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后的第一公里,果然是下坡。
整个队伍走进密林时,大部分人的状态都很轻松。
开头十几分钟,宁筱曦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就像个出来春游的小学生。
她一边走,一边闲散地抬眼张望欣赏着四周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
这里的海拔只有 3000 米左右,还处在温带与高原寒带的交界。
原始森林里既有高大的针阔树木,也有低矮的丛生灌木。
狭窄的马道两侧,挺拔粗壮的栎树,澜沧黄杉,云杉,和蓬蓬簇簇的沙棘,杜鹃,高山垂头菊渐次出现。
此时此刻,正是一个高原上普通的晴朗早晨,森林中积存了一夜的露水开始在旭日下慢慢蒸腾。
秋季来临,栎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给茂密的层林增添了色彩。
阳光刺眼的开阔地带,灌木丰茂。
而乔木繁盛处,又浓荫蔽日,凉意刺骨。
行走在潮湿茂密的林间,不时能听到或远或近的溪水声,时而清越,时而跌宕,时而轰鸣。
宁筱曦漫不经心地想:难怪队友里有那么多四五十岁的叔叔阿姨,这简直就跟逛公园的体验差不多嘛。
只不过是没有围墙的山野公园而已。
这么多年来,宁筱曦其实一直都不能理解江离为什么对徒步这么乐此不疲。
因为在她看来,这仅仅是走路而已,既不够酷也不够极限。
像江离这样的人,来了户外,不得至少去攀个岩,滑个雪,爬个冰川吗?挑战自己的极限,玩的就是肾上腺素。
而这,顶多能分泌点多巴胺。
连内啡肽的级别都到不了。
然而,这种轻松愉悦的状态在越过一条窄溪之后慢慢消失了。
因为道路开始进入了缓慢的爬升,紧凑的队伍也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十分钟后,筱曦体会到了高原徒步的感觉。
每走一步,腿都好像变得更沉重了一分。
她开始感到胸闷了。
多巴胺消失了,悲惨的是,内啡肽还没到来。
就好像长跑最开始的那一两公里,又苦又累。
宁筱曦在城市里是有日常坚持健身的习惯的。
因为身材管理——似乎是城市精英们不成文的生活必备技能。
这种技能与其说是为了取悦他人,不如说是为了表现自律。
办公室里那些三、四十岁的外企女精英们,靓丽的套裙衣衫下的匀称体型,都是由汗水,坚持,和极度自律的自我管理堆砌出来的。
有的人管理身材靠管住嘴,而宁筱曦靠的是迈开腿。
每周至少 5 天,996 之后的夜晚或者周末的下午,宁筱曦都会去跑步。
天气好的时候,户外跑,天气不好的时候,健身房跑。
所以,她觉得自己来徒步,体能完全不是问题。
但是,此时此刻,宁筱曦察觉出来了,高原上的行走,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在一步步地登高中,身体很快进入了缺氧的状态,四肢沉重酸软,疲惫不堪。
山猫带领的前队全是高原经验丰富的老驴,在爬升的过程中,依然走得轻松而疾速。
所以,不知不觉的,筱曦就从一开始的前队逐渐落到了中队,现在,她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勉强吊在中队的末尾,而且,有越落越远的迹象……江离早就不见了踪影。
刚才开始爬升的时候,她撩起长腿,两步就超过了筱曦,还回头说了一句:你慢慢走,别着急。
筱曦点点头,笑了笑:走你的去。
筱曦仅凭那一次可怜的户外经验就发现了——徒步,其实是一件孤单的事。
不论多少人一起出发,看似同行,但到头来,每个人走的,其实都是自己的路。
好在,宁筱曦和江离之间的友谊也从来不是那种课间都要黏在一起上厕所的手帕交。
她俩的友谊从一开始就基于互相支持保护,却从不迁就对方。
第二公里走完时,前队和中队都已经不见了踪影,筱曦心里没来由地焦虑起来,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这么没用,竟然要落到倒数第几名的地步了。
而这种焦虑,似乎是她的一种本能,就有点像……高中刚转学时的心情一样。
没人记得,宁筱曦进入高一二班的第一次周考,只考了全班 30 几名。
那真是凭借一己之力,就把全班平均分拉低了 1 分。
她立刻就开始焦虑了。
期中考试前的两个月,宁筱曦头悬梁锥刺股地拼命往前赶,心里憋着一口气:不信自己赶不上大部队。
结果呢,一不留神,在别的同学都不太当回事儿的期中考试当中,她异军突起,杀出了个全班第二名。
所以当第四名来怼她的时候,她才会那么恍惚和无奈:唉……她也不想啊,她只不过是……用力过猛了。
她当时没解释,是因为这个解释听起来——实在太凡尔赛了。
甚至后来考上 985,考上世界 500 强,然后一路狂奔成为公司的高潜人才,其实背后的真实原因都如此——宁筱曦并非像江离想的那样,有多大的雄心壮志,一定要出人头地。
她只是天生爱焦虑,所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习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绝对不能当拖后腿的人,被别人嫌弃。
既然其他的艰难险阻她都可以迎头赶上,走路这么简单的事,她也一定行!宁筱曦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再使劲加快一点脚步。
冲锋般地爬上一个小陡坡之后,宁筱曦终于撑不住了,胸痛得几乎倒不上气来,只能停下来,呼哧带喘,帽子下的短发发梢上,滴下了汗水。
但她不敢坐,只是垂着头站着。
她怕自己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
阳光从树影间洒下来,筱曦努力调匀呼吸,感觉整个肺部被原始森林的清新气息荡涤得一干二净。
不一会儿,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最后几位大姐的笑声。
她们的后面,则是山谷密林中隐约的马帮驼铃声。
宁筱曦还没完全缓过劲来,但她咬咬牙,抓紧了手杖,再次挪动了沉重的腿,心里想,无论如何,她不能走得比这些大姐还慢啊,那也太丢人了。
转过一个弯,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碎石路段。
宁筱曦绝望了。
尝试着第一脚踩上碎石,就立刻感到像踩上了滑梯。
她费力地蹬住地面,想要借助腿部的力量把自己撑上去,可是碎石却不听话地开始向下流淌。
宁筱曦连忙试图用手杖撑住自己,却在手杖的反作用力下,下滑得更快了。
一条腿还颤抖着费尽全力妄图卡在原地,另一条腿却无助地跟着碎石越滑越低。
终于,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以扑街的姿态,啪地一下和碎石坡来了个全方位亲密接触。
宁筱曦傻了,足足有三秒钟趴在地上没动弹。
即便这样,碎石依然在带着她缓缓下挫。
一只大手从背后一把捞住她的手臂,把她拎了起来。
宁筱曦扭头一看,对上了一双严厉而漆黑的狭目和一对抿得很紧的双唇。
她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一阵压力巨大的沉默之后,云骨看着宁筱曦的头顶,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杖给我。
宁筱曦低着头,乖乖地把手杖交了出来。
云骨目测了一下她的身高腿长,拿起手杖,开始调整第二节的长度,声音沉冷,但态度平静地说:上坡的时候,手杖要比正常行走缩短 10 公分,坡越陡,缩得要越多。
反之亦然。
下坡的时候,要拉长 10 公分。
懂了吗?说完,把调整好的手杖交到了宁筱曦手上。
宁筱曦接过手杖,轻声地说:懂了。
比一下试试。
哦。
果然,手杖杵在坡上顺手多了。
宁筱曦抬眼看着云骨,瞬间笑了。
眼睛弯弯,那双点漆水润的大眼睛里,先前所有的沮丧羞愤一扫而光,如阳光穿透乌云,万丈金光。
云骨:……这丫头,还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啊。
见她还要转身再上山,云骨又开口了:休息一下再走,等一下那几位大姐。
我……宁筱曦张口就想说我不用,但是看到云骨的凌厉的眼神,立刻闭紧了嘴巴。
走得慢一点不丢人。
半晌,筱曦听见头顶那个声音淡淡地说。
欲速则不达。
没听过吗?咔嚓一声火机响,立刻,一股浓郁的香烟味道飘散开来。
筱曦嗖地一下抬起头来:这儿不让点火!云骨简直被她气乐了:你环保意识倒挺强。
你要是保护自己的意识能有你保护环境一半的心,我就不用跟你废话了。
宁筱曦嘟囔:……我知道轻重。
云骨收拾了玩笑的语气,正色地说:小溪是吧。
第一次走高原线路?嗯哼。
筱曦不情愿地哼唧。
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云骨抬眼看向远方,不等筱曦回答,自顾自继续:就是因为你这种人定胜天的劲头。
你这就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
今天才是第一天,你在碎石路段这么走,崴脚是迟早的事儿。
你这么个走法,想没想过你踩下去的碎石,滚落过程中会给后面的队友带来什么危险?没有技巧,只用蛮力,你又能坚持多久?宁筱曦无语了。
她优点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讲道理。
这人张嘴讲出三条道理,条条都令人无法反驳。
啧,就,服了。
云骨用余光瞟了一眼沉默无语的筱曦,弯腰把手上的烟仔细地掐灭在碎石之间,又把烟头认真地收进随身的垃圾袋,缓慢地说:听好了。
碎石路段一定要小步上,踩稳一只脚再动另外一只脚。
落脚要轻要慢,抬脚要快要稳,你用的力越大,石头滑落的越快。
手杖落点杵在身侧,而不是身前,竖着往下插,收杖的时候不要往后撩,容易带动碎石滑落,砸着后面的人,杖尖也容易伤人。
宁筱曦不由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着,清澈的眼睛里是满满地求知欲和……求生欲。
听完云骨冷淡却又耐心的讲解之后,她不由自主地转身尝试了一下动作要领,果然,轻松顺利地爬了两步。
而且,神奇的是,胸中的闷气感,消失了……云骨看着她的动作,点点头:就这样,可以。
那你自己上吧,我等后面那几位大姐。
筱曦顺利地爬过了这段二十几米长的碎石横切路,转回身看着云骨笑了笑:谢谢领队。
云骨隔着碎石坡看着她,脸上却依然一点笑意都没有,面孔还是那么冷硬,平静地点点头:挺好。
就这样记住,高原徒步,关键是找到自己的节奏,哪怕慢一点,也不要停。
顿了顿,他又说:慢,就是快。
宁筱曦扬扬手:得嘞!知道啦,我走了!转身走上土路,筱曦琢磨着那几句话。
宁肯慢,不要停。
关键是找到自己的节奏。
是啊,何必老怕垫底呢。
倒数第一又怎么样呢?走的不够快又如何?慢一点,也没关系。
被人扶一把,也没关系。
只要,那是自己的节奏。
只要,那是适合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