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上午的路是看不到头的上升,那么,下午的路就是没完没了的下降。
上升虽然辛苦,但是因为重心靠前,并没有什么危险,下降就不一样了,滚动的碎石,湿滑的草甸,泥泞的坡路,每一处都潜藏着容易滑坠受伤的危险。
走下漫长碎石坡的时候,好几个队友都不慎摔倒了,石块伴随着动作咕噜噜地滚落。
筱曦便走得格外谨慎。
下降的路上,云骨一直跟在宁筱曦的身后,这一点搞得她有点心神不宁。
筱曦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可是脚下的路需要百分之百的专注,又让她无暇旁顾。
她精心地选择每一个落脚点和下杖点,小心翼翼,唯恐摔倒。
偶尔一抬眼,发现江离就像只跳跃的羚羊一样,轻巧地三蹦两跳,就已经窜过了碎石路段,跟着前队和山猫走远了。
筱曦冷冷地自言自语:哼,重色轻友。
你羡慕人家的速度啊……耳边突然凑过来一个清凉而慢悠悠的声音,吓了宁筱曦一大跳。
一扭头,才发现云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到她身后了,跟公园遛狗的大爷似的,负着手,微微俯身,气息离她近在咫尺。
下坡不是用腿的力量,是要靠核心肌群的力量。
收住核心,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棍子,重心才能稳。
跟滑雪的意思差不多。
说着,云骨还垂眼看了一下她的腰腹,语气有点嫌弃:不过……核心肌群这种东西,我估计你也没有。
宁筱曦也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反应过来了: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话一出口,就感到自己的耳根突然发烫。
云骨的唇角却弯着笑了一下,眼睛里多了一点自得其乐的趣味,没接话。
小白兔忘了,刚才在垭口,他扶了一把她的腰,看着很细的腰,却触手绵软,像朵棉花糖。
小白兔气鼓鼓地继续往前走了,后面跟着只大灰狼。
小白兔在石头间东蹦蹦,西蹦蹦,大灰狼则慢悠悠地切着直线,不远不近,永远跟她保持一臂距离。
小白兔偶尔一个趔趄,大灰狼总能及时地一伸手一把薅住她的肩膀。
走下碎石坡之后,第一次喝水休整的时候,小白兔松开绑在腿上的护膝,然后蹲下去重新系紧登山靴的鞋带。
大灰狼喝着水在旁边看了一会,看不下去了,两眉之间皱出了川字纹:你这么系待会儿还得松。
等走到你脚就磨废了。
啊?小白兔站起来讷讷地说:不是这么系吗?我都这么系着走三天了。
上坡这样没事,下坡绑不紧,你根本落不稳重心!难怪刚才她走得歪歪扭扭。
云骨把水瓶往背包侧兜里一塞,干脆明了地说:脚。
啥?宁筱曦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高大的男人已经蹲在了她的脚边,不由分说直接上手,开始给她系鞋带。
一边系,一边嘴里还不闲着:这样,从这个位置就得开始勒紧。
刷,筱曦瞬间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了。
然后鞋带要这样交叉地勾过来。
脚踝也跟着失去了知觉。
最后这样打结。
记得,打两遍。
小腿仿佛被立刻打上了固定器。
男人系好一只靴子,干净利落地一抬头,对上了一双神思恍忽的,怔怔地看着他的大眼睛。
……得,白教了。
云骨无奈:另一只。
于是,蔚蓝的天空下,壮阔的雪山旁,碎石坡脚下的高山草甸上,一个乖巧的姑娘木呆呆地低头立着,看着面前的那个大帅逼,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在虔诚地,认真地在教她——系、鞋、带。
宁筱曦有点风中凌乱了。
这样浪漫的背景,领队却突然化身成爹,让她有点不知该做何反应……云骨站起身来的时候,筱曦的嘴唇开合了半天,才挤出了如蚊蚋般的两个字:谢谢。
云骨低头,看着筱曦因局促而微微开启的柔嫩唇瓣和靴子猫一样在阳光下湿漉漉的眼睛,手心里的刺痒又出现了,这股刺痒过电一般从手臂窜到了心里。
哧,云骨嘴角一挑:你少气我就行了。
筱曦就,冤枉啊。
她什么时候气过他了?!她这几天,顶着小白的身份,说话都不敢大声!看着她脸上委屈而冤屈的表情,云骨终于没忍住手上的痒,举手揉了揉她的头,低声说:歇够了没?走吧。
…………下午 3 点,后队终于走到了坡将营地。
今晚,将是露营的最后一天。
筱曦的心里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又出现了。
仿佛期待这个夜晚快点来,又,有点希望时光慢一点。
从丽江集合那天算起来,这不过是第五天,啊……这居然已经是第五天了。
迈出第一步时感觉的遥遥无期漫漫长路,居然这么快,就要来到尾声了。
明天,是徒步的最后一天,据说全程下降,路会越来越好走,越来越轻松,可是心里,为什么却越来越不舍得,越来越沉重呢?筱曦搭好了帐篷,连俞大哥的茶话会都没心情参加了。
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到茶话会报到,听那些老驴聊线路,聊装备,聊人生。
她和武术姐学了两招咏春拳,跟无人机小哥学了操控无人机,磕了三位东北大姐半袋子瓜子,甚至,还抽过一支俞大哥的抗高反烟。
现在,她知道了冲锋衣领队级和入门级只看衣服拉锁的位置就能区分的出来,也知道了什么是大家口中的户外神衣;她学会了迅速地收拾睡袋和帐篷,也学会了如何在野外上厕所;她明白了户外最可怕的其实不是高反,而是失温,甚至知道了鞋子进水最好用的吸水工具居然是卫生巾。
她了解了每一条著名线路难走的缘由,也终于理解了老驴们热爱徒步的原因。
——为了活着,为了感到自己在活着。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三天半没有看过微信了,手机几乎已经变成了闹钟和相机。
可是,她却没有与世隔绝的失联感觉,反而觉得——自己真地开始与这个世界合为一体了。
然而,当她终于开始融入到这片山野,这个圈子的时候……这一切,却要结束了。
宁筱曦坐在帐篷里,最后一次拆开自己的睡袋,坐在睡袋上发了半天愣。
直到江离在外面喊她:筱曦,走啊,出来帮厨啊!宁筱曦收拾了一下情绪钻出了帐篷,向公共帐走了过去。
山猫和江离坐在大帐前,一个切菜,一个捣乱。
筱曦看看也没自己能帮忙的地方,就往大帐里面探了下头。
云骨,果然正在埋灶。
夕阳的光从帐门里射进去,正好打在他的身上。
把他肩背的线条拉成了一道弯曲的金线,延绵起伏,充满宁静而内敛的力量感和流畅感。
他低垂的眼睫在脸上形成一道淡淡的阴影,笔直的鼻梁镀金一般的硬朗。
筱曦转头走开了。
他到底是谁?他是一个领队。
他只是一个领队。
他是这片大山的行走者,每天应对的问题都是风雪和塌方,每天接触的人是形形色色的老驴和马帮藏民。
这个世界,和她身处的那个北京 CBD 里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是两个次元。
在那里,宁筱曦应对的,是数据,报表和战略 PPT.她只是他世界里的过客,他,也走不进她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即便这些话已经跟自己说了这么多遍,她心里依然总是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呢?…………晚饭之后,夜幕降临了。
宁筱曦回帐篷刚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憋闷了起来。
她知道山猫和江离正在隔壁的帐篷里聊天,能听到他们时不时传来的笑声和说话声。
筱曦只好无奈地拿起水杯,去打水。
公共帐里,今天格外的热闹。
大半个队的队友都坐在里面,聊天逗闷子。
经过几天的生死与共,大家之间的距离明显都拉近了,连队友和领队之间都已经亲热的像是一家人。
而目睹过一路上的帮扶拉拽,炒菜做饭,现在大家似乎都不那么惧怕云骨的冷脸了。
所以,筱曦进去的时候,三个东北大姐正在围着云骨打趣。
云骨领队,你们工作这么辛苦,平时休假都去哪里玩呀?大姐 A 热络地问。
哎呦,人家天天在大山里转,出去玩当然是去大城市了!不等云骨回答,大姐 B 自动回答。
什么时候来我们沈阳啊。
我们沈阳老好玩了!你来,一定要联系我们哦!大姐 C 接茬。
这就是阿姨们的好处,她们聊天其实不需要第三方参与。
你安安静静地当个话题就行了。
云骨被她们仨围在中间,嘴角含着一点礼貌的笑意,懒懒地抬起眼,正好看见筱曦钻进帐来。
筱曦瞟到他被热心大姐围攻的窘况,低下头,抿嘴偷笑。
云骨狭了狭眼。
帐篷的另一边,武术姐和俞大哥正在互相调戏。
筱曦在师姐旁边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俞大哥挑衅师姐:你这走了一路了,除了走着走着偶尔给自己来个扫堂腿,也没看你有什么真功夫啊!师姐:对付你还用真功夫?俞大哥:啥功夫对我都不好使。
旁边一群人起哄:画个圈,比试一下!俞大哥叼着烟,眯起眼斜睨着师姐。
一瞬间,江湖老大扫地僧又附体了。
师姐:……还是算了。
输了进医院,赢了进班房,我图什么呀!旁边的人推出了无人机小哥:来,你们俩试试!无人机小哥诚恳地:师姐,你教我两招。
俞大哥嗤之以鼻:还真给她面子。
然而大家的热情已经上来了,哦哦地叫着。
帐篷里一时间热闹得好像斗兽场,甚至有人喊了一句:买定离手!就在这一片喧嚣中,三位大姐的声音随风钻进了筱曦的耳朵:云骨领队,你看着比山猫成熟稳重。
你多大了?结婚了吗?筱曦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从喧闹的叫喊声中飘向了那个角落。
还没有啊!另一个大姐:那……有女朋友了吗?大姐们居委会大妈和媒婆欲望上身了。
筱曦垂下了眼。
她的眼角依稀感到云骨伸长了腿,向后一靠,低沉而漫不经心地说:天天在外面跑,耽误人家女孩子。
哎呦!这工作可真是!大姐们纷纷咂嘴,砸完嘴还要确认:那就是,没有呗?云骨笑笑。
他慢悠悠地抬眼,看到对面一片喧腾热闹的场景之中,有个看起来又乖又安静的姑娘,独自坐在角落低着头,仿佛游离在浮世绘背景上的雕像。
此时此刻,火光映亮了她的眉睫,那双大眼睛在低垂而卷翘的睫毛掩映下,波光粼粼。
云骨终于坐直了身子,把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然后扯起嘴角,缓慢而清晰地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