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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四天:目标与极限

2025-04-01 08:28:49

江离今天走的后队。

她走得这么慢,不只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也是因为小狼狗一直紧紧地盯着她,不许她走得太快。

这让江离突然有点后悔前天晚上的任性了。

其实,她当时并不是见色起意,精虫入脑了。

她只是……突然厌倦了。

厌倦自己听不得鳌太两个字。

厌倦自己至今走不出来。

厌倦自己心里的放不下。

走出帐篷一刹那,江离非常痛恨自己这样当众失态。

她没想到,她逃离了北京,蛰伏在大理,甚至很久都不再去徒步,却依然没有摆脱掉那些关于雾朗的痛苦回忆。

于是她瞬间就决定了,必须给自己下一剂猛药——用一些崭新的山野记忆,去替换掉那些刻在她骨子里的过往,用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躯体,驱赶走脑海里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

而山猫从帐篷里追出来的时候,一片懵懂,眼里却闪着关切的光芒。

他是那么纯朴,热情,没有野心,没有目的,既像年轻时的雾朗,又像是雾朗的反面。

更重要的是,那一刻的山猫是热腾腾的,鲜活的,和唾手可得的。

江离是老驴,自然知道,山里发生的事情,会永远的留在山里。

所以,她当时毫不犹豫地下了嘴。

可现在,她又后悔了,因为她没想到,山猫事后表现得这么……腻乎。

江离爬上这一片平台的时候,宁筱曦正抱膝坐在坡上,靠着自己的背包,独自看着那片湖泊在出神。

这条上升的线路太长了,前队早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平台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虽然宁筱曦只是安静地坐着而已,但江离看到她的背影时,还是明显地感到——筱曦和昨天不一样了。

在江离的记忆中,这几年的筱曦总是忙忙碌碌的,每次见她,她手上仿佛总是在同时做着好几件事。

筱曦妈妈住院那一次,手术结束后的 48 小时,要求家属陪护。

江离晚上八点半去换宁筱曦的班。

一进病房门,就看到筱曦蜷缩着坐在病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把电脑摆在面前的一张椅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回邮件,一边在开电话会。

电脑上,五六个界面屏幕在她的手下熟练地反复切换,令人眼花缭乱。

宁筱曦娴熟地打着字,回应着耳机里的提问,偶尔静音抬头看一下宁妈妈的点滴,站起身来去按呼叫铃,顺便再打开手机里的电商,下单买两样东西。

看着她流畅自如地把每一分钟都劈成了八瓣儿用,在五六个并发任务中随意切换,江离惊呆了:筱曦她……开电话会的时候还可以同时规划家里需要买什么东西么?这是个什么机器人活法?后台开了多少个应用?脑子不烫吗?那天离开时,宁妈妈嘱咐:筱曦,回去早点休息。

筱曦却笑着说:妈,您不用操心我,我回去跑个步就睡了。

江离的脸都抽抽歪了——10 几个小时都没怎么正经休息了,这大晚上九点半,她还要去跑个步再睡……筱曦怕不是魔怔了吧!那时候的筱曦,好像总是怕时间不够用,总是舍不得停一停,就像被火箭追着屁股,慢一点就要万劫不复,又仿佛稍微休息一下,她就会被人生列车甩在站台上似的。

不知不觉的,她已经把这种生活过成了常态,过成了习惯,最后,过成了天经地义。

江离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现在这样的筱曦了。

就像——高中时的筱曦。

暑假的傍晚,开满了木芙蓉的,空无人烟的校园里,筱曦也曾穿着白裙子,抱着一把木吉他,在掩映的花色与黄昏中慢弹轻唱。

那时时光很慢。

筱曦很安宁。

这一刻,那个白裙子的身影,似乎和这个坐在高原雪山脚下的背影,缓慢重合了。

从平台出发,还要再上升 200 米左右,才到次丁垭口。

两个姑娘却似乎都不着急,只想对着这副美景多拍几张照片,于是俩人坐着拍,站着拍,跳着拍,玩得不亦乐乎。

江离:这张,这个角度,景深不够,再来一张。

筱曦:啊啊,差不多行了,大摄影师,一个手机照片,还什么景深!江离凑上来:你现在的感觉特别好,比前几天自在松弛。

让我多拍几张。

筱曦挤着眼笑:你今天也很松弛。

果然是身心愉悦……江离的脸苦了:他可真黏人。

没见过老驴这么不上道的。

筱曦:呦,你这是要始乱终弃啊。

昨天还小狼狗呢,今天就要求人家当老驴啦。

江离转移话题:啊。

说到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怎么看今天一领的脸就跟奶日顶卡冰川似的。

他手怎么伤的?筱曦:……半天才不情愿地招供:我连累的,结果还被他教训了。

呦。

江离瞪大了眼:给他脸了,他还敢教训你?他也就欺负你是小白,他敢教训我一下试试?筱曦咬咬嘴唇:江离,你觉没觉得,云骨他,和山猫不太一样?啥意思?江离没明白。

就……他说话的方式,腔调,和逻辑——特别不像个成天呆在大山里的人。

他对队员,也不像山猫那样,那么怕被投诉。

他什么话都敢说。

还敢骂人。

江离立刻急了:他骂你了?!没。

倒是没骂我。

筱曦讪讪地,然后压低了声音:他昨天骂绒线帽是傻逼。

江离噗嗤乐了:那姐姐可不就是个傻逼吗?哎呦,我还真对他刮目相看了,好像他也没那么烦人。

得,这个天,算是彻底聊飞了。

几米外,山猫的手台里闪过了电流的呲啦声,紧跟着传出了云骨清冷低沉的声音:山猫,到哪儿了?山猫的手台就别在背包背带靠近肩膀的位置上,他转了转头,按住手台:到观湖平台了。

你带了几个人?四个人,江离,筱曦……呲啦。

快点儿,11 点半了,12 点必需过垭口。

一片静默。

再无声响。

这人,隔着手台都好像能让人看到他严厉的眼神和冷硬的脸。

山猫无奈地起身,开始招呼后队仅剩的几个人:走了,走了。

后面还有个大陡坡呢。

陡、坡……还……大?除了江离,所有人的眼神都发木了。

江离看了筱曦一眼,发现她垂着眼,手上拿着一根草在转,表情很平静,但听到手台里的声音时,草芥在她的指间停了一下。

江离太了解筱曦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要是真好奇,我找机会问问山猫,云骨这人什么背景。

筱曦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不好奇,你也别打听,是你自己说的,户外不要随便打听别人的背景,不礼貌。

说完,她背上了背包,转身默不作声地开始往上走。

江离:……嘿,臭丫头片子,在这等着我呢!毫不停歇地又走了半个小时之后,转过一个缓弯,筱曦终于站在了那个大陡坡的脚下。

在看见陡坡的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瞬间有一群乌鸦飞过……内心甚至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哎呦我擦!这哪里是个陡坡,这,这分明是个猝不及防的峭壁啊!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垭口都在海拔 4500 米以上,垭口上都摆放着玛尼堆,拉着经幡一样的风马旗。

此时此刻,从下面望上去,那串成一线的风马旗,七彩斑斓,迎风招展,猎猎起舞,就如飘扬在云端天际一样。

而筱曦和风马旗之间隔着的,是一面超过 50 度的如弯刀一般的山崖,黑色的碎石间,一条马帮踩出来的泥泞小路,以弧线的形态蜿蜒而上。

筱曦盯着遥远的风马旗,有点欲哭无泪了。

她已经在海拔 4000 米以上走了四个小时了,一直在碎石上趔趄爬坡,仿佛没有尽头。

就在体能和氧气都消耗殆尽的时候,却要面对这样一个拦路虎吗?一瞬间,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各种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和短视频里常用的那个著名影星表情包:怎么又来了?还有完没完了……这一刻,就,真想躺平啊。

可是,她连可以躺平的地方都没有。

这一刻,就真想算了吧。

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无人区里,算了吧这个选项压根儿不存在啊。

宁筱曦突然体会到了一件事——原来,人在一条路上走到极致的时候,连放弃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啊。

因为此时此刻,下撤的代价和不确定性,可比咬牙坚持登顶大多了。

鬼使神差的,一句话从脑子深处钻了出来:老驴们最尊重的,不是登顶珠峰的人,而是那些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却决定下撤的人。

她突然意识到,云骨的那些话,都是发自心底的大实话,并不是为了教训她而变出来骗小白的。

那些选择下撤的人,和他们登顶的同伴一样,已经完成了 99%的路程。

他们也曾与别人一起,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体力,坚韧地走过了所有的严寒风雪,陡壁险滩,绝境低谷。

可是,眼看差一步就能享受成功和胜利的喜悦时候,他们却坦然面对了自己的极限,毅然选择了放弃,背负起失败者的苦涩——这样壮士断腕的悲壮,向死而生的勇气,当然值得尊敬!宁筱曦好像也瞬间理解了云骨为什么没有走完鳌太——那场大雪,就像这座垭口一样吧。

那天晚上,宁筱曦没有继续追问,是因为她觉得,云骨这样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会轻易放弃。

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地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这种万不得已。

这是绝地。

如果你走不出去,翻不过去,就只有死在这里。

而一旦翻过去了,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样绝处求生的经历,真的足以令旅程毫无遗憾了。

能不能走到终点,真的没有关系。

因为山连着山,没有尽头,也没有真正的起点和终点。

它们就在那里,你来过还是没到达,它们根本不在意。

你登顶还是放弃,对群山来说毫无意义。

原来,徒步征服的从来不是群山,而是自己。

这一切想法,如顿悟一般,只一瞬间就划过了筱曦的脑海。

她立刻摒弃了脑子里的杂念,想,这座垭口,不就像……高考吗?管你愿意不愿意,熬得多辛苦,每个人都必须走一遭。

既然是必须,那就别废话了,走吧。

走不快,还走不慢吗?筱曦紧紧身上的包,迈出了第一步。

…………垭口之上,云骨正俯瞰着后队的进程。

在五六个各色冲锋衣小蚂蚁中,他一眼就准确识别到了宁筱曦。

她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始祖鸟入门级冲锋衣,泛着崭新的光泽,阳光下,那个身影纤细而脆弱。

垭口的视野非常好,晴朗的天空下,云骨看到筱曦一直没有停地走过缓坡,草甸,碎石,停在了垭口下方。

这还是她第一次高海拔徒步,也应该是她第一次面对垭口。

而翻越垭口的震撼,是所有小白最难忘的经历。

云骨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过的垭口在落基山。

那一次,当他登上垭口顶端,望着满目夕阳余晖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成就感一点都不亚于收到斯坦福录取通知书的骄傲。

也是那一次,他就爱上了徒步,从此,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垭口非常难上。

在这里,宁肯慢不能站的原则已经不好使了,才走出几步,筱曦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胸闷腿沉,浑身失力,每挪出一步,都像顶起千斤巨石一样。

这一刻,宁筱曦突然感受到了体能的极限——当明知不能打破的铁律都已经没有能力遵守的时候,这,一定是把自己压榨到极限了。

宁筱曦内心自嘲地笑了。

难怪云骨昨天要那么严厉地教育她啊。

原来,她真的很幼稚。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以为,只要够努力,人是没有极限的。

她每天都可以比昨天再多做一点,从来没有觉得碰到过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如果眼下还没有答案,那么就是自己思考得还不够深入或者学得还不够仔细认真。

——如果暂时应对不了,那么就是自己找的资源还不够多,或者寻求的帮助还不够足。

——如果马上要坚持不住了,那么就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和坚强。

可是,今天她才发现,她之所以这么想,那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真地面对过极限之外的情况。

正如云骨所说的,她从小到大的环境其实都是围绕着她的安全与便捷来设计的,甚至,就连她在工作中的成长,都是公司精心设计好的。

从管理培训生,到成为业务骨干;从带一个人,慢慢发展到管理十个人;从初级管理者,到进入高潜培养计划——公司为她们规划好了职业发展道路的每一个环节。

每一次,都只提升一个方面。

而每个方面,都只提升不多不少的那一点。

就像一个不高不矮的台阶,给一点挑战,却又是你跳一跳就能够到的目标。

这么多年来,她就如一块白纸拼图,被人左拼一块,右拼一块,拼成了一个公司想要的图案和形状。

从小到大,她就像一朵温室里的花朵,只要看着眼前的挑战和目标就行了,根本无需操心阳光,雨露,和温度。

原来,她一路的成长,不是因为她目标明确啊,那些目标,其实都是别人硬塞给她的。

筱曦一步步地走,喘着一口口的粗气,心里好像渐渐地明白了:她的困惑,她的迷茫,原来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这个被别人拼凑出来的自己。

她想要走自己的路,决定自己的方向,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哪怕那里,山高路远,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