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卉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起过自己的家庭。
她周末不是待在家里学习,就是泡在图书馆看书在外人看来,她就是个成绩优秀、自律勤奋、家教严格的好孩子。
其实林月卉小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她小学毕业之前,林月卉的爸爸林世国曾经操持过一项小本生意当时他召集了几个好朋友一起合伙开了一间五金加工厂,后来由于家庭变故或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机遇等等原因,合伙人纷纷各奔东西,最后只剩下她爸爸以及雇来的工人。
她妈妈钟影一开始是外企的会计,后来公司裁员,她便回到了林世国厂里帮忙操持财务工作两夫妻齐心合力把工厂里里外外打理得十分妥帖,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林月卉从小就长得特别惹人喜欢,爸妈管理生意忙,没什么功夫管她于是她老喜欢拉着一群小孩到处跑,玩过家家的时候她每次都要当公主,男孩子就抢着当王子说实话,她不理解为什么男孩子都喜欢当王子林月卉觉得,如果她是男孩子,她一定会选择当国王。
凌昊就是这群男孩子的其中一员,当时他身高只到林月卉肩膀,留着个寸头,老喜欢跟在林月卉屁股后面转,咋咋乎乎的林月卉偶尔会被其他女孩子嫉妒欺负,凌昊几乎每次都会抢在她前面把她们赶走,林月卉经常夸赞他是个称职的护卫可惜,因为凌昊父亲工作变动,最后他们不得不举家搬迁到英国,两人就此没了联系。
因此他不知道,林月卉天真烂漫的生活到了小学毕业那年便戛然而止。
那一年,厂里出了大问题,一大批货物因为物流原因被卡在了外地,一直送不到客户手上,因为垫资太多,工厂资金周转困难,已经欠了员工四个月工资林月卉在家里听着爸妈天天讨论这件事,好像最后也没讨论出什么很好的解决办法。
她还记得那天,林世国兴冲冲地跑回家,兴奋地大声喊着老婆,我有办法啦!我们家要赚大钱啦!!林月卉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眼里是有光的她当时什么都不懂,只从林世国语气中听出了激动她猜,爸妈可能不会再愁眉苦脸了,门外也不会再有陌生的叔叔阿姨过来拍门吵架了,于是她也傻傻地跟着他笑没想到钟影却拍案而起,怒斥林世国做事冲动,吓得林月卉赶紧跑回房间,只留下一道门缝偷看林世国手忙脚乱地解释着那个群很多人都在,只要投入一点资金,开个账户充钱就可以参与游戏,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群里说赚大钱了。
当初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地试了几次,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游戏里连续赢了好几局初尝了点甜头,便提出要把厂里的现有资金都拿出来投放进去翻本。
厂里原本就已经拖欠员工工资将近四个月,如果这时候把资金都输光了,这风险他们根本没办法承担,钟影还是坚持反对。
这次的争吵维持了近一个礼拜,直到有一天,爸妈都忙着在外面想办法,只有林月卉在家砰砰砰一段急促不耐的敲门声传到了她卧室,她有点害怕,不敢过去开门,爸妈出门前还叮嘱过不许给任何人开门但敲门声维持了许久也不见停,林月卉怔怔地站在客厅紧盯着大门,紧紧抓住睡裙裙摆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好不容易,敲门的人大概是累了,渐渐慢了下来,后来直接没声了林月卉不知道门外的人走了没有,她迟疑地看着大门隔壁的窗帘,踮着脚尖慢慢靠近她趴在窗台下方的橱柜上,小心地提起窗帘的一角,身体稍稍往前探我操你妈的猛然间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恶狠狠地出现在她面前,与她只有一扇玻璃之隔。
那人骂声未落,她眼前景象瞬间被一片殷红覆盖,黏糊糊的红色油漆泼天而下,悉数落在那玻璃上,隔着玻璃也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鼻而来,刺激着她每一根神经林月卉瞳孔猛然收缩,仿佛失去了焦点,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她看着满窗红油,看着门外男人举起了木棍,看着他身后的女人紧张地阻拦她身体僵直在原地,双腿冰冷,感觉自己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耳边只剩下电磁的响声窗外恰巧一道雷声劈落,声音大得仿佛那巨雷就径直落在了她面前,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她甚至没有哭出声,一切只发生在几秒内,但她却记得一切细节男人身后的陌生阿姨惊恐地扯住男人手臂,慌张道你疯了,那是个孩子!!马上要砸中窗户的木棍将将停留在门框,擦着玻璃而过,那个脸上还带着伤疤的男人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指着林月卉,不知说了句什么,在那个阿姨的拉扯下离开了她家,林月卉知道,那是一句脏得不堪入耳的丑话那一夜,妈妈妥协了,她同意爸爸拿厂里资金去滚动爸爸投入的钱是以前的好几倍,可谁知,那游戏,他们再也没有赢过当爸爸想要抽身时,他开的账户却无法提取充值进去的余额再没过几天,平台也消失不见了。
自那之后,爸爸深受打击天天酗酒买醉,妈妈崩溃大哭指责埋怨工厂破产了,大部分工人念在他们家曾经给他们带来过一段收益,唏嘘了几句便也就散了但也有小部分还会上门闹事,林月卉只记得,她那一整个暑假都和爸妈一起躲在家里,没有出过门。
对于林月卉来说,她快乐的童年也算是随着初中生活的到来而彻底终止了。
林世国从此一蹶不振,虽然不再终日酗酒,但也彻底寒了心他偶尔帮人送送货赚点小钱,但大多数时间都是瘫在家里沉默寡言,生活过得十分消极钟影脾气日渐暴躁,怨天尤人,每天刚打开家门就开始逮着林世国骂,内容莫过于没用、废物、快去死之类十分恶毒的词汇这么多年来,林月卉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钟影没有任何兴趣爱好,张口不是埋怨就是责骂。
不骂林世国的时候,她会在林月卉耳边不断念叨着「你努力考个好大学」「不要学那废物」「要时刻想着如何光宗耀祖,如何给家里创造价值」……林月卉曾经也尝试开口劝和爸爸妈妈,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中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注定已成死局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改变别人的想法和人生,哪怕自己是他们的女儿。
有时候林月卉回忆起以前的生活,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一个不小心偷窥了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愉快童年她几乎都要忘了,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她不再幻想自己是小公主,不再向人倾诉,不再期待有人与她感同身受,不再轻易外露自己的情绪她只剩下唯一一个目标——考上妈妈说的那所大学,再心安理得地离开家,拥有属于自己的四年自由生活。
直到那晚,她遇见了苏星铭,才仿佛再一次看见了,久未谋面的光。
从回忆中抽离,苏星铭还在耐心地等着林月卉开口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捏紧了校服裙摆不能哭,别哭。
她睫毛止不住颤抖,但还是勉强扯了个笑容当然是为了,要超过你啊她不确定现在自己笑得够不够真实,能不能让苏星铭相信这句鬼话,但是她把头抬得高高的,起码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些。
苏星铭唇线紧抿,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伸出右手,轻覆在她双眼上。
林月卉浑身颤了一下,眼睫开始在他手下抖动,湿润的液体终于按捺不住划过他手心,一滴,两滴,三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苏星铭的声音也很轻,仿佛游离在空气中,却又填满了某人心间,温柔安抚着她敏感的情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句话像奋力震响的钟声般不断在林月卉脑海里回荡,铿锵有力、字字珠玑她做得很好吗?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了是情绪隐藏得很好?还是学习成绩很好?林月卉有点晃神不论怎样都好……林月卉迅速收敛自己的情绪她扒开苏星铭的右手,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一脸正经地辩解我只是沙子进了眼~他嘴里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盛满了抹不去的心疼。
他揉了揉她头发,一字一字地说知道了,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