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上,宁筱曦到办公室的时候,进门前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深吸了一口气。
这周的事情很多。
项目上线了,随之而来的新内容都要及时跟上;修改烂底层的任务千头万绪,约了架构师重新作规划;审计团队今天入场了,那些尽调的资料要及时到位……总之,脑子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又紧急又重要的事情。
她跟自己说,你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思考无关的事情。
然而走进职场后,筱曦依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翔宇的办公室。
门开着,里面没有声音。
她拿了水杯去打水,经过最大的会议室时,看见门上贴着大大的一张纸:尽调专用,4 月 28 日起。
可是会议室里,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筱曦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这都已经早上九点半了,按道理说,邹峰,陆翔宇和审计团队都应该进场了。
这么安静,就有点反常。
到了中午,反常变成了异常。
因为,审计团队并没有出现。
就连邹峰和陆翔宇,也没来。
下午的时候,宁筱曦正埋头看运营数据,行政部负责人来找宁筱曦了:筱曦,忙着呐?那啥,尽调审查要求我们盘点公司的固定资产,你的电脑得给我做一下登记。
宁筱曦抬起头来的时候都有点茫然了:现在吗?我正忙着呢。
要么下班以后……?负责人摇头:就现在吧,好多部门排队呢,先紧着你,都等下班就来不及了。
说着,伸手就把电脑拿走了,转身递给了跟着的前台小姑娘。
宁筱曦:……得,那去跟大鼓讨论问题吧。
半个小时之后,前台把电脑还回来了,宁筱曦打开电脑,更换输入法的时候,发现电脑的右下角多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应用标志,有点像杀毒软件。
公司的电脑常被安装各种安全应用,估计这也是为了尽调审查做的是什么新措施。
她继续埋头干起了活。
周二的早上,宁筱曦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差很疲惫。
她做了一夜混乱的梦,依稀记得自己一直在一条蜿蜒的山道上奔跑,好像在寻找什么,但总是找不到。
醒来之后她感觉这一夜就跟没睡过一样,累的够呛。
加入公司半年了,第一次,她早上没有了昂扬的斗志,开完了团队早会,不想回去做事,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今天,邹峰,陆翔宇和尽调团队依然没有踪影。
窗外阳光正好,北京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正在缓缓揭开序章。
园区里的丁香花开了,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清香的气味,却扫不去宁筱曦心中的阴翳。
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是 B 轮融资出事了。
宁筱曦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犹豫了很久,最终点开的却是陆翔宇的名字:【翔宇哥,您这几天回办公室吗?】发完这一条,宁筱曦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更担心公司,还是更担心那个男人。
叮咚,陆翔宇回微信了:【筱曦,我明天回来。
见面说。
】周三一大早,陆翔宇终于回来了。
他进职场第一件事,就是把宁筱曦叫进了自己办公室。
陆翔宇看起来面色灰败,也像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一样,他冲着沙发一点头,说:筱曦,坐吧。
看见陆翔宇的这种状态,宁筱曦的心立刻就揪起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决定还是直接问吧:翔宇哥,是出什么事了吗?不是说这周开始尽调审计的吗?怎么没来……?陆翔宇沉默了一会儿,说:审计团队明天就来,是晚了几天,但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宁筱曦缓缓出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了。
但是……陆翔宇迟疑了一下:邹峰,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宁筱曦刷地一下抬起了眼,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千百个不好的念头。
他怎么了?出事了?生病了?还是他家里……?她很想问,然而,最终只是无力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她差点就忘了,她并没有资格关心一个老板的私生活。
宁筱曦垂下了眼。
陆翔宇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对面,以一种宁筱曦从没见过的严肃神情,问:筱曦,你能不能跟我交个实底,你和邹峰,到底是什么关系?宁筱曦怔怔地抬起头来。
这一刻,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翔宇苦笑了一下:筱曦,邹峰是出了点事。
确实有点麻烦。
但是你放心,只与工作有关,不涉及人身安危。
说着,挣扎地瞟了她一眼:这事,昨天之前,公司律师是不允许你知情的,但现在,又确实需要你配合……宁筱曦一听见律师两个字,心突然就沉了,连手指尖都跟着发凉。
下一秒,她听见自己开口了,声音艰涩,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邹峰,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还牵涉了律师?为什么需要我配合?陆翔宇抬手去摸烟:抱歉啊筱曦,这事有点复杂,我得抽颗烟。
他深吸了一口烟,好像才做足了准备,字斟句酌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周日下午,天使、A 轮和 B 轮意向投资人的风险管理委员会和我,同时接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邮件里举报邹峰,在咱们这个项目里,作为融资顾问,涉嫌滥用职权和故意泄密,扰乱公司正常管理,转移客户数据资产,这些行为严重侵占了其他投资人在公司的正当权益。
由于涉及几方投资人的利益冲突,所以他必须暂时撤出 B 轮融资流程,等待个人调查。
陆翔宇话音落下的第一秒钟,宁筱曦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因为这个消息未免也太可笑太荒谬了,根本不像真的!但面前陆翔宇严肃而凝重的神情让她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这并不是什么玩笑和恶作剧,而是涉及违法违规的重大指控!邹峰作为第三方,并没有接触公司客户数据的权限,光是染指客户信息这一条,就违反了新出台的网络信息安全法规。
情节严重者是要被刑拘甚至判刑的!筱曦的脸一下就白了,甚至感到大脑瞬间缺氧,眼前一阵发黑。
啊,难怪那天邹峰的心情是那样的愤怒和悲凉!原来,能让这样一个泰山崩而色不变的人摇摇欲坠的,既不是他身上的千钧重担,也不是脚下的万仞刀山,而是当他为所有人倾尽全力地撑起一片天空时,从背后阴暗的角落里射来的一支肮脏冷箭……陆翔宇闷头狠抽了一口烟,才抬眼看着她继续:那天我一接到邮件,就冒着违纪的风险,截屏转发给了邹峰。
举报信里列举的很多事儿,其实界限都很模糊。
邹峰干的活儿,本来就是走钢丝的,不可能一点灰色地带都不碰。
大部分摸棱两可的攻击,只要花费一些时间去解释和应付,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这封举报信里,最恶心的是还牵扯了你。
宁筱曦茫然了:我?跟我……有什么关系?陆翔宇看着她的眼睛:这封举报信里最恶毒的指控,是说邹峰与你之间存在不正当的私人关系。
为了你,他不惜跨越职权边界,暗箱操作,目的就是扶植你上位,好帮他控制公司业务运营,侵吞公司宝贵的客户资源。
而且……他向你透露了你无权知情的 B 轮融资机密。
这封举报信里,对此都提供了直接证据。
这一刻,陆翔宇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和模糊,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来的似的:筱曦,你的网络版工作邮箱,这个周日凌晨发送了两封邮件。
一封发给了邹峰的私人邮箱,里面不仅向他汇报了你的工作细节,还附带了一批客户数据。
这封邮件既证明了你俩……私相授受,也证明了邹峰在暗地里操纵业务运营,并且利用你的数据权限在获取转移客户数据。
那个私人邮箱,邹峰其实很久以前就不怎么用了,连密码都忘了,所以这件事,他没能及时发觉。
陆翔宇少见地揉了揉眉心,叹口气,继续说:你的第二封邮件,则发给了另一个外部匿名邮箱,附件是 B 轮的一些机密投资条款。
那个外部邮箱是什么人的,目前还不清楚,公司律师还在调查。
陆翔宇遥远的声音里带着谴责和怨怪的意味:筱曦,这些,你真的自己一点都没有觉察吗?陆翔宇的言语,缓慢而清晰,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顷刻间就把天戳破了一个大洞,滔天的洪水从破掉的天洞里鱼贯而出,铺天盖地地向宁筱曦兜头砸来。
她像一叶小船,瞬间坠入狂暴的漩涡,雷霆风雨劈头盖脸,而她,此时此刻只能勉强挣扎着不被卷入海底,甚至顾不上对这样恶毒的指控做出任何的反应。
有生以来第一次,宁筱曦内心深刻地体会到了被世界和信念背叛的感觉。
她不敢相信,这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歹毒的人!怎么能有这样无中生有恶意中伤的事情!只不过是轻飘飘的两封邮件而已,她一下子就从一个出色的员工成了盗取客户数据和商业机密的窃贼,而邹峰和她,则俨然成了狼狈为奸合谋把控公司的一对男盗女娼!这封举报信,不止污蔑了他们两个人,还侮辱了那么干净的初心和感情!原来,一个正直的人在肮脏的陷害面前,竟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她为公司付出的所有心血、一切努力瞬间就化为了乌有灰烬;她辛苦建立起来的口碑和信誉也顷刻间倾颓成了废墟。
摧毁这一切,原来是这么的容易啊……只需要……两封邮件而已。
看着筱曦恍惚的神情,陆翔宇惨淡地笑了一下:周日下午,邹峰看到举报信就立刻来找我了,跟我说,他不相信你会做出泄密的事情。
他还说,你那么聪明,就算真的做这些事,也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工作邮箱……他说,他才是这件事真正的靶子,你只是个间接的牺牲品,这些证据,都是有人为了针对他,硬安在你头上的。
你是被他牵连的无辜受害者,所以……听到这儿,宁筱曦终于幽幽地抬起眼,目光空洞而冰冷,停了两秒钟,她吸了一口气,却轻轻地笑了,点点头:所以,他就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扛下来。
啊。
难怪。
邹峰要那么斩钉截铁地断绝两人之间的关系。
难怪,他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因为有人知道了她是他的软肋,为了能一举置他于死地,便选择了她作为突破口。
因为邹峰相信,她是无辜的,是被他牵连的牺牲品。
更因为他知道,若他告诉了她真实原因,以她的性子,一定不会同意他的决定,反而会第一时间推开他,自己拎起炸药包就冲上前去堵这个抢眼儿,谁都拦不住!宁筱曦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气疯了,因为这一刻她居然觉得整件事,荒谬又可笑——他是不是真地把他自己当成了一名孤胆英雄?他是不是真地以为只要他张开翅膀,就可以把她护在羽翼下,让她一点都不受到这些事的侵袭?所以,在眼看要一起跌下悬崖的时候,他选择斩断俩人之间的绳索,独自坠落深渊!啧,他还真是男友力爆棚啊!可是他,凭什么替她做这个决定?!宁筱曦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是抖的,腿是软的,可是没关系,这一刻,她的心是硬的:翔宇哥,举报信既然提到了我,那该走什么调查流程?我全力配合……说到这儿,电光火石的,她突然想到了周一下午自己的电脑被拿走的事情。
宁筱曦愣住了,唇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目光冰冷地看向了陆翔宇。
她太天真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会有取证和调查。
而这些动作,在她还不知情的时候,公司就已经完成了。
她笑:所以,翔宇哥,公司从我的电脑里发现证据了吗?我有那些客户数据吗?我有投资条款吗?你们监控到我泄密的行为了吗?陆翔宇表情很严肃:宁筱曦,你不要这样。
我和邹峰从头至尾就没有怀疑过你。
可是为了保护公司的权益,该采取的措施,该走的流程,我们必须得执行。
你的公司设备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现。
但是为了完全洗脱你的嫌疑,接下来,公司律师建议,你最好提供你的私人电脑,手机。
陆翔宇心虚气短地补充:这一点,筱曦,我相信你能理解。
宁筱曦狠狠地咬了咬牙:翔宇哥,我当然理解。
今天,你哪怕发个正式的律师函给我,我都理解。
该配合的调查我一个都不会拒绝。
可是,你们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我。
这些事,你们不应该背着我!你不应该,邹峰他,就更不应该!她抬起手,指着门口的方向:邹峰他这两天做了什么?这事儿到了今天律师都没找我,反而是由你来跟我说,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替我扛下了这个责任?他是不是跟调查组说,那些邮件是他盗用我的账号发的,我只是个被他利用的无知可怜虫?这么拙劣的谎言,谁会信呐?他怎么提供自己有罪的证据?他的电脑,账户,手机,你们看了吗?!你们是把别人当傻瓜?还是把我当傻瓜?!宁筱曦知道自己已经口不择言了,但这一刻,她为自己的无力和邹峰无谓的牺牲感到冤屈和悲愤。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呀?他为什么要承担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为了我吗?你告诉他,我、不、需、要!筱曦的眼睛酸涩难忍:是他告诉我的,一个人若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却还要去保护别人,那不是勇敢,那是傻逼!他,难道就要当这样一个大傻逼吗?!最后一句,宁筱曦的愤怒爆裂,几乎破音。
她的胸口如灼烧般的疼,疼得她只能用力地抽气,深呼吸。
宁筱曦仰头看着天花板,努力把眼泪逼了回去,因为这不是脆弱和冲动的时候。
用力咽下喉头的哽塞,她尽量控制着声音:翔宇哥,我没发那些邮件,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伪装我发了这些邮件,所以,我不怕调查。
投资人还需要什么调查,让他们冲我来。
邹峰,你让他回来。
你请他回来。
公司现在需要他,他不在,B 轮怎么办?我没关系,大不了,我接受调查,我辞职,我进拘留所,我走,换他回来。
她充满希冀地看着陆翔宇:你现在就带我去见律师,好不好,好不好?陆翔宇默默地从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筱曦,你……别急着骂邹峰,你冷静一点。
我告诉你邹峰的想法,你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定了。
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筱曦,在邹峰心目中,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维持 B 轮的既定流程正常走下去,所以,时间才是他心目中最宝贵的资源。
不论他是否真有问题,他如果此时此刻坚持不撤出融资进程,那么这件事多拖一天,B 轮的尽调就会晚一天。
A 轮的钱眼看就要快花完了,他等不起,公司更等不起。
相反,他如果作为独立第三方这个时候撤离,那么他犯的任何错误,都和公司没关系,他能把所有的风险都打包带走,独自接受调查评估,公司的尽调可以马上重启。
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无法提供自己有罪的证据。
但只要他先认罪,那排除你嫌疑的调查程序都会很简单,只需看看你的设备就行了。
说白了,这件事,邹峰扛得起,你扛不起。
你作为内部管理者,这就是天大的事,毁掉的不止是你个人的职业生涯,也可能引起投资人对公司管理层的整体质疑,进而影响股权结构。
所以邹峰必须把你从这件事里摘出去!B 轮走到今天,主要的策略我们早就提前讨论定了,邹峰的核心工作其实基本已经完成了。
后面剩下的操作细节,是律师们的专长,并不是非他不可。
更何况,那封检举信里还有对邹峰的其他指控,无论如何,他本来也要花时间去应对的,何必多搭上一个你呢?筱曦,陆翔宇最后说:你别生邹峰的气,他不是,他……唉……陆翔宇也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地低下头,苍凉地骂了一句:操!陆翔宇还记得,回办公室之前,邹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回去了,控制情绪,好好应付尽调。
按照咱们规划好的一步步来,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陆翔宇还想挣扎一下:换个方式不行吗?邹峰嘴角微弯:可以,但,这是代价最小的方式。
陆翔宇:……所以,哪怕那个代价是他自己。
邹峰把他送到门口,关门时,他顿了顿:如果你见到宁筱曦……就跟她说……陆翔宇抬起头,眼巴巴地等着。
邹峰自嘲地笑了:算了,没什么。
他是想让她别担心吧。
陆翔宇想。
可是,邹峰终究连这句话都不肯带给宁筱曦,就关上了门。
陆翔宇讲完这些话,就把办公室留给了宁筱曦。
他两天没进办公室,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有很多紧急的事要处理。
宁筱曦呆呆地坐了很久。
听完陆翔宇的解释,她的心里终于渐渐明白了:这件事,就好像邹峰在鳌太徒步途中遭遇的那场大雪吧,这是绝地,也是那个等在途中的万不得已。
所以,为了不拖累队友,不给其他人造成风险和隐患,他在即将登顶的这一刻,把所有装备留给了队友,自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下撤。
可是,他有没有想过,那是一条怎样的下撤之路啊。
他知道不知道,他会独自遭遇高反,面对失温,随时可能滑坠,跌下悬崖峭壁?他知不知道,如果他失足坠落悬崖,连求生的氧气都没有?连攀爬的绳索都没带?连一块能量棒都不具备?想到这些,宁筱曦的第一个冲动,就是立刻冲出门去,去找邹峰。
她想敲开他的门,看着他的眼睛,牵着他的手,纵身投入他的怀里,对他说:你等等我,我陪你一起下撤,至少回去的路上,有我照顾你。
可是,他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甚至没有问她的意见,就坚决地斩断了她下撤的退路,把她留在了垭口之上,留在了登顶的队伍里。
他终究,心里还是只把她当作了一只需要他照顾呵护和宠爱的小白兔啊。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那条艰难的道路上,他一个人走来,未来也只会继续自己一个人独自走下去。
所以,他选择了孤军奋战,面对四面楚歌,八方剑戟,并且,千里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