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今天走的后队。
她走得这么慢,不只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也是因为小狼狗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不许她走得太快。
这让江离突然有点后悔前天晚上的任性了。
其实,她当时并不是见色起意,精虫入脑了。
她只是……突然厌倦了。
厌倦自己听不得鳌太两个字。
厌倦自己至今走不出来。
厌倦自己心里的放不下。
走出帐篷一刹那,江离非常痛恨自己这样当众失态。
她没想到,她逃离了北京,蛰伏在大理,甚至很久都不再去徒步,却依然没有摆脱掉那些关于雾朗的痛苦回忆。
于是她瞬间就决定了,必须给自己下一剂猛药——用一些崭新的山野记忆,去替换掉那些刻在她骨子里的过往,用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躯体,驱赶走脑海里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
而山猫从帐篷里追出来的时候,一片懵懂,眼里却闪着关切的光芒。
他是那么纯朴,热情,没有野心,没有目的,既像年轻时的雾朗,又像是雾朗的反面。
更重要的是,那一刻的山猫是热腾腾的,鲜活的,和唾手可得的。
江离是老驴,自然知道,山里发生的事情,会永远的留在山里。
所以,她当时毫不犹豫地下了嘴。
可现在,她又后悔了,因为她没想到,山猫事后表现得这么……腻乎。
江离爬上这一片平台的时候,宁筱曦正抱膝坐在坡上,靠着自己的背包,独自看着那片湖泊在出神。
这条上升的线路太长了,前队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平台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虽然宁筱曦只是安静地坐着而已,但江离看到她的背影时,还是明显地感到——筱曦和昨天不一样了。
在江离的记忆中,这几年的筱曦总是忙忙碌碌的,每次见她,她手上仿佛总是在同时做着好几件事。
筱曦妈妈住院那一次,手术结束后的 48 小时,要求家属陪护。
江离晚上八点半去换宁筱曦的班。
一进病房门,就看到筱曦蜷缩着坐在病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把电脑摆在面前的一张椅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回邮件,一边在开电话会。
电脑上,五六个界面屏幕在她的手下熟练地反复切换,令人眼花缭乱。
宁筱曦娴熟地打着字,回应着耳机里的提问,偶尔静音抬头看一下宁妈妈的点滴,站起身来去按呼叫铃,顺便再打开手机里的电商,下单买两样东西。
看着她流畅自如地把每一分钟都劈成了八瓣儿用,在五六个并发任务中随意切换,江离惊呆了:筱曦她……开电话会的时候还可以同时规划家里需要买什么东西么?这是个什么机器人活法?后台开了多少个应用?脑子不烫吗?那天离开时,宁妈妈嘱咐:筱曦,回去早点休息。
筱曦却笑着说:妈,您不用操心我,我回去跑个步就睡了。
江离的脸都抽抽歪了——10 几个小时都没怎么正经休息了,这大晚上九点半,她还要去跑个步再睡……筱曦怕不是魔怔了吧!那时候的筱曦,好像总是怕时间不够用,总是舍不得停一停,就像被火箭追着屁股,慢一点就要万劫不复,又仿佛稍微休息一下,她就会被人生列车甩在站台上似的。
不知不觉的,她已经把这种生活过成了常态,过成了习惯,最后,过成了天经地义。
江离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现在这样的筱曦了。
就像——高中时的筱曦。
暑假的傍晚,开满了木芙蓉的,空无人烟的校园里,筱曦也曾穿着白裙子,抱着一把木吉他,在掩映的花色与黄昏中慢弹轻唱。
那时时光很慢。
筱曦很安宁。
这一刻,那个白裙子的身影,似乎和这个坐在高原雪山脚下的背影,缓慢重合了。
从平台出发,还要再上升 200 米左右,才到次丁垭口。
两个姑娘却似乎都不着急,只想对着这副美景多拍几张照片,于是俩人坐着拍,站着拍,跳着拍,玩得不亦乐乎。
江离:这张,这个角度,景深不够,再来一张。
筱曦:啊啊,差不多行了,大摄影师,一个手机照片,还什么景深!江离凑上来:你现在的感觉特别好,比前几天自在松弛。
让我多拍几张。
筱曦挤着眼笑:你今天也很松弛。
果然是身心愉悦……江离的脸苦了:他可真黏人。
没见过老驴这么不上道的。
筱曦:呦,你这是要始乱终弃啊。
昨天还小狼狗呢,今天就要求人家当老驴啦。
江离转移话题:啊。
说到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看今天一领的脸就跟奶日顶卡冰川似的。
他手怎么伤的?筱曦:……半天才不情愿地招供:我连累的,结果还被他教训了。
呦。
江离瞪大了眼:给他脸了,他还敢教训你?他也就欺负你是小白,他敢教训我一下试试?筱曦咬咬嘴唇:江离,你觉没觉得,云骨他,和山猫不太一样?啥意思?江离没明白。
就……他说话的方式,腔调,和逻辑——特别不像个成天呆在大山里的人。
他对队员,也不像山猫那样,那么怕被投诉。
他什么话都敢说。
还敢骂人。
江离立刻急了:他骂你了?!没。
倒是没骂我。
筱曦讪讪地,然后压低了声音:他昨天骂绒线帽是傻逼。
江离噗嗤乐了:那姐姐可不就是个傻逼吗?哎呦,我还真对他刮目相看了,好像他也没那么烦人。
得,这个天,算是彻底聊飞了。
几米外,山猫的手台里闪过了电流的呲啦声,紧跟着传出了云骨清冷低沉的声音:山猫,到哪儿了?山猫的手台就别在背包背带靠近肩膀的位置上,他转了转头,按住手台:到观湖平台了。
你带了几个人?四个人,江离,筱曦……呲啦。
快点儿,11 点半了,12 点必需过垭口。
一片静默。
再无声响。
这人,隔着手台都好像能让人看到他严厉的眼神和冷硬的脸。
山猫无奈地起身,开始招呼后队仅剩的几个人:走了,走了。
后面还有个大陡坡呢。
陡、坡……还……大?除了江离,所有人的眼神都发木了。
江离看了筱曦一眼,发现她垂着眼,手上拿着一根草在转,表情很平静,但听到手台里的声音时,草芥在她的指间停了一下。
江离太了解筱曦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好奇,我找机会问问山猫,云骨这人什么背景。
筱曦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不好奇,你也别打听,是你自己说的,户外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背景,不礼貌。
说完,她背上了背包,转身默不作声地开始往上走。
江离:……嘿,臭丫头片子,在这等着我呢!毫不停歇地又走了半个小时之后,转过一个缓弯,筱曦终于站在了那个大陡坡的脚下。
在看见陡坡的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瞬间有一群乌鸦飞过……内心甚至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哎呦我擦!这哪里是个陡坡,这,这分明是个猝不及防的峭壁啊!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垭口都在海拔 4500 米以上,垭口上都摆放着玛尼堆,拉着经幡一样的风马旗。
此时此刻,从下面望上去,那串成一线的风马旗,七彩斑斓,迎风招展,猎猎起舞,就如飘扬在云端天际一样。
而筱曦和风马旗之间隔着的,是一面超过 50 度的如弯刀一般的山崖,黑色的碎石间,一条马帮踩出来的泥泞小路,以弧线的形态蜿蜒而上。
筱曦盯着遥远的风马旗,有点欲哭无泪了。
她已经在海拔 4000 米以上走了四个小时了,一直在碎石上趔趄爬坡,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体能和氧气都消耗殆尽的时候,却要面对这样一个拦路虎吗?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各种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和短视频里常用的那个著名影星表情包: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了……这一刻,就,真想躺平啊。
可是,她连可以躺平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刻,就真想算了吧。
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无人区里,算了吧这个选项压根儿不存在啊。
宁筱曦突然体会到了一件事——原来,人在一条路上走到极致的时候,连放弃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啊。
因为此时此刻,下撤的代价和不确定性,可比咬牙坚持登顶大多了。
鬼使神差的,一句话从脑子深处钻了出来:老驴们最尊重的,不是登顶珠峰的人,而是那些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却决定下撤的人。
她突然意识到,云骨的那些话,都是发自心底的大实话,并不是为了教训她而变出来骗小白的。
那些选择下撤的人,和他们登顶的同伴一样,已经完成了 99%的路程。
他们也曾与别人一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体力,坚韧地走过了所有的严寒风雪,陡壁险滩,绝境低谷。
可是,眼看差一步就能享受成功和胜利的喜悦时候,他们却坦然面对了自己的极限,毅然选择了放弃,背负起失败者的苦涩——这样壮士断腕的悲壮,向死而生的勇气,当然值得尊敬!宁筱曦好像也瞬间理解了云骨为什么没有走完鳌太——那场大雪,就像这座垭口一样吧。
那天晚上,宁筱曦没有继续追问,是因为她觉得,云骨这样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会轻易放弃。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这种万不得已。
这是绝地。
如果你走不出去,翻不过去,就只有死在这里。
而一旦翻过去了,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样绝处求生的经历,真的足以令旅程毫无遗憾了。
能不能走到终点,真的没有关系。
因为山连着山,没有尽头,也没有真正的起点和终点。
它们就在那里,你来过还是没到达,它们根本不在意。
你登顶还是放弃,对群山来说毫无意义。
原来,徒步征服的从来不是群山,而是自己。
这一切想法,如顿悟一般,只一瞬间就划过了筱曦的脑海。
她立刻摒弃了脑子里的杂念,想,这座垭口,不就像……高考吗?管你愿意不愿意,熬得多辛苦,每个人都必须走一遭。
既然是必须,那就别废话了,走吧。
走不快,还走不慢吗?筱曦紧紧身上的包,迈出了第一步。
…………垭口之上,云骨正俯瞰着后队的进程。
在五六个各色冲锋衣小蚂蚁中,他一眼就准确识别到了宁筱曦。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始祖鸟入门级冲锋衣,泛着崭新的光泽,阳光下,那个身影纤细而脆弱。
垭口的视野非常好,晴朗的天空下,云骨看到筱曦一直没有停地走过缓坡,草甸,碎石,停在了垭口下方。
这还是她第一次高海拔徒步,也应该是她第一次面对垭口。
而翻越垭口的震撼,是所有小白最难忘的经历。
云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过的垭口在落基山。
那一次,当他登上垭口顶端,望着满目夕阳余晖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成就感一点都不亚于收到斯坦福录取通知书的骄傲。
也是那一次,他就爱上了徒步,从此,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垭口非常难上。
在这里,宁肯慢不能站的原则已经不好使了,才走出几步,筱曦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胸闷腿沉,浑身失力,每挪出一步,都像顶起千斤巨石一样。
这一刻,宁筱曦突然感受到了体能的极限——当明知不能打破的铁律都已经没有能力遵守的时候,这,一定是把自己压榨到极限了。
宁筱曦内心自嘲地笑了。
难怪云骨昨天要那么严厉地教育她啊。
原来,她真的很幼稚。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只要够努力,人是没有极限的。
她每天都可以比昨天再多做一点,从来没有觉得碰到过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如果眼下还没有答案,那么就是自己思考得还不够深入或者学得还不够仔细认真。
——如果暂时应对不了,那么就是自己找的资源还不够多,或者寻求的帮助还不够足。
——如果马上要坚持不住了,那么就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和坚强。
可是,今天她才发现,她之所以这么想,那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地面对过极限之外的情况。
正如云骨所说的,她从小到大的环境其实都是围绕着她的安全与便捷来设计的,甚至,就连她在工作中的成长,都是公司精心设计好的。
从管理培训生,到成为业务骨干;从带一个人,慢慢发展到管理十个人;从初级管理者,到进入高潜培养计划——公司为她们规划好了职业发展道路的每一个环节。
每一次,都只提升一个方面。
而每个方面,都只提升不多不少的那一点。
就像一个不高不矮的台阶,给一点挑战,却又是你跳一跳就能够到的目标。
这么多年来,她就如一块白纸拼图,被人左拼一块,右拼一块,拼成了一个公司想要的图案和形状。
从小到大,她就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朵,只要看着眼前的挑战和目标就行了,根本无需操心阳光,雨露,和温度。
原来,她一路的成长,不是因为她目标明确啊,那些目标,其实都是别人硬塞给她的。
筱曦一步步地走,喘着一口口的粗气,心里好像渐渐地明白了:她的困惑,她的迷茫,原来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这个被别人拼凑出来的自己。
她想要走自己的路,决定自己的方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哪怕那里,山高路远,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