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天晚上邹峰还带着好笑好气的心情，那么到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了。
不仅不好笑，而且，事态好像严重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这回，逃跑的小白兔不只是打算当一切没发生过，她更像是一夜之间，魂穿成了一个陌生人。
第二天早上，邹峰到会议室的时候，宁筱曦和山清已经坐在昨天的位子上了。
经过两个人时，他垂眸去看，山清扬起头来跟他笑着打招呼：邹大人，早啊！宁筱曦却连头都没抬，只专注而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电脑，好像入了定似的。
姑娘家脸皮儿薄吧，毕竟，昨晚确实太突然了，她需要点时间接受俩人之间的新定位。
邹峰想：那就给她点空间吧。
等彻底散了会，送她回家的时候，车上再说。
邹峰跟山清点了下头，走过了宁筱曦的身边。
其实，昨晚回到房间以后，邹峰不是没想过给筱曦发微信的。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这条信息不管怎么写，都像酒后失德的胡言乱语。
他最后握着手机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想，自己大约是太久没主动追过姑娘了，怎么业务竟生疏至此！不过，邹峰这辈子也确实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一个姑娘被他亲完以后的反应，不是心旌荡漾，不是意乱情迷，而是……撒丫子跑路。
就，真他妈无语。
会议正式开始了。
今天上午是头脑风暴讨论环节。
四个高管，分别组织四个议题，每隔 45 分钟，小组轮换一次主管和议题。
邹峰主持的议题是：客户价值增长。
这是他特意从四个话题里自己选的，因为这既是 B 轮融资的重点，也是宁筱曦团队的核心职责。
每个小组讨论的顺序，是抽签决定的，所以邹峰直到第三轮才换到宁筱曦和山清的组。
这时半个上午都已经过去了。
这个组里除了两个姑娘，还有一个技术人员和 HR 总监。
邹峰希望所有人都能积极参与思考，所以他上来就先丢出了两个具体问题：你心目中的客户价值是什么？怎么实现客户价值的增长？山清抢先回答：客户价值？就是客户愿意买我们的服务吧？怎么增长嘛……那自然就是，把服务做得更好呀！哎，这我得拜托技术部帮个忙。
说着，还冲技术部的那个组长挤了挤眼：昨晚上我们的专线又断了，搞到了大半夜！你们能不能帮我保证专线的稳定啊！得，彻底跑偏。
变成提需求了。
邹峰心里无奈的叹息。
技术人员说：我就是个负责信息安全的。
我觉得，通过技术升级，保护好客户数据就是我们创造的客户价值吧。
挠挠头：那啥，邹大人，公司的战略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一定支持。
得，这个是完全没有想法。
邹峰心里摇摇头。
HR 总监：我只有内部客户，没有外部客户。
B 轮融资之后，公司对人才的需求一定会有变化。
我看，支持好部门人力需求，做好人才储备管理，就是我们间接提供价值了吧。
这个倒是定位明确，可惜完全跑题了。
邹峰微微一笑：不急，人才战略这个议题，待会儿在翔宇那里你们会详细地聊到。
说完这句话，邹峰转过头来，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宁筱曦身上。
早上过去一大半了，他们二人今天还没有过一次目光的对视。
现在可算能够光明正大地看向这个姑娘了。
邹峰第一眼扫过的，就是她的嘴唇。
他并非故意，只，这完全是男人的本能。
但他很快抬眼，去看宁筱曦的眼睛。
这一秒停顿快得，除了宁筱曦，其他人都不可能有任何察觉。
宁筱曦却没有迎接邹峰的眼神。
她知道轮到自己了，便直接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沉默地走到了白板前面，翻开一张新的白板纸，拿起马克笔，专注地开始在纸上写东西。
邹峰眯了眯眼睛。
一分钟之后，邹峰看出来了，宁筱曦画的居然是一个树根形状的思维导图。
她先是把【客户价值】分成了两支主根：【客户数量】X【单一客户价值】。
接着，她把这两根树根不停地向下延伸成了几层枝杈，并在每一个分支上标注了一些关键的运营指标和产品的利润率，还按照不同的客户群体，产品生命周期，注明了彼此间的逻辑关系。
写完之后，她换了一支红笔，默默地圈出了几个重点指标。
认真地做完这一切，宁筱曦才转过头来看着邹峰，脸上带着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言简意赅地说：这是我昨晚整理出来的思路，建议大家用这个框架进行讨论，这样比较容易有迹可循，不遗漏重点。
不过，她又客气地说：我是新人，不见得了解公司具体情况，所以还是大家先说吧，最后再补充我的想法。
可以吗？邹大人？俩人的视线交汇了三秒，宁筱曦的气息稳定，态度磊落，像是在心平气和地征得他的同意。
然而，还不等邹峰给出任何回应和肯定，她已经转开了头，把自信的目光重新落回了白板，像是非常确定——他一定不会反对。
因为白板上，正放着她的底气。
另外三个人都滑着椅子凑到了白板前。
邹峰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当然不会反对。
这个结构，虽然并不完全严谨，却清晰地展示着宁筱曦的思维框架，而且，也涵盖了绝大部分需要讨论的关键要点。
昨天的会议内容庞杂，信息量很大，宁筱曦能如此迅速地抽丝剥茧，总结提炼出这样完整的结构，恐怕应该归功于她长期积累的专业知识，以及她化繁为简的能力。
而这种能力，并非一日之功，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的，需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常年持之以恒的努力。
邹峰秒懂这一切，是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想到这，邹峰缓缓地往椅子里一靠，放松了身体。
他的眼神，也从刚才的温暖呵护，有趣期待，渐渐地变成了认真严肃。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他见过职场中宁筱曦的纯澈赤诚，也看过她的与人为善，知道她的勤奋努力，也明白她的困惑挣扎。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收敛起了所有锋芒，化作了一朵善变的云，随着风的方向，不停变换姿态，适应着身边的环境。
而他，竟然完全忘记了，他其实还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过宁筱曦在职场中真正赖以生存的底气和她jojo自己内心真正引以为傲的东西——她的专业能力。
可今天，就在邹峰终于决定要跨越俩人之间那道职场边界的时刻，这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兔子，却骤然亮出了这把锋刃——宛如出鞘的匕首，干脆利落，削铁如泥，寒光逼人。
想到这背后的用意，邹峰的心情不由得沉了下去。
在宁筱曦的思维框架下，接下来的讨论水到渠成。
不仅结果颇令人满意，就连那个讨论过程，都让邹峰感到有些……意外和吃惊。
——每次山清跑偏，宁筱曦都会恰到好处地把她拉回来。
——每次讨论陷入沉默僵局，她又会貌似无意地通过一个问题，打破大家的思维盲区。
——而每当出现激烈争论，她就会轻巧地提示，判断对错的根本原则，是公司的愿景，那个我们出发的原因。
当这个小组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每个人都兴奋而满意，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写下来的东西中，几乎一大半都是出自宁筱曦的想法。
因为整个过程中，她似乎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自己的意见。
老江湖邹峰一直冷眼旁观，眼看着这条狡猾的小变色龙和聪明的小猫头鹰，春风化雨一般，引导着每个组员沿着她的思路走了下去，还让每个人都以为这是他们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在一场无领导讨论中，宁筱曦悄无声息地，却又是完美地，展示了她独特的领导力。
整个过程中，邹峰的情绪渐渐五味杂陈起来：既为她骄傲，又感到沮丧和郁闷。
因为他看出来了，这是小白兔的新机甲，新身份。
整整 40 分钟里，宁筱曦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全神贯注，温和有礼，进退有距，言语有度。
她并没有故意地避开邹峰。
她甚至会在他提出建议的时候，与他的目光专注对视，认真倾听。
也不介意在邹峰想写东西的时候，亲手递给他一支笔，或者自然而然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一张纸。
甚至，有几次，邹峰故意地突破社交距离，漫不经心地碰触到她的手臂，宁筱曦也只是平静地退让开，再淡淡地礼貌地说一声：对不起。
这一刻，邹峰的心里，宁肯宁筱曦躲着他，对他选择性失明了。
哪怕她害羞地，冷落地，怨怼地，恼怒地对待他，都好过现在这个样子。
因为，那都至少能说明，她心里对昨晚是有情绪的。
而只要有情绪，邹峰便有办法突破她那条边界。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哄她，怎么逗她，怎么气她，甚至怎么……勾引她。
可宁筱曦今天，偏偏表现得如此淡定和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不论是欢喜的，还是恼怒的。
她仿佛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从今天开始，邹峰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叫小溪的，盲目依恋着云骨领队的姑娘了。
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叫宁筱曦的专业下属。
不，她甚至没有想告诉他什么。
她的态度更像是——别费劲了，路人甲，你的一切我都不在意。
小组总结的时候到了，几个组员都转过头来看着邹峰。
后半程沉默了很久的邹峰终于起身。
他走到写满策略和想法的白板前，拿起了笔：你们的讨论结果非常好，我本来可以给你们八十分。
但是，邹峰顿了顿，淡淡地说：这些策略，如果不考虑一个因素，那么再好的想法都有可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零。
说着，他默默地把白板纸翻回到了第一页，在第一行的等式后面添了一个乘号，写下了几个字：【风险与变化】。
然后他用红笔在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零。
把笔放下之后，他拍了拍手，没有看宁筱曦，说：谢谢大家，休息一下吧。
看着第一行的等式变成了【客户数量】X【单一客户价值】X【风险与变化】=0组员的表情都有点呆滞……按邹大人这意思，合着——他们这四十分钟，都白忙活了？！宁筱曦：？？？……！！！这是犯规！这是耍赖！中午休息的时候，四个高管凑在一起汇总。
陆翔宇：人才的事情，确实是重中之重，这次讨论中，大家提出了很多问题。
我看得花大力气抓一下。
邹峰一抬眼：对，首先得给你请个管理教练。
陆翔宇：……陈铎生：获客的问题，估计未来三个月还得继续加大投入。
规模一上，转化率越来越低。
长尾效应不明显。
陆翔宇：我觉得那就不可能明显！长尾效应简直就是互联网第一大谎言！现在哪里还有免费的流量！邹峰：慎言，你要这么说，就没人肯给你投资了。
陆翔宇：……吴凡：技术上，大数据也好，AI 智能也好，想要转化成生产力都得首先场景够清晰。
元宇宙这件事，真的发生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我们可以提前设想一下这个生态环境。
陆翔宇：我喜欢元宇宙这个概念，这不是和我们的‘人生充满更多可能’不谋而合嘛！邹峰：你现在是融资 B 轮，不是去元宇宙上市。
仰望星空也得脚踏实地。
所有人：……陆翔宇蹿了：不是！邹峰，你今天吃枪药了？怎么这么难伺候！邹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出去抽支烟。
站在酒店室外吸烟区的寒风中，真的把烟捏在手里了，邹峰又犹豫了。
吸烟区就在通往温泉的甬道旁边。
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甬道深处的那个转角。
那里，昨夜，在黑暗中，有个姑娘的眼睛里闪烁着无辜的好意，小声地对他说：那个……烟……其实……还是应该少抽。
那个姑娘是那么善良和单纯，不知道那一刻，是否也感受到了他的邪恶和卑鄙？他一直知道的，在宁筱曦的心里，邹峰只是一个老板，是一名同事，是要敬而远之的融资顾问。
她那么聪明，想必早就看透了，他虽然不插手运营，但在这家公司里，他的权力和影响力千丝万缕，草蛇灰线，无所不及。
所以不论他日常对她多么亲切，也不论他周末表现得多么的放松，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个职业边界，绝不逾矩。
这一个多月里，他们俩人在职场中确实越走越近，她在他面前也越来越放松，说话越来越多。
偶尔的，她甚至会当着他的面儿，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然而连宁筱曦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她的那些情绪，她的脆弱，挣扎和迷茫，每一次，都是暴露给云骨的，而不是交托给邹峰的。
——要么是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像云骨。
——要么是因为，在那一瞬间，她把他看成了云骨。
他当初，一念之差，到底错过了什么？他当时真的没想到，那个叫云骨的领队，原来竟是她如此倾心信任的人啊，信任到她可以放下所有戒心，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付出去。
不止在山里，甚至在这……万丈红尘里，也如此。
所以，昨晚，当邹峰下定决心要拥她入怀并一亲芳泽的时候，才自然而然地利用了云骨的身份和属于云骨的回忆。
那一刻，他赌的就是，那些宁筱曦与云骨之间的遗憾，是他唯一攻破她防线的机会。
他，赌对了。
而赌对的结果是……是什么呢？哦，对，是他，现在站在这里，他妈的跟个傻逼似的，在自己吃自己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