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完饭, 韩陌言照例回书房处理公务。
临走前看了一眼初熙, 她正坐在椅子上喝汤, 光滑滑的脚荡在椅子底下,摇摇晃晃,像一对银白色的鱼儿。
见他盯着自己, 初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干嘛?韩陌言收回视线,穿鞋。
初熙装作没听到,这人未免管的有点太多!连她穿不穿鞋都要管?她这副充耳不闻,拿韩陌言当空气的态度, 着实给全韩家人上了一堂生动又叛逆的课。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惊讶中带着一丝不解地盯着她。
韩陌言这种人,永远只要求别人服从他的命令就够了,从来不会试图让别人理解他这么做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即使让她穿鞋时因为看到初熙冻得有些泛红的脚面, 担心她受凉。
但是到了韩陌言嘴里,这种绻柔的关心, 就只剩下冷酷命令。
——穿鞋就对了, 别问我为什么。
显然这一套现在对初熙来说已经不管用了, 他心里的那些藏着掖着的心思,那些藏在冷酷外表下的关心。
如果不说出来, 初熙也没什么耐心去揣摩。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下面会发生什么。
想想也是,被顺毛惯了的人, 哪天被逆着龙鳞拔,可不要闹得天翻地覆,不过韩陌言是脾气大, 不是没脑子,初熙冷落他这么个两三次,他就知道生气这招对初熙不管用了。
他自己生着闷气走了后,留着初熙一个人在原地,心情愉悦地多吃了一碗饭。
全桌坐着的人恐怕只有初熙一个人还吃得下饭,韩母捏着汤勺傻眼,见初熙对韩陌言的态度,她先是匪夷所思,再然后就气的完全黑沉着脸。
——初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怎么能跟陌言这么说话?哪样?我说错什么了。
韩母:陌言叫你穿鞋是为你好,你怎么好坏不分,不识好歹。
初熙用一种无语的眼神看她,觉得韩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什么唯韩陌言独尊的想法。
我觉得好才叫好,我觉得不好的,都是强加在别人身上的控制欲?明白吗?韩母觉得她歪理一大堆,可张张嘴,又没什么更好的话说,于是又板起脸教训:你们马上要订婚了,陌言就是你的丈夫。
你听他的话不是理所应当?怎能说是什么控制欲。
初熙冷笑:听丈夫的话如果理所应当,尊重老婆是不是就不需要了。
少拿为别人好这种话来上枷锁,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清楚。
韩母心里的那些三纲五常被初熙这番话震的稀碎,汤也不喝了,拿着手指点着初熙: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初熙:还有别的更过分的话,您要不要听?韩母心口一梗,差点当场去世。
被韩母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教育,饭反正没心情吃了,初熙放下筷子,去花园房散散心。
——静下心想,她其实渐渐已经没有再跟韩陌言复合的心态了。
围绕在两个人之间的阻碍实在太多,他母亲不喜欢自己,韩陌言不会因为她连他妈都不要。
他手下的两个得力助手,孔樊东不谈,这个人只对韩陌言有好脸色,其余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韩母也没见的他有多尊重。
而初艾是个妥妥的狗腿小人,初熙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何初艾敢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现在渐懂她是韩母的人,一早就选择了阵营,自然没法与自己相处融洽。
以前她看不清这些,现在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倒是变得眼明心亮……还好,不算太晚。
她一个人坐在花园房走神,规划完以后的生活后,低落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
韩陌言进来时,初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眼神。
韩陌言进来的动静很大,初熙不注意都不行,玻璃门被他关上后又弹了一下,吱呀两声像是患有沉疴的病人,每呼吸一口气都是艰难的声音。
初熙坐在花园房的秋千椅上,有以下没一下的晃着,整个人也淡淡的,仿佛抓不住握不住一样。
这是韩陌言最近才意识的,他看到的世界仿佛和初熙的不一样。
他为婚礼精心筹划,带着初昌明去布置求婚现场,想让伯父做见证人时——初熙以为他在用初昌明要挟她结婚。
他对婚礼的重视和期待,身边的人不难看出来,甚至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这件事——只有初熙没有,她就像飘在天边一块云,懒洋洋地挂在那里。
韩陌言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门响完后,她见身后没动静,脚趾轻点着地面,将秋千打旋转过身。
有事?韩陌言当然不会说找她有事或没事,在这个家里他是想去哪就去哪,反倒初熙才是那个没有私人空间的那个人。
韩陌言手里拿着一双鞋,等走近之后,初熙才瞧见还有一双袜子。
显然是第一次尝试去照顾别人,五月的天气,他手里拿着一双冬天才穿的长毛羊绒袜子。
其实初熙并不想见到韩陌言,不知是不是过去喜欢的太卑微,似乎已经把一辈子想见他的欲望用光了。
她现在只想静一静,显然只要在韩家,哪里都是他的地方。
连静一静都要被尾随着,初熙靠在秋千的绳上,闭上眼,不想再理他。
她这副看自己一眼都嫌多的神情,韩陌言看在眼里。
他是个聪明人,生气和发怒虽是人的情绪,但可以控制。
即使他心里不悦,但表面上做出来的样子,全然让人看不出。
当然,这个教训也是当他发现生气这招对初熙没用了之后,韩老板最新发明的一招。
一言以蔽之的话,大概是厚脸皮。
晃荡在地面上的脚被人轻轻抬起,初熙睁开眼时,便发现面前蹲着一个人。
他蹲下身,低头握住她脚时,比坐着的初熙低好大一截。
看过去时,先是看到他漆黑的发,饱满的额头,半垂的眼睛,还有高挺的鼻梁,初熙安静地看着他。
只是突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为何。
其实人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动物,总是拿自己以为的观点去衡量别人,或许在韩陌言心里,他们的感情是除了间隙,但还有的救。
但在初熙的心里,他们却是——不可能再回头。
脚心有点凉,韩陌言大手握着,攥在手心里,他并没有急着给她穿袜子,就这么一直握着。
脚凉为什么不穿袜子?初熙不知道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不喜欢。
如果韩陌言再说些什么我为你好,你就得穿袜子的,初熙肯定会一脚踹过去。
韩陌言沉默,初熙以为这人又要开始发作。
明天让管家把家里全都铺上毯子,连同院子和花园房,喜欢就踩吧!初熙半眯着的眼睛全都睁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韩陌言: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韩陌言半蹲在她面前,一言不发,沉默的像一块雕塑。
如果让你跟我结婚算是鬼主意的话,我确实打了很多年。
清清白白的月辉透过阳光房的玻璃顶照下,在韩陌言的背上,肩上,铺撒成一片。
他肩膀并不瘦窄,是适合穿西装的体格。
初熙盯着他,从韩陌言的眉眼开始,一直盯到他握着自己脚的那双手。
始终不清楚韩陌言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个尚未察觉到对方心意的人,在这个明月清辉的夜晚里,韩陌言迈进了第一步。
去年年夜饭,爷爷问过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初熙记得这件事,去年年夜饭是在南山疗养院吃的,只有他们三个人,老爷子问韩陌言时自己还竖着耳朵一直听着。
后来于晓晓打电话过来拜年,她跑出去接电话,没有听到韩陌言下面的回答。
我说等从欧洲回来,我们先订婚,明年的这个时候就结婚。
初熙默默地听着,心里甚至有些心酸。
如果当初她听到韩陌言的这句话,那她两个月前还会提分手吗?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会的。
其实这么些年来韩陌言三个字,不仅仅是一个人,更代表着初熙的一种生活状态。
如果生活在韩陌言的状态里,初熙永远都不是初熙。
初熙缩回脚,她拿起韩陌言旁边的拖鞋和袜子,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花园房。
快走到门口时,她转身,见韩陌言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韩陌言,你别再编这些话了。
韩陌言高大的身躯背向着月光,在花园房里投下一片长长的影子,那片影子一直延伸至初熙的脚边。
她低头看着触手便可碰及的人,轻轻地摇摇头:太晚了。
晚上,初熙一个人睡在卧室,韩陌言没再上来。
——楼上的书房。
十一点时,韩陌言打了一通电话出去。
南山疗养院里,老爷子看护接的电话,听是韩陌言。
立刻道:老爷子今天睡得早,还没醒。
等醒了,会告诉他您来过电话。
万籁俱寂的夜里,本是和心爱的人相拥而眠的时候,可韩陌言却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
说起来有些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他对初熙——确实没了以前那股子肆无忌惮。
那天初昌明把他打伤成那样,初熙却自始自终没有看过他一眼,更不用说关心他的伤势了,韩陌言的心底,已经不是落差能够形容的。
那一刻,韩陌言的整个世界都是大的混乱,痛苦疲惫的身体,哄闹的周围,甚至唯一的初熙那片净土,都离他越来越远。
他不知道问题出现在什么地方,当时初昌明倒下时,初熙炎眼底那股恨意。
——韩陌言每次回想,都觉得像被人剥筋剔骨一样的痛。
从那天开始,他似乎在感情上变得聪明了一些。
尽管这些聪明在初熙眼中,依旧很幼稚。
光明正大的强夺豪取是下下策,他显然知道这种方法只能将初熙越推越远。
得到一个人办法有很多种,以前他是不明白才会用最笨的法子。
直到凌晨将近两点,老爷子的电话才回拨过来。
韩陌言睁开甚是清醒的双眼,接起手边的电话。
隔着上次和陌言打电话一个星期还不到,接连地深夜打电话过来,老爷子也意识到有些不对。
陌言,怎么了?韩陌言终究没那么理直气壮说初熙现在不喜欢他,变心了这种话。
初熙最近,不太高兴。
老爷子一听笑了,那你就做些让她高兴的事情。
韩陌言抿着嘴角,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不知道什么事情做了她会高兴。
她让初昌明去于家暂住,他答应了。
她让自己得力干将去保护她爸爸,他也答应了。
但这些都没能让她高兴。
这头一沉默,老爷子就知道之前说的话他没听进去。
我让你最熙熙好些,你听了吗?韩陌言:听了。
她……她好像并不在乎那些。
韩陌言理解的好和韩老爷子说的好并不一样,韩陌言理解的好是送她最好的东西,最完美的婚礼,最奢华的钻戒。
老爷子八成也是猜到这一点:她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不开心。
韩陌言回忆,他们俩第一次吵架的时候,初熙说过一句话。
她说我不尊重她。
老爷子望着外面的天,漆黑黑一片,就像电话里这小子的情路一样。
路漫漫~~老爷子:陌言,爷爷早就跟你说过,熙熙已经长大,不再是十几岁刚来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她是今后要陪伴你一生的妻子,如果她感受到你不尊重她,那么一定是你的问题。
你好好想想自己哪做错了。
说到最后,老爷子的声音甚至有些刻板起来。
韩陌言沉默不语,半晌才答:知道了。
老爷子在那头简直恨铁不成钢:就你这性格,就怕以后你娶不到媳妇,我才请熙熙提前住进家里跟你培养感情。
结果培养了八年,马上要订婚了,你居然还学不会尊重她?韩陌言被一数落,倒是一句话不啃声。
老爷子骂累了:罢了罢了,只要还愿意嫁给你,以后你再好好改正。
韩陌言没说出口的那句,初熙她并不想嫁给自己。
他怕说了,这句话就变成真的。
连一向疼爱的他的老爷子,都会叫他放手。
韩陌言将这句话深深地埋在心里,自己不愿意相信,也坚决不许别人提。
——第二天一早,初熙起来时,韩陌言居然还没走。
她光着脚下楼时,发现管家在指挥人在外面的走廊上铺垫子。
韩家别墅内外有上千平米,室内和客厅都有地毯,阳光房露天阳台还有院子里都是大理石板,这样算起来,工作量可真不小。
初熙瞥了一眼在饭厅吃饭的韩陌言,没多嘴问他今天怎么没走。
韩陌言比较喜欢西式餐,他整个中学都是在国外读的,后来那年老爷子身体不行,他才回国读的大学。
所以常年穿西装,喜欢喝咖啡而不是茶,喜欢西餐更胜过中餐。
这些习惯,初熙以前觉得,好与众不同!现想想只觉得,这什么怪癖!她接过文阿姨手里的餐盘,离着韩陌言最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
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相敬如宾的样子,也谈不上牛郎织女。
上午带你出去。
初熙摇头:不行,上午要去工作室。
韩陌言手里的道具将装牛排的瓷器磨的吱吱响:下午。
初熙:下午也不行,去看我爸爸。
韩陌言沉默,几秒后,淡淡道:我跟你一起去。
初熙一口粥差点呛到:咳咳——你没事吧?其实初熙想说的是——你没病吧?韩陌言放下刀叉,擦了干净手:就这么决定了。
说完,走了。
初熙在背后叫:喂!谁跟你决定了?上午,初熙一个人开车去工作室,于晓晓昨晚出差,临走前交给她一个人任务,今天要去签个合同。
合同内容都谈好了,初熙去盖个公章就好了。
小工作室没财务,签合同这种事都是老板亲自拿着公章去,于晓晓千叮咛万嘱咐:你亲自去,那边正好要跟画手沟通下这张单子的想法。
初熙一早开车去公司,拿上公章后,很快去了初熙说的地方。
这个单子是要作一幅室内壁画,所以这合同就是在主人家里签的。
她看了一眼合同,给的价位还挺高。
据说是点名要让她画的。
到了别墅外面,她先打电话跟客人确定,之后才开车进去。
她顺着小路开进去后,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眼熟,好像来过。
等到她敲开别墅的大门,出现一个中年女人时,她才想起来,这不是经常和韩母一起喝茶的周夫人嘛。
周夫人倒是挺热情,打开门后,立刻请了初熙进去。
虽然说干她们这一行,遇见熟人的几率并不高,但今天遇上了,初熙还是挺认真负责地跟她把合同详细地说了一遍。
不过周夫人好像一直心不在焉,初熙倒也有耐心,以为她没听懂合同里关于预付金和尾款的支付方式,又把这条重复提示了一遍。
坐下大概十几分钟,门铃便响了。
周夫人听到门铃声立刻变得有精神,她对初熙说:你先暂坐几分钟,我一会儿就回来。
初熙点头,她将电脑放在一边,客气道:您先忙,我这边合同已经带过来,考虑好就可以签了。
周夫人笑笑,初熙一个人坐在客厅时,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
孕妇,大着肚子,穿着宽松的睡裙,但丝毫掩饰不住下面肥胖的身体,那种胖不是怀孕才有的正常发胖,而是不停吃才能有的胖。
不太健康。
初熙觉得有些古怪,便多看了两眼。
孕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肚子:我以前也没这么胖,只是怀孕了,多吃点对胎儿好。
初熙也知道怀孕适量补足营养对胎儿好,但也不能这么胖呀。
家里大概很少来客人,孕妇见到初熙还挺热情的,厨房有汤,你要喝吗?初熙摇头:不用,我吃完饭过来的。
很快,佣人端来一碗汤,初熙瞥了一眼,差点没被那层油水腻晕过去。
你怎么吃这个?她虽然没怀过孕妇,但也知道这么油腻的东西,正常人吃了都不一定合适,更不要说孕妇了。
孕妇倒是习以为常:大师说了,吃油,小孩生出来肥头大耳,聪明!初熙差点被这惊世骇俗的言论惊掉眼珠子,这都什么时代了,生孩子居然追求肥头大耳。
周夫人是你婆婆?孕妇点头,初熙又问:那大师又是什么人呀?孕妇看了眼时间:大师就是大师,应该快到了。
刚说完,周夫人便领着一个穿着一身藏青色对襟褂子的女人进来。
刚看那女人第一眼,初熙就不喜欢,活的像是从古墓里刚爬出来一样,死板板的样子。
终究是在别人家里,初熙倒也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没动。
那大师倒是打量了她好几眼,把初熙看的十分膈应。
初熙,大师今天难得过来授课,你要不要听一下?初熙正要摇头,被孕妇悄悄拉了一下:你可以听一下,大师说的还蛮有道理。
初熙兴致缺缺,见周夫人也没有立刻准备签合同的意思:好吧。
大师坐在书房里,前面摆着两个蒲垫一样的东西。
孕妇身子不太灵敏,盘腿坐不下去,只能跪着。
初熙将外面的椅子搬进来一把:你坐着听,这样跪着多累。
孕妇笑笑:这样才虔诚。
一切都透着古怪,初熙也想看看这大事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叫一个孕妇跪坐着听她讲课。
初熙将蒲垫移开,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看向大师。
大师那张无欲无求,写满驱魔散邪的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男人是天,女人是地。
初熙就冷笑出声,当她是哪来的大师,原来是清代的僵尸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