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次战略会议之后心情沮丧的人，不止邹峰一个人。
陈铎生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郁闷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这次战略会议的讨论的结果，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
另一个则是因为——宁筱曦。
按照陈铎生的想法，B 轮融资前，公司应该一直走客户数量高速增长的道路，把小河迅速地变成一条大河。
毕竟这是投资人一眼看得到的实惠。
而且，事儿都是干熟了的，闭着眼睛就能达成目标。
而不是像这次会议得出的结论，踩上一脚刹车，中途切换频道，去拼什么盈利。
六个月的时间，想要把烧钱变成赚钱，这本身听起来就很魔幻。
回去的路上，王凯旋主动上了陈铎生的车。
刚系上安全带，他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问：Jackie，这次会议，你怎么看？陈铎生眼睛看着前方，一时没有搭话。
王凯旋是陈铎生招来的。
他的年纪其实不小了，甚至比邹峰还大一岁。
他是去年年头从美国回来的。
王凯旋回国之前，在硅谷的顶流公司已经做了好些年，却卡在初级管理岗位升不上去了。
他年岁到了，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在走下坡路，所以就想借着硅谷的从业背景赶紧回国挣钱。
都说中国近几年互联网发展的好，各大公司都在网罗人才，王凯旋觉得，就以自己的背景和能力，怎么着都能轻而易举地在中国的互联网企业里混个高管，迅速发迹吧？所以，他就回来了，加入了一家大厂，做了一个部门经理。
哪里想到，互联网大厂并不好混。
外部看着光鲜亮丽的大厂，内部却是军阀分裂，诸侯割据。
不说工作强度比硅谷还大，就这个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局面，王凯旋就根本伺候不起。
他当初在大厂入职的时候，好歹还是个中层，但不到半年，不知道怎么三弄两弄，他的部门就落入了要被裁撤的境地。
公司当时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拿笔赔偿金走人，要么内部转岗去做个初级管理人员。
正好陈铎生找他一起加入新公司，王凯旋一合计，人挪活，树挪死，与其在大厂里搬砖，还不如去个人际关系简单的初创企业。
职位听起来虽然不高，但是有陈铎生在，给他的实权，却名副其实地不小。
这家公司的融资顾问邹峰确实非常能干，公司的 A 轮融资拿了 1500 万美金，虽比不上那些超级独角兽，但也赶上好些企业的 B 轮了。
而这些钱中的一大半都投在了王凯旋负责的获客团队上，所以他这一年，确实过得很舒心，也顺利成章地把陈铎生当成了自己的慧眼伯乐，再生父母。
王凯旋今天明显不开心，他看陈铎生不答话，就继续发挥：Jackie，你说，会议最后，邹峰让宁筱曦那么个刚来的小丫头上来讲话，是个什么居心啊？这是成心下你的脸面啊。
陈铎生微微一笑，这才说话：你别胡思乱想。
这跟我未必有什么关系。
哦。
王凯旋点点头：所以，不是针对你，那，你觉得邹峰单纯是为了挺宁筱曦吗？说实话，王凯旋现在的想法也不稀奇。
这是他在大厂待那半年的后遗症。
他觉得，当初他就是傻乎乎地只知道干活，没有考虑过背后的权力游戏，才落到了被裁员的尴尬境地。
所以，那段经历让他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现在什么事看在他眼里都带着浓浓的阴谋论的味道。
陈铎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可是，没道理啊！宁筱曦刚来才多久？她面试的那段时间，邹峰在另一个投资项目上脱不开身，根本没过问过这件事。
邹峰那个人，眼毒心狠，不轻易信任别人，怎么可能这么迅速地就瞧上宁筱曦了呢？再说，这丫头片子，现在也不过是刚刚把事情理清楚，什么活儿都还没正经开始干呢！然而，陈铎生突然想起来了，这次会议本来他是没打算邀请宁筱曦的。
邀请宁筱曦的，正是邹峰。
陈铎生不想宁筱曦来战略会，自然有他的理由。
一来是觉得，她刚来，什么都不知道，没必要参加。
二来，他自己也确实有点私心，希望宁筱曦这部分的战略路径由他自己亲自来定。
因为他不傻——宁筱曦负责的产品客户运营中台其实才是 B 轮融资的重点。
如果说企业是一棵树，那么种子轮和天使轮的投资就像是在温室苗圃里育苗，A 轮则是将苗种从温室里移栽到户外，成为能经历风雨的小树。
而 B 轮投资人进入的目的，则是要让小树成长为一棵根深叶茂自给自足的大树。
宁筱曦下属的三个团队，就仿佛是这棵树的树根和枝干。
王凯旋的团队表面上光鲜，但其实只是在宁筱曦的支撑下才能茂盛发育的树冠。
所以陈铎生才要暗暗地把周思媛的团队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只要他手握提供养料的树根和进行光合作用的树冠，那么，树干和树枝根本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然而，宁筱曦入职之后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他莫名其妙地就因为周思媛的一次失误丢掉了树根的直接控制权。
宁筱曦不止现在直接掌握了树根，甚至，还要换掉他亲手栽培的周思媛。
以陈铎生对宁筱曦的了解，她那么一个毫无心机的女孩子，这么做，当然是就事论事没有针对性的，但，谁能排除这背后没有高人的指点呢？如果真的有，这个高人，很可能就是邹峰，而不是陆翔宇。
因为陈铎生太了解陆翔宇了，他这样一个人，其实就是简单的梦想家，还没有认清很多现实。
可邹峰，邹峰就不一样了。
他是个可以阳春白雪，也可以下里巴人的人。
他上可九天揽月，下可瓮中捉鳖。
他既可以与陆翔宇这样的理想者一起艰苦奋斗，也可以与老奸巨猾的投资人们谈笑风生。
他，有掌握操纵人心的力量。
陈铎生想到这，淡淡地跟王凯旋说：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
你顾好你手上的事情，做事胆大也要心细。
B 轮融资流程要开始了。
你不要分心，认认真真准备好所有审计资料。
你这个位子，一年过手这么多资金，本来就让人眼红，不要关键时刻出什么纰漏，让人抓住机会借题发挥。
王凯旋频频点头：是。
我很仔细的，经得住查。
你放心吧。
可是……犹豫了一下，王凯旋又说：这次会议讨论的结果，风向明显要变啊。
这看起来，公司接下来的工作重点，要从我这儿，转移到宁筱曦那儿去了。
我还是有点担心……陈铎生轻蔑地一笑：你担心什么？担心我搞不定这个小丫头片子？你放心，所有跟钱和资源有关的审批权，我一点都没放给她。
这小姑娘我了解，眼睛里只有事情。
所以她顶多是我手里的一把刀，现在还牢牢地被我握在手里。
王凯旋立刻打蛇随棍上地拍马屁：Jackie，我跟着你，真是学了不少生存之道。
宁筱曦今天的表现是初生牛犊，匹夫之勇，太天真了，轻而易举地就被邹峰给利用了。
陈铎生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打算再说话了。
因为他心里，其实并不像他说出来这么确定。
宁筱曦真的是被邹峰利用了吗？还是她和邹峰合唱了一出大戏给他看？他不知道。
所以，陈铎生今天本来打算送宁筱曦回家的，顺便在路上套套她的口风。
可是，宁筱曦婉拒了这个邀请。
这就让陈铎生更气闷了。
宁筱曦拒绝上他的车，其实多多少少在他意料之中。
这个看着很柔软很好拿捏的姑娘，一点都不像表面上那么天真纯粹。
要不然，他当年也不至于在她的身上兵走麦城。
陈铎生在大学里，身边其实一直不缺乏追求者，但不管跟一个女生关系多么亲密，他都没有官宣过任何女朋友，直到他在那次活动中，见到了宁筱曦。
他对宁筱曦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刚上大一的女孩子，漂亮又可爱，单纯又柔软，是个娇怯害羞却又明媚自然的小姑娘。
每当她看着他时，纯真而清澈的眼中总是带着点懵懂和不自信，还会由衷地流露出崇拜和好奇。
可问题是，她也会用同样明亮的眼神看着其他人。
在陈铎生眼中看来，那时的宁筱曦简直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富庶城池，在用那双无辜又无助的眼睛，邀请各种蠢蠢欲动的男生随时光临，把她变成自己的领地。
后来俩人的接触越来越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铎生发现自己受不了别的男生看宁筱曦的那种眼神了。
那种眼神，不止是对宁筱曦的亵渎，渐渐地也成了对他的侮辱。
他当时就想，如果他在学校里，那么还能赶走她身边那些苍蝇一样的小男生。
但如果他毕业了，宁筱曦就成了案板上待价而沽的小肥肉，谁都能围上来献个殷勤。
说不定，哪个走运的小子就真的把她骗走了。
所以，毕业前，陈铎生跟她表白，给了宁筱曦一个女朋友的身份，也给她贴上了已售标签。
只是毕业之后，陈铎生确实太忙了。
第一年在国企混得很不如意，迷茫而不甘心，精力都花在了搞关系，扩大社交圈子上。
白天打卡上班，下了班还要参加各种酒局聚会，迅速学会了出入各种风月场所，根本没心情回学校哄小女朋友。
而到了毕业第二年，他又迫不及待地要抓住事业上的转机，恨不得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变成了彻底没时间。
当然，那两年，陈铎生在屈指可数的约会里，也曾不经意地暗示宁筱曦，自己比她大三岁，是个正常的成年男性，有自然的生理需求。
但 18、9 岁的宁筱曦就好像还没开窍似的，从不正面回应。
不仅如此，也许是因为俩人见面不够频繁，那会儿哪怕约会中他稍微亲热一点，宁筱曦都表现得不大自在——每次亲吻都是浅尝辄止，给陈铎生的感觉是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似的。
后来，他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得逞，就被宁妈妈及时察觉了。
有一次，宁妈妈特别郑重其事地跟他说：铎生啊，筱曦父亲不在她身边，我一个做母亲的，对未来的女婿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他懂得尊重和心疼我的女儿。
你们年轻人，现在有些事都比较随便，我能理解。
但我就筱曦这么一个女儿，你若真喜欢她，有些事就等她毕业以后吧。
宁妈妈那洞察人情的目光，当时狠狠地烙在陈铎生的脸上，搞得他十分狼狈。
仿佛他要对宁筱曦做点什么就等于欺负孤儿寡母一样。
那一次之后，陈铎生就彻底打消了念头。
加上他刚毕业时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带宁筱曦去酒店更像是天方夜谭，所以后来就索性再也不提了。
反正他身边有其他的女人可以用来满足生理需求。
自己未来的老婆，反倒可以等一等。
是啊，陈铎生想：他当时真地以为自己会娶宁筱曦的。
外面女人有的是，但家里面的那一个，必须得跟她一样乖巧伶俐，单纯听话。
可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傻的原来竟然是他自己。
因为他完全看错了宁筱曦。
宁筱曦，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软萌天真的小妹子，恰恰相反，她的内心就是一个重兵把守的坚实城堡。
表面上，她就像个好客的主人，只要你没有恶意，她就会宽容地接纳你。
这就让人容易忘了，这座城堡，还是有城墙的。
而这个城堡主人的原则是：你来做客没问题，但敢打这座城堡的主意，雀占鸠巢？出门左转不送！想当初，陈铎生真正惹毛了宁筱曦，是因为他希望俩人结婚以后，他主外，她主内。
所以他试图让她放弃考外企，还想安排她来自己公司上班。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停地找机会告诉她社会多么险恶与复杂，顺便打压她那些天真的自我奋斗的想法，无非是希望她了解，外面坏人那么多，保护她是他的责任。
在他的爱情庇护下生存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然而这套对很多姑娘都好用的男友力 PUA 大法，偏偏触碰到了宁筱曦的底线。
宁筱曦倒也从来不跟他争执反抗，她只是安静地固执地一步步继续往前走，完全不理会他的建议。
直到最后，她也只不过是笑着跟他说：就这样吧，铎生，我做不到你心目中女朋友的样子，我怕耽误了你。
就连说这句话时，她都还是那么软萌和可爱，诚挚与恳切。
所以，陈铎生是直到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的所有招数在宁筱曦身上不仅无效，而且适得其反。
事后陈铎生曾无数次地后悔过，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及早下手，拿走宁筱曦的第一次。
因为他对她的珍惜，对她的爱护，她根本就不感激。
这算什么事啊！他克制了自己两年，外面彩旗飘飘鲜花不断，反倒是自己正经的女朋友，居然客气地什么都没发生！真他妈丢人！而这种隐隐的后悔，渐渐成了陈铎生心里的一个黑洞。
这么多年，他有时候想起宁筱曦，依然会怅惘地想：她也算他第一个正式的女朋友呐！怎么就没搞定呢？怪就怪当初他还是太年轻了，居然还有点相信真挚的校园感情，心不够硬，下手不够狠。
这要是放现在，不出三个月，他就能在床上彻底征服宁筱曦！也许……什么时候他能彻底得到宁筱曦，哪怕就一次，才能真地挽回这个令人屈辱的败绩。
他心里也才真的能过去这个坎儿。
估计就是这个原因，他当初才罔顾了理智的警告，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录用宁筱曦的决定，还挺期待和她重遇。
当然，就看当时陆翔宇和宁筱曦那个把手言欢惺惺相惜的样子，他跳出来反对，估计也没什么用。
所以，昨天当陈铎生听到宁筱曦跟山清说那句话的时候，那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气闷。
可今天倒好，这个姑娘，索性再一次跳出了他的手掌心，跑上台去了。
难道，他这辈子，都要不停地栽在同一个姑娘手上吗？陈铎生有点不相信。
王凯旋下车前，脸上还是有点忧心忡忡的神色，这让陈铎生心里非常不爽。
宁筱曦的事情，工作中，该配合的你照旧配合，不要落人口实。
他说，其他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王凯旋看起来心里踏实了，笑得有点猥琐：那是自然，不能让您为难。
王凯旋关上车门走了。
累了两天了，陈铎生本来想回家休息的，但此刻他改了主意。
他想了想，拨通了周思媛的手机。
对面几乎是立刻就接起来了：喂？Jackie？语气温柔而小心翼翼。
陈铎生一下子就舒心了：思媛，战略会开完了。
我刚回到城里。
我待会儿带你去吃饭？最近 CBD 新开了一家牛排馆，特别好吃。
而且很贵，陈铎生心想。
因为前两天，他刚带自己的未婚妻许娜去吃过。
果然，周思媛一下子就开心了：真的？现在吗？不会……耽误你其他的事情吧？不耽误，陈铎生温柔地说：你又在家里宅了一个周末吧？出来透透气吧。
挂了电话，陈铎生满意地想，瞧，除了宁筱曦，还真没有什么他搞不定的女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