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咖啡馆里的周思媛被黑暗的绝望包围了，就好像沉入了漆黑一片的海底。
外面的春光那样明亮温暖，可是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洒在她的身上。
她由着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哭泣的理由。
她只是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痛呢？就像被血淋淋地生生地揭掉了一层皮！明明陈铎生从来没有骗过她，从俩人第一次开始，陈铎生就告诉她自己快结婚了，所以她一直都知道，陈铎生是有未婚妻的，今天只不过是……眼见为实。
他们俩的第一次，发生在陈铎生入职四个月后的一个周末。
那天，像往常的很多个夜晚一样，俩人又照例一起加班加到了八九点。
事情做完后，陈铎生突然提出要带周思媛去吃夜宵，说是感谢她这段时间的努力和支持。
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还悄悄地藏起了内心深处的一点雀跃和欣喜。
那顿夜宵吃的很愉快，饭桌上，陈铎生表现得一点都不像老板，风趣幽默，随和温暖，讲了很多的笑话和故事。
她一直笑，一直笑，觉得自从大学毕业之后，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那晚的气氛是真的好，所以夜宵吃完以后，陈铎生似乎也意犹未尽，说带她去夜店放松一下，像她这么年轻可爱的女孩子，实在不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拘谨。
那天在夜店里，陈铎生开了一瓶 4000 多元的酒，她觉得好贵啊，抵得上她小半个月的工资了，所以不知不觉就喝多了一点。
真的，就一点。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酒，让她的身体和神经都松懈了下来，在黑暗的舞池里，又恰巧响起了那样一首舒缓的乐曲，他的手搭上了她的腰，她依偎进了他的怀里，他低下头来，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唇。
陈铎生并没有带她去酒店，而是直接把她带回了他自己独居的两居室。
也许，就是这一点让她彻底投降了，放下了最后那一点挣扎和戒心——陈铎生并没有把她当成什么萍水相逢的艳遇或者始乱终弃的对象，他允许她进入了他的生活和私人空间。
他对她，应该是真心的。
那其实是周思媛的第一次，她很疼，但他很温柔，也有点震惊和感动，事后懊悔地拥着她，几乎立刻就坦诚地告诉了她，他是有未婚妻的人，未婚妻是前老板的女儿，从 18 岁就追着他不放，非他不嫁，19 岁时跟了他，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耽误了人家整个青春，现在换人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可是，陈铎生立刻又说，他从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直到在新公司遇见了周思媛，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接近她，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滋味。
今天是他不对，没有控制住自己，但他真的不知道这是她的第一次。
她是这么的可爱娇小，温婉美丽，一定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她，还个个都比他年轻帅气……他诚恳的自责的样子是那么令人心疼，那些发自肺腑的赞美又是那么真诚，所以当时周思媛想，都这个年代了，上一次床就赖上男人一辈子，听起来都可笑。
更何况这也是她自愿的，他儒雅斯文端正清明，实在是她遇见过的最出色英俊的男人了，她并不吃亏。
那么，就这样吧，不问结果，不用刻意，她愿意作他的红颜知己，什么时候她想结婚了，再去找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
反正，她还年轻。
本来周思媛觉得自己想得很明白的，他们俩之间也确实有过一段特别幸福甜蜜的时光。
陈铎生其实很注意，除了第一次，他后来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自己的未婚妻。
俩人单独相处时，他就像完全属于她一个人的男朋友。
除了不能见光，不能公开，他们和其他的情侣没什么不同。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关系开始让她觉得痛苦挣扎了呢？大约就是宁筱曦入职前的一个月吧？有那么一个星期，毫无征兆的，陈铎生突然就对她变得冷淡起来。
很快的，每周固定一次的幽会变得不规律了，约会中，陈铎生也总是显得心不在焉。
周思媛开始不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随时退步抽身的能力，她太贪恋这些美好快乐的时光和这个成熟优秀的男人了，实在不想轻易放弃。
所以她变着法子试探了几次，陈铎生一开始还会好言好语地安慰她，但有一次，他突然就落了脸，眉眼中的冷酷和冷漠让她心生寒意，甚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子。
那一次，他跟她发了很大的脾气，说她不懂事，不理解他的难处，B 轮融资即将开始，邹峰要回来了，而陆翔宇硬逼着他接受一个新副手，这些都会改变他的工作环境和势力范围，未婚妻还在家里天天逼婚，他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却是周思媛。
他是这样的内忧外困，身心俱疲，她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还能这么不懂事！要不然，分手算了！省的折磨彼此！这一下子，周思媛的心就软了，人就怂了，赶紧温柔地抱着他的脖颈，诅咒发誓一定要作那个最最理解支持他的人。
从那次以后，她便每天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等待他的召唤，必须做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然就会惹他生厌。
她什么问题都不敢问，总是在不停猜度他的心意，猜他为什么突然对着自己温柔如水，为什么又突然若即若离。
所以，这几个月里，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恨过的啊！尤其是现在这一刻，她突然特别特别的恨自己，为什么爱他爱到没了自己，爱到为了他什么都肯放弃。
这一年多来，她为他做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却换不来他刚才片刻的安慰和关心！她曾经为了他一句话就拒绝过一个收入更高的新工作，只因为那个时候他焦头烂额地在督着王凯旋冲锋陷阵，手头实在没人，需要她帮忙盯着产品组的事情。
而这一次，她更是顶锅抗雷地为他复制保留了那些客户数据，甚至为他去偷了宁筱曦的邮箱密码！可是今天，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哄一哄自己。
啊，对了，这是在公司呢，陈铎生怎么会跨过界限呢？甚至在微信里，他都不说一句过分的话。
每次约会，他都是打电话，绝对不留下任何痕迹。
原来，自己早已经爱得忘乎所以，他却从来没有失去理智。
周思媛哭到崩溃，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抽抽噎噎地抬起泪眼去看坐在对面的宁筱曦。
宁筱曦却并没有看她，只一直安宁地望着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看到周思媛抬起头来，她才转过脸来，友善地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周思媛的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接过纸巾，吸了吸气，才发现自己的喉咙都哭干了，轻声地说：刚才……谢谢你。
可你……都不问我一句吗？宁筱曦微微一笑：我也是女孩子，你这样，还有什么需要问的？这一句话，就把周思媛的眼泪又勾出来了。
她垂下头去擦眼泪，突然听到对面的宁筱曦慢慢地说：思媛，你知道吗，陈铎生是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
周思媛刷地一下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宁筱曦。
宁筱曦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以为我来这家公司，是他招来的？她夹了夹眼睛：是挺像他的手笔吧？但，真不是。
我是猎头招来的。
翔宇哥亲自面试拍的板儿。
我自己也犹豫了很久，当时犹豫的原因之一，就是陈铎生。
不过，并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他。
其实当年我跟他分手时，就已经看明白了。
他这个人啊，很优秀，也很有野心，但他其实只爱他自己。
所以，思媛，你不必难过。
他并非爱许娜超过爱你。
你们俩人，他其实谁都不爱。
周思媛怔怔地看着宁筱曦唇边讥诮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一点——从某个角度讲，她和宁筱曦，居然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是同一个阵营的人。
因为，她们都爱过同一个特别混蛋的男人。
说实话，宁筱曦的话，周思媛一下子就相信了，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一直嫉妒宁筱曦。
只不过她以前以为，她嫉妒的只是宁筱曦的职位和背景，但现在才感觉到，这种嫉妒恐怕也来自于陈铎生对宁筱曦前几个月的关照和体贴。
这是女性的直觉吧——她早就隐约觉察出了陈铎生不轨之心。
啊，也许，陈铎生当初突然变得对自己冷淡的原因之一就是宁筱曦要入职了吧。
他既怕宁筱曦看出蛛丝马迹，也怕她周思媛撒泼吃醋耽误了他重拾旧爱！周思媛心里几乎冷笑出声，而看看吧，就最近，陈铎生对着宁筱曦干了什么？！前几个月他还对着宁筱曦蠢蠢欲动呢，突然之间却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想到这，周思媛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
她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抓住了，甚至第一次体会到了齿冷的感觉。
因为她突然发现，陈铎生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
原来，不论什么人，只要挡了陈铎生的道儿，他都可以手下不容情。
而宁筱曦，就是挡了陈铎生道的人。
只因宁筱曦来了不过短短半年，不知不觉就拿走了他手上半壁江山，甚至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陈铎生的这些焦虑，周思媛最近是一直看在眼里的。
最近两个多月，陈铎生发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宁筱曦了。
她就像荒野中的杂草，不论在她周边如何放火，烧出焦土，她都能顽强地开辟出一条新的路径，找到那些支撑她生长的水源和土地。
短短四个多月，她先是收服了罗存浩，陈晶和董栋，然后是和山清结成了同盟，然后是获得了技术团队全力支撑，然后是中后台的资金资源，最后是陆翔宇……莫名其妙的，每个接近她的人都选择了相信她，给她支持和力量。
可偏偏，她好像从没有刻意地讨好过任何一个人。
若说她真的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那也只不过是在看似完全无解的地方，在别人争吵争执的时刻，在所有人都想放弃的时候，她不放弃。
等到最近的二期项目上线之后，就连王凯旋，这个陈铎生的嫡系，都被限制了。
他再也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投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了。
因为中台的数据引擎，就像一台巨大的发动机和方向盘，指向了实现盈利的方向，限制了王凯旋的投放策略，也彻底摧毁了陈铎生的布局。
明明，陈铎生把一切审批的权力都牢牢地抓在手里的，但这一切，还是无声无息地发生了。
如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样，一夜过去，就滋润了所有的土地，清早推门一看，便已花重锦官城。
陈铎生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彻底失去的控制权。
所以，陈铎生着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赶走宁筱曦，夺回她手中的权力。
周思媛回过神来，看着宁筱曦，想，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被陷害了吗？她知道陷害她的人也包括她周思媛吗？她……应该不知道吧？不然此时此刻，她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安慰自己呢？周思媛心虚地低下了头。
宁筱曦看着面前的周思媛，就像看着一片毫无遮挡的草原。
她又递给周思媛一张纸巾，慢慢地说：思媛，你因为爱一个人，愿意委曲求全，可能不明智，但，也不算大错。
可是，如果你因为爱一个人，违背职业道德，跨越正直的底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周思媛刷地抬头，脸色惨白。
宁筱曦的眼睛里却没有谴责，只有理解：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这么做的，那些客户数据……你是帮陈铎生拿的吧？周思媛的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宁筱曦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宁筱曦叹了口气，说：思媛，这件事，之所以翔宇哥他们还没采取行动，是因为他们没找到嫌疑人。
但这种事，只要锁定了嫌疑对象，真的查起来其实一点都不难。
你就算把文件都删除了，设备里也总会有留痕。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以陈铎生的职权范围，他若想要客户数据，怎么拿不到？找王凯旋不行吗？找罗存浩不行吗？他自己自取不行吗？风险这么高，一查一个准儿的事情，为什么他选择的是你？周思媛的眼泪彻底干了，她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神情凄惨而无助。
这个问题，她当然想过的。
只不过，那时候她骗自己，这是因为她是陈铎生最信赖的人。
她甚至还开心地觉得，陈铎生让她参与他的计划，说明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当然更远远胜过了那个隐形人一样的未婚妻！而现在，这样的想法，看起来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啊！他哪里是信任她，他分明是觉得，万一东窗事发，牺牲其他人，不如牺牲她周思媛啊！宁筱曦的表情平和冷静：思媛，这件事上，你只是手，不是脑，你也没有因此获利，所以现在撤出还来得及。
我这么劝你，并非只是为了洗清我自己的嫌疑，也希望能及时避免陈铎生再多害一个女孩子。
她诚恳地看着周思媛：我说这话，你可能觉得我很虚伪。
是，表面上看起来，咱俩是对立的。
但你有没有发现，这件事上，到最后付出代价和承担风险的是咱们俩人，唯一获利的人却只有 Jackie？她又笑了笑：再说，我若想毁掉你，只为了还我自己清白，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这些话。
而是会直接找翔宇哥、合规部来查你。
我今天私下和你说，是因为我想保护你。
因为我和你一样是女孩子。
我理解一个女生可以为了爱情付出到什么地步。
但你真地不应该因为爱，就稀里糊涂地成为这件事的牺牲品。
周思媛轻轻地震动了一下，缓缓地抬起眼。
宁筱曦与她坦然对视着：思媛，你可以设想一下，以咱们对陈铎生的了解，你觉得合规部来查的时候，作为你的大老板，他会怎么办？他会坐以待毙吗？还是会挺身而出保护你？如果他真有这样的心，他一早就会自己直接去下载客户数据，而不是把你牵扯进来。
我猜，他会好言好语劝你认罪辞职，承诺帮你找份新的工作，然后这口黑锅，就是你的了。
当然，你如果因为爱他，心甘情愿替他背这口黑锅，那是你的选择，完全没问题。
但以后呢？你打算怎么面对你自己？你打算一辈子带着一个窃贼的烙印走下去吗？他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欺骗，你觉得你值得为他这样一个人搭上你自己吗？在反应过来之前，周思媛下意识地就摇了摇头。
筱曦伸出手，温柔地盖在了周思媛的手上，继续说：其实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我只是他的一个下属，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个人的事情，我做的所有业绩其实都是算在他头上的，我也从来没在任何场合公开反对过他，跟他抢过什么功劳，更没想跟他争夺什么权力，侵犯他的地位。
可只因为他控制不了我，便觉得我是个威胁，对我下这样的黑手。
思媛，你想过没有，他今天能对我下手，明天，如果他觉得你也是个威胁，他又会怎么对待你？今天他未婚妻都找上门来了，指名道姓地找你。
不论你怎么想，你的存在都已经威胁到他的婚姻大事了，更糟糕的是，你还知道他在公司那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我想，他对付你的手段，不会比对我更客气，相反，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思媛，我必须得说，如果你再这么依附着他，你不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他想碾死你，真地比碾死我要容易多了。
这一刻，周思媛理智上知道这些话都是正理，她已经被这套严密的逻辑说服了。
可她的心却撕裂而混乱。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被陈铎生 PUA 了呢？她又何尝不痛苦和委屈？她只是，一直不甘心，一直不舍得，一直怀着一线不切实际的奢望而已。
她突然发现，自己做了这么多，不是因为无怨无悔的爱情，她也是有所期待的，她也想要一个回报，一个结果。
她想要成为陈铎生光明正大的女朋友！可今天，随着许娜的到来，这一切的幻想，那些看起来有可能得到的回报，都破碎得一干二净。
在那样的时刻，陈铎生的第一反应，是牵起了许娜的手，保护他自己。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担惊受怕的样子！原来，她一直都像一头蠢驴，被陈铎生吊在鼻子前面的胡萝卜蒙蔽了眼睛！周思媛怔怔地看着宁筱曦。
面前的这个女孩子，也不过只比自己大三岁。
她和自己一样，也曾爱过陈铎生这样一个人，但是，她断然地放手，轻易地就走出来了。
现在的她，是那么镇定，从容，清醒，关键是她的眼睛，是那么的充满生机与力量。
这种力量，周思媛……多希望自己也拥有。
周思媛只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就在这一秒钟，轰然崩塌了，却又有一些新的更美好更强大的东西从废墟下慢慢地生长起来，露出了勃勃生机……她咬了咬牙，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