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解决完新陈代谢的生理问题,宁筱曦钻回了帐篷,不肯出门了。
江离叫她:走啊,打杯热水再睡啊。
帐篷外,寒风凛冽,一只小手从帐门的缝里伸出去,拿着保温杯,筱曦缩在帐篷里哼唧:你帮我打吧,我懒得出去了。
江离哼了一声,夺过杯子,走了。
筱曦则打开了手机,看今天自己沿途拍的照片。
有一张,是她坐在帐门口,抱着保温杯,仰望着对面的芒框腊卡峰的侧影。
夕阳西下,山峦金黄,她的睫毛卷翘,眼神明亮而悠远,冲锋衣的帽子下,露出了细碎的短发。
这是她帮厨回来之后,江离给她拍的。
那会儿,她强装着镇定,可其实心里正在扑通乱跳。
脑海里,是那张近在眼前的俊脸,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眼睛中闪着揶揄而逗弄的光。
宁筱曦咬着嘴唇,狠狠地捶了一下睡袋。
江离说过,这些老驴都特别喜欢撩骚。
现在宁筱曦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对云骨来说,她就是一个好玩的小丫头,逗弄她,就像逗弄一只猫一只狗,一只小兔子一样。
这还真不能怪他。
要怪,还得怪自己。
为什么对他起了好奇心,为什么嘴那么欠,为什么给了他这种机会!云骨正坐在休息帐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俞大哥和江离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今天晚上,小兔子没来。
啧,估计是被他吓着了。
但……其实,这正是云骨想要的效果。
小丫头毕竟初入山野,还不了解自己正在经历什么。
她还不知道,与世隔绝的山水荒野,是地球上的另一个次元。
高原与大山仿佛自带结界,而这个结界里,被隔断的不只是手机信号。
从进入结界的那一刻起,人类文明社会中的等级地位和现实身份,就都被无情地碾碎了。
甚至连金钱在大山中都失去了意义——一块劳力士的价值根本比不上寒冷时的一杯热水。
在这片天地水云之间,一切都似乎回归到了洪荒年代:世间唯一的主宰,是大自然的力量;人类在这里的生存游戏,遵从的是丛林法则;弱者,会下意识地依赖强者;没经验的小白,会不自觉地被领队吸引。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强悍倨傲的年轻男生喜欢户外。
一个封闭的户外团队,就像一个原始的氏族。
在这个部落中,男人若想要获得所谓的权力与地位,依赖的不再是金钱和社会身份,而是最原始的雄性力量与魅力。
那些在职场中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年轻人,凭着身强力壮,借着勇敢无畏,往往轻而易举地便能翻身成为团队的灵魂人物。
无需奋斗二十年,只要一步迈入山野的结界,就好像穿越进了种马文的小说:大老板啊,有钱人啊,和漂亮姑娘们都对着自己俯首称臣。
不仅满足了年轻男人的征服欲和权力欲,有时更附带着荷尔蒙和爱情。
然而,这一切体验和感情,都带不出结界,在离开的时候,都要留给山野。
在走出大山的那一刻,这些大山大水加持给云骨领队的光环,都注定会湮灭消失。
小白们对他的仰慕滤镜,会瞬间破碎。
这些道理,小丫头不懂,云骨可是太明白了。
所以,让她早点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放下那些该死的好奇心,是最正确的做法。
但让云骨感到有趣的,是小溪当时的回答。
一开始,如他所料,她眨巴着大眼睛,耳朵和脸颊立刻涨出了粉嫩的红晕。
那双清凌的眼睛里甚至渗出了恼羞成怒的潮意——不是因为害羞,更多的是因为尴尬和窘迫。
云骨的注意力就有点跑偏了:她没化妆,但皮肤是真好。
这张素面朝天的脸上,卷翘漆黑的睫毛,晶莹的双眸,粉嫩湿润的唇珠,和无暇柔嫩的肌肤,看起来,都是原厂出品。
可就在他走神的这么一瞬间功夫里,宁筱曦脸上的红晕就已经消失了,眼睛里的潮意也随之退却,她迅速恢复了平静和清醒,微微翘了一下唇角,声音细软而讥讽:原来你是……孔雀人格……呀。
云骨愣了。
嗯?啥玩意儿?哪儿跟哪儿呀这是。
筱曦误解了他愣神的原因,一边低下头去切菜,一边好为人师地开始解释:这位大哥,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动物人格测试啊?她软糯的语气甚至还带了点瞧不起:没听说过吧?那我受累跟你解释一下哈。
那套人格测试吧,把人分为了五种类型:强势的老虎,聪明的猫头鹰,温和的考拉,游刃有余的变色龙,和……自恋的孔雀。
她说的温和而耐心,说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彻底恢复了日常乖巧,抬头笑得阳光灿烂:你是不是老觉得别人的善意和热情是对你好奇感兴趣?你这样儿,我还需要问你什么呀?这么自恋的人格,你,百分百是孔雀公主啊!云骨差点被气乐了。
他当然知道这套人格测试。
不止知道,他还老早以前就做过。
在那套动物测试里,他的属性,是老虎,猫头鹰和变色龙的结合。
还真没有孔雀。
啧,这丫头看人眼光有问题啊。
云骨站直了身体。
筱曦放下刀,站起身,也不看他了:吶,全都切好了,公主殿下,您可以炒菜了。
说完,她挺着笔直的小脊背,傲气地走了。
嘿!云骨眯着眼,沉默地拿起那一大盆冒尖的香菇,低头看了看——嗯,小白兔眼神虽不大好,刀工倒真不错。
这时帐门外传来窸窣的响声,云骨一抬头,看见刀工不错的小白兔走了进来。
你怎么这么半天不回来呀,我在等热水呢。
她冲着江离低声说,带点埋怨。
云骨垂下了眼,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
筱曦拿起水杯,转身想走,俞大哥却热情挽留:小溪妹子,来都来了,聊会儿天再走啊。
筱曦笑笑,左看看右看看。
江离还坐在山猫的边上,唯一的空位置,只剩下了云骨身边的一张小折叠椅。
云骨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跳跃的火光中,他闪烁的目光显得幽深而平静,不再像下午那样的逗弄和不正经。
筱曦犹豫了一下,抱着水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云骨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懒洋洋地伸直一条长腿,上半身却向后面的驮包靠了过去,差点儿碰到了她蜷缩的膝盖。
筱曦躲了躲。
云骨看着面前的这个纤小苗条的背影想,哟,还在生气呢。
他伸手戳了戳小姑娘近在咫尺的胳膊。
筱曦一个激灵,转头:干嘛?云骨伸出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血氧仪:吃饭的时候你没测。
筱曦有点不乐意:我又不难受。
云骨嘴角扯了一下,嚯,还挺难哄。
停了停,他无奈地说:别闹,乖。
眼睛幽静地看着她,低沉,和好脾气。
筱曦不情愿地伸出食指。
这一次,云骨没碰她的手,只是规规矩矩地把血氧仪夹在了她手指头上,认真地看了一眼度数。
血氧:80。
心跳:110。
跟你说了我没事吧。
筱曦迅速地收回了手。
云骨哧了一声,仰头靠在包上,眼睛又眯了起来:不识好人心。
俞大哥和山猫在聊川西的徒步线路,俩人正讨论洛克和贡嘎哪条难度更大,江离时不时地插一嘴。
三个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
帐篷里渐渐有了一点火药味儿。
筱曦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经意地好奇地转移话题:俞大哥,你走过的最难走的线路,是哪条?果然,这招凑效了。
俞大哥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口气:鳌太吧。
云骨敏锐地感觉到,这两个字一出口,帐篷里的气氛就变了。
他抬起头,发现先是江离的脸色变了。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眼睛里的笑意却消失殆尽。
而小溪,条件反射一般地立刻转过头来去看江离,脸上带着紧张而惶惑的表情。
俞大哥此刻的注意力却都陷入在了有关鳌太的话题里,没什么察觉,还 cue 了一下云骨:老弟,你走过鳌太没有?云骨轻描淡写地答:走过,没走下来。
筱曦转过头来看他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想问什么,却又突然挂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领队都走不下来啊,那肯定不适合我。
声音一下子突然亮了几度:哎,你们觉得就我这样的水平,将来还有什么线路可走?这次的话题转得可是真够生硬的。
一时间没人接下茬。
江离倏然站了起来,说: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她说走就走。
帐里其他人都有点愣了。
筱曦刚想跟着起身,没想到山猫却抢了先,一下子跳了起来:哎,外面黑,你没带头灯,我送你回去!跟着不见了。
俞大哥不愧是老江湖,情绪一点都没受影响,只淡然地掐灭了烟,拍了拍手:得,那我也回去歇着了。
风声呼啸,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宁筱曦呆呆地坐在那里,背影单薄而难过。
云骨叹了口气,支起身子,收回了腿,和她并肩坐在了一条线上,转头看了看她的脸。
那整张脸上,都是失落和失神。
得,那还是哄哄吧。
云骨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撩拨了一下灶头的微火:怎么回事啊这是?宁筱曦木呆呆地转头看他。
他笑:我得知道队员的忌讳啊。
宁筱曦吸吸鼻子,眼里的光终于逐渐聚拢了。
那个……她轻声说:江离以前的男朋友,就是走鳌太遇难的……啊。
原来如此。
云骨沉默了。
筱曦看着云骨在灶火映衬下的侧颜,骨骼清晰,下颌紧绷,喉结微微游动,火光跳他在眼睫之间,严肃而沉重。
终于,她试探地小心翼翼地问:鳌太,真的这么难走吗?云骨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双眼黑得像深渊。
他有点心不在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鳌太指的是秦岭山脉中的鳌山和主峰太白山。
鳌山海拔 3400,太白山海拔 3700。
而鳌太线,就是这两座山峰之间的秦岭山脊线路。
就是这么一条海拔和纬度都不算高的线路,却成了中国徒步爱好者遇难最多的徒步地狱。
几乎每年都出事,一出事,就死人。
仅从 2012 年到 2017从 2018 年起,当地政府颁布禁令,鳌太线穿越已为违法行为。
可 2018 年后依然每年都有驴友私自穿越,还是每年都出事儿。
年短短 5 年间,鳌太线路上就消失了将近 50 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而每一次事故发生,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搜救。
全长 170 多公里的鳌太线穿起了秦岭山脊中十几座海拔 3400 米以上的山峰。
路途崎岖、陡峭而惊险,都是深山老林的无人区,无法进行中途补给,所以,徒步者要重装背负全程的给养。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大的挑战。
由于地处秦岭,北方的冷空气和南方的湿暖气流在这里交汇,鳌太地区一年到头的降水量都大得惊人。
夏天是无法通行的,穿越鳌太,必须选择秋季。
可即便如此,依然会经常碰到极端恶劣天气。
就好比云骨去的那一次,五个人被大雪封在帐里两天没办法动窝,每隔两个小时,就要有一个人冒着严寒出帐去刨雪,以防帐篷被掩埋。
幸运的是,那次大雪只下了两天。
幸亏雪只下了两天……云骨用手背扫过鼻子,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不然,我们几个估计也得折在鳌太。
那就太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政府了。
说着,他放下树枝,自己掏出手机,翻到了 17 年的相册,打开了一个视频,递给了筱曦。
视频的视角,是从一个帐篷的门缝里向外拍摄的。
漫天的鹅毛大雪遮天蔽日,地上的积雪已经堆到了帐门的一半高,外面的雪地里,插着两根手杖,大雪几乎没到了手柄位置。
视频的背景音是死一般的静寂,只有云骨的呼吸声,听起来,沉重,孤寂,清晰刺骨而冰冷。
筱曦低垂着头,认真地看着视频。
云骨瞟了身边的姑娘一眼,只看到一头柔亮而有光泽的短发,垂落腮侧,露出了她修长的脖颈,细白而柔美。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突然刺痒的手,心里却想,他为啥要跟这丫头说这些?为啥要给她看自己录的视频?筱曦已经看完了视频,抬起头来,眼睛里是关切和柔亮的光,她认真地问:那后来呢?雪停了以后,你们……就下撤了?云骨突然明白了。
这一刻,他不止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想要主动分享私人视频,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姐和老鱼喜欢和这个丫头待在一起。
因为,【小溪】的每一句提问,都不是客套,不是礼貌,不是好奇。
是——在乎。
她是真的在乎啊。
在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乎他的经历与遭遇,在乎他那一次的感受与体验。
云骨笑:没有,我们又继续走了两天。
对面那双盈盈大眼一下子瞪的更大了,她声音呢喃而动听:那后来呢?后来……云骨的笑有点迷离,也有点迷茫:后来还是放弃了。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
出发前,你也许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找到了最值得信赖的伙伴,有着人定胜天的坚强意志,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勇气。
心里想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放弃。
可是,这一切,都依然敌不过无法控制的意外。
当危机来临时,你有时甚至连选择撤退的机会和能力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当你终于走过了至暗时刻,迎来的,却不一定是胜利,而是早就在半道上等着你的——万不得已。
那些艰难的选择,和纠结的挣扎,以及沉没的代价,只能默默放在自己的心里,甘苦自知。
听了云骨这个压根儿不算解释的回答,筱曦沉默了。
云骨又瞟了她一眼。
本来以为小丫头会天真地睁着大眼睛,继续锲而不舍地好奇:为什么要放弃啊?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呀,好遗憾啊!可是,她没有。
面前的年轻姑娘只是闪动着波光粼粼的眼睛,沉默地盯着火光,表情悠远而宁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追问。
这一刻,云骨整个人,都似乎被一股暖意醺得放松了下来,嘴角上含起了一丝慵懒的笑。
这个姑娘,果然 27 岁了。
她不问,自然是因为她理解,她也懂得。
她也许软萌,也许可爱,也许清澈。
但她,绝对不简单,也不幼稚。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人生的很多选择都是不得已。
哪个成年人,不是千疮百孔,劫后余生。
哪个看似华丽的转身背后,没有不为人知的阴影。
五星级奢侈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