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峰想错了,宁筱曦其实根本没有想冲他撒娇的意思。
筱曦之所以这么放松,是因为看到邹峰发来的贺喜微信时,她的心里突然感受到了片刻的柔软。
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情,却并非是由于周末的亲吻,而是因为……周三上午邹峰和她说的那番话。
宁筱曦的心中确实有一个一直过不去的坎儿。
这个内心的困惑,甚至在梅里之行中她都没有想明白,也没有跨过去。
宁筱曦自己从搬砖做起,踩了一路的坑,凭着业绩和实力一步步升职,所以,哪怕开始管人带团队,她依然总是设身处地的替下属考虑。
像个幼儿园老师一样,她经常帮下属们补位,擦屁股,兜底。
外企的老板为此总说她不成熟,没有大局观。
她不服,反而觉得这些老板都是身居高位太久了,没了人情味儿。
可是只有邹峰,真地跟她讲明白了不成熟的道理——作为一名管理者,你不再只是为团队的业绩和事情的结果负责,你的身上,担着的是十几个人的未来。
宁筱曦当时想,啊,这就像……俞大哥在山里说过的那句话:那是身上扛着十几条人命的感觉。
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里,一个领队最大的责任,是要选对路。
对小白们,该约束的约束,该鼓励的鼓励,既要教会他们技巧,也要让他们明白规矩。
而最重要的是,要激发出每个队员的潜能,把大家一起带到目的地。
难怪云骨那个时候又冷又硬又酷又跩,对她,对绒线帽,对麻秆姐都那么严厉呢。
一路上她明明亲眼看到了他是怎么作领队的,却从没能理解这一层用意。
而走出大山,回到北京,在办公室里,让她彻底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恰恰还是这同一个人。
原来,不论叫什么名字,身处什么环境,带着什么职业面具,他的内心里……其实都坚持着同样的原则啊。
这一刻,筱曦的心不由得柔软起来。
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她一直在拒绝承认,并且不停逃避的事实——那个在暗夜里热烈亲吻过她的男人,既是云骨,也是邹峰。
他们,都是那个在大山中牵着她的手走过悬崖和峭壁的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是从入职时见到邹峰的第一秒开始,从听到他融资顾问身份那一刻起,宁筱曦就立刻先入为主地把他想成了一个比陈铎生更复杂事故,城府更深,更有权谋心机的人——一个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警觉地,全力提防和应对的社会老男人。
所以,她几乎是本能地,不假思索地,斩钉截铁地就将职场中的邹峰与大山中的云骨做了彻底的切割和隔离。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周三的时候不仅没有笑话她的幼稚,还会跟她讲道理呢?更重要的是,明明同样是职场中的生存之道,陈铎生对着宁筱曦展现的,就仿佛是花枝招展的凌波微步,滑稽又可笑。
而邹峰告诉她的,却是大道至简的独孤九剑。
大开大合,带着浩然万里的天地之气。
宁筱曦不由得好奇: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刀光剑影和权钱交易,为什么邹峰没有像陈铎生们那样,变成一个被社会毒打又被社会同化的老油条呢?下一周,圣诞节到了。
HR 文化团队早早就在办公室里开始布置出了圣诞节的氛围,并且打算在傍晚办一个文化活动。
Cathy 妹子周一就来找宁筱曦:你们团队得出个节目。
宁筱曦当时正在跟周思媛提交的一个产品思路文档奋战,就有点茫然地抬起了头:啥?Cathy:周四下午五点,咱们在职场里要办个文化活动,所有团队都得出节目。
尽到了通知义务,Cathy 走了。
宁筱曦有点无语了,但又不敢反抗。
都是年轻人的公司,遇到了一个非周末的圣诞节,公司人力部门如果不搞点活动,那实在是不称职。
搞个活动大家却不支持,那就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味了。
宁筱曦不敢得罪人力部,她后面还有好多事情要指望人家支持和帮忙呢。
只是,她……上哪儿找节目去啊!周二早站会的时候,宁筱曦特意把这件事作为一个议题拿出来讨论。
果不其然,所有人尽皆哗然。
罗存浩:别逗了曦姐,我这都快忙出翔来了,哪有功夫排练什么节目啊。
陈晶说:别看我,曦姐,你看我像有文艺细胞的人吗?我只有工作细胞。
另一个人说:哎,工作细胞那动漫你们看了嘛……特好看!宁筱曦啪地一拍台子:就你们这不出三句准跑题的体质,要么你们就表演三句半吧!大家哄堂大笑。
宁筱曦一拧眉毛,奶凶:都报一下自己的特长!15 个人里有 10 个会弹钢琴,一个会吹萨克斯,但没有一个愿意上台表演的。
再说,职场里也没钢琴。
吹萨克斯的是一个叫董栋的产品经理,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宁筱曦:我都两年没摸过乐器了。
吹曲子不行,但我可以负责吹牛逼。
到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
宁筱曦只得悻悻地散会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就她这帮猪队友,15 个人加起来,能凑出钢琴 70 级,但却没有一个有上台丢人的勇气。
所以周四这一天,宁筱曦进职场的时候特别显眼,因为她身上背了一把吉他。
沿途都是跟她打招呼的各部门同事,招呼还都打得特别整齐:哟,曦姐,今天您来卖艺啊!宁筱曦愤愤地埋头往里走。
在外企的时候,她是个小朋友,到了这儿,几乎 80%的人叫她曦姐,因为公司的平均年龄只有 24.3 岁。
宁筱曦来之前,平均年龄是 24.2 岁——也就是说,她再次凭借个人实力改变了平均分。
晚上 5 点多,大半个公司的人都去了休息区。
公司叫了外包送餐服务,文化团队还别出心裁地布置了几个小游戏,中间自然穿插着表演和抽奖。
整个休息空间里,乱乱哄哄,人声鼎沸,跟赶集似的。
邹峰握着一杯咖啡靠在最清净的一个角落里翻手机,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看场子里的热闹,浑身上下,依然带着那股疏离而俊朗的壁画气息。
没人敢来随便烦他。
连陆翔宇,都只陪他站了五分钟,就受不了他那种世外高人的劲头儿了——来这么热闹的场合喝什么咖啡啊!邹峰啊,Don’t be 装逼 lity,陆翔宇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装逼 lity will become 雷劈 lity.丢下这一句,陆翔宇一头扎进了热闹的人海。
这种热闹,邹峰确实一般是不来凑的。
可今天不一样。
因为今天一大早,邹峰就看见了宁筱曦桌子背后靠在玻璃窗边上的那把大吉他。
那只是一把最简单,最普通的红棉木吉他,国产的老品牌,价格亲民,品质稳定,声音单纯、清澈而柔和,中规中矩。
邹峰一下子就来了好奇心。
其实单论品质,就这把红棉,跟邹峰自己的那把 Martin 民谣吉他,根本没法儿比。
邹峰的那把马丁,西提卡云杉的面板,东印度玫瑰木的背侧板,桃花芯木的琴颈,非常适合民谣风格的乐曲,弹出来的音色低沉,沙哑而有磁性。
就,贵得很有道理。
所以,邹峰的好奇,当然不是对琴的。
他实在是想看看,小白兔会怎么玩这把乐器。
各个团队的节目虽然是临时拼凑的,但还都挺热闹的。
有说相声的,有唱歌的,有拉手风琴的,还真有说三句半的。
人力部门和财务部门的姑娘们甚至合作跳了个爵士劲舞——这一看就是提前几周准备的。
技术部的大男生们跟着一波波地起哄,整个房间里一时间充满了年轻的荷尔蒙的味道。
抽完一轮奖之后,宁筱曦抱着那把大吉他上台了。
说是舞台,其实不过是在咖啡吧台前面搭了个背景板,背景板前面,有一个简易的小台子。
宁筱曦的个子那么娇小玲珑,吉他在她的怀里实在显得有点不成比例。
但她一坐上椅子,身上就有了那种大理街头酒吧里民谣歌手的表演范儿。
屋子里逐渐安静了下来,还零星有人嬉笑,也被自觉维持纪律的罗存浩给嘘住了:别吵别吵,我们曦姐要唱歌了。
邹峰抬起眼,收起了手机。
他站在平时自己常坐的角落里,所以背景台其实就搭在他面前,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宁筱曦的侧颜。
她垂着头,捏住一个把位,细幼的手指娴熟地拂过琴弦,试了试音。
音乐如流水琤琮而起。
她深吸一口气,捏住 C 和弦,弹了一个简单的前奏,轻叹似地开启了一首歌:我是一朵野花,没人知道我阳光下的山坡,就是我的家春风是我的笑声月光是我的头发风轻云淡之中是我无知的年华那一年的春天,你来到我面前我才发现我应该生长在你胸前可是你的视线没有丝毫地留恋我却从此有了一个崭新的心愿我随着风儿飘飘荡荡,到处流浪我迎着落叶夕阳,飞越重重山岗风儿掠过的地方我的生命悄悄流淌化作,思念海洋……吉他的和弦其实很简单,歌词也不华丽,旋律纯粹,又莫名地充满了生命力。
宁筱曦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她没有什么歌唱的技巧,但却洋溢着质朴的赤诚和情感。
她的低吟浅唱,仿佛一个行游诗人,也好像一个流浪的歌者,在荒废的客栈中与陌生人偶遇,围炉而坐的交谈着,令人温暖而自在。
只是这首叫《蒲公英》的歌,实在是很陌生。
不止邹峰没听过,其他人也没听过。
以至于宁筱曦唱完的时候,现场一片安静,保持了三秒钟,才有人陆陆续续地鼓起掌来。
罗存浩在掌声中起哄:曦姐,再来一个!宁筱曦从歌声的余韵中抬起头来,看着大家,甜甜地笑了一下,站起来微微鞠了个躬,下台了。
陈铎生就等在舞台边,很顺手地想要接过宁筱曦手中的吉他,笑着问:新写的?以前没听你唱过。
宁筱曦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新了,大学毕业前写的。
她握着吉他颈把,自然地把吉他重新抱回自己怀里,自嘲地笑:这些年忙的要死,哪还有心情写歌。
陈铎生的手,僵在了空中。
难怪他没听过。
宁筱曦一上大四,俩人就分手了。
那么这首歌里的感情,与他真的毫无关系。
可,谁又是这首歌里的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你呢?陈铎生的嘴唇不自觉地抿紧了。
宁筱曦冲他礼貌的一点头,绕过他走了。
陈铎生捏了捏自己的掌心,望着她的背影,攥住了拳头。
这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有个声音自他身后淡淡地问:这歌,是宁筱曦自己写的?陈铎生还深陷在那气闷的状态里,下意识地答:对,她以前,曾经是我们学校的校园歌手。
哦……邹峰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你俩以前,不熟。
说完,他又拍了拍陈铎生的肩膀,走了。
陈铎生:……操!周六一大早,宁筱曦又早早到了公司。
她打开了最大的一间会议室,静静地坐在会议室里,一边整理着自己的 PPT,一边等待着团队的其他同事。
今天,她要带着团队 15 名成员一起,开一个战略执行讨论会。
过去的两周里,旁听了邹峰和陆翔宇那么多热烈的讨论,宁筱曦脑海里的 3D 地图已经有了更多的细节。
她也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在达成盈利这件事上,她的团队肩负着核心重任,义不容辞。
所以她必须尽快把这幅地图详尽地展示给自己的队员,让每个人都理解行走线路,一起理顺道路上的障碍和碎石,做好分工和策应,大家共同爬上陡坡,到达目的地。
邹峰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安静的周末早晨,会议室开着门,而宁筱曦安详地坐在里面,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电脑。
邹峰的嘴角不知不觉就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如果每天在职场迎接自己的,都是这么养眼的一幕,那么上班的日子,真地更加令人期待了。
宁筱曦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今天扎的丸子头又高了一些。
她穿着一件宽松舒适的大毛衣,领子比较松,隐隐约约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
此时此刻,她眨着长睫毛,把阳光一缕缕地筛落在脸上。
往下看,锁骨沟的地方明暗交替,仿佛一洼浅浅的水潭,漾满了阳光。
邹峰想起了周四的傍晚,宁筱曦坐在灯光下,怀抱着吉他,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样子。
那是一首奇怪的歌,其实很淡,没什么味道,却偏偏让他忘不掉。
歌的旋律一点都不沉重,也不铿锵,带着点欢欣恬静又自得的意味,仿佛一朵在旷野风中自在生长的小花,摇头晃脑没心没肺歌唱着的模样。
那首歌的结束部分好像是这么唱的:来年的春风把你带回这山岗,只是你已不记得我在风中的模样你喜欢这漫山遍野的花吗不要打扰她们啊可知这是我一生的梦想,独自寂静地在绽放。
这听起来,仿佛只是一首表达年少时单箭头暗恋情愫的歌,但听在邹峰的耳朵中,却好像远远超越了那种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的朦胧感情。
一朵生命短促的蒲公英,因为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便借着秋天的风,不自量力却又坚持不懈地飞越山岗。
虽然她最终迷失了方向,也到达不了想去的地方,但在风停下来的力竭时刻,她选择的不是安静地放弃,而是将一生的梦想化作了漫山遍野的花海,肆意绽放。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歌就非常像宁筱曦写出来的东西,感伤却不自伤,柔软却又倔强。
邹峰好像有点明白了。
能写出这样一首歌的姑娘,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吧?她就像一个俄罗斯的三层套娃,漂亮光滑、憨态可掬的外表下是武装出来的清醒与理智。
而在那层冷冰冰的理智和自持下面,其实……还守护着一个爱幻想的,觉得自己像野花一样平凡的,不起眼儿的小女孩。
邹峰意味深长地微笑了。
如果她觉得自己是那朵花,那么,也许,陈铎生这种人,就像那个曾经辜负了她美好期待的,有眼无珠的踏青少年郎——他们其实都被她的表面迷惑了,从未用心看见过真正的她。
所以,她的拒绝,是因为信不过他吧?她是不是认为,他和陈铎生们一样,根本不懂得欣赏她?她是不是以为,他只是因为觉得有趣,就想和她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是不是以为,他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