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宋雾的孕肚渐渐有些显现了。
不过,新来的菲佣却觉得这里的女主人异常的奇怪。
不,不能称之为奇怪,而是性情古怪。
她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藤椅上,蓄着齐眉的刘海,掩去了眼神的媚态,脚步声总是很轻,像是鬼魅一般。
那女人终日穿着洁白的裙子,脊背靠在窗台上,双腿曲着,手环着膝盖,痴痴的望着天空,侧脸轮廓清晰。
不得不说,她很美。
并不是那种染着世俗的美,亦不是居高临下的傲态之美。
只是淡淡的,不着粉黛的,庄严的美。
可就是那么一个女人。
却被困在这个不大的卧室,整整一个月。
自打她刚回溪庭,便将自己反锁在门里面,瘦弱的身躯抱着黑猫,从不说一句话。
后来有人不识趣的喊她宋小姐,却惊扰了那一贯安静的女人,她倏然整个人就战栗不已,抓着头发嘶喊,我叫言岁!言岁,明明是一个死了很多年的女人。
可面前这个沉静的女人却一字一句,睚眦欲裂的吼着我叫言岁,我是言岁。
从那以后,整个溪庭的人都叫她言小姐。
不过,她似乎更爱听容太太这个称谓。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有五个字。
黑猫和容烬。
容烬不在时,宋雾只是沉默地抱着怀里的黑猫,安静的像一幅中古世纪的油画一般,浅色的瞳孔映着窗外的微光。
明明是姣好的姿态。
可你触到她的眼眸时,只感觉得到一股浓浓的诡谲。
那绝非是一个正常女人该有的眼神。
仿若是在精神病院旧居后,那种分裂成碎片般的眼神。
没有人敢跟她说话。
她也从来不开口跟其他人说话。
宋雾只是长期将自己蜷缩在窗台的角落里,如同一个受惊的小鸟一般,护着自己受过伤的羽翼,慢慢的舔舐着。
那女人掩着面容上的郁色,一只过分瘦削的手摸着那渐渐隆起的小腹。
她太瘦了。
若不是那显现的孕肚,压根没人敢相信她是个孕妇。
她整个人像是一把枯槁的骨头一般,僵硬的穿着过于宽大的衣服,那衣服空荡荡的,光打过来时,半透明的料子看得出她瘦的如同竹竿样的腿。
自从宋雾疯掉后,溪庭的一切都变了样。
原来的五姨和管家纷纷离开,整个溪庭再也看不到过往的宋雾留下的痕迹,反而透着一股浓浓的公主风。
可这公主风却与现在的女主人大相径庭。
纵使她爱穿粉色白色的衣服,却看不出有半点的少女娇憨。
透出来的是一股倦怠又沉糜的丧气。
第五天了。
容烬已经整整第五天没有来溪庭了。
宋雾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青色的猫草,从陶瓷盆里摘下来了几根放在了黑猫面前。
她那血管分明的手背,经脉错落。
看起来竟有些老态。
画面很美好。
爱猫的主人一点一点的喂着猫,而那黑猫也低垂着脑袋,慢腾腾的吃着猫草。
明明是一副很宁静的画面,却引来了菲佣的叹息声。
啪--宋雾漠然的将手旁边的陶瓷盆扔在了地上,里面的泥土和猫草散了一地,那陶瓷更是碎的不成样子。
她望着满地的碎片和污秽,突然笑了一声。
宋雾笑声很低,嘴角幅度不大,双手撑在平台上,两只腿慢腾腾的前后摆动着,一副惬意的模样。
她坐在窗台上,仿佛往后一躺就能从窗户里掉下去。
可她似完全不怕一般,就那么悠闲的坐着。
她身边那只形影不离的黑猫跟她如出一辙,也只是垂着头吃着猫草,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望过去。
溪庭从来没有安宁的时刻。
自宋雾变性以来,她就像是患上了焦虑症一般,每当容烬不在时,她总会破坏些什么。
有时候会拿着剪刀毁掉窗帘,有时候会躲在厕所里扯纸巾。
她很莫名其妙。
不过,当这些反常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疯子身上时,大家便宽容了起来,一切又变得合理化了。
所有人权当她是发病了。
宋雾漫不经心的摸着怀里的黑猫,眼神空洞的望着地上的杰作,拖着嗓子慢悠悠的问,他今天来吗?过了好久,一直站在门外的小星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小星是新来的菲佣,见到宋雾的次数都很少,但很巧的是,当容太太头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却倏地顿住了脚步,然后用那万年冷淡的眸子扫了她一眼,接着就开了口,你跟着我。
从那天起,小星懵懵懂懂的就寸步不离的跟着容太太。
也知道了很多关于容太太的怪癖。
容太太素来爱吃海鲜,可是每逢吃完后却总是胃疼到痉挛,抽搐在床上缓不过来。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拦得住容太太吃海鲜。
她对海鲜像是到了一种痴迷的境地,可大家都觉得容太太大抵是不愿意吃的,不然不可能每次都掐着手指尖吃完。
不过,只听闻,那从前的言岁是极爱吃海鲜的。
正在小星愣神着呢,突然抬眸,却对上了那个冰凉入骨的目光。
小星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容……容先生说晚上有应酬……呵,应酬?宋雾缓缓地掩去眼底的情绪,手指不自觉地搓捏着,没有丝毫征兆地将身旁的杯子砸了过去。
小星吓得往后闪了闪。
宋雾并没有砸她,而是对着柔软的床。
过了会儿,那古怪的女人开了口,为什么不见我?小星吓得大气不敢喘。
平日里的宋雾,只要不发作,就是沉静的美丽的,无人敢叨扰的。
可一旦发作了的宋雾。
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
她似乎不太懂什么叫做疼痛,有次她竟徒手拿着针慢慢的刺自己的手腕,所有人都站在远处看着她,不敢轻易劝阻。
疯子怎么可能劝的住?就算她是高高在上,身份非凡的容太太,可他们这些菲佣的眼神看她时仍旧是怜悯的。
多可怜啊,宋雾。
硬是把自己活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宋雾望着旁边的黑猫,眼神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她伸手将它抱了起来,放在怀里慢慢的安抚着。
宛若在安抚自己一般认真。
小星站在门框的旁边,只露出了半张脸,静静的窥视着宋雾。
一人一猫,一白一黑,极度和谐。
就在她发着呆呢,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响动,小星诧异的转了身看过去,瞳孔禁缩。
连忙欠身,容先生好。
容烬脸上仍带着一股倦意,他惫懒的松了松领带,然后挥了挥手,小星连忙顺从的下了楼梯。
容先生鲜少回溪庭。
自宋雾疯掉以来,寥寥不过数次而已。
容烬刚刚准备踏入客卧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女人弯着身子摸着怀里的猫,秀长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的容颜,整个人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意味。
但他明白。
不过是虚幻的梦境一场。
此时的宋雾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了。
譬如,这满地的污秽,正是这个看起来沉静优雅的人做出来的。
容烬正准备开口时,那正在垂着眸子的女人突然望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冷。
容烬感受得到。
可却在下一秒,宋雾笑了。
那笑不是浮于表面的,而是眸子里都看得到情绪的笑。
那女人将猫放在了一旁,直接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直接踩着一地的碎片走了过来。
每一步,又稳又深。
走到后面,木质的地板上甚至染了几个染着血迹的脚印。
可她脸上仍旧挂着明晃晃的微笑,甚至不自觉地走得更快了起来,等她堪堪停在容烬的面前是,声音轻软的说着,哥哥。
宋雾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了,容烬甚至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像言岁了。
就连音色,都跟当初言岁的嗓音大致相似。
究竟是对言岁有多在意的人,才能学的这样的肖像。
容烬并未对这声哥哥有多么的触动,而是低下眼睑,瞥了眼宋雾血肉模糊的脚。
她本就皮肤白,如今更是难以出门,就连阳光都会让她颇感不适。
那白皙的脚背上渗出了鲜红的血液,竟有种破碎不堪的美感。
宋雾噙着笑,昂着头望着容烬。
眸中都是细碎的光芒与柔和。
容烬的视线渐渐往上,停留在了宋雾现形的小腹上。
他轻声问,脚受伤了,去医院吧。
宋雾的眼底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情绪,但下一秒,她就甜着声说,好啊。
只要容烬说什么,她都会乖乖做的。
容烬伸过手来,直接将宋雾打横抱起,她整个人埋在男人的怀里,两只手攀着容烬的脖颈上。
女人的脸紧紧的贴着容烬的胸膛,发丝遮住了她面上的情绪。
如若现在有人牵她的手,一定会察觉到那湿湿的冷汗。
容烬让她去医院,到底是处理伤口呢,还是不想看到她的孩子呢……等被容烬抱出了溪庭后,他利落又妥贴的将她安置在后座,正欲关上车门时,那只细瘦的手腕伸了过来,堪堪扯住了男人的西装下摆。
宋雾的脸已经瘦脱了相,那双眼睛更显生动与澄澈。
容烬从她的眸子里窥到了言岁。
那软糯的嗓音响起,哥哥,我不想一个人坐。
他应该拒绝的。
这是宋雾,不是言岁。
可是,半晌过后,容烬听到了自己迟钝的声音。
好。
后座上,男人穿着深蓝色的西服,颇有些正襟危坐地意味,而他身旁的女孩像是第一次出来一般,两只手撑在车窗上,脑袋搁在手背上,望着车外的景色发呆。
往日的宋雾绝非是会做出这种举动出来。
宋雾跟言岁的本质不同。
一个见多了人情世故,更是在这个弥漫着血液的盥洗池里洗了几遍才走出头的女人。
她是聪明的。
工于心计的,更是巧言善辩的,女人。
宋雾是从底层一步一步往上够着的。
可言岁不一样,从小就被言家宠溺着长大,唯一受过委屈的怕只是那次车祸带来的终生残疾。
如若是旁人,看到那快要被撞死的猫一定会视若罔闻。
可言岁却去救了,还搭上了健全的身体。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言岁更单纯了,她可是被养在温室里的。
女孩。
言岁可能会对这世界上的万物充满好奇,更会眨巴眼的央求容烬讲故事给她听。
但宋雾不会,她从来没有好奇心,她只会利欲熏心。
像今天这样,仰着脑袋看街景的宋雾,倒是头一次。
半晌过后,容烬淡淡睨了眼前方,掀唇,医院到了。
宋雾从车窗上撤了下来,双手一伸,够住了容烬的脖子,笑眯眯的说,我还要被抱着。
阿棱这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亲密相见的容氏夫妻。
纵使现在的容太太已经不再是清醒了的,可他们却能因为不清醒而搀扶在一起。
阿棱默默的想着,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未尝不可。
宋雾一直被容烬抱着走进医院。
这样的特权,她屡试不爽。
只要乖乖的歪歪脑袋,再甜甜的喊一声哥哥,容烬就会什么都依着她。
她会狡黠的冲着容烬的耳朵边吹气,她不会去在意容烬的表情,猜忌容烬的心情。
因为,她是疯子呀。
疯子想做什么,不都是即兴的么,谁会跟一个疯子斤斤计较呢。
这样想着,宋雾不由得将脑袋更埋深了一点,她闷闷在里面说,哥哥,肚子疼。
他的皮带压着她的小腹了。
好痛。
宋雾没有去抬头看容烬,而是慢慢的伸出了一只手来,扯着容烬的皮带往下拉着。
皮带很咯人,下去一点就好了。
就在她闷着头扯皮带的时候,没有感受到容烬早就顿下来脚步了。
宋雾满头大汗的扯着那硬邦邦的皮带,整张脸皱在一起,有些执拗。
半晌,头顶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等下就不疼了。
还未等宋雾反应过来。
她就被轻轻的放在了病床上,她眨眨眼,别有深意的望了眼容烬的皮带。
很皱很皱。
很皱啊。
宋雾笑了,甜甜的说,是不疼了,哥哥。
容烬睨了她一眼,转身跟医生说了些什么,侧脸沉默而冷。
而宋雾却下意识地揪紧了床单。
【等下就不疼了】是什么意思?等容烬离开病房后,宋雾脸上骄纵的表情才渐渐的黯淡下来,她若有若无的搓捏着自己的发尾,声线轻软,处理伤口么?那医生愣了愣,几秒后才反应了过来,是的。
医生没想过,传闻中疯掉了的容太太竟如此的口齿清晰,思维敏捷。
女人躺在床上,侧着眼睛望着旁边的医用剪刀和针管,心底竟没由来的有些悸动,她抿了抿唇,转了个脑袋,淡淡的开口,可以不打麻醉吗?医生愣住了。
不打麻醉?就算是个男人,碰上这如此深的伤口,也会疼上几天闭不上嘴,更别说这个看起来瘦弱无骨的女人了。
您……您确定吗?宋雾淡淡的斜睨了他一眼,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没有力气一般。
我确定啊。
让容烬能感到心软、不忍心的事情,她都确定啊。
宋雾闭着眼,感受着底部传来的阵阵疼痛,死死的咬着牙不出声,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将那些松散的头发凝了起来。
原本脸色还正常,现在看起来竟白的如同纸一般。
手术结束了。
宋雾疼的说不出话来,就连直起身子都困难。
医生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患,明明不过是一个小手术,打打麻醉一下子就过去了,可她偏偏要以小化大。
真是个怪人。
可那怪人脸上除了痛苦的神色,竟还勾了勾唇。
她好疼啊,可是她竟有些洋洋得意。
等下容烬看到她,一定会心软吧,那……那……孩子就安全了吧?宋雾被人推着离开,她躺在病床上,望着那个站在门口。
长身玉立的男人,勾唇笑了笑。
清脆的嗓音响起,容烬缓缓转身,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纵使女人满头大汗,疼的唇色发白,可仍是扬着唇叫他,像是一点委屈都没有一样。
男人缓慢的走了过来,望着近在咫尺间的宋雾,轻轻的用手覆了上去,他将宋雾脸上的头发拨至耳边,还承受的住吗?宋雾脸上的笑意散了些许,她目光有些空洞,闷闷的撇嘴,好疼噢。
半晌过后,男人一贯清贵的嗓音响起,再忍忍,再去做一个手术好么?宋雾眯眯眼,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她目光绕过容烬,看到了从妇产科那边走过来的阿棱,心下一紧。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天么……这世界上,跟容烬比狠,怕是只有他独占鳌头吧?好噢。
宋雾乖乖的应了下来,垂丧着脑袋,像是没有片刻的犹豫。
医生们有条不紊的将她扶了起来,挪到了另一床担架上,冰凉的机械触碰到了女人的手臂,她皱了皱眉,下意识的说了一句话,嗓音委委屈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