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筱曦回到妈妈房间的时候,宁妈妈已经躺下了。
筱曦关了灯,过了一会儿,听见妈妈在身边叹了一口气:唉……半晌,妈妈又说:小峰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可是,筱曦啊……他这样的经历,性子难免孤寡冷清,一般人可捂不暖和。
妈妈还是有点担心。
筱曦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过了很久才说:妈,我知道您怕我受伤,也怕我俩最后的结果不一定好。
其实,这些我自己都犹豫过,不止犹豫,还跟他反反复复了好一阵子,才下定的决心。
因为我最后想明白了,如果我连为自己真心喜欢的,都不肯冒点险,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努力的呢。
对吧?更何况,这段时间,邹峰他……也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在我以为俩人不可能在一起的时候,他却表现得特别坚定。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给我这样的勇气,那他就是那个人。
宁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是,你长大了。
本来,这事也不由我说了算。
可是,筱曦,女孩子在感情中付出的代价比较大。
邹峰比你成熟,比你有心计。
他条件那么好,外面的诱惑肯定很多的。
妈妈怕你吃亏。
你年纪不小了,若是在他身上再耽误两年……妈~~宁筱曦无奈:我能吃什么亏?您觉得他能占我什么便宜?我是有钱有权?还是貌似貂蝉?我若找个条件差一点的,我不喜欢的,难道就能保证对方对我一直好?再说,什么算是耽误呢?他耽误我,我也同样耽误了他呀。
其实只要我俩每一天都开心,就不能算是耽误。
就算最后没在一起,大不了,我这辈子不嫁了,一直陪着您。
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能挣钱,能自己养家,不一定非得嫁人。
您不也是独自把我带大的嘛……你这么辛苦,还带着个孩子,都不肯和我爸凑合,怎么反倒来劝我?宁妈妈不说话了。
她可不正是这一路分外辛苦,才希望女儿有个人疼?可闺女说的也没错,这年头,女孩子都能干,嫁的不好,不如不嫁。
至少,邹峰这小伙子,眼前看着够诚恳,够真心。
唉,算了算了,自己的女儿一贯的清醒理智,不是那种恋爱起来不管不顾的性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罢了。
宁妈妈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筱曦的手:筱曦,你一向都有主意,不用妈妈操心。
只有一点,你还不懂。
女孩子因为会承受怀孕生子的痛苦和幸福,有天生的母性,所以在很多事上,与男人相比并不真的公平。
你这个年纪了,妈妈说很多话都是多余的。
只是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若他在这些事上不在意,不懂得为你着想,那么不论嘴上说的多好听,都终归不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男女相处,情情爱爱的都容易淡去,其实最终不过就靠四个字,信任,义气。
黑暗中,筱曦紧紧地回握着妈妈单薄又柔滑的手。
因这是人生里第一次,母女俩面对面地,像朋友一样讨论成年女人之间的话题。
宁筱曦想起了很久以前,父母之间的那些争吵冷战和妈妈经历的那些伤害。
在筱曦十一岁的时候,37 岁的妈妈意外地再次怀孕。
爸爸一直想要个儿子,特别欣喜。
可妈妈犹豫再三,没有留下那个孩子,不止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也因为妈妈在北京上的大学,本来有机会留下来,是为了爸爸回的老家,一直想着为了筱曦要搬回北京。
太多的不确定性下,妈妈自作主张放弃了再作一次母亲的机会。
从那之后,父母之间的感情就急剧地恶化了。
原来,他们之间所有的冲突都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是父母之间没有了信任。
而爸爸在离婚时的各种表现,对妈妈也确实不够讲义气。
不仅偷偷转移了一部分财产,还跟妈妈说过一句特别伤人的话:你不肯给我生儿子,我得赶紧找个肯的去。
钱我还得留着养儿子呢。
妈妈当时听到这句话,气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得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
爸爸也许从没有对妈妈不忠过,可对于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筱曦来说,这句气话真的足以让她对爱情丧失了信心——原来两个相爱的亲人,一旦反目成仇,竟然是如此可怕。
一对怨偶,简直比宿敌的关系还伤人,因为最深的一刀总是那个最爱的人趁你不备捅下去的。
宁筱曦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抱住了妈妈的身体,轻轻地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妈,你放心。
宁妈妈伸出另一只手来,像小时候一样,轻拍着宁筱曦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宁妈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筱曦,你当时乱开玩笑,说你要找就找个有车有房,没爹没娘的……呸呸呸,以后可别再乱说话了。
宁筱曦就愣了,啊?她还开过这种玩笑嘛?呸呸呸,童言无忌。
宁筱曦第二天睁开眼时,发现妈妈已经起床了,房间里只剩了自己。
虚掩的卧室门外,可以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这种体验就很奇特了。
家里向来只有妈妈和她两个人,晨间若她还赖在床上,那么家里一般会很安静。
宁筱曦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啊!家里昨晚多了一个人!她缓了缓神,飞快地下床,叠好了被子,在妈妈的梳妆台前梳顺了头发,整理了睡衣,拉开门探头看了看外面。
夏日明朗的阳光晃满了餐厅和客厅。
干净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碗豆浆,两盘小菜腐乳,一碟子金灿灿的油条。
却没有人。
说话的声音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
宁筱曦蹑手蹑脚走过去一看,就愣了。
厨房里,邹峰和宁妈妈正有说有笑。
身高腿长的邹峰系着妈妈的花围裙站在灶前,妈妈则站在他身边帮忙打下手。
邹峰从钢盆里舀起一勺混合着蔬菜粒的鸡蛋液往热腾腾的煎锅里放下去,在抽油烟机的噪音里,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好听:其实用黄油比较香,……不过,橄榄油更健康。
宁妈妈点头:哦,外国人煎个鸡蛋饼这么多讲究啊。
宁筱曦扑哧就乐了。
她这一乐,两个人就发现她了,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她。
宁妈妈日常份的嫌弃:哎,你舍得起了?人家小峰不到七点就起了,刚才去楼下买了早餐,回来还偏要亲自下厨给咱们煎蛋饼……宁筱曦却只抿着嘴看着邹峰笑,眼眸清澈而狡黠。
邹峰也看着她,黝黑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紧接着就转回头看着锅去了。
宁筱曦说:妈,那个不叫鸡蛋饼,那个叫 Omelet。
我先去洗漱……她转身向洗手间走去,心里想,她这个男朋友可真了不起,这么自然地就走起丈母娘路线了。
但说真的,厨房一向是妈妈的领地,能哄得她妈自动让出权柄,邹峰不知道是怎么甜言蜜语来着呐。
吃完早饭,宁筱曦收拾桌面去刷碗。
等到她甩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的时候,邹峰正在客厅里,踩着一把椅子在给顶灯换灯泡。
宁妈妈则站在一边给他扶着椅子。
邹峰仰着头,那颗硬朗的喉结随着他说话,轻轻浮现:阿姨,你这灯泡是好几年前囤的吧?太旧了,待会儿我给你买点新款的 LED 灯泡,省电,还亮。
一个月,能省好几十度电。
宁筱曦:……啧啧。
她有点不能相信,就是这同一个人,两个多月前,还指着她的财务模型说:你这个参数提升 10%,就能出来 1000 万的利润!这一个上午,邹峰就没闲着。
装完了灯泡,他又帮宁妈妈重新设置了家里的无线网路由器,然后检查了一些的电器的保修期,修理了阳台上的松脱的铁架子……最后,他终于在沙发上坐下了,拿起宁妈妈的手机来,帮她清理内存,装杀毒软件,卸载一些不常用又看起来有安全隐患的 APP。
宁妈妈戴上了老花镜,凑头凑脚地坐在他边上,跟着认真学习。
宁筱曦一直在旁边看着,心情也渐渐地从好笑,变成了辛酸。
妈妈其实今年不过才 54 岁,就比徒步梅里的那几位阿姨大 4 岁而已。
可是妈妈的两鬓已经染霜,尤其是做完腰椎手术之后,脊背已经有些佝偻了,看起来,比那些阿姨老了 10 岁不止。
她真的不是个合格的女儿。
天天和妈妈在一起,却一直忙着工作,忙着奔赴自己的旅程,从来没有注意到妈妈在一天天的老去。
而邹峰,一进这个家就注意到了。
他不仅看到了妈妈的辛苦,也看到了这个家里需要一个男人来修修补补的点点滴滴。
阳光温暖的客厅里,宁筱曦看着坐在沙发里的两个人:一个高大挺拔、体贴耐心,一个瘦弱单薄、慈祥可亲。
她突然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完整的家。
这,应该也是妈妈想要的那个家吧。
宁筱曦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温情的笑意,默默地站起身来,进厨房准备午饭去了。
吃过了午饭,邹峰帮着宁筱曦收拾碗筷。
刷碗的时候,他突然凑近了宁筱曦,飞快地亲了她的脸颊一下,借着水声的遮掩低声地说:我待会儿就走了,我改了机票,下午回成都。
宁筱曦正在给剩菜封上保鲜膜,诧异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干嘛这么着急?清亮的眼睛里都是不舍得。
邹峰笑了笑,眼中都是促狭:我一个大男人,又没正式的名分,一整个周末都赖在你家算是怎么回事?宁筱曦垂下眼睫,满脸都写着不开心。
他把身体倾斜了过来,嘴唇便贴上了她的耳朵,热热地:我下周末……还来。
嗯?宁筱曦立刻抬起了头,转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唇,眼里有千言万语,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邹峰却一下子直起了身体,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厨房门。
宁筱曦笑嘻嘻,说:那,待会儿我送你去机场。
邹峰收拾行李告辞的时候,宁妈妈也有点诧异,听说他下周还来,就会意地笑了笑,然后进厨房打包了自己做的酱牛肉和卤蹄筋,包的严严实实的,塞到了邹峰的行李箱里,正好占满了护肤品和颈椎仪的空间。
出门前,妈妈拉住了宁筱曦,低声地说:把小峰送到机场再回来吧,不着急。
宁筱曦甜甜地点点头。
宁妈妈站在阳台上,看着两个年轻的身影出现在楼下,娇小活泼的女儿垫着步子去拉男人的手。
挺拔的男人低头看了看,握紧了,拉了一下,女儿就顺势挽住了人家的胳膊。
啊,年轻,真好啊。
宁妈妈转回身,看着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家,放心地出了一口气。
宁妈妈的放心,并非是出于邹峰对她的殷勤。
既然惦记她女儿,对她殷勤和细心一点,不过分。
从前的那个陈铎生,每次来家里,可比邹峰嘴还甜呢。
可就是透着一股虚。
送来的礼物是各种补品,一看就是工作场合别人送给他的东西。
嘴里各种嘘寒问暖,却从来没帮家里修过一盏灯,安装过一次电器。
这些也还罢了。
真正让宁妈妈担忧的,是陈铎生有时说着说着话,当着她这个母亲的面呢,就会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筱曦的腿上,那是男人宣誓所有权的动作,仿佛筱曦是他的私有物品。
那时筱曦才多大?18?19?这要出点什么事,那对筱曦来说,是一辈子的伤害和阴影。
所以,邹峰真正让宁妈妈放心的,是那箱子上的密码,和——他这一天中的自我克制。
热恋中的女儿,对着人家情不自禁地各种亲昵,可邹峰这个孩子呢,却一直小心翼翼地管束着自己。
刚才吃饭的时候,趁着宁妈妈起身去盛汤,宁筱曦若无其事地去牵邹峰放在桌子下面的手,他握了握,便很快地松开了。
握的时候很用力,仿佛想把筱曦的手揉进自己的骨头里,松的时候也很决断,知道不能贪恋这一刻的亲密,让宁妈妈瞧见心里不舒服。
这个瞬间,作妈妈的当然还是看见了,便也放心了。
邹峰这么尊重筱曦母亲的感受,当然是出于对筱曦的珍惜,也是因为他自身的教养。
他来登门拜访,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正如他身上的教养,是装不出来的。
而一个有教养的男孩子,总不会对女性做出太差劲的事情。
宁妈妈以为筱曦会离开一个下午,却没想到,二十分钟后筱曦就回来了,因为邹峰没让她送去机场。
邹峰叫的车到了,低头飞快地亲了她一下,就上了车。
宁筱曦站在路边目送他坐的车远去,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情人节的那个早晨。
她的心情低落而难过:难道,他们之间要永远这样,送来送去的吗?邹峰没让宁筱曦送,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去机场。
他回了北京的酒店公寓。
邹峰是公寓的常年租户,很多的行李都还寄存在这里。
这次,他要了一个两居室的套房,付了 3 个月的租金。
他进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给陆翔宇打电话:翔宇,你是不是去年才买的房?你那个中介好像还行?介绍给我。
陆翔宇有点懵:啥意思?你要买房?在北京?这么突然?邹峰看着窗外的城市公园景色,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想,我也该定下来了。
陆翔宇挂了电话,笑着在手机里找中介的联系方式,欣慰地想,终于,邹峰也有今天。
真没想到这哥们儿当初亲手写出去的 JD,是给自己找老婆用的。
啊……这么想来,他陆翔宇可是他俩不折不扣的大媒人啊!哈哈。
这可真够他要挟邹峰一辈子了!邹峰的这个决定,是在昨天与宁筱曦相拥的片刻里做出来的。
从 19 岁开始,他的人生其实一直在漂泊。
就仿佛茫茫汪洋中的一条帆船,他随着洋流和季风走遍了全世界,看过了很多美丽的风景,却从来没有找到一处属于他的港湾。
而在这个周末,这艘船却突然神奇地找到了一个锚点,和一个他想停靠的地方。
原来翻越重重山丘,看尽千帆之后,他心里需要的安宁快乐是这么简单:——一顿舒适可口的家常饭菜。
——一间要自己亲手拾掇安排的房屋。
——一个为他细心铺床叠被,调节室内温度的姑娘。
——还有一份贴在他怀里的,抚慰了所有孤单的,只属于他的柔软呼吸。
抱着宁筱曦静静伫立着的时候,邹峰觉得放松又祥和。
怀里的女孩子就好像一个神奇的媒介,不知不觉,就让他与这个热腾腾活生生的世界又重新链接在了一起。
他的未来,好像可以与别人一样,有家人,有至亲,然后牵着一个人的手渐渐老去。
他甚至想,若这个瞬间还不能让他下定决心,也许,他会一辈子都过着到处流浪的日子了。
是的,33 岁,该定下来了。
邹峰在北京没有自己的房子。
当年奶奶的家,是单位早年分配的老公房。
奶奶去世后,就被单位作价回购了。
折出的那笔款项,与半奖学金一起,支撑着邹峰读完了昂贵的商学院。
那时他还年轻,坚信最好的投资,是投资自己。
当然,这些年,邹峰也不是没有置过业,只是他从前置业,都是以投资为目的。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他的目的是安家。
所以这个下午,他坐在桌子前,开始踏踏实实地列条件,筛选合适的小区。
他甚至设想了未来的情况——如果筱曦的妈妈与他们同住,他就买一个大一些的房子,地点无所谓。
如果筱曦的妈妈想要自己独居,他就得把地址选在宁筱曦家附近,小一点也没关系。
邹峰做事,自然是效率极高的。
他花了一个下午,就锁定了几套房源,然后约了中介第二天周日去实地看房子。
他的计划是,先挑几个候选的,下个周末带宁筱曦去看看,让她决定。
下周啊……是宁筱曦的生日呢。
就送她一个新家,作礼物吧。
既然是家,那当然不止是一套房子……还有他自己。
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先不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