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筱曦的恋爱经历乏善可陈。
除了陈铎生,她没有交过其他男朋友。
毕业这些年,她身边确实陆陆续续出现过不少喜欢她的男生,绝大部分是公司里的同事。
这些追求者,套路都很相似,要么一开始小心翼翼地约她喝咖啡,要么装作不经意地周末约她一起去玩剧本杀之类的。
只不过,每次喝咖啡,最后都能被宁筱曦顺理成章地变成聊工作,而每次剧本杀,宁筱曦出戏比入戏还快。
宁筱曦不是拒绝谈恋爱,只是,她一直没再遇到过让她心动欣赏的人。
身边的同龄异性,要么平淡无味,要么精明算计,要么……就是将她假想成竞争对手,处处提防。
就像高中的那个第四名。
而宁筱曦同学,实在没精力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
她觉得,和不喜欢的人相处磨合,属实浪费情绪。
她也没有收集追求者的爱好,所以压根儿不给人家保留念想,总能立刻找到客气而不伤情面的办法,把男生们的旖思旎想坚决地劝退。
江离则直接说她:不解风情。
此时此刻,宁筱曦低着头,开始反省自己:她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女孩儿,清醒理智而不解风情,是哪段荷尔蒙出了问题,怎么居然对着一个认识才三天的户外领队……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虽然,这种心动,与感情无关,更像是心脏搏动的条件反射。
她突然想到了江离在丽江那晚的警告:户外的环境……会改变一个人的原则和价值观——你进了山就知道了。
宁筱曦愣愣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让她荷尔蒙脱了线的领队,却发现云骨已经掐灭了手上的烟,大踏步地笔直地向她走过来了。
宁筱曦立刻紧张了:啊?他……不会是看出来什么端倪了吧?啊!他过来了,他过来了。
该说点什么,不太尴尬和刻意呀?要么,也冲他自然地笑一下吧……宁筱曦想着,慌忙向云骨露出了一个亲切友好又灿烂的笑容。
这个笑应该够自然了吧。
啊,他走过去了。
嗯?他走过去了?云骨对宁筱曦明媚的笑脸和热切的眼神视而不见,已经目不斜视地直接越过了她的身边,冲着筱曦身后的俞大哥,说:老鱼,麻烦你了。
宁筱曦的笑容尴尬地冻结在了脸上:……原来是她想多了。
原来人家根本不是冲着她笑。
原来,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小透明。
而她倒好,居然因为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笑容,心动了……宁筱曦低下头莞尔自嘲,咬了咬嘴唇,心里嘀咕:不就是选择性失明么,谁不会呀?她也会。
全队休整的时候,山猫带着马帮和 Amy 一起赶上了大部队。
马帮没有停,直接向前走去。
Amy 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跟大家打了打招呼,也打算继续前行了。
Henry 追了马几步,看起来有点担心 Amy 自己一个人骑马,回身扬声叫山猫:领队!我能不能也骑马上去?山猫犹豫:行倒是行……Henry 斩钉截铁:那我也骑马。
江离凑到筱曦面前,羡慕的说:你看看,结婚二十多年了,人家还这么甜蜜,形影不离的。
筱曦正在仰头喝水,放下水杯,也扭头去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这才是好的爱情吧。
二十五年的婚姻,靠的不是荷尔蒙和心动,而是相同的生活背景和彼此的相扶相携啊。
挺好的,那个理智清醒的自己又回来了。
再次出发的时候,队形又有了变化。
云骨依旧带领前队。
俞大哥,武术姐,麻杆姐和筱曦成了中队。
最神的是江离,居然凑热闹似的,跑去陪着山猫走后队了。
穿出森林,眼前豁然开朗,风景陡然一变。
整队人马已经攀升上了一个位于更高海拔面上的开阔山谷。
抬头向两侧看去,山坡上没有了高大的树木,只剩下了高山草甸和杜鹃灌木丛。
身边则是大片裸露的河滩,怪石嶙峋。
远处正前方,茫框腊卡雪山的雄峻身姿,在蓝天下凛然出现。
这一段虽然还在上升,但宽阔的谷底道路平缓易行,视野开阔,令人神清气爽。
宁筱曦向前眺望,能见到远处的前队中云骨的身影慢悠悠地走在第一个。
向后转头,则能听到风中传来江离爽朗的笑声和山猫隐约的说话声。
一听就知道,这两人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了。
江离昨天晚上逗山猫逗得是很来劲,但其实,事后她有点愧疚和后悔。
商业户外公司的兴起,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
再早,江离刚开始徒步的时候,日常短途活动都是驴友们自发组织的,就像一个周末大型网友奔现现场。
这种活动的领队,比如雾朗,其实大都是业余的半吊子。
他们平时有正经职业,户外徒步纯粹就是个人爱好,带队也是为网友们付出的义务劳动。
那几年,江离几乎每周末都跟着雾朗参加活动,真是见识了不少渣驴。
这些人,借着行程中登高爬低的机会,跟姑娘们聊骚暧昧,娴熟又无所顾忌,简直是心安理得地把泡妞当成了领队福利。
圈子里也因此经常闹出三角恋。
俩个女孩子大半夜在一个领队的帐篷门口相遇,互相撕逼的事儿都发生过不止一次。
所以,昨天山猫露出了那点小心思之后,江离心里是很想让他吃个教训的。
但江离昨天逗着逗着就发现了,山猫其实与她记忆中的那些渣驴不、一、样。
昨晚那昏黄摇曳的帐篷灯光中,山猫局促而不安。
他黑亮亮的眼睛里闪着纯善而热切的光,想看江离,又有些躲避。
偶尔直视她一眼,jojo目光中居然有点羞涩,还有点紧张,更带着些孺慕似的崇拜和欣赏。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江离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有点过分了——作领队并不是山猫泡妞的途径啊,而是人家持证上岗的正规职业!小男生只是仰慕她而已,怎么反倒是自己借机调戏了个涉世未深的小弟弟呢?所以,江离决定,今天对山猫好一点儿。
嗯,就一点儿。
江离走后队,这一上午最开心的当然是山猫。
直到大家在河滩上停下来吃午饭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是主领队的职责,站在空地中央大声吼:吃完午饭,待会儿要上一个大陡坡!陡坡上面,就是营地!大家多休息一会儿,一定要一鼓作气地上去!咱们今天,还是争取两点到三点之间到达终点!云骨独自坐在一个背阴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能量棒叼在嘴里,眯着眼,见山猫吼完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江离身边……情不自禁地从喉头里冷哼了一声。
然后,他顺便地看了看山猫旁边那一撮人——江离身边,自然还有【小溪】。
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小溪身边还坐着俞大哥和武术姐。
老鱼和师姐这俩人的气质,肉眼可见,那可是历经人间风雨的老江湖,他们眼光多毒啊,看人多挑剔啊,没想到,现在却喜欢和个小姑娘凑在一起。
云骨咬了口又干又硬的能量棒,想:嗯,有点意思。
这么一个柔软的小姑娘,却似乎成了那群人的中心。
云骨站起身来,走到俞大哥身边,蹲下来。
俞大哥自然地递过一支烟给他:后面的陡坡,我带着小溪她们几个走。
你不用担心。
云骨沉默地笑了一下,拍拍俞大哥的肩,以示感谢,顺便,用眼角瞄了一眼筱曦。
正好听到她轻声细语地问武术姐:那女生练什么拳合适啊?武术姐看见云骨过来了,跟他点了下头,又继续冲着筱曦说:你要是想修身养性,就练太极,你要是想保护自己,就练咏春。
咏春?不是叶问练的那个吗?她眨巴着大眼睛,很专注。
仿佛根本没发现身边多来了一个人。
是啊。
不过,咏春的创始人其实是五梅师太,本来这套拳法就是一个适合女性的实用功夫,讲究的是以快制敌。
筱曦立刻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师姐,你会打吗?给展示一下?俞大哥听见了,讥讽地插嘴:那都是花拳绣腿。
再快能快得过枪?筱曦瞟了一眼俞大哥,视线扫过云骨的时候,像扫过了一团空气。
她又转回头去认真地看着武术姐:师姐,我可不是挑事儿的人。
但俞大哥这样,你还不收拾收拾他?说着,露出一脸甜蜜的坏笑。
师姐根本懒得搭理俞大哥:不行不行。
我收拾他?那就是上了他的当!你知道他是干嘛的吗?他是专业碰瓷儿的,我一伸手,还没碰到他呢,他往地上一倒,三十万起……筱曦哈哈大笑。
短发飞扬,宛如阳光下耀眼的精灵。
云骨默默站起身,走开了。
他不是没感觉到,这个丫头,故意忽视了他的存在。
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居然装不下他这么一个大活人。
有眼无珠。
吃完午饭,大家继续开拔。
果然,走出去不到半个小时,一个陡坡在面前拔地而起。
前队的人在云骨的带领下,很快就稳定而匀速地爬了上去,而筱曦她们几个人的速度却渐渐凝滞了下来。
攀爬沿途,时不时地会遭遇杜鹃丛。
九月早已不是杜鹃开花的季节,连树叶都落得七七八八了。
茂密的灌木,有弹性的枝桠,时不时地会勾挂住手杖和背包。
前人勾起的枝条,总会啪地一下反弹过来,不留神就会打到后人。
三个女生走得越来越狼狈。
筱曦消失了一天的胸闷窒息又出现了,麻杆姐的高反更严重了,最惨的是武术姐。
不仅是因为自重大,没想到,这么生龙活虎的她居然……恐高。
俞大哥一直在前面调整节奏:慢,再慢,千万别停啊。
也别往下看。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放慢了压队的速度。
这已经不是在走了,简直是在挪啊……即便如此,却依然不敢停。
坡度实在是太陡峭了,除了土路,别的地方根本无法落脚,没地方站稳休息。
而且,一旦停下,重新启动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抬起自己……想着就令人崩溃,还是一鼓作气吧。
太痛苦了。
宁筱曦抬头看看前路,试图瞧瞧离坡顶还有多远。
可是,一仰头,就只能看到俞大哥的小腿和后脚跟。
再往上,陡峭的草甸山坡遮住了所有视线,脚下的路蜿蜒曲折,仿佛没有终点。
这个场景莫名其妙让人感到熟悉。
宁筱曦突然想起了她刚进外企职场时一个老板说的话:每个人的成长都要经历三个阶段:一开始,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然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最后才能达到另一个境界,见山又是山,见水又是水……当时,宁筱曦还有点儿不以为然来着:呵,又是一碗洗脑鸡汤。
可是此后,他们这些骄傲的胸怀揽月壮志的小白管培生,被迅速地丢入了一个个部门轮岗,从最基础的 Excel 表做起。
果然,不出半年,山不见了,眼中,全是一块块的石头,手中搬的,都是一块块的砖。
就好像现在。
原来,不论工作还是徒步,爬坡时的感觉都是一样绝望的啊!哪有什么成就感,就只觉得手上搬的这块砖,真特么沉!路上的碎石头,真特么多!筱曦低着头,心无旁骛,咬紧牙关,大脑仿佛宕机了一般,什么其它念头都没了,只有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机械地反复地打架:太累了……不能停!就停一步……一步都不行!第三个人格出现了,压灭了脑子里的争吵:不能停,不能停,宁筱曦你坚持住。
多难的路你没走过?别人都可以,你也一定行……走一步,少一步,每步都算数……太……好了……离终点又……近了五步!当目标遥不可及的时候,过程就变成了唯一重要的事儿。
反正哪也去不了,除了一条道走到黑,其他的左顾右盼压根儿没意义。
呼吸,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可是心,却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定。
宁筱曦在心里苦中作乐地想:哎?没有选择,有时居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终于,在经历了最后一段冲刺般的攀爬之后,几个姑娘登上了坡顶。
站上高点的一刹那,她们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甚至克制不住地纵情欢呼起来。
碧蓝的天空下,一眼望出去,视野无垠。
辽阔天地如一幅壮丽画卷一般,无私、沉默而宽广地在面前铺陈展开。
巍峨群山再次展现,巨大的冰川初露峥嵘,花草自得,风声拂过,薄云在山间悠然飘荡,宛如一曲圣歌……筱曦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那些她在北京的万丈红尘中费尽心力耕耘的工作,追逐的目标,离自己是那么遥远,遥远得仿若南柯一梦。
她赢得了一场升职也好,超额达成了业务目标也好,那些所谓的成就,原来,对这里的一花一草,对这个广阔无垠的世界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显得荒谬而可笑。
这些雄伟奇峻的雪山,自远古以来就这样存在着,未来还将存在亿万年。
它不介意人们来了又走了,它甚至根本不介意人类这种东西。
在它的眼中,世间万物都按照亘古不变的规律在腾挪生长:太阳升起,月亮陨落,斗转星移。
雨一直自然地洒落,云一直自在的飘过,而这些风景一直就在人迹罕至的世界尽头,独自美丽着。
这一切,不才是鲜活的热腾腾的真实的生命吗?宁筱曦仰头呼出一口气,畅快淋漓。
如果她从没来过,又怎么会知道:她的那些困惑和迷茫,对于这个天地来说,原来,只不过是泯然一笑。
芒框腊卡雪山,穿出密林的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