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天,仿佛一下子就结束了。
昨天还有满树摇曳的银杏叶,金黄璀璨,在阳光下和秋风中瑟瑟起舞,但一夜大风降温过后,早上起来一看,树叶就已经落尽了,只余光秃秃的枝桠。
老旧小区的院子里,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杏叶地毯,人走在上面,哗啦啦的作响。
宁筱曦从单元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长长地呵出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呼吸凝结成雾,飘散而去。
从大理回来一个半月了。
上个星期,宁筱曦终于走完了离职流程和手续。
周五最后一次离开办公室前,直属老板还温和地跟她说:你年轻,想出去看看,我能理解,如果外面待的不如意,别自己硬扛,记得联系我。
唉,其实,心里不是不感激的。
毕竟,宁筱曦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宁筱曦,是这家外企用专业的培养体系,按照严谨的高标准,一钉一锤锻造出来的。
更好的是,没有一个老板把她离职这件事看作背叛。
遗憾当然是遗憾的,但是,风水轮流转,谁知道哪天再碰面呢?所以彼此留足了面子和余地。
这就是外企的专业边界感吧。
职场是职场,人是人,合则聚,不合则散。
既不涉及情感包袱,也没有道德绑架。
——就像老驴们在山里的边界感一样,彼此尊重,又不过分。
筱曦愣了一下,莞尔一笑,她怎么又想起了徒步的事情呢?那七天,确实越来越像一场梦。
可是走出这场梦境,却花了筱曦大半个月的时间,总会在不经意间,就被什么微小的细节触动,想起那七天里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宁筱曦甚至有了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感觉:到底是山外的庄子做了一个有效期七天的梦,还是山里的蝴蝶此时此刻正在做一场神游俗世的大梦呢?究竟,小溪和筱曦,哪个更接近真实的自己?但不可否认的是,刚回到北京的第一个星期,宁筱曦神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得客观而平和了,办公室里一些曾经让她愤懑的事儿也竟然显得可以理解了。
比如小姑娘的那件事儿,虽然她还是不认可公司的决定,但觉得自己的沟通方式也确实有问题。
于是她找了个合适的时机,主动去跟大老板承认了错误。
老板的秘书是个机灵的姑娘,平时对大部分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却一直和宁筱曦的关系不错——很多业务部门的骨干,扛着数字,难免恃宠而骄,经常把小秘书当成老板门口的家具,宁筱曦却会没事儿给她带杯奶茶,表示友好和尊重。
这次宁筱曦来找大老板,她坐在门口,笑了笑,还小声说:去吧,没问题。
宁筱曦了然点头——这就是说老板今天心情还不错,处于适合沟通的……Mood。
大老板看见进来的人是筱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于是筱曦第一时间就诚恳地直奔主题:老板,我是来道歉的。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您的厚望和期许,是我不成熟。
但……我真的是出于为公司保留潜能人才的考虑,才坚持己见的。
这句话说完,老板的眼神软化了,还带出了点欣慰的神色。
筱曦趁热打铁,紧跟着又给大老板递了几个台阶:小姑娘这次是犯了错,但罪不至死,按照过往的业绩,她配获得第二次机会。
而且,其他的同事对此都看在眼里,难免兔死狐悲,影响团队士气……最后,宁筱曦没忘感谢大老板的宽容,也顺便表达了对公司这么多年培养的感激。
同一个意思,换了一套更冠冕堂皇的说辞,大老板欣然接受了,甚至和蔼可亲语重心长地跟她多说了几句:将来不论去了哪里,都要记住,人在职业发展中,要学会跟着位置的变化而成长,去改变看问题的角度…宁筱曦点头受教,内心却再次坚定了辞职的决心。
接下来,离职的流程琐碎而繁杂,宁筱曦的内心却越来越雀跃。
好多次,她都得压住内心的情绪,去认认真真地应对手头上的问题。
来得及在自己手上完成的项目,尽快高质量的收尾,不能完成的,认真交接和交代,把每一个潜在的风险和顾虑都说清楚。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和同事们聚会。
身边的年轻同事们,一贯信奉work hard, play harder的原则,所以宁筱曦最后两周,简直没有任何私人的时间。
宁筱曦这才发现,都说人走茶凉,但其实离职的时候,反而能看出人品和人缘。
很多同事突然冒出来,主动约宁筱曦,熟的,不熟的,简直什么部门的都有。
有些人,甚至从前除了工作和宁筱曦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这回也坚持要和她私下聊一聊。
于是,关系浅的,一起喝杯咖啡;关系深的,则至少也要安排时间吃个散伙饭。
同事们自发组织的告别仪式,搞了一场又一场。
这样也好,那场梦,终于在灯红酒绿青春飞扬的红尘俗世中,慢慢消散了。
这个周末,最后一场聚会,是和团队的成员们一起,下午先玩了密室逃脱,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然后找了个轰趴馆继续喝酒。
那个犯错的小姑娘举着酒杯过来敬酒:Sunny 姐,她的眼眶里闪烁着眼泪: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这次要不是你……以后,谁护着我们啊?筱曦笑了笑,伸出手捋了捋她的长发:不要这么想,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到头来,每个人都还是要靠自己。
你这次,吃一堑,长一智。
所有的事,哪怕再小概率的风险,都记得要提前做好应对方案。
与客户沟通,也要注意用词,不要落人把柄。
小姑娘频频点头,但还是哭了。
一个男生也凑了过来:Sunny,你真够狠心的。
可是,我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
筱曦笑:哟,是吗?男生点点头:我看这个市场的大趋势,你去的地方才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外企有时候在中国终究是不够接地气啊。
我特别佩服你有这个勇气,未来,你那边有合适的机会,记得想着我们啊。
旁边几个人一起点头:对,要是你找我们,我们都愿意跟着干。
筱曦抿着嘴乐:那是个创业公司,规模小,风险大,可养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等着将来吧……如果……,说到这,她咽下了后半句话:如果我能长久地待下去再说吧。
聚会结束的时候,一个高大俊朗的男生喝醉了,坐在轰趴馆门口的长椅上,垂着头不肯走。
他不是筱曦的团队成员,而是隔壁技术部门硬跟着来凑热闹的。
这个男生平时对筱曦团队的需求很支持,因此大家也都不拿他当外人。
筱曦走过去关心地蹲在他身前。
其他的人见状,立刻识趣地散了。
男生抬起头来,看着筱曦,欲言又止。
筱曦笑得眼睛弯弯:干嘛喝这么多?我给你叫辆车吧,你家住在哪里?男生仿佛受到了鼓励,伸手去拉筱曦的手。
筱曦却条件反射地飞快站起了身,躲开了。
站起来的一瞬间,筱曦自己都觉得好笑了,原来,她的社交距离敏感症,根本没治好。
她安慰地拍拍那个男生的肩膀:保持联系,有缘,江湖再见啊。
果然,男生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半晌,自嘲地笑了一下:好。
然后呼噜呼噜头发,找面子似的长叹着说:唉,今晚喝的,确实有点多了。
筱曦脸上泛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心里却不由得有点怅然,难怪啊,她对这个男生无感——他甚至没有勇气在最后分别的时刻,来一次光明正大的表白,或者,表现得稍微热烈一点。
也许这就是江离说她不解风情的原因吧。
换了别人,也许会给男生一点无伤大雅的暗示和鼓励。
宁筱曦却做不到。
因为,面前这个大男生——他的心里大概也和宁筱曦一样清醒吧。
表面上的识趣,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的喜欢并没有那么坚定。
小心翼翼的试探背后,是带着预算的感情。
就,很无趣。
也很不 Man。
这一刻,深夜的阑珊灯火中,一个身影又渐渐浮现在脑海。
那个人,就十分不一样。
哪怕在她明确地拒绝他的好意的时候,他依然坚持帮她扎营。
哪怕在她生气的时候,他还是要说完自己想要说的道理。
他曾那么笃定地拉过她的手,也曾那么主动地握住她的脖颈。
他好像从来不怕被她拒绝,也从来不担心自己的面子。
他的内心有着坚强的意志,他知道怎么进入别人的边界,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边界。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曾温柔地拥她入怀,又是那么坚决地,将她推开……筱曦赶紧摇摇头,看向身前的男生:自己能回家吗?俊朗的男生艰难地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宁筱曦,努力微笑:我可以啊。
轰趴馆的外面,是车水马龙的娱乐一条街,虽然已经深夜,但依然人潮窜流,车辆往来。
宁筱曦看他这个东倒西歪的样子,还是很担心。
既然不知道对方的地址,只能当街帮他拦车了。
宁筱曦站到街边伸出了手。
邹峰坐在陆翔宇车子副驾驶的位置上,正听着陆翔宇胡喷:哎,哥们,这条街拐过去,有家特别好吃的川菜苍蝇馆。
我跟你说,我俩礼拜吃不上就想,这地方就一点不好,特别难停车。
你等等哈,我……邹峰不胜其扰,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看出车窗,帮着找停车位:既然难停车,以后就打车来。
嗖,车窗外,马路边,掠过一个身影。
穿着半长款的 Burberry 风衣,娇小,短发,干练,夜色中一双焦急而专注的大眼睛里,折射着阑珊的灯火。
她的身后,有个高大而英俊的年轻男生摇摇欲坠地站着,似乎正在犹豫是不是要伸出手去扶她的肩膀。
车驶过去了。
邹峰愣了一下神,下意识地回头。
可是人流往来,挡住了那两个身影。
怎么了?陆翔宇问。
没事。
邹峰淡淡的:以为遇到熟人了,看错了。
陆翔宇乐:你多少年没在北京长待了,你还能有什么熟人?邹峰不想答,但最终还是弯了弯嘴角:对,一点都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