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筱曦他们一行人坐着五菱宏光小车晃晃荡荡地沿着一条土路到达格西草原营地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时分了。
营地的中央,先期到达的领队已经把两顶公共休息大帐都给支好了。
宁筱曦看着那两顶挺阔崭新的豪华大帐,心里想,果然有钱是王道。
大帐前的草坪上整齐地摆着几个驮包,摞着一堆帐篷和防潮垫,这都是给大家事先准备好的装备。
领队老妖看到宁筱曦从车上拎下了两个小鹰户外背包的时候,不禁有点意外:哟,老驴啊!宁筱曦微微一笑:谈不上,就是走过梅里北坡。
老妖啧啧:可以,可以。
这队里至少有走过高海拔的,我好歹放心些了。
未来几天,拜托了啊。
筱曦把包放在地上:您客气了,明天我走中队。
营地的景色很美,站在溪水潺潺的草丛中央,一抬眼,西面就是温柔敦厚的嘉子峰和连绵陡峭的日乌切峰的山峦。
夕阳映衬下的雪山,看起来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和莫名的熟悉。
宁筱曦熟练地选好地点,验看了一下风向,扎好了自己的帐篷。
然后,她端了一杯热水,在帐门前静静地坐了下去。
盘起腿来的一刹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舒展而踏实,安宁而放松。
啊,这是,回家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甚至有了一种幻觉,草坪中似乎随时会出现俞大哥的那顶杏黄帐,而他正在热情地吆喝着大家过去喝茶。
江离和师姐会随时经过她的帐前叫她:小溪,走啊,喝茶去!然而,这一切当然不可能真的出现。
草坪上没有俞大哥的杏黄帐,但在溪水对面的另一块平坦草地上,还扎着另外几顶大帐,和一群色彩艳丽的小帐篷。
那边明显是其他徒步团的营地。
晚上,吃过晚饭,测过血氧,宁筱曦端着保温杯去大帐里打热水。
陆翔宇和吴凡正坐在里面和老妖聊天。
看见宁筱曦进来,老妖冲她点了下头,继续跟吴凡和陆翔宇说:贡嘎这条线很成熟的,是我们川西最老的一条线了。
走的人很多,除了商团,也有自己重装的老驴,还有自己找向导的。
好多家户外公司都开了这线,哪,溪对面那几个,隔壁团,就是另一家公司的。
又感慨:这行竞争厉害呐,不挣钱啊!像贡嘎这种线,利润薄得很,一个客户身上就挣个几百块钱吧。
出点什么意外,搞不好还得倒赔。
这条线没有领队爱带,不挣钱,还辛苦。
也就是你们这次主办方大方,真的,特意跟我们老板打的招呼,配置的都是高规格。
宁筱曦左右看了看,确实很高规格。
野外餐桌,户外折叠椅,都是崭新的。
就连刚才晚饭配的餐具,都是钛合金的。
她好奇地问:所以这条线,比梅里北坡还难走吗?老妖笑:那不一样。
贡嘎吧,怎么说呢,难也不难,就是累。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好多走过洛克线和东坡的老驴都觉得贡嘎不容易。
陆翔宇不明白:东坡?就是珠峰的东坡。
宁筱曦从旁解释。
陆翔宇的脸瞬间有点发白了。
珠峰,那是世界屋脊啊。
走过世界屋脊的人都觉得贡嘎难走,那这得累成什么样?邹峰这孙子,这是给他推荐了一个什么活动!把他们一群人甩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自己呢?却连个面都不露!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温柔乡里沉醉呐!陆翔宇斜眼看了眼宁筱曦,发现她面不改色,还兴趣盎然地在跟老妖聊着。
他就有点服气了。
以这个丫头的聪明劲儿,不可能猜不出来这是谁的主意,怎么听到这种噩耗,还更来劲了呐!一瞬间,陆翔宇突然特别想把这俩人直接凑成一对儿——你俩彼此坑害就行了,为什么要出来威胁社会!他掏出手机,恨不得立刻给邹峰发个微信,把这孙子叫来,结果低头一看手机:……操,没信号。
陆翔宇只好抬起头,看着宁筱曦,恶意满满地说:筱曦,你以前跟邹峰走过徒步,你跟他学了不少东西吧。
给我们传授点儿技巧呗?宁筱曦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甜甜地笑了:翔宇哥你别笑话我啦,这里有领队呐。
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他俩说这话的时候,大帐外面正好传来了一声怪叫:老妖老妖!我爱你!晚上十点到帐篷里找你哦!滚!老妖抬腿冲着帐外虚踢了一脚,大叫,然后冲着陆翔宇和宁筱曦:隔壁队的领队,这圈子小,我们都认识。
让你们见笑了。
这一句提醒了宁筱曦:那……你认得山猫吗?山猫?老妖乐了:那可太认识了!那是我徒弟,我亲手带出来的。
他爸是我们公司股东。
哦,你们这次活动,就是他爸推荐的,点名让我带队。
咋?你认识他?岂止是认识!宁筱曦心里哼,那小屁孩快混成我姐夫了!她说:我走梅里,他就是领队。
一领。
陆翔宇不甘心地在旁边打岔。
哎?宁筱曦,那次不是邹峰给你们领队吗? 宁筱曦扭头看着陆翔宇,终于发现他是成心的了。
哟!你们认识邹峰?他户外花名是不是叫云骨啊?老妖叫了起来:他可是我们股东和老板的朋友。
经常跟我们走线路。
老来。
川西的线他几乎走遍了。
我们可熟了。
贡嘎这条线,他也来走过。
然后他有兴趣地看着宁筱曦:咋了?他还给你当过领队?真没看出来啊!宁筱曦愣了愣:啊……是。
心底里最后一丝隐隐的期待,终于熄灭了。
他那么忙,走过的线路……应该是不会有时间再来走一次了。
第二天一早,团队七点就出发了。
头一天的路程非常漫长,先是要沿着河谷缓慢上升 12 公里。
走过 5 公里的时候,经过了一片美丽的红石滩。
阳光折射在河边大片大片如块垒一般的火红的石头上,刺目又耀眼。
吴凡跟个小孩一样,几步跳下了土路,去爬红石滩。
过了一会儿又爬了回来,认真严肃地说:石头应该是含铁。
宁筱曦:……转过这片滩涂,终于看到了一直被山坡遮掩的小贡嘎。
雪白的三棱锥山体,风姿绰约地屹立在河谷的尽头。
宽阔的谷中平地上,蜿蜒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
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
就像梅里的第二天,在爬上坡均营地之前的那一段路程。
看见的第一眼,震撼,而又令人心悸。
宁筱曦寻找着自己的节奏,很快就重新拾起了已经淡忘的肌肉记忆,走得娴熟而稳当。
不站不停。
几个队友中,吴凡的体力居然很不错,跟着老妖走在最前面。
陆翔宇虽然慢,但也不算吃力。
CFO 昨晚就有轻微的高反症状,落在了最后。
剩下的几个人则零零散散地走在筱曦前后不远处。
出乎宁筱曦意料的是,途中并不冷清。
这条线路,果然比梅里北坡热闹多了。
一路上有很多同行的人,有昨晚隔壁队的那些队员,还有很多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独自或结伴徒步的老驴。
本来几个领队之间彼此也都熟悉,互相照应,所以走着走着,很快各个队的队员就搅和到了一起,分不出彼此了。
只不过两个多小时的功夫,中间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大家已经在互相插科打诨,亲亲热热,嘻嘻哈哈的了。
宁筱曦喝了口水,抿着嘴笑:果然,一进入大山的结界,每个人都像回到了幼儿园,再次忘掉了身份,边界,利益和责任。
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凭借的只是最纯真的气场和 Chemistry。
她的眼睛闪了闪,转头向来路看去。
她又进入了结界,那个人,却又去了哪里?她当时又是怎么被他吸引的呢?中午十二点,宁筱曦赶到了两岔河营地,停下来吃路餐。
她刚一步入营地,就看到一个简易防震棚子的前面有两个姑娘在跟她招手:小溪!来!坐这儿!这是隔壁队的两个妹子,休整时认识的。
隔壁队刚才出发的早,所以她们也比筱曦早到了一会儿。
这俩妹子,一个叫有丝分裂,比宁筱曦还小两岁,有点假小子的样子。
还有一个叫 Echo 的长发高个儿美女,背着单反,很酷,莫名让宁筱曦想起了江离。
三个人年纪相当,体力体能也差不多,这会儿已经混熟了。
吃完路餐,三个人一起出发走后半天的路程。
三个姑娘上午虽然已经走了将近 8 公里,但河谷的道路上升得很平缓,所以并不觉得格外辛苦。
可谁能想到呢,这一天的挑战居然潜伏在最后!在河流的尽头,越过一道独木桥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超过了 40 度的大陡坡,乱石堆积,马道崎岖,一口气要爬升将近 100 米!30 层楼还有富裕!三个人往上爬的时候,宁筱曦又经历了数着步子走路的极限挑战,十步一歇,五步一靠,喘着粗气。
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沸腾叫嚣着:再给点氧气!再给点氧气!她没想到,贡嘎的线路真的这么累。
居然在徒步第一天,她就摸到了在梅里翻垭口时才体会到的体能极限的边界。
啊。
她现在理解老妖的意思了。
那些走过东坡和洛克线的老驴,一定跟她此时此刻的心理是一样的。
海拔 4000 米的路线有什么难走的?不就是个贡嘎吗?哥连海拔 5000 多的珠峰都走过了!然而只不过是第一天,在漫长的 12 公里高原爬行之后,一个日乌切雪山脚下的大陡坡就把高傲的老驴们哐叽一下整趴下了。
他们甚至还没见着贡嘎的影子呢!难怪贡嘎被称作蜀山之王,这才是王者应有的风范!整翻你们这些脆弱的人类啊,根本不用贡嘎亲自出面。
中间停下来,三个姑娘靠在乱石堆上休息。
有丝分裂哀叹:唉,我觉得我要高反了,开始头疼了。
Echo 喝了口水:中午那个重装哥不是给了你一板芬必得吗。
你赶紧吃一片缓缓。
有丝分裂:上一片吃了还不到 4 个小时,我再等等。
Echo 眯着眼笑:你是不是不舍得吃啊。
我劝你赶紧吃完,吃完了还能借机跟重装哥再去要几片。
有丝哂笑:我看想借机的是你吧!Echo 仰头一乐:我倒是想呐,我也得跟得上啊!我看人家那体能和技术,比咱们领队还好!宁筱曦在旁边缓过来些了,呵呵地乐。
看来这俩中午是偶遇了帅哥。
三个人爬上陡坡赶到上日乌切营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4 点了。
上日乌切营地里有两个石头屋子,宁筱曦的团队包下了其中一整间。
Echo 和有丝看了一眼,艳羡地啧啧了两声:有钱!然而她们再羡慕也没用,普通商队没有这个待遇,还得自己扎营去。
可没想到,两个人扎帐刚扎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宁筱曦也不声不响地来了,把内帐打开铺在了她俩的帐子旁边。
有丝诧异地说:哎?你不睡石头房子?那多暖和啊!宁筱曦摇了摇头:我们队其他人都是男的……还是同事,太尴尬了。
啊。
两个姑娘释然了。
不仅释然,还有点开心,因为她俩都挺喜欢这个小溪的。
三个同龄人说说笑笑多有趣。
宁筱曦扎好了帐,去炊事帐打水。
正在舀水的时候,吴凡进来了,看见她的第一秒就愣了一下,神情怪异而尴尬。
宁筱曦莫名奇妙地往自己身上看看,没看出任何不对,抬头:咋了?吴凡赶紧低下了头,说:啊没事,就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到了。
老妖这时也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盆子刚洗好的菜,一进帐门就喊:哎,小溪到啦?累不累?我跟你说,我刚才在溪边……吴凡手疾眼快扯住了老妖,一把就把他给拉出炊事帐了。
老妖被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菜都差点撒了。
哎哎,干嘛啊!他和吴凡俩人消失了在帐门外,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宁筱曦笑着摇摇头,继续打水。
夜幕降临之后,大家聚在石头屋里吃晚饭。
饭后,除了高反的 CFO 躺下了,其他人都聚在桌子旁边聊天。
陆翔宇第一次走高原,也是第一次爬陡坡,这时已经两眼发直了,直勾勾地看着宁筱曦,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和愤恨。
宁筱曦,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翔宇哥?你……没事吧?她问。
陆翔宇哀叹一声,有气无力:没事,我算是知道我为啥要来走这趟线了……嗯?为啥?宁筱曦好奇。
吴凡在桌子底下踢了陆翔宇一脚。
陆翔宇说:啊……那啥,重温红军长征二万五千里呗!宁筱曦:……人力部总监在旁边振作精神似的清了清嗓子:我知道大家已经很累了,但还不能马上休息。
既然咱们这次是来团建的,今天就一起敞开聊聊。
我这,准备了几个话题,大家都说说。
说着,他打开了手机,明显在照着什么单子念:一共三个话题啊,咱们每天晚上聊一个就行。
第一个:给大家讲讲你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是什么?第二个:你人生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是谁?嗯,还有,哪一个瞬间让你觉得自己突然成长或者改变了?念完这个单子,人力总监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些微的尴尬,说:今天先聊第一个话题吧。
你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经历是什么?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讲跟工作有关的事情。
宁筱曦明白了。
这就是团建和单纯徒步不一样的地方。
团建的目的,是为了凝聚团队。
所以,白天把身体累到极致,在大脑最放松的时刻,在一个人心灵最纯粹柔软的时候,在这个没有了现实利益和社会身份的结界里,通过交流和沟通,去建立成员之间彼此的信任。
只是……这几个话题吧,就,有点让人嫌弃又佩服。
嫌弃的是,看起来很老套。
佩服的是,这几个话题都踩在隐私和诚意的边界上。
这些问题,进一步就太过私密,退一步,又不够触及心灵。
就,刚刚好。
就,很邹峰。
宁筱曦微笑了。
这个人啊,哪怕身在千里之外,他的影响力依然无处不在。
宁筱曦讲的,自然是徒步梅里北坡的经历。
她讲了自己在路途中领悟到的那些道理,也讲了正是这趟旅程让她下定了从外企辞职加入公司的决心。
她讲到了日照金山,冰川和密林,讲到了碎石坡和溪流,她甚至讲到了蔚蓝的湖泊和璀璨的星空。
可是,她唯独没有讲到那个人。
一句都没提。
仿佛那是一趟孤独的心灵之旅,仿佛那段旅程中,从来没有过一段美妙的邂逅和动人的相遇。
都过去了。
生命如一条长河,总有很多东西流逝,却也会有很多东西留下来。
沉淀下来,刻在骨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筱曦想:那些抓不住的,本来就不属于自己吧。
格西营地看到的嘉子峰和日乌切峰。
红石滩
小贡嘎,原谅我把队友的背影做了模糊处理,怕人家找我要背影肖像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