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天，宁筱曦和江离终于碰上面了。
因为再不见，江离就要回大理了。
宁筱曦一见到江离的样子就觉得不对劲。
表面上看，她还是笑得嚣张而灿烂，满嘴的荤段子，可是偶尔停下来的间歇，她就有点恹恹的，喝水都喝得无精打采。
宁筱曦老神在在地问：想山猫啦？江离先是有点懵，突然反应过来了：切……可切完了，她就没话了。
山猫回成都已经很久了。
一开始，江离还以为他是耍脾气，可是一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这个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
江离肯定是不会主动给他发微信的，但毕竟是同床共枕了好几个月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了，任谁心里能过得去呢？宁筱曦说：你就给他主动发个信息呗？江离苦笑：我想不出来跟他说啥啊。
就说……筱曦想了想：你想他了？江离摇摇头，说：你不懂。
发这话，没意义。
没怎么谈过恋爱的宁筱曦是不大懂，眨巴着眼睛看着江离。
江离坐正了身子，严肃地说：筱曦，我跟你说，这谈恋爱吧，有的时候，就像两个人在博弈似的。
他想要什么，我很清楚，我若主动服软了，就等于答应了他的要求。
一甩自己的长发，江离又骄傲地补充：再说，他都不怕有人乘虚而入，我凭什么要上赶着去投怀送抱！宁筱曦：……那要么，你就让别人乘虚而入一下？她试探地说。
在宁筱曦心里，这不就是道选择题嘛。
江离又不傻。
江离刚甩完的头就僵在了原地，差点儿抻着自己的脖子。
宁筱曦乐了。
啧啧，这回江离应该明白了吧。
果然呐，所谓的恋爱导师，自己也是当局者迷。
江离不乐意了，拍拍桌子：别说我了。
说你！你跟邹峰，到底是怎么回事？宁筱曦看热闹的笑容就化了：没怎么回事啊。
就，我觉得我俩做同事更合适。
所以……真的。
真的更合适。
江离不懂。
因为江离没见过职场里的邹峰啊。
可是，宁筱曦见过的。
见过他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飞灰烟灭。
也看过他怒发冲冠，疾驰八千里路云和月。
这半个月，更是与他肩并着肩，背靠着背，一起攻城拔寨，一起临阵杀敌，一起关山飞渡，一起万里戎机。
她就像骑上战马的花木兰，明月金甲，寒光铁衣，在他的帅旗下，战得酣畅淋漓。
他一个眼神，她便知道自己应当纵马上前，还是勒马停歇。
她一个微笑，他便明白她是要调运粮草，还是要领命奇袭。
这种默契，她太珍惜了。
珍惜到，不能用其他的东西来代替。
她甚至不敢想，几个月之后，B 轮融资结束了，她要怎样面对没有他的职场。
所以，这短短的几个月，就这样，很好。
三月中旬，宁筱曦的项目阶段性汇报的时间到了。
与前台那些小步快跑的迭代不一样的是，筱曦身上的两个项目，都是搭建中台的项目。
如果说前台的那些项目类似医美当中的脸部微整，那么筱曦的项目就类似于腰椎和颈椎大手术。
这种项目，一旦失败了或者搭歪了，整个公司业务都得瘫痪，所以必须慎重和稳健。
项目汇报的那一天，整个管理层几乎全到了。
宁筱曦从项目的目标开始讲起，先解释了项目的底层逻辑，关键要素，和彼此之间的因果关系。
然后，她才开始讲项目的实施和进展。
会议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注意每个人的反应。
陆翔宇频频点头，吴凡聚精会神，陈铎生沉默不语，王凯旋心不在焉，而邹峰……面无表情。
宁筱曦心里多少是有点忐忑的。
这种忐忑，不是因为她对自己的项目第一期没有信心，而是因为，今天其实也是项目第二期的讨论和审批。
如果说第一期是悄悄地零散地收集零件，那么第二期，就是要打通产品和数据的通路，把零件组装在一起了。
所以今天的会议上，清晰的脉络会浮出水面，这就意味着，今天势必要与陈铎生王凯旋图穷匕见，兵戎相见。
宁筱曦花了 45 分钟的时间完成了汇报，最后总结：项目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接下来还需要研发团队的进一步支持，也需要凯旋哥的帮助和理解，因为我们要重新改造产品和数据流水线了，可能对凯旋哥团队的工作会有一些阶段性的影响。
不过，这种影响，我做了分析，也找到了一些对策。
会尽量降低给凯旋哥带来的麻烦。
说完之后，宁筱曦举起水杯喝水。
陆翔宇显然是比较满意的，转过头去看着其他人：大家都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吴凡先开口了：我觉得逻辑很清楚，业务方面的东西我不是专家，就不点评了，但对技术团队的要求，非常清晰。
筱曦给出的需求一向都很专业，我回去盘一下团队的资源，看看有没有缺口。
第二个说话的，是王凯旋。
他张口的一刻，宁筱曦就放下了手中的水，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果然，王凯旋说：我理解这个中台的核心目标是增加现有客户价值，但是我们在获取新客户当中的很多策略，我觉得宁筱曦并不清楚，考虑的有点草率。
这项目的第二期，是否应该换到我的团队来主导？这……是要直接抢控制权呐！宁筱曦微微一笑，因为这样的硬抢其实一点都不可怕。
可她刚要张嘴回答，陈铎生就截住了这个话头，开口了：筱曦，先不说凯旋的担忧，但我看你的项目进展，是不是有点慢？宁筱曦一瞬间挺直了脊背，看向了陈铎生。
因为，与王凯旋的问题相比，陈铎生的问题，才是致命的。
项目慢吗？如果跟那些微整容似的项目比，对于习惯了小步快跑的互联网公司来说，确实不算快。
但是，作为一个脊椎大手术，跟传统行业比，这个项目的进展目前已经是五倍速快进了。
在筱曦眼里看来，其实任何事都像种庄稼一样，是要遵循春夏秋冬的自然规律的，都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
所谓的快，不过是在春天里比别人多施肥，多浇水，研发出更高产的种子。
但你若要求春天就结出果实，那就是超过了极限，偃苗助长了。
可是，这个春夏秋冬的边界，其实是模糊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极限的定义和意义。
宁筱曦进入这家公司之后，也已经遇到了不少人，因为笃信科技的力量，又在资本风口站久了，被疯狂喧嚣冲昏了头脑，盲目地相信人定胜天。
就像初入梅里雪山的小白宁筱曦一样——认为只要足够努力，有足够多的资源，人生是没有极限的。
可是，陈铎生……不是不懂，他就是成心。
陈铎生看着宁筱曦的沉默，居然温和地笑了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着陆翔宇：翔宇，我个人认为，这个项目的根本出发点，我们要好好讨论一下。
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项目？不就是为了近在眼前的 B 轮投资吗？可是这样一个项目，花费了吴凡半个团队的时间和力量，耽误了很多其他迫在眉睫的事情。
现在可好，越动越深，都要挖到数据层面了。
可产出呢？这样的基础设施建设，效益的出现都是滞后的。
就像高速公路一样，造价贵，没个二三十年，成本都收不回来。
就算筱曦排除万难做完这个项目，体现到客户价值身上，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赶得及融资进程吗？这对我们的 B 轮融资有什么帮助呢？还让筱曦这么辛苦……我建议，我们今天应该重新讨论一下方向，及时纠错！与其冒这么大的风险，还看不到收益，不如我们集中力量，把资源交给凯旋，再把客户基数做漂亮一些。
客户基数翻一个数量级，也是可以说服投资人的吧？我觉得，我们接洽的那个战略投资人，就对客户基数，非常感兴趣。
宁筱曦看着眼前振振有词的陈铎生，眼前一阵发黑。
她知道自己今天可能要面对什么，所以早就在项目上做了万全的准备，可以面对所有明枪暗箭。
可是她万万没料到，她还是低估了陈铎生。
他根本不挑项目本身的问题，而是直接釜底抽薪！这一招，宁筱曦也并非没想到，她没想到的是，陈铎生的底线竟然真的如此之低。
所以，在陈铎生的眼里，唯一重要的，只有 B 轮融资的那些钱。
只要能拿到钱，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短时间内客户数量翻一个数量级？那算什么价值？那不过都是花钱买来的沙子！而真正沙里淘金，可以把公司变得更强大的事情，在他眼里反而没意义？！关键是，他居然找到了这么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理由，既堵住了宁筱曦的嘴，也动摇了所有人的心。
因为，A 轮资金即将告罄，B 轮的钱，是等着救命的。
所以，这些道理摆在面前的时候，宁筱曦不能说话了。
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自己还不是决策层，不在那个位置，是不能说那个位置的话的。
她更不能在此刻为自己的项目据理力争，否则，看起来就私心太重了，好像她为了达到自己的个人业绩，不惜要拖所有人下水一样。
不论说什么，好像都会掉入陈铎生的陷阱。
啊，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怪起自己太简单幼稚了……玩政治游戏，她根本不是陈铎生的对手。
宁筱曦不由得转头去看陆翔宇。
这一看，心却更沉了，也更凉了。
因为她在陆翔宇的脸上，也看到了一瞬间的迟疑。
而且，陆翔宇与她一样，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之后，就转头去看别人了。
那个人，就是邹峰。
宁筱曦立刻明白了，翔宇哥并不是被些道理说服了。
而是因为，即便是 CEO，面对这样的质疑，都没有百分之百的发言权。
因为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真正的决策，要问投资人。
是冒着风险博大？还是安全的过渡到下一阶段，稀释手中的风险？这不是 CEO 个人的野心决定的，而是资本决定的。
宁筱曦突然觉得悲哀而无力。
她以为她离开了金字塔一样的传统大外企，如池鱼入海，进入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这里没有温室，却有阳光。
这里虽然风雨交加，但却畅快淋漓。
这里虽然没有前路，但那是因为四处都是可能。
最重要的是，她以为，她已经摆脱了公司政治的侵扰，可以专心在做事上。
却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
却原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却原来，她依然身处于一个身不由己的牢笼，无法展翅翱翔。
邹峰终于从沉思中缓缓地抬起了眼，依然面无表情。
抬起眼的这一刻，他没有看陆翔宇，也没有看陈铎生，却笔直地看向了站在那里的宁筱曦。
第一秒钟，他看到了宁筱曦的惶惑与失望，但，随即就看到了她沉默的坚持与倔强。
她依然挺着直直的脊背，昂着小小的头颅，轻轻地咬着嘴唇，眼睛里是风雨交加的雷霆。
这一刻的宁筱曦，如一只被网罗住的雏鹰，在风雨中依然振翅欲飞，也像一只被困于牢笼之中的小狮子，在进行无声的义愤填膺的反抗。
但，实在的，她可能更像是花木兰，一旦跨上战马，就有了那种绝不轻易后退半步的坚持，也有着决不中途卸甲的坚韧。
啊，她不想放弃，她相信自己。
很好。
因为，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她的小分队是否能顶得住，才是整个战略执行中最关键的制胜因素。
邹峰专注地凝视着宁筱曦的眼睛，缓缓开口：宁筱曦，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你对这个项目如期交付的信心，有多大？宁筱曦这才看向了邹峰的眼睛。
一瞬间她仿若跌入了一片深邃温暖的海洋，在其中，她看到了严肃，探询，尊重和一丝丝期许，但，绝没有质疑。
宁筱曦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刚才说的支持不打折扣全部到位，最多 1 个半月，我保证完成任务！邹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他轻轻颔首：好，我相信你。
这个项目，继续做下去。
安详，却不容置疑。
温和，却一锤定音。
会场一片静默。
宁筱曦与邹峰对视着。
她的眼睛里一瞬间迸发出了汹涌澎湃的发自内心的温柔感激和无限喜悦。
而邹峰温和鼓励的目光，仿若一双巨大的翅膀，拥抱着她，将她缓缓托起，一直送上了九重霄汉。
那里，虽然高处不胜寒，但好在，有他陪伴。
陈铎生看着宁筱曦的目光，脸色难看了起来。
他实在太了解宁筱曦的这种眼神了——那是不言而喻的欣赏，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激，那是没有条件的信任，那是一点点孺慕和崇拜，甚至，那是一点点爱。
因为，18 岁的她，也曾给过他这样光彩夺目的目光啊——虽然，彼时她稚嫩羞涩的眸光远远不如今天这一刻这样的热烈，充沛和丰盈，但那种令 21 岁的陈铎生心悸渴望的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而刚毕业时的他，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职场变故之后，也正是因为无颜面对这充满澄澈光华的目光，更怕眼睁睁看着其中的欣赏崇拜变成失望和鄙夷，曾狼狈地挟裹着自己的失败和失意，以忙为借口，有意无意地逃避着她，却又不舍得放弃她。
每一次在萍水相逢的异性身上寻找成就感和满足感的时候，他也曾暗暗地发誓一定要混出个样子，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回头娶她回家。
可是，在后面的两年里，尽管他逐渐混得风生水起，在她面前展露着自己越来越硬的翅膀和想保护她一生的决心，这种光芒，还是逐渐暗淡，逐渐熄灭，终于消散了。
啊，那个时候的他，多幼稚啊！宁筱曦其实根本没有他想的那么特别，她不过就是觉得那时的他还不够强大不够成功而已！邹峰今天凭什么配得上这目光？还不是因为他手中握有说话的权力吗？！陈铎生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了，他不能眼看着邹峰为了哄姑娘高兴拿公司的前途作儿戏。
他必须立刻团结其他人，让所有人都清醒地看明白：邹峰这个人，其心可诛！邹峰……我觉得，这个决定你要慎重考虑一下。
陈铎生听见自己的声音铿锵地理直气壮地回响在整个办公室：这事关公司的生死存亡，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邹峰，你一个人的决定代表不了所有人！面对这明晃晃的威胁和绑架，邹峰只懒散地笑了一下，转过头来，语气平和，理智而清醒：正是因为我慎重考虑过，才在最开始就同意作这个项目。
有那么一秒钟，陈铎生甚至怀疑自己在邹峰的唇角看到了一丝讥讽，就好像听懂了他心里的潜台词。
Jackie，你觉得在这个项目开始之前，我不知道这是一条高速路吗？邹峰心平气和地说：这个项目，不只是一条高速路，这个项目其实是我们公司的三峡水利工程。
凯旋团队的价值当然重要，但是，如果源头加大灌水，后面却没有植被保护，没有水库蓄水，没有大坝和河道。
大水漫灌的结果，Jackie，你考虑过吗？陈铎生微怔。
我考虑过。
邹峰一字一顿地说：不止我，投资人，也考虑过。
说着，他缓缓站了起来，把双手轻轻撑在桌子上，牵动了合体的白衬衫。
这个动作一下子勾勒出他微微弯着的坚韧的腰和流畅挺拔的背。
他目光凌厉地盯着陈铎生说：Jackie，现在互联网的投资环境已经变了，游戏已经进入了下半场，不再是你前几年擅长面对的那种流量为王的年代了。
投资人都更加理智和清醒，他们最终看的不只是客户的数量和粘性，还有客户的质量与价值。
如果没有筱曦这套基础设施，凯旋团队创造的所有价值，不仅无法灌溉出沃土千里，反而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灭顶之灾，将我们过去三年的所有努力夷为平地！邹峰站直了身子，刚才轻轻折叠着的腰仿若一张有力的弯弓慢慢张开，他脊梁挺拔地撑到了极限，仿佛顶起了头顶上压下来的乌云密布的沉沉苍穹，也顶住了陈铎生的所有质疑和指控。
所以，这个项目，必须让宁筱曦做下去，而且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全力配合她做下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铎生，眼神俾睨，表情冷肃，声音却很淡：我相信宁筱曦，也相信我自己的决定。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陈铎生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冻住了。
至于投资人方面，怎么解释和呈现这套系统的价值……邹峰转头看了一眼已经愣在那里的宁筱曦，向她微微一笑，如春回大地：别担心，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