬间将她割得体无完肤。
却只能随身边的嬷嬷拜下,口中呼,小主万福。
苏素连忙去扶,开口,已是哽咽:姐姐何必多礼。
一双芊芊玉手,已有些许粗糙。
两行清泪下,若水亦是不忍,却不禁道:姐姐受苦了。
说着便要上前。
却是一个清冽的耳光,久久回响在她的耳内。
无需你猫哭耗子。
正对上如蝶愤恨的眼神,涨红的脸,与紧咬的唇。
火辣的感觉蔓延开来,若水忽然展颜而笑,如同开败的牡丹般凄美。
你好大的胆子!身边的嬷嬷跳脚,敢打主子,真个没了规矩了!说着又涎着脸,对若水讨好笑道:小主您受惊了,老奴回头定好好教训这不知规矩的丫头,给小主您消气儿!笑容隐去,若水只是淡淡地:罢了,今日之事嬷嬷莫放在心上,就饶了她一次吧。
只是日后得教着点规矩,今日亏的是顶撞了我这还没名没份的秀女,若是冲撞了哪位正主,怕是连嬷嬷一并连累了。
老嬷嬷连忙点头称是,揪着如蝶便去了。
回身,却是苏素一张漠然的脸。
我倒是小瞧姐姐了。
一张幽怨的脸儿,不复当日的青春灿烂,明亮皎洁。
心中冷然。
何止是妹妹你小看了她,连我们都被她那与世无争的傻呆呆的样子骗了过去。
身后传来一个明艳的声音,原来是董佩芳,伴了邵芝兰夏芙两人款款而来。
脸上亦是满满的不屑与嘲笑,为争上位,连自己的亲姐姐都出卖了,啧啧,她娇笑着,一把举杯邀明月的执扇轻巧地掩住樱桃小嘴,这样的事,佩芳自问做不出。
身后亦是窃窃的笑声,连同三名跟随侍候的宫女。
苏妹妹趁早还是莫与她一起了罢,夏芙亦上前,亲热地拉了苏素,你与人家又有什么干系,非亲非故,还能盼这人家说体己话不成?喉头发紧,若水急急地看住了苏素。
不,千万不要丢下我……我已失去了姐姐,还要失去一个妹妹不成……却是莲步轻移,走进了董佩芳,笑靥如花:姐姐今日是要去花园里赏花罢?昨儿个妹妹见有一处晚菊开得正好,不如由妹妹领着几位姐姐看去?几声娇笑,身姿袅袅而去,只留若水一人,在这飒飒的寒风中,冷不自禁。
眼前晃出一个淡粉色的影子。
是林玉萱。
不知林远和她说了什么,自从那日之后,原本就与若水亲厚的的林玉萱更加地与她亲热起来,不时地送一些家中带来的香料给她,粘着她,讲一些宫里的是是非非——虽然无聊,但却十分有用。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今日,不知她又带来什么样的是非。
人独立:秋凉(2)姐姐,你知道吗,昨日柳贵妃在皇后面前给贤妃脸色看,气的贤妃娘娘今日卧床不起,不肯再去皇后那请安了。
还是那副小心翼翼害羞的表情,小脸上却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太后一向深居简出,因此宫中的妃嫔们每日早晚只需去乾清宫向皇后请安便是了。
贤妃真的病了么?心中虽有答案,却假装感兴趣地,否则怕她今后不肯再给她讲这些小道消息了。
自然不是。
林玉萱得意洋洋地,姐姐你想,原先是自个儿宫里的粗使丫头,如今却骑在了自个儿的头上,任谁心中也不会好过的。
说着又低声道,听说柳贵妃恃宠生娇,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不过皇后一向为人随和,不予计较罢了。
这样的行事,怕是已经惹得宫中不少人不满了罢?皇上呢,还是一样对柳贵妃宠得紧吗?心中一动,不由地浮现出那张恬淡的脸。
连锦年。
每一想起,便总在心中计较。
为了她而封了个贵妃的他,为了她而封锁了夜清宫的他;夺了她傅家天下的他,杀了宠爱自己的父母的他。
却每每另自己的心绞痛不已。
也不晓得皇上底是看上她什么了。
如今梨香宫是夜夜承欢,每日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热闹过宫外的市集。
玉萱脸上是不易察觉的不屑,若水却敏锐地看在眼里。
只觉告诉她,玉萱并不在意大选之事,并不在意是否能够被选上做皇帝的妃子。
怕又是为了林家复兴大计牺牲的可怜女子。
近来,你表哥有来看望你吗?忽地想起那日玉萱看到林远的表情,若水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果然,玉萱的脸颊飞起两抹霞红。
自那日后,便再没有来。
每每在人前看到,也只是漠然。
声音是低低的委屈。
看来她的猜测十有八九。
他可对你说了什么?她摇摇头,想了想又道:表哥只说姐姐您是大表姐的朋友,让我平日里多与你亲近,互相有个照应。
说着她抬脸看若水,姐姐,你看我近日来做的还好吗?心中不禁感动。
如今宫中也只有玉萱这么一个朋友了罢?林家,华清欠你们的不谓不多。
忽地,她又拿出一个小香包,半个巴掌大小,红色的底,绣了金丝的朵朵花骨朵儿,煞是精致可爱。
姐姐,这时玉萱新做成的香包,给姐姐罢。
她扬起小脸,一脸阳光明媚。
若水接过,放在鼻下细细地闻了,竟是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却煞是好闻。
自小父皇疼爱,各种番邦进贡的香料亦赏了不少,却从未闻过这样的。
心中不由好奇。
这是什么香料?是爹拖人从南方带来的,香味清而不浓,有提神醒脑之效。
脸上满溢担忧之色,近日来看姐姐一直是心神恍惚,玉萱心中担忧得很。
顿了顿,又道,表哥心中,也担忧得很。
一愣,随即释然而笑。
何尝不知林远对她的好呢?自小便是他那暖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长大,那关系,早已超越了君臣。
只是,身负父母的仇恨,深深地连累了他。
低头,只是无语。
却不见林玉萱嫉恨的眼神,紧咬的银牙。
沈若水,林远是我的,打小便有的情意,岂是你寥寥几面的机缘能比得上的?我定要护他周全,不让他成为你权利路上的踏脚石。
人独立:离愁(1)梨香宫。
已是冬日。
寒冷的风从他的鬓间拂过,在鬓角留下白色的霜。
玄黑色的袍子不断迎风飞舞着,宽大的袖子里装满了刺骨的冰凉。
青葱岁月已去,故人不再。
却始终放不下那一段桃色绚丽。
玉岚山下。
白色粉色的花儿开满道路两旁,稀稀拉拉地,几个形色匆匆的行人。
忽地,前头传来几声清脆的马蹄声。
看去时,却是两匹马,前后头悠悠然地走着。
前头是一匹雪白的马儿,上头坐着的是一名白衣飘然的女子,如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两个小圆髻,并无金钗玉饰,只零零星星地插了些小花,煞是可爱调皮。
后头则是一匹枣红色的宝马——稍有些眼力的人便能看出,这是一匹久在江湖的马,耳朵机警地抖动,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马上是一名玄衣男子,玉带金冠,眉眼如画,脸上淡淡的温煦笑容看着前头娇小的身影。
却不能掩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只凭他腰间的那一柄凤血玄铁便可知他的身份——武林盟主姜天威的外孙,当朝左仆射的次子——连锦年。
据闻当今圣上已下旨,将自个儿最疼爱的德馨公主许配给连锦年,德馨公主不从,负气出走——莫非前头的这清丽少女,便是德馨公主?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忽地,前面的女子转过头来,冲男子嫣然一笑,如绽放的梨花一般清美:姓连的,你在后头拖拖拉拉地做什么呢?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故意拖延时间,等着父亲派人来抓我回去!话毕,一扬马鞭,轻轻挥下,马儿登时加快了速度,得得地小跑起来。
连锦年将那笑容如数收下。
一夹马肚,紧紧跟上。
傅华清。
他心中无奈地默念这个名字,嘴角却是最温柔的笑。
原以为说服了她回宫去,没想到临下山,她却提出了要到江南一游。
那他还能说什么?只看着那张皎洁的脸,他便毫无抵抗的能力。
罢了,谁让我,已深深地陷入到你嘴角的梨涡里呢?是什么时候的事?脑子中模模糊糊地想起。
……夜色朦胧中,湖面上是弥漫的雾气。
透过这重重的雾气,他恍恍惚惚地望见对面那个白色的身影。
清风拂来,撩动她素白的纱衣,随风袅袅飞舞;如瀑的黑色发丝亦随风缠绕在她的颈间。
恍惚中,他却能看见她颈脖处如细瓷一般白滑的肌肤,梨花一般纯洁透明的眉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深深的漩涡,连带着嘴角那两个小巧的梨涡,瞬即将他卷了进去。
……便是在那时候罢?便是在那时候,我已经无法自拔。
便是在那时候,知道他日你对我的恨,会成为我心中那根最尖锐的刺,即便拔了去,依然有伤口在汨汨地流血,痛一辈子。
却,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责任。
又如何忍心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被灭,最后也香消玉殒在这权利的斗争中?好罢。
便带你去江南罢。
最好你去了那里,便永远不要回来。
身后有微微的响动,回头看时,却是柳瑶。
皇上,外头冷,您快进屋子里来罢!柳瑶探出小小的脑袋,唇边是讨好的笑容。
谁都说她得尽后宫三千宠,长伴君王枕边卧,却不知,这个皇帝对她,始终是淡淡的。
偶尔给一个神情恍惚的笑,大多数时候时漠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床异梦。
这是她先前在一个姑姑嘴里听来的词,此刻却深深领会了它的含义。
连锦年勉强地牵动嘴角。
心中却是一片灰暗的沉闷。
为何如此相似的眉眼,却没有她万分之一的人独立:离愁(2)慈安宫。
一进门,连锦年便闻到那股熟悉的暖香。
榻上躺着的,依然是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
姣好的容颜,婀娜的身段,没人能把她与太后这个老态龙钟的词联系在一起。
这便是连蓉蓉,他的姑姑,当朝的太后。
亦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容妃。
母后今日身子还妥吗?连锦年恭敬地。
连蓉蓉只略略地点头,便不再去看他。
不去看他,亦是因为自己怕了他。
原本并没有把自己这个侄子放在心上,原以为篡位是哥哥与其长子的谋划,他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
却不曾想,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杀了自己的亲哥哥,逼迫仅登基一个月的父亲退位,然后昭告天下——太子薨,圣上悲伤过度,不宜再操劳国事,让位于他。
他笑到了最后。
错了。
他们连家并没有赢,他也没有赢。
因为这个做了皇帝的连锦年,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傅家的女子,是傅华清。
傅华清,已经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靥,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让他这一辈子都困在这束缚之中。
对傅华清,她亦是有不少了解的。
她14时进宫,5年之后华清便出生了,整个后宫,都成了她的天下。
没错。
与其说这后宫是她们这些妃子——母仪天下的皇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她的天下,不如说是这位蛮横骄纵的公主的天下。
可她在见她的第一眼,那个尚襁褓的婴儿就让她心悸不已。
想必是那个时候心中便有预感,傅华清于她,必是比皇帝还深刻的存在。
只是,只是这样而已吗?傅华清,已经从她生命的舞台退出了吗?听说,那柳贵妃最近闹腾得很。
她细细地品了口茶,甘甜的水汨汨地流入她的喉咙,如连日的阴雨天气终于出了一缕阳光。
半日没有声响,她不禁抬起头望去。
却见连锦年面无表情,呆呆地望住对面的墙。
是一副梨花。
不由地叹口气再过几日便是大选了。
于是便提起另一个话题,今次这批秀女……说着便想起连碧绣,深叹了口气,可怜了碧绣这孩子。
又是夜。
公主,您这是为什么?顾不上君臣之礼,林远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重重地摇着,仿佛要把她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摇醒过来。
若让连家的人知道了您的存在,臣真不敢想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一想起皇后的惨死,他的心就一片一片的发凉。
若她也遭受了这样的侮辱,他还怎么会有生存下去,复兴大昭的勇气?他,他不会杀我。
淡淡地吐出这样的话,她倔强地偏过头。
闻言,心底是袅袅升起的微酸。
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还没有看清楚吗?他不是那个你爱的连锦年,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的感情,他一开始就是为了夺你傅家的天下才接近你的!她低着头,半晌无语。
末了,才抬起头幽幽地:我并不是要得到他的宠爱,我只是要有一个机会。
我的目标始终是连蓉蓉和连锦年。
她凄然笑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我从没想过光复大昭。
我只是要杀了杀死我父母的仇人罢了。
忽然,黑暗中有细细的笑。
依旧是温柔的。
如果这是您最后的决定,那么,臣必将……深吸一口气,肝脑涂地。
轻咬银牙,再也止不住泪水。
靠在他的肩膀,终于嘤嘤哭出声来。
未来的路必定是艰难的,如今她已经失去如蝶和苏素,未来她还将失去什么?依然是那样嫉恨的眉眼,她站在暗处,冷眼看着明处的两人。
风不定:如愿?今日便是大选的日子。
是彻夜的难眠。
心中竟有些微微的紧张,能否近的连锦年的身,杀了他与连蓉蓉为父皇母后报仇,就看今日的结果了。
她早作好了打算,她是不会让连锦年那个薄情的男子玷污了她的身子的。
只要被选中,封了正五品以上的位子,她便能够随意在宫中拜访各女眷。
到时候,她便能找机会,杀了那连蓉蓉,或者是连锦年。
到时候,便随父母去罢。
也无需害怕的,她是必定要中选的,不是吗?模模糊糊地,脑子里想起前日的事情。
长福宫望着眼前淡淡含笑的女子,贤妃却吃不透她今日来访的目的。
不禁心中有些许寂寥。
难道真的是老了么?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而已,她就老了么?当初皇上尚未登基,她还是亲王府的一个侧妃的时候,是多么的敏锐,不仅将王府当家的位子从正妃杨奇秀手中夺走,还设计逼死了那个低贱的侍妾。
而如今,她竟大意到让自己宫里粗使的小丫头骑在了自己的头上,又甚至连眼前这名的女子的来意也猜不出。
早听说这皇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原以为不过同王府中一般罢了,没想到却比之更甚,已经不是自己能掌控得来的了。
罢了,不管怎样,还不能让这个小小的秀女小瞧了去。
于是便强打精神,换上一副威严。
妹妹真是稀客。
她看住了若水,仿佛下了决心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平日里董妹妹几人走得倒是挺勤,却唯独不见妹妹。
怎么今儿个……若水毫不隐藏地直面她探询的目光:娘娘是在怪若水少了礼数了,若水真是该死。
顿了顿,又道,听闻娘娘今日身子不适,总也想着该来探望,又怕耽误娘娘休息。
直拖到今日才来。
想必娘娘是不会见怪的。
闻言,贤妃不禁讪讪。
也不答话,只是从旁的盘中拈了一小块雪莲糕,捏在手中把玩着。
若水看定了她,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娘娘想必在为柳贵妃的事,心中不爽吧。
轻轻地吐出这一句,若水看定了贤妃。
果然变了脸色。
你……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脸是不自然的白,手中的雪莲糕也被捏得变了形状,撒了她一裙子的粉末。
娘娘又何必自欺欺人。
这原就是宫中人人皆知的。
闲闲地抿了口茶,若水不再看她。
贤妃登时恼羞成怒。
你好大的胆子。
小小的秀女,居然敢这样和本宫说话。
你不怕本宫现时就把你贬为粗使的宫女?呵,还在挣扎么?若水心中觉得好笑,却又可怜她。
这些在后宫的争斗中挣扎的女子!不到最后一刻,她们从不会放弃。
忽然凄然。
很快,自己也要成为这后宫另一个刽子手了罢?或许,此刻的她依然成为一名刽子手!娘娘何必对若水如此动怒。
她款款起身,直视贤妃,娘娘恨的该是柳贵妃而不是若水,不是吗?贤妃愣住。
忽然又嫣然一笑。
原来这便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她眯起眼细细地打量这沈若水,心中不禁讶异。
这沈若水,竟长的和柳瑶又七八分的相似!不,应说是柳瑶与其长的相似,因她比柳瑶,更多了一份聪慧,多了一份高贵,多了一份的轻灵与美艳!妹妹说得对。
她展颜,如同开得正盛的昙花一般娇艳绝美,又带着瞬间即逝的悲凉,本宫恨的厌的是那柳瑶。
若有人肯帮本宫出这口气,本宫自然也会给她她所要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这可并不是我所想要的。
若水报以灿烂一笑,如同春日最艳的阳光。
起初夜沉沉的天幕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亮线,亮线越来越宽,眼看天就要大亮了。
便起身,细细地打扮起来。
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鹅黄色的丝棉宫装,外罩了半透明的绣银花纱,挽了个高雅又不出挑的月牙髻,只零星地插些碎碎的黄花,并插一只黄玉质地的梨花簪。
典雅之至,清丽之至。
今日的大选,自己是有十分的把握的。
也必须要有十分的把握。
风不定:承初冬的风。
轻轻撩起众人的裙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抚过草间叶尖,留下淡淡的白色的霜,晶莹仿佛泪珠一般。
雏凤宫正殿。
使命秀女亭亭玉立,接受贤妃与德妃的品选。
周围的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微笑,一颗心不知跳动得有多厉害。
只除了我罢。
若水在心中暗暗地想。
如今贤妃已经站在她一边,而德妃——不用说,林远也必定为她打点好了。
忽然想起玉萱,便偷偷看去。
果然紧张得小脸都白了。
只是别人紧张是怕落选,她紧张是怕中选。
几番打量,几番品评,两位妃子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去了偏殿。
众秀女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通往偏殿那张暗红色的门。
上面糊的仕女踏春图,此刻看来也是如此地惹人厌恶,齐刷刷的几十双眼睛,恨不得将它撕了去。
没什么好紧张的,林玉萱。
她眼神恍惚,却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爹爹早说过,自己进宫只是为了应诏罢了。
表姐姐应该会……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莫名的心悸。
脑子中浮现出今日来,夜晚沈若水与表哥偷偷见面的场景。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在心中苦苦思索了几日,却毫无头绪。
她从不知林家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一门亲戚,也无从知晓她与表哥是怎么认识的。
只是,他们只见的关系仿佛并不简单。
她看见沈若水在他的怀里哭!那一刻,她真的想跑出去,想要狠狠地给她一个巴掌。
然而她忍住了。
不能让表哥讨厌自己。
她想。
便想了个法子,不动声色又能置沈若水于死地。
嘴角不由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沈若水,怕是你还不知道,你的生命将结束在我林玉萱的手中吧?管事的刘福良刘公公手捧着一个金托盘进殿,盘子中,盛的是中选的七名秀女的名牌。
殿内忽然安静,天荒地老般的安静。
仿佛只要谁一出声,便决定了她此生的命运一般。
寒风穿堂而过。
若水不禁打了个冷战。
转头看苏素,亦是抿了唇,小脸涨得通红。
心中暗自觉得好笑。
皇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即便你原来心无尘埃,无意这世俗的富贵,她还是会将心魔一点一滴地渗入到你的心底。
刘公公开始唱名。
董佩芳。
自是一声惊叫。
却使这殿中更安静了几分。
苏素。
是轻舒一口气。
她抬起眼,不由地朝若水看去。
却对上她冷然的目光。
沈若水。
意料之中,毫无惊喜。
若水款款施礼。
叶莞尔。
叶莞尔?忽地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若水探头看去,只见一身水绿的也莞尔,神奇淡淡,亦无惊喜之色。
亦是个绝美的女子,怎地平日里就单单没注意到她?夏芙。
邵芝兰。
只余最后一个名额,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四名未中选的秀女都露出焦急的神色。
林玉萱。
刘公公尖着嗓子喊道。
殿中是一片哗然。
没选中的三名秀女不禁嘤嘤地哭出声来。
因为,落选意味着她们要在宫中做四年的宫女,服侍主子。
对做惯了大家闺秀的她们来说,简直可以说生不如死。
其实又何必去争?真的选中了,难道就可以一步登天,享进后宫恩宠了吗?何况还有我——时时想着如何杀死那个主宰后宫的男人。
林玉萱一时呆呆的,竟像是掉了魂一般。
竟然……竟然中选了?爹不是说,只是应诏吗?表哥不是说,表姐姐会替她打点好,四年之后出宫,他便会娶她过门吗?为什么会这样?银牙紧咬,生生地扯裂了手中的丝绢。
是为了那沈若水吗?是你变了心,便想要玉萱长留宫中,好让你和那沈若水可以私相授受吗?嘴角是凄然又决绝的笑。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恍惚中,听见刘福良的尖嗓子高喊道:请各位小主随奴才前往中宫,行册封品级之礼。
风不定:转册封之礼在中宫的袭兰殿举行。
所谓的册封之礼,便是中选的秀女分品册封的仪式。
未被皇帝临幸的秀女,大都会按着家中的背景或自身的资质被册封为才人或宝林,间或有些特殊的,会被册封为九嫔之中较低等级的品级,如充华,容华等。
按制,册封之礼会由皇后主持,却因了当今的皇后一向不问后宫的事务,而交给了现今最受宠的柳瑶柳贵妃。
参加柳贵妃。
几人袅袅福身。
都免了罢。
你们这些狐媚子,今时对本宫恭恭敬敬,心里不晓得骂本宫些什么呢。
柳瑶摇曳着身姿坐下,不屑地。
众人皆面面相觑。
原先她们并没有见过这柳贵妃,只从一些上头的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这柳贵妃如何的粗俗如何的不堪,却一直认为是夸张的成分多,这柳贵妃也是粗使宫女的身份出生,他们许是嫉恨罢了。
可是今日一见才晓得,这柳贵妃比起传言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的要怀疑起这皇上的眼光来。
若水心中也暗暗地觉得好笑。
连锦年,你竟成了他人的笑柄。
忽有一道目光,灼得她不安起来。
抬眼,却是柳贵妃。
这位妹妹,本宫似是在哪儿见过的。
懒懒地拈了一颗果子送进嘴里,眼却看住了若水。
心中一沉,自觉不妙却又不好回避,只好直视柳贵妃:回娘娘的话,的确是见过的。
闻言,柳瑶便偏过头思索起来,蓦地,似是回想起什么,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原是那日,弄坏了贤妃的花被抓去问罪时见过的。
嘴角微微扬起,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行礼罢。
刘福良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盛放着七名秀女的名牌。
由柳贵妃决定她们的品级,再由刘福良当众宣布。
殿里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封门下省主事林云礼之女林玉萱为正六品才人。
封两江总督苏丰亦之女苏素为正六品才人。
封御史台御史大夫叶况陆之女叶莞尔为正五品容华。
封泸州知府董瑜之女董佩芳为正五品充华。
封门下省拾遗夏之正之女夏芙为正六品才人。
封殿中省尚辇局管事邵安之女邵芝兰为正七品宝林。
封苏州知府沈章之女沈若水为正七品宝林。
若水怔住。
居然是正七品的宝林,与小小尚辇局管事之女同一品级!而一向被她所遗忘的叶莞尔,却做了正五品的容华!心中知道这是柳贵妃在为当日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惩治她,也不好和她计较,反正她的目标并不是争什么品级荣宠。
便随着众人款款行礼:臣妾谢贵妃娘娘。
抬眼,却看见柳瑶的目光,似乎在向她宣告,此事还没有完。
花园中。
林远是一脸的焦虑。
听说那柳贵妃对你并不友善,公主,您千万要小心。
那柳瑶素日的作为他也是略有耳闻,实在是个泼辣又无涵养的粗俗女子,真怕她会对公主做出什么来!若水展颜,安慰道:你无需担心她。
不过是个没有脑子的女子罢了。
能坐上这贵妃之位也是因缘巧合。
只要她能忍让些,让她逞些威风也无妨。
她并不想多造孽杀生,并不想踩着他人的鲜血走完这段复仇的旅程。
但是若有人刻意地要挡她的路,她也毫无选择。
林远默然。
眼前的华清,似乎不是他所认识的华清。
他的华清,虽是骄横霸道,不讲理,却一直都是那么明亮地笑着,如同春日里明媚的阳光,融化了冬日里的寒冰。
而今时的华清,却……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倔强,那么的冷漠。
虽然依然带着她那甜入他心扉的笑,却不再明亮。
离宫的这段日子,她必定过得很辛苦吧?心中不由地抽紧,一种令他窒息的疼痛感很恨地攫住了他。
就让我来保护你罢,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让我来保护你罢。
不是因为你是公主,不是因为我是你的臣子,而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
风不定:棠香第二日,早早地便有人来替几位封了品的贵人搬运东西到各自新赐的住所中去。
若水是被赐住在清水宫下的长福宫的偏院棠春阁,由贤妃管制。
宫中妃嫔分三处住着,皇后的长明宫,柳贵妃的梨香宫,与暂时空缺主位,由董贵妃统领的清水宫。
每宫名下,又各自分领些妃嫔才人等,由各级的妃子分别管辖。
董贵妃领贤妃,德妃二妃,贤妃又分领九嫔中的淑媛充华两人,又领才人夏芙;德妃一向身子弱,便只领才人玉萱与宝林若水。
其余的便在梨香宫的管制下。
棠香阁是长福宫西南角小小一座宫室,极僻静的一个地方,是个两进的院落。
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大厅,厅后有个小花园。
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一排走廊,靠着一条小溪,大厅前有两株经年的海棠,不在春令花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进门便有一长一幼两名宫女并了一名小太监向若水福身施礼。
问了名字,长的那名宫女名叫绿萝,十七年纪,身段婀娜,白净脸皮。
小的叫红蕊,仅有十一岁。
那名小太监名叫全福,黑溜溜的眼珠子,看起来甚是机灵。
另有一名粗使的丫头。
几人服侍若水进了大厅,又忙不迭地上了茶水。
心中便暗暗有了计量。
在宫中的日子,有几个心腹是很必要的。
但若是多给了几分脸色,他们许就无法无天地爬到了自己的头上。
便合了手中的茶盏,缓缓道:今后你们便算是我的人了罢?三人连忙跪下:愿为主子效劳。
轻笑一声,若水又道:在我身边当差,伶俐些我自然是欢喜的。
但若有些个人想着个旁门左道的,寻着法子害主子,我自然也不会轻饶。
倘若对我忠心,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
说着便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几条珠链,一一地赏了他们。
自从如蝶出事后,沈家父母虽然对他颇有微词,却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送来不少珠宝首饰。
三人自然是欢喜地收了,叩谢不已。
便在这棠香宫住下了。
一日清晨,若水正在温暖的被窝里窝着。
待会儿便要早起到贤妃那请安。
宝林身份低下,贵妃轻易是见不到的。
却忽地听见屋外有嘤嘤的哭声。
原来是红蕊。
红蕊年纪小,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地没心肺的样子,今日怎么地哭了?便留心细细的听了。
我原没有要和她们抢,规规矩矩地排了队伍等着领东西,没想到那蝴蝶来了,硬是插到了我前头。
我看不过,却想起主子平日教诲的,不敢说些什么,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声,她便让人掌了我的嘴!声音里是满满的委屈,还说什么我们沈宝林身份低贱,不配用这好的,硬是抢了我们拿一份去……又传来绿萝安慰她的声音。
若水深深地叹气。
她这个与世无争的主子,连着连累了她们这些小的,真的是过意不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若水闭上眼假装自己还未醒。
便传来绿萝轻柔的声音:主子,该起了罢。
这才顺势睁开了眼:什么时候了?卯时三刻了。
接了绿萝捏的热毛巾,细细地擦了脸。
一时又愣愣地。
这个月,怕是没有炭烧水了吧。
还是说了出来。
绿萝面露难色:主子,您都听到了?红蕊不懂事,惹恼了她们。
稍后奴婢去内侍省说说,兴许还有分剩下的,拿一些来。
心中感激绿萝。
她真是个细心又忠心的人。
以后在宫中的日子,还要多多地仰仗她。
便又拿出一个翠玉的镯子,递与她的手中。
主子这是做什么?绿萝慌忙推辞道。
收下吧。
今后忠心地做事就好了。
若水只是淡淡地笑。
绿萝却是扑通跪下,隐隐地有了哭腔:主子,绿萝并不贪这些钱财,只是第一眼便觉得主子可亲可近的,才愿意尽心地服侍主子。
主子莫要用这俗物玷污了奴婢的一片心意。
言之切切,若水愧得急忙站起扶了她:罢了罢了,都是我的错,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冰洁心思的人,今后再不提这事!便收了镯子在盒子了。
绿萝这才破涕为笑。
风不定:董佩芳正要梳洗,便有人来传说柳贵妃娘娘请几位新晋的贵人去新建成的梅园吃酒,今日便不用去长福宫请安了。
绿萝一边给若水梳头,一边不住地夸道:主子您这一头青丝可真是如玄色的缎子一般,又柔有黑又亮,真是叫奴婢羡慕。
若水闻言只是笑笑。
这一头青丝,她是下了心血保养的。
从前,还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当初,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每日都是要用上等的羊乳来浸泡全身包括这如瀑的长发,不时地还要涂抹番邦进宫的秘方。
后来流离在民间,有一段时间疏于保养,头发渐渐地也不如从前那般漂亮了。
主子,梳一个月牙髻怎样?奴婢看月牙髻最适合您的脸型,既高雅出挑,又不会喧宾夺主,抢了柳贵妃的风头。
一边说着,一边在若水的头上比划着。
心中一动,不由微笑地点头。
这绿萝,看来是个聪明细心的人物。
不一会儿,一个小巧的月牙髻便已经梳好。
若水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甚是满意。
从梳妆盒子里挑出一个碧玉的簪子,上面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便插在了头上。
旋即回头问道:你看,配这簪子怎样?绿萝喜上眉梢:再雅致没有的了。
主子真是好眼光。
便起了身,带了绿萝与全福,留红蕊在阁里看家。
才出看咸安宫的门,便迎面遇上了董佩芳与夏芙。
只见那董佩芳,穿了一件大红的棉袄子,外头披了见黑色的水貂皮披风,头上梳的是双鸟惊起髻,插了满满的金钗玉饰。
那夏芙也是一件大红的袄子,披了件白狐皮披风。
同样是插金戴银。
哟。
董佩芳摇曳着婀娜的身姿走来。
这不是若水妹妹吗?怎么你也受到柳贵妃的邀请了吗?说着又转身对夏芙道,我还以为,使计谋拉下自己的亲姐姐,她也该有些手段才是。
没想到到头来,还只封个宝林——连呈上玉碟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圣上,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话毕,连同夏芙一齐吃吃地笑起来。
若水的面色白了白,随即又展颜道:姐姐们一早就好兴致,拿若水开玩笑。
呵!似乎是对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效果而恼怒,董佩芳冷小一声,忽地又道:妹妹身上穿的这是什么?若水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住。
绿萝便答道:这时德妃娘娘赏给我们主子的,银鼠皮的披风!倒是满脸的骄傲。
那董充华却面露嘲笑之色:听闻这宫里除了前年,并没再进银鼠披风这样的低贱东西了——原以为看不见了,没想在妹妹身上有看见了!姐姐这才要谢过妹妹才好。
一句话说得她身边的夏芙连同七八名宫女太监齐齐地笑起来。
说着又上前几步:你看看。
她抚着身上乌黑油亮的水貂皮:这才是今年新进的披风,听说只进了数十件,光是柳贵妃便得去了十几件,也难怪妹妹你没有的了。
脸上是满溢的得意之色。
把个绿萝气得是满脸涨红,却又不能说什么。
好了,我们走罢。
柳贵妃相邀,可别迟了才好。
见目的已答道,董佩芳便得意地带着一众人等往前头去了。
主子,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您!绿萝恨恨地,早上红蕊去领月资的时候就……自觉失言,忽地住了嘴,不住地拿眼打量若水。
若水站在原地,脸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人善被人欺,位低人善更是会被人欺。
在宫中活了十四年,早也都看清楚了。
忍吧。
莫要在这些事上乱了计量。
半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对身后道:我们也去罢。
莫迟了,失了礼数。
风不定:祸上身是碧绿的湖水。
湖面上已然结了薄薄的一层浮冰,深深浅浅地浮在水面上。
三人匆匆地走着。
忽地从旁的假山中间窜出一个人影,只轻轻一撞,猝然不及的若水便应声跌入湖水中。
瞬间是刺骨的寒冷,紧紧地包围住了她,一寸一寸地吞噬她的生命。
是……要死了吗?迷迷糊糊中,又听见上头的水面一阵波动,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经回了棠香阁。
主子!见她醒来,绿萝惊喜地,您醒了!话毕便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
脑子一片嗡嗡作响。
我……有气无力地出声,却是轻若无闻。
主子,您可吓死奴婢了。
所幸全福懂水性,奋不顾身地下水救了您……可恨那名推您下水的太监趁乱跑了!不过,好像是董充华身边的全忠……脑子渐渐清醒,心中暗喊不好。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昏迷了多久?急急地问道。
不久。
现在才刚过辰时。
红蕊端了姜汤来,绿萝接过轻轻地吹了,便要送上来。
若水挣扎着起来:快更衣往柳贵妃那去。
绿萝忙扶了她:主子,您都这样了,还是别去罢。
虽没有大碍,但毕竟是寒冬腊月的着了水……别说了,快去罢。
怕是中了董佩芳的陷进,指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见她坚持,绿萝也只好起身拿衣服去。
雪梅香院。
院子里摆下了几张乌檀木的长桌,上面尽是些稀奇果品;地上铺了江南进宫的蚕丝罗烟毯,宫人们三三两两地坐了。
众人中间,一袭烟霞红曳地长裙的正是柳贵妃,梳了彩风飞天髻,戴了一个纯金打造的金步摇,叮当作响。
一边的玉萱看着她,一脸担忧之色,却又不敢出声。
已然迟了。
若水远远望着那柳瑶,心中却是酸楚。
这一切,原先都该是属于她的。
连锦年,原先该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如今的连锦年,却是三千佳丽在后宫,藏尽天下春色。
不自觉地,竟有两行清泪,蜿蜒地划过脸颊。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轻拭去两行清泪,上前款款行礼。
却没人回应。
便不起身,半蹲这立在原地。
半晌,双腿已经生疼,才听见上头一声冷冷的:罢了,起来罢。
谢贵妃娘娘。
依然是不卑不亢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抬眼,却看见如蝶冷冷地站在一边。
一身蓝色的宫女装,手中端了一个银酒壶。
表情里是深深的厌恶,却又带着幸灾乐祸。
心中忽感不妙。
却听如蝶轻轻道:今日贵妃娘娘请各位小主吃酒,沈宝林也敢姗姗来迟,真是好大的架子。
果然引起了柳贵妃的注意。
呵,若冬梅不说,本宫倒还真的没有注意到。
说着便款款起身,烟霞红的长裙长长地拖在身后。
几步走进,她伸手捏住若水的下巴,你可知罪?强压住心中的厌恶与恼火,若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回娘娘,若水并不是有意要......方才,臣妾出长福宫的时候,还在宫门口遇上了若水妹妹,没想到妹妹的动作这么慢,拖到这时才来。
董佩芳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颇有些落井下石之意。
认命地闭上眼,若水轻道:求娘娘恕罪。
若水下次再不敢了。
下次?本宫要你这次就不敢!柳瑶嘴角是得意的神色。
专宠后宫的滋味真是美妙,这后宫里的人,生与死仿佛都可以掌握在她的手中,她要她死,她便会死。
皇上对她的宠爱,真真的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娘娘!一边的玉萱急了,连忙跪着几步上前,抓住了柳贵妃的罗裙,娘娘请息怒。
姐姐她并不是有意要违背娘娘的。
况沈姐姐已是封了品的宝林……一句话,却说得柳瑶怒不可遏,扬手便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大胆!本宫是正三品的贵妃,难道连教训小小宝林的资格都没有?说着便对身后的一名嬷嬷道:赵嬷嬷,把这两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拖下去,给本宫好好地教训教训。
赵嬷嬷应声上前,一手抓住了若水,便拖着要往外去。
身后亦有一名老嬷嬷拉了玉萱出来。
身后有隐隐的乐声响起若水紧紧地抿住了唇。
忍罢。
可是,真的要忍吗?忍,真的能让她达到她的目的吗?细细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是锥心的疼痛。
耳边亦想起玉萱凄惨的呼喊。
心,一点一点地冷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