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宁筱曦终于抵达了涨价营地。
由于一直遵守着宁可慢不要站的原则,宁筱曦中途又陆续超过了两三名原地休息的队友。
她到达营地的时候,数了数人头,发现自己居然是第 9 名。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云骨早上说的慢,就是快。
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坚持不停歇的节奏,别跟别人比。
慢慢走,不要停,剩下的,根本不必瞎操心。
原来,这么慢慢地匀速走,远比冲锋-休息-再冲锋-再休息的速度要快很多。
筱曦最后一步迈入营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营地里很热闹。
先期到达的人,有的在埋头搭营,有的在原地休整,反正都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
宁筱曦心里突然缓过味来了:原来,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其实压根儿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因为,根本没有人关注她。
她走得快也好,慢也好,都是她自己的事。
她就算后半夜才到,也没人觉得她是累赘,除了她自己。
宁晓曦心里,长久以来已经习惯成自然的,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儿——突然就松懈了。
心里莫名其妙就,特别松快。
涨价营地位于原始森林稀疏处的一条河流石滩边上。
从这里再往上走,明天就要进入高山草甸的寒带的领域了。
早就到达的先头部队里,俞大哥和山猫在合力搭建营帐。
江离一眼就看到了筱曦,大叫:筱曦,过来,我给咱俩找好地方了!宁筱曦蹦蹦哒哒地穿过几座已经搭建好的营帐走了过去,发现江离的帐已经搭好了。
旁边是一个大概三米见方的小片土地。
筱曦从驮包里翻出自己的营帐。
江离凑过来:会搭吗?宁筱曦从营帐袋子里哗啦一下子倒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零件,抬头谴责地看她:你说呢?啧,有求于人还这么硬气。
江离开始手把手地教她。
先把内帐找出来,在地上铺平。
对,就这样。
然后把帐杆一节节地套好,穿进内帐的扣环里。
内帐自然就立起来了。
现在,搭外帐。
哎,你注意一下方向啊。
帐门冲着这边,背风。
最后,插地钉。
江离说:地钉可得插牢啊,我跟你说,不然半夜帐该被风吹跑了。
宁筱曦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嘿。
江离手上一边忙,一边说:我前两天还看了一个视频,呵,那叫一个壮观,大风天里,一个山头,天空上飞满了五颜六色的帐篷,不知道的,还以为山头上在放风筝呐!宁筱曦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笑得前仰后合。
这风筝放上去倒容易,就是不知道怎么收回来。
都是一帮自以为热爱户外的野奢露营爱好者,端着精美的野餐器具跑去摆拍的。
结果怎么着,傻眼了吧……人还在,帐篷没了……宁筱曦笑得抱着膝盖起不来了。
因为她想起了另外一个笑话。
两人户外露营,半夜醒来,看着璀璨的星空。
甲问乙:你有什么感想?乙说:星空太震撼了,银河好美啊!你呢?甲:……我在想,是哪个孙子把咱们的帐篷偷走了?!云骨带着三位大姐赶到营地的时候,正看见这俩姑娘一边搭帐篷一边乐得打跌。
他的视线扫过长腿蜂腰的江离,直接落在了旁边那个略显娇小的丫头脸上。
实在是她笑得太好看了。
午后的阳光灿烂,却明媚不过她的笑容。
这几天,小丫头其实一直是拘谨而客气的。
偶尔的微笑,都是出于礼貌和客套。
看得出来,在陌生的环境和领域里,她谨慎而小心。
就像她的甜美,不过是用来降低他人戒心和敌意的工具。
而此刻的生动明媚,仿佛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原来她真心开怀笑起来的样子,是这么的灿烂而……富有感染力。
云骨转回身,去找山猫了。
山猫已经扎好了一个公共大帐,埋好了灶,刚刚拿出蔬菜,在洗菜。
溪水冰凉刺骨。
云骨也伸出了手分了一部分。
你今天那边儿怎么样?山猫问。
还行,挺顺利的。
几个小白都算听话。
云骨淡淡地,山猫开心了:那这次运气挺好,没什么刺头儿。
那个老鱼,人不错,快变成兼职副领队了。
途中帮我带前队,到了营地还帮我一起扎帐。
云骨点点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菜。
山猫打开了话匣子:真没看出来嘿,那个离离原上草,也特能走。
那细细的大长腿一迈,飒爽英姿地劲儿,一点都不娇气。
云骨转过头来看了山猫一眼:她是老驴,我昨天就跟你说了。
你盯着她点儿,她那个性格,容易干冒险的事儿。
知道知道,山猫连忙点头:我一直不错眼珠子地盯着她。
贴身保护那种。
云骨斜他一眼:你现在是商业领队了,注意点职业边界啊。
山猫唏嘘:注意着呢!我要不注意,今天晚上就邀请她来我帐篷参观了。
云骨继续洗着菜,嗤之以鼻。
因为山猫嘴上说的越花,说明他越没那个胆子。
山猫却又往他身边凑了凑:云哥——这次多亏你帮忙——不然我……哎呦,洗菜呢!今晚上还真是你俩做饭啊!一声清脆的叫呵。
江离和宁筱曦不知道什么时候扎完了帐篷,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苹果,走到了他俩身后。
山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河里。
云骨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一眼刚叫呵完的江离,和藏在她身后的筱曦。
宁筱曦冲他眨巴眨巴眼睛,温恭地笑了一下。
得,那个明媚生动的姑娘又藏回到软萌甜美的壳里去了。
云骨觉得有趣起来。
他倒想看看,这个丫头能缩在这个表面上人畜无害的壳里待多久。
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手,他站起身来,一步迈到宁筱曦的身边,贴得很近,低头看着她手里的苹果。
宁筱曦无措地抬头看看他,迟疑地把苹果递了过来:你想吃啊……给你。
云骨不客气地拿过来,咔嚓咬了一大口。
哎!还没洗……宁筱曦吓了一跳,最后一个呢字生生地咽了下去。
一抬头,看见云骨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
宁筱曦就有点困惑了。
因为这一眼,分明含着一丝孩子气的淘气和捉弄。
实在是和云骨这几天的威严有点违和。
宁筱曦想到这个人白天对待自己的耐心和保护,决定大度地不跟他一般见识,她一把从他手中拿过苹果,在河边蹲下身去:我给你洗洗再吃。
云骨感受到旁边射来两道冷冰冰的目光,他转过头去,看到江离挑着一边的眉毛,审视着他。
啧啧,小丫头的保镖即时上线。
云骨平静地看着江离,用眼神光明磊落地示意:看什么?就是想吃个苹果。
这时,宁筱曦已经站起了身,把苹果又塞给了他:领队辛苦了,谢谢你今天帮忙,请吃干净的苹果~还重重地咬字咬在了干净两个字上。
江离虽然怀疑,但从云骨的脸上找不到任何撩骚的蛛丝马迹,只得一搂宁筱曦的肩说:别打扰领队们做饭,咱们俞大哥那边呆着去。
小丫头被动而迷糊地被带走了。
山猫又凑了过来:哥……那个,离离原上草可是我先看上的哈。
虽然能看不能动,你好歹能不能……云骨反手就拨了一把他的头:还不赶紧做饭!傍晚五点刚过,山猫就开始喊大家加穿羽绒服。
太阳还没下山,夕阳余晖将整座树林笼罩成金色,溪水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霭,空气中,开始有了寒意凛冽的味道。
宁筱曦独自一人站在水边,仰着头,着迷地看着蓝天与黄色丛林交相辉映的景色。
身后不远处,是俞大哥帐篷前传来的欢声笑语。
俞大哥的帐篷是自己带的,与其他人的都不一样。
杏黄色的双人帐,前面还带着可以撑起来的遮阳帘。
他刚才选了靠近溪边的位置扎营,又从河滩上捡了一块平整的石板摆在帐前,神奇地掏出了风炉和钛合金的炊具,然后高声招呼大家去他门前喝茶。
队友们个个响应,端着自己的保温杯凑了过去。
宁筱曦和江离去的晚了一点儿,已经没地儿下脚了。
俞大哥盘腿坐在帐里,娴熟地烧水,泡茶,嘴里还叼着一根烟。
三位大姐纷纷贡献出自己带的花生瓜子,摆了满满一盘子。
开黄腔的大哥坐在俞大哥身边,先是敬烟,又是递水,殷勤得过分。
还有两三个队友,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抄手等着俞大哥热茶伺候,这会儿已经磕着瓜子聊 high 了。
江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很快加入了话题。
宁筱曦左右看了看,没别的地方了,只能在江离身后跪坐了下来,双手扶着江离的肩,静静倾听大家的高谈阔论,很快就理清了人物关系。
——三位大姐是闺蜜,沈阳人,今年 50 岁左右,孩子都上了大学,她们去年办了退休,一起相约走南闯北,这是第一次走高原徒步。
——开黄腔的大哥,也快 50 了,干销售出身的,常年请客喝酒,结果喝出一身病,去年退到后台混闲职了,喜欢上了徒步。
也是第一次走这么难的路线。
——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腼腆内向,装备齐全,一路上都背着无人机,已经走过两条中等难度的高原路线了,这次是第三次上高原。
——还有夫妇俩,Henry 和 Amy,上海人。
Henry 是户外达人,走过东坡,走过 EBC(1)。
这次是两人结婚二十五年纪念日,走梅里北坡是 Amy 送给 Henry 的结婚纪念日礼物。
——一个酷姐姐,第一眼看上去,雌雄莫辨。
比男生还短的短发挑染成了奶奶灰,带着鸭舌帽。
个子不高,身材壮实,但很干练。
性格也酷,夹着根烟大剌剌地坐在那儿,不一会儿,就在俞大哥的揶揄下暴露了自己的职业:武术教练。
大家一片哗然。
俞大哥抬头不怀好意地叫:哟,师傅~~武术姐姐笑眯眯地冲着俞大哥一抱拳:二师兄!——最后还有一个女士,看起来四十多岁了,又瘦又高,麻杆一样,面相带了一点苦涩和严厉,绷着脸,沉默地喝着茶,与大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筱曦感叹,走户外的人,真是够多元的啊!她以前唯一认识的户外圈子=江离。
她还以为,所有玩户外的人,都像江离这样:青春,洒脱,不羁,肆意。
麻杆姐的一杯茶喝完了,站起身刚想走,俞大哥就已经抬起头来了:哎,别急着走啊,美女,再喝一杯。
麻杆冷着面孔摇摇头:不喝了。
俞大哥咪咪笑出了鱼尾纹:我就怕和你这种美女打交道,高冷女神啊。
麻杆犹豫了一下,收回脚步,原地坐了下来。
筱曦一下子就对这个周到温暖,刻意照顾着每一个人的俞大哥有了好感。
这时她发现俞大哥身边的水壶里快没水了,就悄悄站起了身,默默地拎起水壶,走到溪水边去打水。
打完水,宁筱曦又不想急着回去了,抻抻手臂,又捶捶腿脚。
拉伸完,她静静地看着烟雾蒸腾的溪水,发起了呆。
云骨早就看见宁筱曦那副呆呆萌萌的样子了。
今天他掌勺炒菜,搬了把小折叠椅坐在灶前。
熊熊火光中,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溪水边的宁筱曦。
夕阳余晖映衬下的水雾中,那个身影显得很小巧,宽大的冲锋衣下,甚至有点单薄。
她宁静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在粼粼的水光背景上,仿佛一个凌波的剪影。
——窈窕淑女,在水一方。
云骨扯了下嘴角,垂下眼专心炒菜,想,在水一方的,不一定都是淑女,还有可能是白骨精——白领骨干小精英。
江离走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宁筱曦的肩膀,问:水打好了嘛?想啥呢?宁筱曦转头看江离,柔柔地笑了:在想,咱们队的人看起来都挺好的。
嗨,户外嘛,大家彼此没有利益冲突,还要守望相助,这种环境大部分人都是与人为善的。
江离说着,又认真地看着宁筱曦:你看出老驴和小白的区别了吗?宁筱曦眨巴眨巴大眼睛,慢吞吞地分析:小白都比较热情,会主动介绍自己。
老驴看起来很放松,但其实他们很注意的,根本不谈自己。
哟,观察力很敏锐啊。
江离有点意外。
没错。
老驴们其实就是来走路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他们户外经验多,自然爱伸把手什么的,也不图回报,就图个大家开心。
高兴起来,嘴里跑着五花马,舌头上滚着千金裘,什么都行。
但其实他们心里都门儿清——出了这个山,这些队友之间一辈子都不会再联系,除非有缘,否则到死估计都不会再碰面了。
所以啊,别看老驴表面上热乎,实际上,心里都守着一个边界。
那个边界,就是户外与现实人生之间的边界。
说着,江离还回身看了一眼俞大哥:就好比俞大哥吧,你看他,一天下来,已经成了咱们队的灵魂人物了,但你看得出来他在山外是什么样的人吗?压根儿看不出来吧?这就是老驴。
宁筱曦了悟地点点头:所以,每个老驴在山里,过的都是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太阳又落下了一点,寒意渐深,江离拢紧衣领,沉默了一会儿,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大部分老驴都是如此……咳,反正,如果不是非常必要,你别主动打听其他人的真实身份啊,生活啊,职业啊。
这些都是隐私。
老驴们很反感的,也挺不礼貌的。
宁筱曦连忙点头:我对队友没那么多好奇心和八卦心。
江离斜眼儿看她。
看宁筱曦没啥反应,江离加重了语气:领队,也一样。
宁筱曦呆了一下,眼睛瞬时瞪大了:嘿,合着您跟这儿等着我呐?离云骨和山猫远一点儿。
江离冷冷地命令。
宁筱曦的脸立刻变得跟苦瓜一样,喃喃地说:我倒是想呢,我也得做得到啊。
我走不快,拉不开距离啊……看着江离的的眉毛立起来了,她马上认怂,痛快干脆地应:好哒。
说完,看看四周,筱曦压低了声音:你真是白操心,我现在的全部心力真的只够应付走路这一件事,倒是你,瞧没瞧出来,山猫……对你……啊啊?然后,还幸灾乐祸看热闹式地夹了夹眼睛。
哧。
江离哼了一声,唇边带了一抹不屑的笑。
但紧接着,她好像改主意了似的。
伸出一只手,扯散了马尾辫,大波浪的头发瞬时落了下来,蓬松撩人。
她冲筱曦挤挤眼:晚上你看我怎么逗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