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年关,着手开始处理内命妇的事情,总要把自己忙T[才能忘了一些事。
终于有一天,东宫闯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紧柠着眉直直的冲到我面前。
我见了她,只是一笑,视线随即又回到后宫出纳的账本中。
那女子摔了我殿中所有的茶杯碗碟,以及珠宝玉器,仍是一脸忿忿。
我头也没抬,把手边的茶杯也递了上去,不可避免的又是一声惊天地泣鬼神。
解气了吗?我笑笑,不够,我内室里还有的是。
她本俊俏的双眉此刻拧的更扭曲了。
喂——她恨恨得喊了一声。
她能喊出这声了,看来这场轰轰烈烈也该结束了。
如是换了几年前,我宫中的瓷器恐怕无一幸存,从前这样的事也是发生过的,所以从前我在山庄钟粹阁中多摆放银制的装饰。
放下账本,缓缓站了起来,近些年,脾气有所好转啊,慕容?她就是慕容琦,那个天下唯有纳兰山庄副庄主南宫瑾才能治得住的慕容琦。
来你这的路上,我听流觞都说了。
她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许是发了半天脾气觉得口渴,只是茶壶已经碎在地上。
我没好气地笑着瞪了眼流觞,流觞啊,你是嫌主子这瓷器多的烧手吗?流觞忙埋了头,我在御花园里碰上的慕容姑娘,她只是问了你的情况,我便顺口说的。
我挥挥手,让她收拾这残局,自己坐过去,轻声笑着,天底下也就是慕容姐姐用这种方式这么关心我。
她一顿。
你就这么窝囊地活着啊。
还好还好。
我接过流觞递上地茶给慕容递了上去。
从前那个说一不二。
铮铮铁骨地你——真地变了吗?从前不是你吗?真地能容忍这种吃人礼教地束缚?!姐姐。
倘若不变。
就是活在自己地臆想中。
就再也适应不了身边地变故。
我看你是做这斜门子皇后做地疯痴了。
你还真是铁了心要做寡太后。
再在百年之后给自己立个贞节牌坊就满足了?!我笑笑,不禁也叹了口气,那你还想怎样?我们总该活出自己的意思吧,死守这么大的宫室,你不闷吗?我眯了双眼,这么长时间忙忙碌碌,倒也不记得寂寞是个什么东西。
我正有想要去的地方。
思量片刻,我忙道。
话音未落,慕容还来不及反应,就听门外传来冷冷的声音,哼,您又去哪给我折腾啊。
我撇撇嘴,堆出一脸假笑,呦,今儿是什么大日子,能让摄政王来这。
陆修本想迈进殿,一抬脚看见一地狼藉竟没落脚的地儿,不由清了清嗓子,半怒半笑得望着我,嗬,皇后这是检验宫中出纳的瓷器有无赝品吗?还真被摄政王说准了,王爷,您也管管,这质地这么不结实。
结实做什么,不就为给皇后听个响吗?管他结不结实。
陆修说着看我一眼,敢把这烂摊子扔给我自己跑人,我就把你儿子女儿买了。
你跑个试试?!我苦笑不得看着他离开,慕容也凑了上来,一指远处的陆修,我看这男人不错,你考虑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你还是说点难听的我顺耳些。
南宫好些日子没了音讯了……南宫那男不男女不女气死我了。
有你这么说你男人的吗?他竟把一个青楼女人接回了山庄,说要纳妾。
怪不得他最近也没四处乱窜了。
你可是向着我的?这个……他毕竟也是男人。
总之,我一气,一把火烧了他半个屋。
嗯,确是你的作风。
他竟厚着脸皮找我要修理费。
嗯,确像他能说的话。
哼,反正我跑到这来了,他爱收几个侧室随了他。
我一把拉过她,哎,你和我比比,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我们家的那些个,恐怕我数都数不来呢。
索性就真的不去管了。
你真的没在意过?是不太在意。
为什么?慕容又皱起眉头。
因为。
我笑笑,对我们来说,无论想是不想,这些事都得接受。
太在意,苦的是自己,不在意,反而活的惬意。
还不如嫁个老实人,至少夫妻同心。
我和他是帝王和帝后,不同心——却同命。
我微微一叹,眼中的黯然一闪而过。
绣林中,没有阳光。
我咳嗽起来,浑身冷到发抖。
飒飒的竹风中,清冷的石桌旁,自诩年轻美貌的南宫鬓间竟有了三两根的华发。
我曾笑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该来的抵不住。
南宫已不再像从前一样日日女装示人,男人的便服轻衫倒是穿的多了,用他的话说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不能把孩子弄糊涂了,慕容现在俨然一副慈母贤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他说他是来的,可我宁愿相信他此行是来接走一位纳兰少主。
]T着我,离着有七八步的距离,他眼中有一种情绪,我却看不大清楚。
南宫,我是注定被抛弃的人。
自我出生被父亲抛弃,而后外祖父又离我而去,回到容家,被当作棋子嫁出去,而今我的父亲,夫家,还有外祖父,原来都是要弃我。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辛苦。
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努力去做了一切,还是要被抛弃。
南宫抱了酒坛一步步靠近着,只伸了酒坛过来,一起喝点吗?他说着猛喝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他唇边滑落,染湿了他深色的布衣。
他竟吃吃笑了:从小时候,你无论什么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内力要最强,轻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我的诗词比你出色,受到老师夸赞,你都足足有三个月不开心,苦学诗词直到老师终有一天也夸赞了你。
武林的盟主,可是只有这个位子能向所有人证明你的存在,所以你如此努力,不允许自己有一丝懈怠。
我的心仿佛被冻住,浅笑着摇了摇头,是啊,为何我要这般努力?!南宫笑了笑,你太累了,丫头。
我微微闭上双目,那个位置,那个逃离了那么久的位置,终于要带走我的一个儿子:隙儿说,他愿跟你回山庄。
跟我想的一样。
南宫点点头,只是……你舍得吗?最舍不得的恐怕是陆修。
我摇摇头,无声的叹息。
那一年的年尾,南宫带走了隙儿,终于还是这个孩子接掌了那个位置。
那一年冷到彻骨,陆修卧病在榻上足足一个月,他多半把自己关在隙儿的房间中不哭不闹不笑不言。
我知道他怪我,因为我选择了景涵,把天下留给景涵,那么隙儿就必须离开。
前朝出现的夺储之争不能再出现在我的儿子身上,没有什么不忍心,更没有什么不公平。
我给过隙儿选择,他没有选江山,于是就要走另一条路。
如今,我不能只说隙儿是我的儿子,他更是陆修的儿子。
所以我无力面对陆修,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
再见到父亲,似乎隔了三世的遥远。
他是玩弄权术于幕后的弄臣,我是端坐朝阳殿珠帘后的东宫女主,我们的身份,各自的立场竟看起来滑稽至极。
后殿的袅袅香烟中,只我与他二人,一切静的如同死寂。
我在你们母妃的墓旁建了几处竹屋,是她喜欢的六叶竹。
终于,父亲叹道,景涵登基后,我便会归隐,这一次是真正的退身局外,只守着那几处屋子同你母妃好好过些安生日子。
我没有应,只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这般的天气似要落雪。
快到你们母妃的祭辰了,你何时回家一趟去给她烧几柱香,也不枉她十月辛苦怀胎生你。
我笑了笑,父亲终于承认她是我的母亲?!父亲看着我,眼中一痛,是,她从来就是。
父亲终于满意了?!我旋即质问道,言辞激动。
你——他怔了怔,竟是哑然无语。
我静静转了身,只是不看他,终于扶植了存有容家血脉的幼主即位,父亲看样子是无遗憾了。
父亲的眼神转到窗边,亦转了话机,我亦建了你的屋子,倘若你欢喜——是我的丈夫!我扬声道,却控制不住言语中的情绪,不是别人,是你女儿的夫君,是你孙儿的父亲。
可是你还是出手了!因为你等不及了,你怕你活着看不到你孙儿登基的那日,因为他允诺让姚舒幻的儿子继承大统,所以你坐不住了,就借辽人的手杀他!若不是你向辽军告密我军的路线,八万大军怎么会被团团大火围住不得进出,若不是你的暗中阻挠,援军怎么会迟了三日才到!迟了三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八万尸首被大火烧尽,被黄沙掩埋,是人……都不会这等泯灭人性,丧尽天良。
我定定的望着他,我一直怀疑,一直祈求上天希望你与此事无关!我要查明真相,给我天下百姓一个交待,给朝廷百官一个教训,给死难的众将士一个说法……他们不是死在敌人强大的驽马下,而是死在你这个为了一己私心,背信弃义的小人手里。
父亲一脸陌生的看着我,眼神中闪着痛意,我一步步靠近,满脸的决然,是谁继承大统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我不介意,他也无所谓。
他本是允诺要带我走的,他在淮南的行宫都建好了,我们本可以告别世间尘嚣从此洒意江湖,再不用做什么棋子靶子。
可是,你为了自己和太上皇的恩怨角逐毁了这一切。
你真的不知道陆离去后我执意掌政,幽禁太上皇,排除异己的意图吗?是为了你!姚舒幻的儿子即位就是太上皇重掌朝政之日,而他必灭的人就是你!对你,大行皇帝一直极力包容着,他不让我两难却陷自己不义。
却这般对他,对我,对我们!父亲眼中不再有惊讶,取而代之的是无穷尽的沉痛,他定定地说,这都是命!我微微笑着,是命,是他选择我而非权谋所要付出的代价承担的命运!他不再说话,只是颤抖着起身,努力寻到了手边的支撑一步步走向门外,那背影就像雕塑一般的僵硬,也透着不屈和执佞。
三日之后,父亲不曾与任何人辞别,只留书一封,悄然离开了京都。
我得了消息,却没有去送他。
我不愿再恨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面对他时的情绪,与其这般,不如不见。
德佑四年正月初一戌刻,颐养院秋暖阁,被皇后摄政王幽禁三年之久的理宗因病驾崩。
享年六十一岁。
我一直坐在外间的软榻上,知道那位曾经呼风唤雨却在今日困病交加的老人最不想见到的人是我。
只是我没有意料到,他最后召见的人竟是年幼的景涵,那孩子一直守他至阖目,太上皇到死还是一只手伸出攥着他的小手。
内室里消息传来的时候,殿外的人全部傻呆着跪倒,满脸茫然,宰相走出暖阁哭得颤抖。
未多久,陆修和四爷亦齐步从暖阁走出来。
我看着他二人从沉沉的夜色中缓慢而坚定的一步步走出来。
宰相抹了抹眼泪站起道:太上皇驾崩前,已面谕臣,‘皇孙景涵聪慧明敏,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
四王八王定当倾力辅佐不得有二心,倘若日后出现叔夺侄位乱政之事,诸臣当谨记今日之言誓死护主。
’说完面向景涵倒头便拜。
满屋子霎时此起彼落的磕头声。
陆修扫了一圈跪着的众人后,眼光在我脸上微微一顿,道:皇父的意愿是同端懿皇后合葬西陵。
只觉得眼前一片湿热,姑姑,你终于可以不再寂寞了。
漫长而又冰冷的内殿,陆修随在我身后。
我淡然道,他竟没有话责问我吗?陆修仰头看了我一眼,复又垂了头,冷风吹过,他握拳低低的咳了,他的风寒至今还没有痊愈。
他只留了三个字于你。
噢?我感兴趣的回了身,注视上陆修,心里已经想到了最恶毒的三个字。
只等着平静下来的陆修脱口验证。
对不住。
陆修轻言,声音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袭走。
什么?我依然笑着,唇角已微微颤抖。
他说对不住。
陆修顿了顿,对你,对不住三字要我务必带到。
我笑了,笑着笑着唇边竟沾染了苦涩的味道。
匆匆掩去泪意,艰难的走出内殿,身后是匍匐了一地哭得瑟瑟发抖朝臣,冷冷的风吹不散我心口的迷乱。
我又开始想他了,犹记得他的棺木运抵奉先殿的那一日,哭声几乎淹没了整个宫城,那哭声哭寒我的肺腑,声音震撼到我再也听不到世界上的其它声音。
陆离,似乎这个宫城已经忘却了这两个字。
大行皇帝的称呼在百姓的口中已然改唤叫了先帝,他的梓宫至今仍供奉在奉先殿等着移到寝陵里去。
他在生前尚没有着手兴建寝陵,去的又太突然,就算夜以继日的兴修亦还需两年的时光,陆修也是为此才撰了新帝守孝五年登基的檄文。
那些史官们已经记全了他的生平,由我亲自过目审阅的,他陵墓上的祭文亦是由我亲手书写。
即便他的一切逐渐成为历史,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即便是我亲自见证了这一切的真实,我还是不愿意去验证一个信字……我只信现在依然是德佑年间,就算以后便是宣佑元年,五年,甚至十年。
在现实面前,我竟是如此懦弱,甚至连打开梓宫看一看沾染他鲜血的衣冢都不敢;那两个字至今不敢念出声,一念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痛;而又在每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不可遏制的想起那个身影。
我到底还在执著什么?还在为他守着什么?难道是守着自己那个华而不实的幻梦?!或者不是执著,不是守候,只是忘不掉。
纵然知道那个身影离去后再无法归来,还是无法抹去心中那丝最后的印记,也许根本不曾模糊。
就像德佑年,永远留在我身心的每一个角落。
身后渐渐走出那熟悉的身影,他一脸淡漠得看着我,眼眸里却是真切的忧虑,他一动不动看着我,如平日般沉默。
我颤抖着笑了,笑的眼泪纵横,伸出手,拉上他宽大的袍子,紧紧握在手中。
寂静的风中,我的声音比被风拂过的树枝还要颤栗……四爷,我要去……辽国,去上京。
辽人为我朝的皇帝和他们的君王立了碑警戒后人,以示兄弟之盟。
我想去看看,关于他的……我都想去看看。
想去看看,辽人将他刻画成怎样的异族国君,怎样的民族大义,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