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曦终于凭着三步一停五步一靠的战术,慢慢挪上了崖壁,还差几步,就能到达垭口了。
风马旗近在咫尺,耳边,过山风呼啸,她一抬眼,就看见了玛尼堆旁边,一个男人坐在地上,正沉默地好整以暇地俯首看着她。
本来就筋疲力尽的筱曦,其实现在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睛却不自由主地亮了。
见到筱曦眼眸深处骤然闪耀出的晶莹光芒,云骨心底深处好像有根筋自己跳动了一下。
那眼中的光,是欣喜,是意外,嗯,好像还有……一点点想念?那么,看来她是不生自己的气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云骨也挺烦。
好强的白骨精小白兔吃了他一顿教训之后,一直摆出一副郁郁寡欢蔫头搭脑的模样。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有些话不说的重一点,严肃一点,她压根就不往心里去。
她不往心里去的结果,就是差点把命交代出去。
看起来这次她倒是真听进去了。
只是,听进去了之后,她又好像反应得有点过了……这一整天,云骨看着筱曦那股子生无可恋的可怜样,就想起了很早以前室友养的一只猫,每次被室友或者云骨骂了,都是这副样子——你不理它吧,它在一边委委屈屈,求关爱。
你凑过去吧,它又脖子一拧,装高冷,让人好笑好气。
最后只能揪着脖子一把拎过来,揉一顿。
让它亮亮爪子,挠两下。
可小溪不是一只猫,他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去哄她。
他只是一个领队。
保护她的生命安全,才是他的责任。
她开心不开心,不是他的义务。
甚至,她也没求关爱,人家,根本不需要他关心。
啧,既然惹不起,那就躲着点吧。
躲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云骨琢磨着,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
前队的队员们其实十一点刚过就到了垭口脚下。
云骨最先登上的垭口,眼看着队员一个个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其中却没有那只小白兔。
按道理说,以她的体能和这几天表现出来的实力,她最多十一点半也应该走到了,可抬眼望去,远处的高原草甸上也不见她的踪影。
于是云骨忍不住了,呼叫了山猫,听到山猫说她落在后队。
这看起来真是受到了巨大打击啊!云骨莫名其妙地心软了。
那就等着吧,等她走到了,好好鼓励鼓励她,顺便夸夸她,小白骨精就能开心一点了吧?筱曦这时已经在迈上最后一步了,一边迈,一边歪着头,气喘吁吁地冲他灿烂地笑了:好陡。
云骨迎着阳光,眯起了眼睛。
嘿!这好像根本不需要鼓励啊!不仅阴郁一扫而光,还鲜活生动起来了?咋?爬个垭口还爬得脱胎换骨了?话还没说完,筱曦这最后一步迈得有点大,腿有点不给力,身子倾斜了一下,眼瞅就要失去重心,两只小手立刻迎风挥舞起来找平衡。
云骨自然地伸手,一只手就撑住了她半只腰,把她扶住了,又去拉了一下她的手:坐下歇会儿。
筱曦东倒西歪地坐在了云骨旁边。
立刻掏出水瓶,仰头喝水,一眼瞟到了旁边垭口的界标:【次丁垭口,海拔 4720 米。
】中间还有块小木板,写着一行猩红的小字:【海拔高,请勿长时间逗留】她扭头看了看云骨:你怎么在这儿?等多久了?那个心里真正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问题其实是:在这个不该长时间停留的地方,你这是……等谁呢?云骨依然专注地低头看着下面在爬垭口的几个队员:我要跟山猫换一下。
下午他带前队,我看后队。
哦……果然是工作需要。
筱曦慢慢地放下了水杯。
突然觉得天地寂静。
这窄窄的垭口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除了风声,就是两个人的呼吸声。
宁筱曦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腿挨着她的腿。
今天这么高海拔的地方,他还是只穿了一件速干裤。
只不过,他的腿即便是这样弯曲收起,还是显得好长,大腿上干练的肌肉线条隐隐地透过薄薄的裤料呈现眼前。
宁筱曦嗖地一下收回了视线,没话找话:啊,那个前队人呢?云骨把魔术头巾拉起来遮住半张脸:我让老鱼带他们先到下面的一个平台上去吃饭了。
哦……这下彻底没话聊了。
那,我也先下去了。
说着,筱曦就想站起来。
一使劲,身体却重得好似秤砣,纹丝不动。
只好伸手找地方撑。
那只手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第一时间选择了最顺手的地方——云骨坚实的大腿。
这不尴尬。
尴尬的是,手特么也没劲了,第一下居然没撑起来……就好像调戏地摸了一把人家的大腿似的。
宁筱曦就有点僵了,连头都不敢抬了,手刷地一下就收了回来。
哧……耳边传来喷着热气的气笑声。
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上臂,另一只手自然地托住她的后腰,轻轻一抬,宁筱曦借力站了起来。
她掉头就想走。
背后传来细细嗦嗦的衣服响动和云骨懒洋洋的声音:我跟你一起下去,到平台等山猫也一样。
筱曦刚想客气地说,不用不用,你等他吧。
结果一回头,看到了垭口的另一侧,立刻吓尿了。
如果说垭口这侧是峭壁,那么垭口的另一面……就特么是一个巨型滑梯!这垭口,敢情就是个大刀背啊!云骨点着石头跳过筱曦,往下迈了一步,一回身,伸出了手:我先下。
魔术头巾盖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只能看到他棒球帽檐下的那双眼睛,漆黑,遂亮,平静,专注,而令人踏实。
宁筱曦不由自主就把手递过去了。
那只大手却停在了半空,手的主人说:手杖给我,你拿着容易戳着自己。
筱曦低头看看自己另一只手中的登山杖,下一秒,登山杖突然不见了。
云骨拿过她的杖,干脆利落地把两截都收到了最短,握在了右手上,然后用左手包住了筱曦的手,开始带她下降。
筱曦没走几步就几乎已经是在用屁垫搓着往下滑了。
坡度太陡,重心必需向后紧贴在坡面上,腿又短,几乎每下探一步,屁股都会碰到地面。
既然如此,她索性自暴自弃了,就,坐滑梯下去吧。
云骨看着她那种放弃自我彻底躺平的样子,藏在面罩后的嘴咧开了。
这就对了,可算知道惜命了,这个时候,还管什么面子。
筱曦一边滑蹭,一边抬眼看看前面的人。
他其实,基本上是背对着自己的。
大长腿迈一步,她得跟着滑两步。
那只牵着她的大手上,带着户外手套——为了防晒。
手套粗糙的表面蹭着她柔嫩的手背,又疼又痒。
筱曦就算再迟钝,这会儿也觉出来了:云骨其实,就是在等她吧?而且,他跟她说话的方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单纯地发号指令。
他的每一个要求后面,都跟着一个解释。
宁筱曦心里,突然莫名地高兴和舒适起来。
终于蹭到了滑梯底部。
云骨垂着眼,帮筱曦重新调整登山杖,听见她在旁边噼里啪啦地掸着沾满灰的裤子。
等她终于直起身,云骨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伸出手,果断地把她套在脖子上的魔术头巾,哗地一下拉到了那个挺翘的小鼻子上。
拉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晒。
云骨不动声色地说,说完扭头走了。
筱曦愣愣地在那儿站了一秒,脸上还带着被他的手套蹭到脸颊的麻酥感。
宁筱曦一直觉得自己有社交距离敏感症——她根本不能容忍异性,甚至不熟的同性靠近自己。
她跟江离关系那么好,从中学到现在那么多次一起逛街出门,都从来没有挽过一次江离的胳膊。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能接受云骨这么近距离的碰触了?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
啊,这算啥,江离高反的那天晚上,他还抱过她呢。
抱过她……抱过……抱……宁筱曦眨眨眼,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拥抱是自跟陈铎生分手之后,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投入一个男生,不,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早就忘了被别人保护在臂弯里的感觉。
她一直以为,她不需要也不喜欢。
但是,如果这个人是云骨,就感觉还蛮自然,蛮踏实,蛮开心的……宁筱曦的脚步慢了下来,慢吞吞地抬眼去看前面轻松又稳健的背影,脑海里砰地一声蹦出了一个拿着三刃叉的江离:宁筱曦,我告诉你。
老驴都特别喜欢撩骚,户外还有好多女生倒贴。
你给我,离他们远一点!宁筱曦的心,突然有点乱了。
云骨,是不折不扣的老驴吧?长得这么帅,倒贴他的姑娘应该多的不得了吧?所以他才能那么无所谓地抱她。
牵她的手和给她戴头巾神马的,对他来说,更是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云骨在前面回过身来,停下等她,双眼微狭:想什么呢?看着脚底下。
哦。
筱曦紧赶了两步,追了上来。
头又埋了下去。
云骨低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尾巴,有点后悔刚才自己手欠了。
他怕她晒伤了那张吹弹可破的脸。
可是,她的脸破了,会疼会难看,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不,手欠一时爽,小姑娘又退回到软萌乖巧生人勿近的壳里去了。
俩人终于走到了大部队集合的平台。
宁筱曦立刻向着江离,俞大哥,武术姐的方向走了过去。
江离和师姐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看见她走过来,只点点头,就又投入到话题里去了。
俞大哥在抽烟,扫了扫身边的石头,说:坐我边上,妹子。
筱曦乖乖地坐下了。
俞大哥问:酸爽不?筱曦翻了个白眼。
俞大哥,抽了口烟,云淡风轻却话里有话地说:我还说云骨在垭口上等谁呢?宁筱曦有点心虚:他在等山猫,我自己一个人不敢下垭口……俞大哥笑了:别解释,解释就是掩饰。
宁筱曦受不了了,一个半大老头子怎么也这么八卦!妹子,你呢,还是户外小白。
过了一会儿,俞大哥又开口了:你可能不知道,户外圈子是有一些潜规则的,比如:在山里发生的事情,会永远留在山里。
宁筱曦转过头,看着俞大哥。
俞大哥自嘲地笑:你别看我现在有点发福了。
搁十年前,我在户外,就跟云骨这臭小子一样拽。
筱曦由衷而诚恳地说:您现在也很拽。
我们都把您当成三领尊重着呐!俞大哥拐了筱曦的脑袋一下:小丫头,跟谁学的这么贫!说完,又语重心长起来:你也别怪大哥交浅言深,说的不对,你也别生气。
大哥我,是真喜欢你跟江离这两个丫头。
云骨这小伙子呢,是不错。
你别看他天天冷着面孔,跟所有人都欠他二五八万似的,但我跟你说,他本人未必是这样。
你不知道,在户外这个环境里带着十几个人进山,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的感觉。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责任。
这些小伙子,拼体力,拼细心,还得拼气势。
如果他们气势不够,压不住队员,再碰上个把自由散漫的……说着,俞大哥还特意瞄了筱曦一眼:就,你和江离这样的。
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事。
所以当过户外领队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
筱曦都已经听懵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在聊啥呢?只好下意识地说:您身上就没有!是吗?俞大哥斜眼瞟了她一眼,收住了笑。
筱曦呆了。
面前这张脸,突然沉了下来,陌生的可怕,冷的吓人,一股江湖老大的气势油然而生,让人后背凉飕飕的。
妈蛋,这些老驴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都跟变色龙似的!这一刻,她也忘了户外的基本礼貌了,直愣愣地问:俞大哥,您到底是干嘛的呀!俞大哥又笑了,这一笑,就变回了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我啊,我就是个给律所打工的。
宁筱曦心里说:打工的?我信你个鬼!你肯定是个黑白通吃的大律师!俞大哥又点起了一根烟,仰头看着远方,最后说:小溪,昨天云骨奋不顾身扑出去救你,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但,那肯定是他的第一反应。
光这一点,就不是所有领队都做得到的。
你怎么回报他,都不过分。
但你得明白,在山里发生的事,要让它永远留在山里。
筱曦瞠目结舌,终于品出这番谈话的味来了。
脑子里瞬时当当当当冒出十四个大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筱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看来,俞大哥是误会了。
她刷地抬起头来,张口结舌想要解释,却对上了俞大哥扫地僧一般洞察世事的笑眯眯的双眼。
别解释。
在山里,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你只要能向你自己解释就行了。
俞大哥哈哈一笑,抬屁股走了。
宁筱曦给堵的啊!可是,她好像又明白了点什么——这就是江离说的老驴的界限吧。
他们热情,善良,真诚,可是不论多么友善,他们从来不会跨越那道队友关系之间的边界。
没有什么交浅言深,人家只是善意地提醒你,这个圈子里有这么一条规则。
至于怎么遵守这条规则,是你自己的事情。
人家不在意,也不关心。
这就好像,小白忘带路餐,他分给她一块饼干一样。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俞大哥对她的友善又何尝不是发生在大山里也只会留在大山里的事情呢?筱曦抬起眼,看见俞大哥又跑到云骨的身边,坐着聊天去了。
从俩人的神态上看,应该在聊什么户外的话题,反正肯定是与她无关的。
这时,可能是俞大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看见云骨仰起头来,爽朗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和脖子上那粒硬朗的滚动的喉结。
啊,这是个活生生的热腾腾的男人啊。
而这个活生生的男人的真实面目,她其实根本一点都不了解。
就好像宁筱曦在办公室里会给自己塑造一个职场形象一样,在这座大山的范围内,云骨大概也希望自己只等于一个身份符号——领队吧?所以,她现在所看到的,云骨的冷漠或严厉,温暖或亲密,沉稳或可靠,都只不过是他愿意让队员们看到的一面罢了,是领队这个角色扮演的一部分,和他用来遮挡脸庞的魔术头巾,没有区别。
至于真实世界中,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爱好,是什么性格,交什么朋友,单身还是有伴侣,这些,她的所知……统统为零。
宁筱曦突然意识到,她……甚至连这个男人身份证上的姓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次丁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