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是定妃挑下的黄道吉日。
也是这一天,宁王府要添人进口了。
巳时不到,我进宫给定妃娘娘送了喜礼。
事已至此,定妃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嘱咐了我几句。
临走时,定妃突然叫住了我,昨个,也不晓得哪个丫头多嘴,把宁王府的喜事透露给了皇后,听说皇后一宿未眠,一早起来,又吐了几口红。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我如何跟姑姑去说,如何让姑姑安心?!姑姑。
我跪在皇后的病榻前。
皇后睁了眼,没有看我,轻轻地说了句,你……跪着……沉默。
陡然而来地沉默。
让我地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不再出声。
也不动。
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说你为老七张罗了门婚事。
是。
我说着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姑姑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我问你,你嫁来多久了?半年。
身子……可有消息?没有。
皇后苦苦一笑,摇了摇头,你们……可有圆房?!我一怔,垂了头,没有。
你的下半辈子……已经想好了怎么过?侄女不知。
那个女子是谁家的?秦太傅的独女。
皇后挣扎了几下,凄凄的看了我一眼,你……都知道了?是。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又是一声长叹,微微阖了双目,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忙活,退安吧。
姑姑。
我跪着上前几步,您不要这样,您责骂我一句,您……心里失望,我知道,是我不争气,让姑姑心烦了,您就责骂一句,一句就好。
宁王妃贤惠贞淑,何来责骂的道理。
姑姑的话,如同冰水浇下,我那一身清高自傲的姑姑,对我满怀希冀的姑姑,我竟害她失落至此,累她痛心如此,我的心又痛了,仿佛要被绞散成一瓣瓣。
一步步走下二十八节白玉石阶,回头望着半开的长安殿门,内间传来一阵阵低沉的咳嗽声。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想起第一次在淮南王府见到微服同来的姑姑和皇帝,想起那时姑姑依旧清亮明媚的含笑双眸,如今却已沾染了不尽的风霜和怅然。
静静的转身,向着长安殿的方向,我缓缓跪下,忍着泪低低的唤了一声,姑姑……三月的风依旧会凄冷,吹乱了我鬓边的碎发,连同泪水一同在空中吹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质郡主德才兼备……赐婚……七皇子宁硕亲王,择日完婚。
这声音穿越日日夜夜,又一次随着冷风穿过我的耳畔,轻轻阖目,这声音久久弥漫……宁硕王妃,我得到的也只有如名位的显赫,再无其他。
凤冠霞帔,红绡华幔,旒金六凤大红鸾轿的簇拥,丝竹喜乐,不久前的宁王府就才浩浩荡荡摆了上百桌让千万人欣羡的喜宴。
相隔不久,便又是一场。
想起那场婚宴,我平静的接受自己的命运,一如微笑着面对他的冷淡,一脸孑然空对那双硕大的红烛高烧,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只是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空空的洞房,只有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那时便突然明白,这便是辉煌的家族显赫的光环所带给我最刻骨铭心的陪嫁……而我,也隐隐找到了如何走下去的路途……是那一书圣旨将我带离了淮南王府,也因那一道让众人歆羡不已赐婚的御令,让我如今以无上显贵的身份站在这里,孑然一身站在中宫凄冷的长安殿下咬碎唇边每一分的苦意……可真正引领我一步步走来的是家族的命运,还有姑姑和父亲的希冀。
那场完美的婚宴,天赐的锦绣姻缘,也只有我和他们才懂其中的艰难苦涩。
这是身在其中非不得已的容氏族人世世代代体会的痛。
百姓们都说,权倾朝野容氏与皇室的联姻是与国与民的美事,从皇帝和皇后,淮南王和淮南王妃,太子和昭明郡主,到宁王和昭质郡主,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一边是世人敬畏的皇亲贵胄,一边是大权在握的名门世家,人人都称羡赞叹,金玉良缘……或许,是吧。
好姻缘,只需门庭相配,无关两情相悦。
我趁得上一个门庭相配,却触不上那个两情相悦……既然如此,给他一个秦兰若,还他一个两厢情愿,而我……只需得到了命运驱使我得到的就好,无需渴求太多……姑姑,从今日始,再不会让您失望,容家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去亲取。
未初时刻宾客陆陆续续就都来了,平日里清静的宁王府霎时热闹了起来。
除了必到的王爷王妃各自扎在一堆说说笑笑着,接了帖子的文武重臣也已经要把前园子挤满了。
我前脚进了前园子,正巧身边迎上来一个身影,是陆修和袭雯。
嫂子,我来迟了。
陆修刚要行礼,被我一把揽住。
今儿,热热闹闹的,不讲这些个礼节,你紧着去前面跟哥哥们说闹着。
说着,转头看向袭雯,弟妹,我先领你去后园子,我们妯娌些个都聚那快活呢。
惊讶于我的沉稳,陆修还是忍不住抬眼看我,被我一眼瞪回去,这小子就是想看我除丑吗?刚刚领着袭雯踏上小月门,就看见陆离牵着新娘由侧门迈了火盆往前园子的喜堂走。
我当初是由正门进来的,到前园子只有几步路的事,换了从侧门进,倒要绕半个圈子。
似乎是望见了陆离,袭雯竟愣愣的停下了步子。
七嫂……她轻轻拉了我的袖子,从前我也是看着七哥这么牵着你进府的,只是那时心里只有气恼,可是如今,看着相似的场景,只是七嫂你竟站在了我身旁……我突然觉得从前对七嫂轻薄了。
我笑笑,这是哪的话,说的这么客气,还当我是你嫂子吗?嫂子,何必找了这个女人,给自己添麻烦,好容易嫁的尊贵,可以少争斗,就不该平白再给自己添气恼……将来,也许不会太远,嫂子就会后悔今日的豁达了。
我轻掩着帕子,笑了笑,眼神飘到那对渐行渐远的新人背影上,不在意地说着,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是两小无猜,是多年情意,是两厢情愿,是离离散散缠绵悱恻千辛万苦喜结良缘……就能把我这堂堂正正娶进门的下堂妇赶出府去?袭雯勉强一笑,我是越发看不懂七嫂了。
怎么个说法。
我依旧一笑。
七嫂……你是个聪明人,听你的话,他们那前缘旧事你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何必自苦呢。
今儿个这婚宴是你心甘情愿张罗来,就没有一点不自在么?我揽上她的手,那你说……我还能期冀什么呢?我图什么,不过是图这府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和睦着,我这嫡室稳稳当当坐着,还能要什么?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我既已嫁到他的府,便生生世世随着他,无论他的心在哪里,只求自己个一个堂堂正正。
把袭雯送了后园,我转身回了前园的酒席上,忙罗着照应着来客,大臣的桌上,还文气些,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一扭头转了旁边王爷们的桌子就说什么也过不去了。
几个平日里处的不错的王爷哥哥拉着我让我劝他们的嫡室也帮忙张罗几个小妾。
我一听,只是乐,给他们各自满了酒,我说五哥,你都不下五房的妻妾了。
我们爷这么多年,除了当年皇上赐的随房丫头,还有我这个赐婚的正房,就再没有别的女人了,搬出府这么多年,就一个儿子,我闲这府院莫不是太冷清了,才不着香火,无非给爷添了个女人,我这品行比嫂嫂们还差远了。
一旁的六哥有些酒醉,忙搭了话,弟妹闲冷清,多给老七生几个不就热闹了?!我忙用笑容掩了慌乱,顺手给六爷布了菜,六哥家是热闹,不算上相好的至少也有四房,府里的孩子也多的记都记不过来,怎么还想着添人进口的?六哥讪讪的一笑,旁边的哥哥也都起哄笑着,还有罚他喝酒的。
过了半个时辰,流觞出来报说礼成,我估摸着陆离该出来了,便打算走到女眷那边去布菜。
大哥站了起来,有了些醉意,端着杯子递给我:弟妹今日辛苦,哥哥们心下佩服得很,今天定要敬弟妹一杯。
我笑着接过,一饮而尽,掩了帕子推辞着不胜酒力,忙把别家的酒推了回去。
这边正热闹着,陆离也出来,我于是退到女眷那边。
隔着众人,我一手举了杯子,冲他一晃,示意他今夜一定要尽兴。
他不动声色,只是手里已经被几个哥哥硬塞了好几个酒杯。
我笑笑,转身向着后院走了出去。
我坐在回廊转弯的地方,黑暗里有个影子那么一闪,我忙起身,走过去。
那人背转过身子,念了一声,昭儿……我忙掩了泪,拉上他的袖子,哥哥既然来了,怎么不去酒席那,躲这里做什么?二哥容陵抿唇看着我,一手轻拍着我的头顶,傻丫头,这酒席我凑什么热闹。
来京前就听到了你这的消息。
父亲,母妃都知道了?宁王纳妾,家喻户晓。
母妃为这事又哭了好几宿。
二哥叹了口气,轻轻揽上我,昭儿……若是苦,你就回淮南。
我忙摇头,不,我真的挺好。
他对你……不好吧?我一惊,怎么这么说?我实在想不出你有哪点能被嫌弃……难道是因为萧玄吗?我胸口一紧,忙拉上二哥,二哥,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萧玄的事……他似乎知道得不多,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有这么个人……也没有细问我,我倒是好奇他从哪里知道玄的消息,难不成在淮南时有所耳闻?我们怎么可能同他说这些。
二哥一急,那件事以后,父亲把丫环仆人都打发了,陆离在淮南府时,根本没有能同他将那些。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二哥有空进宫,去看看姑姑吧。
我知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二哥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