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峰拎着驮包和纸袋转身就走。
宁筱曦愣了一下——她明显地感到他不高兴了。
可是,为什么呢?要是有个人此时此刻会不高兴,不也应该是她吗?莫名其妙。
看着邹峰已经走出去好几米了,宁筱曦急忙垫了两步跟上去,顺手乖巧地去拿他手中的麦当劳纸袋子——这个人,看着挺大一个男人了,还得人哄呢。
不论他因为什么不高兴,反正肯定都是跟她有关系的。
邹峰回头垂眸看了她一眼,松手把纸袋子给了她。
这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冷凝而沉重的气息一下子就消散了。
他跟她生什么气呢?他本来就是在生自己的气。
因为若不是他,宁筱曦何苦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呢!车,停在郊区的一条无名小公路边上。
邹峰下了路基,带着宁筱曦走了三分钟,穿出一片灌木丛,站在了一条清澈的河水边。
邹峰打开驮包,变魔术似的,从里面拿出来两把折叠椅,一个户外防风炉,一套钛合金炊具,一套手冲咖啡器具,还有一大桶矿泉水。
宁筱曦都呆住了。
邹峰忙活完了,撩起眼皮看她,说:不用感动,这都是我车里常备的,不是特意为了你。
宁筱曦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一坐下才发现,这里的风景真的安宁又静谧。
宽阔而清澈的河水缓慢地从面前流过去。
两岸的芦苇随着春天的微风轻轻摇曳着,柳树还没有泛绿,但岸边有几株碧桃,已经开了粉色的花,有隐隐的花香弥散在空气里。
临近 3 月底的北京,空气里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啊。
宁筱曦恍惚地想,年少内向的时候,她最喜欢坐的事情,就是坐在窗前发呆。
在那些孤单而寂寞的时光里,她在发呆中看到了四季的阐递,时光的荏苒,总能及时地看见春天第一朵的花开,听见夏日第一声的蝉鸣。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世界里没有了四季?从什么时候起,北京的冷暖对她来说都是由中央空调的温度决定的?邹峰烧好了一炉水,拿出驮包里的滴滤壶,用自己手磨的咖啡粉,冲了第一杯咖啡,递给了宁筱曦。
她好像才反应过来,接过咖啡,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舒服得鼻头都皱起来了。
邹峰笑了。
从纸袋里套出一个汉堡递给她:先吃东西。
汉堡居然还是温热的。
宁筱曦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邹峰熟练地在滴滤壶上换了第二张滤纸,用水温湿之后,放入第二份咖啡,然后举着热水壶慢慢注水。
宁筱曦一边吃,一边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神情很专注,浓密却硬挺的睫毛微微翕动,注水的手格外稳定,细细的水流从离滤纸 20 厘米高的地方注入咖啡。
干燥的咖啡粉变得湿润而细密起来。
邹峰停下了手,放下手冲壶,抬眼看着晓曦,自嘲地弯了弯嘴角:只要在北京,这个地方我自己常来。
每次焦虑的时候,急躁的时候,或者,遇到难题的时候,我都会带着这些,坐在这里,看看水,喝一杯咖啡。
说着,邹峰抬眼看了一下自己的表,举起水壶继续注水。
有棕色的液体开始一滴滴地漏下了滴滤壶,滴答滴答地落入下面钛合金杯子。
仿若时光的颗粒。
筱曦,他将两只手交叠,把胳膊肘搁在了膝盖上,一边等咖啡渗透,一边说:我知道你心里压力很大,但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纾解压力的办法,比如一个爱好,一个自己的隐秘空间,或者,找一个人倾诉。
来这里喝咖啡,这是我的办法,你呢?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宁筱曦,只是目光悠远地看着眼前的河面。
宁筱曦其实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她的脑子还停留在邹峰更之前的话里。
怎么,优秀如他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吗?聪明如他,也会有想不明白的困惑吗?难道,这就是他独自一人的生活方式吗?也对,这个世界谁能真正做到毫无烦恼呢?原来,除了徒步,他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让自己放松啊。
宁筱曦把汉堡放下,捏在手里,垂下眼:我吗?我就是听歌吧,或者,弹吉他。
有时,刷刷美剧,或者半夜出去跑跑步什么的。
邹峰举起了第二杯咖啡,喝了一口,半天才说:筱曦,这只是一份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你不用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宁筱曦看着河面,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迷离地笑了:这话可真不像你说的。
邹峰转过头来看她,目光和煦,却挑起了一边的眉:哦?晓曦歪着头:你不觉得整个公司里,最拼命最卷的人,就是你自己吗?我看着你那么勤奋,总不能拖你的后腿啊!邹峰眯了眯眼:因为怕拖我后腿,才压力这么大?宁筱曦愣住了,刚才那句话,她那么自然就说出来了,几乎没有过脑子,可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错。
然而,看着邹峰那躲藏在睫毛后面的,深邃的,意味不明的眼神,她还是迟疑了一下:自然也因为,想把事情做好……邹峰哧地一笑,然后身体向后一靠,懒散地说:说说吧,到底碰到什么难题了,能把我们的天才美少女曦姐都给难成了这样?曦姐……这是什么神称呼!宁筱曦轻飘飘地白了他一眼,才慢吞吞地说:我在想怎么把一条泥泞小路用一个半月升级成四车道的高速路。
邹峰笑:高速路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四车道?筱曦眨眨眼,认真地字斟句酌地:因为咱们做这个项目的目的,就是为了精益管理客户价值啊!打个比方吧,客户就好比跑在路上的车,有大货车,大客车,小货车和小客车,用的燃料和轮胎都不一样,要想精细地把他们管理好,就得让他们分门别类,各行其道呀!如果所有的车混在一条单行道上,我怎么管呢?她微微歪着头:或者这么说吧,假如你家水管子里又有中水,又有自来水,又有污水,这水,你怎么用啊?邹峰听着她这些视角清奇却又特别恰当的比喻,不禁好笑地揉了揉额角:听起来是有点难。
筱曦叹气,但奇怪地没有了先前的焦躁和低沉情绪,只实事求是地说:可不是嘛?为了这个四车道,先得填坑,还得补路,有的地方要拆了重新搭桥。
可问题是,这条泥泞小路上现在还跑着公司所有业务的车呢,我还不能断路抢修……小修小补又不能解决问题。
说完,她抬眼,委屈巴巴地看着邹峰:我真的快愁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邹峰只是沉默地看着筱曦,他的眼神就如同面前的这条大河,静水深流。
看了她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问:这些其实都是表面问题,你真正的困难到底是什么?宁筱曦呆了,有点不明白这个问题:什么真正的困难……这些还不是真正的困难啊?邹峰只好换了个问法:我是说,真正让你有压力的,或者你真正缺少的东西,是这条路吗?宁筱曦的表情依然有点迷惑不解。
她想不出除了这条路,她还缺什么。
邹峰转头看向水面,漫不经心地说:还是回到最根本的问题吧,问问你自己,你当初为什么要干修路这件事?宁筱曦迟疑:当然是为了让各种车辆分门别类抵达目的地了。
邹峰瞟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纹,轻声说:是吗?我怎么记得,你的目的是要找到一把新武器啊?宁筱曦怔住了。
顿了顿,他又说:当然,那件武器,也许藏在深山,也许远在天边,摸不到,够不着,所以你就觉得,必须得修条路走过去,才能得到它。
可没成想,现在宝藏还没影儿呢,修路反倒成了你最大的难题。
宁筱曦,其实,如果给你足够多的时间和人手,你是能修出这样一条路来的。
而且,不止你能修出来,这样的路,你未来所有的竞争对手,假以时日,都能修出来。
所以,你现在真正的困难并不在于路很难修,或者你没办法修。
你真正的问题其实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是闪烁的锋芒:你缺少修路的时间。
他转回头去,望着大河,缓慢地说:但筱曦,你也许忘了,其实,拿宝藏和修路本来就是两码事儿,它们之间不一定有必然联系。
所以,想想看,这条路是不是通往目的地的唯一选择?再想想,你怎么能解决你没时间这个真正的问题?就好比,你能不能换一种更快的交通工具,让你同样到达目的地?宁筱曦呆住了。
这个人在跟她打什么机锋?什么更快更好的选择?难道邹峰也在暗示她……走捷径吗?可是无数次旁人的教训和自己的经验告诉宁筱曦,所有水平省下的路,最后都会变成同等深度垂直的坑啊!陈铎生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他走的所有捷径,现在都变成了横亘在宁筱曦面前的深渊,将她与宝藏深深隔离开来。
邹峰还安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自己找到答案。
一阵沉默中,恰巧有一架巨大的飞机轰鸣着从两人头顶飞过。
宁筱曦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想,啊,这里,靠近首都国际机场。
机场……她忽然就定住了,陷入了沉思。
………………从宁筱曦陷入沉默开始,邹峰也不说话了。
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的她正在奋力地爬出重重迷雾,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她,正沿着一线微弱的烛光,在努力寻找破局的缝隙。
这一刻,她不能被打扰。
但,面前的这个姑娘,忘我沉思的模样是如此娴静,灵动而美好,在温吞而带点料峭寒意的春日中,她就像一朵在枝头抖动着的早开的玉兰,剔透润白,惹人怜爱,又……触手可及。
意识到俩人之间的距离和周遭的环境如此微妙,邹峰的喉结缓慢滑动,下颌的筋若隐若现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慢慢越攥越紧了。
心里的那股冲动似乎越压抑越强烈,几乎到了再也克制不住的程度。
但他知道,还不是时候,还不到时候……正在这个邹峰内心激烈地天人交战的时刻,宁筱曦却突然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一瞬间,她的双眸熠熠生辉,笑容灿烂,迟来的全世界的春光好像一下子全绽放在了她的眼里。
我想到办法了!她叫,然后弯腰一把抱住了邹峰的肩头,叭地就在邹峰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邹峰!你太棒了!你是个天才!真的!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呐!赶紧!咱们赶紧回办公室!………………什么叫兴奋得忘乎所以呢?这就是。
下一秒,那只进入了状态,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小白兔,就亲身体验了一回什么叫羊入虎口。
邹峰反手一把攥住了宁筱曦的胳膊,干脆利落地用力一带,就把小小的姑娘直接拉到了自己腿上,圈在了怀里。
身下的折叠椅甚至嘎吱响了一声。
宁筱曦跌坐到他腿上的时候,都懵了。
邹峰危险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贴着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宁筱曦,你真的得改改这个工作场合不注意交流方式的臭毛病了……调戏我,嗯?宁筱曦终于反应过来了,立刻气短了,低着头,蚊子似的说:没,没有,我没有。
就,太高兴了……邹峰看着怀里这个乖乖的心虚气弱的姑娘,阴险而满意地笑了。
她倒是很讲道理,自己惹出来的麻烦,知道不能怪别人。
邹峰的手老老实实地圈在她腰上,也不动,只继续慢悠悠地说:所以……咱们这笔账,怎么算呐?宁筱曦刷地转过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邹峰,漂亮的眼睛里都是小兔子似的惊恐惶惑:还,还要算……帐啊?邹峰哧地一乐:本金你是拿走了,咱们就说说利息怎么算吧。
他虽然嘴上在开玩笑,但,宁筱曦看着邹峰的眼睛……他的眼睛黑亮而幽邃,专注而认真,一点开玩笑的神情都没有。
就好像正在给她布置任务的老板,又更像个债主,仿佛今天不给个说法,她是别想从他腿上起来了。
宁筱曦头皮都麻了,心里突然慌得不得了。
但她慌的,并不是自己现在的处境。
毕竟,她真要挣扎着站起来,邹峰也不可能强按着她。
宁筱曦慌的是,她突然发现,自己也没那么想挣扎。
她慌的是,她好像挺喜欢挺享受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
她慌的是,心里那堵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坚实城墙,这一刻,开始摇摇欲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