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江离不一样,宁筱曦几乎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的叛逆。
因为从十三岁父母离婚起,宁筱曦就知道,她既是妈妈最大的骄傲,也是妈妈未来唯一的依靠。
离婚以后,妈妈费尽周折,终于调动到了北京的中学教书,在几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万事从头开始。
一个单亲母亲的艰辛与困难,可想而知。
可就是这样的妈妈,却从来没有对宁筱曦提过什么具体的要求,反而总是慈爱地笑着说:妈妈相信你。
考砸了也没关系,我的女儿啊,不比任何人差。
你开心就好。
因为太怕辜负如此沉甸甸的信任,也希望让母亲开心和轻松一点,所以宁筱曦早已经形成了一套条件反射式的决策模式:把自己的目标和宁妈妈的担忧摆在一起,然后一一划掉那些可能让妈妈难过的选项。
留下的,才是正确的决定。
上大学,选专业,考外企,都是能让妈妈骄傲和放心的选择。
甚至连最终决定和陈铎生谈恋爱,都是因为妈妈无心的一句话。
那孩子看着聪明,踏实,有想法。
有一次,陈铎生送生病的宁筱曦回家,碰上了宁妈妈。
他走了之后,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那就,答应陈铎生吧。
当时筱曦自然而然地想,本来他就是自己认识的人里,最优秀最出色的,更何况,妈妈也认可他。
这么多年来,筱曦循规蹈矩,自律自强,独立省心——完美地活成了妈妈的好女儿,但也……从没有做过一个完全顺从自己内心的决定。
可今天,她突然觉得自己有权利自私一点了。
这个决定,哪怕将来后悔了,她也无所谓。
拍完最后的合照,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大家重新坐上了大巴车。
他们将直接前往香格里拉,这是大家共聚的最后的一晚,明天上午就散团了。
原来所谓的 7 天,掐头去尾,不过是 7 个夜晚而已。
经过 4 个多小时的车程,夕阳余晖中,他们终于回到了尘世之间。
到了酒店,山猫去办入住手续。
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队友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就像山里逃荒出来的野人。
宁筱曦看了看大家,感觉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刷拉一下扣上了自己冲锋衣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她这才突然意识到,经过山里这些天的风餐露宿,她现在应该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完全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这一刻,她有点后悔了,为什么要把日常行李寄存在丽江的客栈呢……现在,连身能换的衣服都没有。
云骨斜倚着大堂的门口,在监督司机和酒店人员卸行李。
他双臂放松地交叉在胸前,神情专注,若有所思。
偶尔睫毛下垂,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手上的手机,打几个字。
手机……他在迫不及待地与什么人联络呢?啊!手机!筱曦这才意识到,其实她们早已回到了有信号的地方。
可这会儿,她却一点打开手机的欲望都没有。
不过……确实应该马上给妈妈报个平安了。
她打开微信,解除掉在山里为了省电打开的飞行模式,信息一瞬间稀里哗啦地涌了进来,就好像万丈红尘排山倒海地涌回来一样。
但,居然没有几条是工作信息。
筱曦逐一回复妈妈的询问,朋友的闲聊,不一会儿就不自觉地弯着嘴笑了:你看,这就是大外企的工作。
任你能力再强,其实地球缺了你照转。
也许转的慢一点,但绝对不会停摆。
这一刻,她在工作中的那些责无旁贷的责任心,和舍我其谁的使命感,看起来,啧,真的是太自作多情了。
山猫办好了入住手续,开始给大家发房卡,一边发,一边说:今晚我们一起吃庆功宴啊!大家都不要到处乱跑自己去吃饭!餐厅我们已经订好了!保证大家有肉有菜,吃的过瘾!身边的俞大哥回头:有酒吗?山猫噎住了。
云骨走过来拍了一下俞大哥的肩膀:酒还是少喝,乱性。
筱曦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瞟了他的侧颜一脸,表情很正常。
俞大哥乐:我可不就是为了乱性嘛。
说着,还突然冲筱曦挤了挤眼。
筱曦就呆了。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冲她挤眼?!云骨好像这时候才看见身边的筱曦,低头,看了一眼表情呆滞的小姑娘,然后不动声色地微微挪了一下身子,挡在她前面。
筱曦抬眼,觉得云骨的下颌似乎绷紧了一瞬间。
云骨一把搂住俞大哥的肩,自然地揽着他往外走了两步,语重心长:注意养生。
宁筱曦和俞大哥的嘴角都抽抽了。
宁筱曦回了房间,放下行李,立刻冲进卫生间,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洗得一干二净。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粉粉嫩嫩,像颗新摘的桃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咬上一口。
江离抬头看了宁筱曦一眼——呵,那当真是唇妍眉黛,肤如凝脂,而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真的是……一百个男人喜欢上宁筱曦,一百个是因为她的这双眼睛。
其实,严格说来,宁筱曦并不是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大美女,所以她总是自嘲,说她辛苦工作是因为没有以色侍人的资本。
而她似乎不知道,她的这双眼睛……有着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喜悦时,仿佛是一对透亮的琉璃,宁静时,又像折射着月光的幽深水潭。
澄澈,干净,灵动,蕴含着源源不绝的生机。
凭着这双眼睛,宁筱曦不知道征服了多少人的心而不自知。
也对,因为她从来看不见自己这双眼睛。
江离哼了一声:你这是想好了?啊?筱曦刚换好最后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嗖地一下站直了。
表情惊恐,眼睛瞪得溜圆。
江离:哧,我不管你了。
自己记得带上门卡,别半夜让我给你开门。
宁筱曦:……啪,一个东西被江离甩在了床上。
宁筱曦低头一看,一个计生工具。
她抬头,脸刷的一下涨红了,仿佛那东西是一个什么烙铁,烫人又吓人。
带上,保护好自己。
记住,你永远有随时喊停的权力。
江离说完,就气哼哼地站起来进卫生间了。
宁筱曦吓傻了。
看到这个四方小包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毫无经验,这一步可能真的,迈的有点大。
就,有点……实际操作难度。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庆功晚餐果然非常丰盛,可奇怪的是,大家却吃得快速而高效。
仿佛这顿饭的唯一目的,就是把自己吃饱。
其实,也确实如此。
山里的饭菜,到了最后两个晚上已经毫无滋味了。
倒不是山猫和云骨的手艺不好,而是配料实在太简单了,全靠辣和咸。
再加上断断续续的高反,疲惫不堪的行走,这些都让人越来越没胃口,大家的身体现在都急需滋补。
所以半个小时后,一大半的队友都吃完走人了。
没有了高反的影响,很多人都迫不及待地回去睡一个好觉。
留下来的人,只剩了筱曦,江离,武术姐,俞大哥和三位东北大姐。
还有两个领队。
俞大哥看见走的人差不多了,叫来服务员,豪气地一挥手:把这些都撤了,上点烤串,来一箱啤酒!没人反对。
云骨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往椅子里一靠,又低头打开了手机。
筱曦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抬眼看了看他,便投入了大家的谈话。
接下来的一晚上,云骨几乎没说话,也几乎没喝酒。
除了几位大姐敬他,他举起杯子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剩下的时间,他都埋头在自己的手机上,仿佛这桌饭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来尽领队最后的义务的。
江离和山猫 10 点刚过,就离席走人了。
俩人还掩耳盗铃,一个说自己累了先走,一个过了十分钟借机尿遁。
山猫尿遁的时候,云骨抬起眼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脸上的表情凝重而严肃。
晚上 11 点,酒酣耳热,大家终于撑不住了,散席回去休息。
走出饭馆,高原夜晚的寒冷空气扑面而来。
筱曦站在饭馆门口,建设了一下心理,才慢慢走出来。
其他几个队友,相扶相携,叽叽喳喳地走在前面,转个了弯,消失在了街角。
黑暗的夜色里,阑珊的灯火中,筱曦的身后,终于只剩下了一个清晰的呼吸声。
她缓缓停住脚步,微微转头,仰脸看向云骨:你担心山猫,是吗?云骨散漫地看着前方的夜色,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担心。
大骗子。
筱曦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下结论。
云骨扯着嘴角,笑了:真的不担心。
他那么大人了,总得遇到这种事。
他疼过一次,自己就知道了。
筱曦也笑了:看来,这种疼,你是知道的喽?云骨这才低下头来,今晚第一次正眼去看面前的女孩。
她歪着头,有点微醺酒意,澄澈的眼睛中,是狡黠,也是试探。
他温柔地眯起了眼:你醉了。
醉了吗?也许吧。
不过没关系。
酒……不是能壮怂人胆吗?嗯,还能乱性。
筱曦一边想,一边鼓起勇气,借着酒意抬起手,半空中顿了顿,才终于再一次轻轻地抚上了他的脸颊,她轻飘的声音里带着点迷离:云骨,你……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云骨的心里一角,在这个温柔扶触下,突然沦陷。
沉默。
沉默。
沉默。
云骨举起右手,缓缓地从自己的脸上拿开了那只柔软玲珑的小手。
我是你的领队。
他说。
筱曦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逐渐湿润,泪花凝结,汪成了一滩水……原来他,不想要的。
原来他,什么都不想要。
云骨叹了口气,把她的头揽入怀中,低声而轻柔地说:回去吧。
明天早上,这些……就会是一场梦。
说着,用下巴蹭了蹭那个毛茸茸的头顶。
一股好闻的栀子花香的味道扑进鼻子里,云骨的心,突然空了,空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满那处空虚。
小姑娘在他的怀里,闷声闷气地小声吸着气,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却怎么都压抑不住。
我们……是不是……再也不会见面了?她抽泣着说。
云骨放开了她,故意轻松地说:如果我有机会去北京……筱曦抬起了头,眼睛里还有泪光,却绽放出一个脆弱的笑:你不会来的。
来了,也不会联系我的,对吧?云骨愣了愣。
筱曦低头自嘲地哧了一声,视线扫落别处:你连我的微信都没加……声音渐悄。
云骨的眼睫轻轻地翕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早年的游历,路上遇到过很多谈得来陌生人,一开始还会主动跟对方留个联系方式,却再也没有过后续下文。
后来走得实在太多了,再遇上谈得来的人,喝杯啤酒,把手言欢,出了酒吧,头也不回,此生不见。
他已经习惯了,作这个世界的过客。
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旅程中独自跋涉。
他已经习惯了,不在任何人身边停留。
这个小姑娘,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手上开始结痂的伤疤好像又疼了,他握紧了刺痛的手,背负到了身后。
筱曦又慢慢地开口了,声音袅袅:我知道,山里的事情,要永远留在山里。
她昂起头,勇敢地看着他:今晚,我还在,错过今晚,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话倒是很勇敢,可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她虚弱的底气。
云骨的眉眼,慢慢柔和舒展,微微露出笑意。
他负着手,缓缓俯身,越靠越近。
筱曦眼睁睁看着他清隽的脸在眼前越放越大,看见他垂着眼睫,视线落在她的唇角。
他凑得这样近,两个人潮热的气息已渐渐交融缠绕到了一起。
他慢慢地侧过头,避开了两人鼻尖的相触,然后,他好闻的月下青松一般的味道与火热的呼吸扫过了她的睫毛,鼻梁,脸颊……宁筱曦的呼吸都屏住了。
但,最终,那双温柔而辗转的唇,却在接近筱曦唇角的一刻,轻轻往旁边移了一分,只是蜻蜓点水一样,亲在了她的脸颊上。
一触即分。
灯火阑珊的深夜藏区街头,冰冷而凛冽。
那双唇几乎带来了所有温暖。
修长挺拔的男人已经缓缓站直了身体,他看着面前这个干干净净的漂亮的女孩子,怔忪地抬起眼来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有纯真,有不解,有懵懂,也有难过……还有一颗已经凝结却尚未滴落的眼泪。
这样的一个姑娘,值得一个了解她珍惜她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啊。
他下不了手,也不愿下这个手。
至少,不能以云骨,领队的身份,利用她心里的那点崇拜和大山加持给他的光环,下这个手。
可爱如她,这一路上都表现得对男女关系那么生疏,那么不自在,如此草率地把自己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上,根本不符合她的本性。
而利用结界里的梦境和虚假的身份,占有这样一个柔软清澈的小姑娘,对他来说,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她会后悔的。
而他,也会后悔的……吧。
云骨轻轻地在心里叹气,推了推她的后腰,轻声说:走吧。
沉默的归路,两人再也没有说话。
筱曦滑落在脸颊上的那滴眼泪慢慢地干了,随着眼泪一起风干的,是那不甘的挣扎的情绪。
仿佛一场大潮褪去,露出了坚硬闪亮的沙砾与礁石,她的内心逐渐变得坚实而平静,步履也从迟疑流连,渐渐地变得稳定,最后,变成了毅然决然。
她轻咬着嘴唇,脊背逐渐挺直了起来,目光清凉地望着眼前漆黑的夜色,再也没看身后的男人一眼——既然这就是结果,那么,不要遗憾,不要留恋,不要回顾。
就大踏步地继续往前走吧,把他和有关他的一切,留在身后。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不停地相遇,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