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走回坤宁宫,这段路虽不远,可我竟走出一身汗来,腿上觉得酸软,只盼着赶紧去西暖阁的长榻上眠一眠。
蕙菊见我脸色发白,扶着她胳膊的手心出了汗,不由担忧道:娘娘可是累了?我轻轻点头:说了半晌子话有些累了,你且扶我去西暖阁卧一卧,半个时辰后来叫我。
又指指她手中的匣子:这个好好收起来。
娘娘若是想睡上半刻,还是去寝殿吧,长榻太窄,娘娘会睡得不舒服呢。
想想也是便回去了寝殿。
本想着闭目养养神,却不想,头甫一挨枕头便陷入了黑甜乡中。
蕙菊唤我起来时,距离晚膳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了。
我自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只觉得浑身舒坦得难以言喻,仿佛从未睡过这样一个好觉,整个人似活了过来。
奴婢见娘娘睡得香甜,便自作主张晚叫了一刻,还望娘娘恕罪。
蕙菊一面为我穿上鞋子,一面道。
何罪之有。
我轻轻伸了个懒腰:左右衣饰都备好了,不差那一时。
于是重新洗手匀面,再换过一身绣星星点点的银白福字团花的殷红色立领夹袍。
这服色虽然看似寻常,但朵朵团花里皆缀了米粒大小的茶晶珠子,仿佛白色福花里的一点花蕊,有柔美的光泽。
头发盘卧在脑后,仅戴了一支鎏金八宝玲珑簪,簪首做成和合二仙的模样,细看上去,二仙的动作表情栩栩如生,是件巧夺天工的精致首饰。
一副吊珠耳坠悠悠晃在脸侧,一枚荷花样的白玉吊坠沉静得贴在喉下。
雪白的一双手,交握在裙上,如此,眉眼间的笑意也是恬淡自若的。
我对着妆镜细细描一双柳叶眉,蕙菊正在整理我换下的衣衫,一团柔软白色从衣中掉落,傍晚的阳光透过如意雕花纹的窗棱洒进来,在地上投上点点碎金。
寝殿里还未传蜡烛,有些暗,那团雪白落在暗影里,十分显眼。
我描着眉的手一颤,眉峰一高,镜中的粉脸显出几分凌厉来。
蕙菊弯腰欲捡,我轻咳一声:蕙菊,去端杯茶给我润润喉。
其实窗下的矮桌上有一壶冲好的茶,此刻壶嘴向外冒着白气。
但蕙菊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我缓缓起身,将那份轻柔捏在手中。
这封信不能留,我比谁都清楚,但我却舍不得把它毁掉。
毕竟,它是他给我的,哪怕只是这样小小的一团,于我却重过世间任何珍宝。
但我终于还是就着自己点亮的红烛将它燃起。
跳动的烛火一点点给这片素白添上一带莹红,再一点点消融开去,慢慢将它舔食干净化作焦黑片片,好似将凋零的蝴蝶的翅,最终变成灰烬散落在脚边。
我盯着那逐渐恢复平和的火焰许久,不知不觉间,脸颊有微微凉意。
蕙菊进来时,我已经坐在窗前慢慢喝一杯茶。
茶水温凉涩苦,好似内心深处最苍凉的感受。
娘娘,蕙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候不早了,娘娘若是不乏了,便可动身了。
我嗯了声,拿起妆台上的香粉细细补了妆,镜中人又恢复了神采,这才道:那便走吧。
话音未落,突然小腹处传来一阵钻心疼痛,有渗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引出一头冷汗来。
我不由将手护在小腹上,眉头皱起来。
蕙菊见我有异,忙道:娘娘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唤太医!我摆摆手:想来午膳用多了冰碗凉到了,不妨事的。
时候不早了,总不能让皇上等的。
蕙菊担忧地看着我:娘娘近日总觉得不舒服,奴婢觉得还是请御医看看的好。
此时疼痛已经过去,我浅浅一笑:不急在这一时,若是明日还有不适,再传好了。
心中却打起鼓来,近日来确实诸多不对劲,这疼痛其实也日日袭来,尤其在夜半辗转难眠时侵蚀着我。
我想,许是近来心中太过压抑积了郁气,再加上繁逝与浣衣局那几年的折磨,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应该唤御医来好好调理调理。
这样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葵水,似近两月未至了。
清夏斋是后宫四大景观佳所,此处取了夏意,于是廊前栽了火红的石榴,屋后搭了葡萄丝瓜架子,另有养在大瓮中的亭亭睡莲。
屋子四周移来茵茵如盖的苍天古木,遮去大半天光,投下清凉的浓荫片片。
这日晚宴并未设在屋内,我到清夏斋时,只见树梢花下燃起明亮的黄色宫灯,远远看去好似无数个小月亮从天空坠落。
院中最阔的一处地方摆了一张大圆桌,周围有鎏金树形烛台,上面点起根根蜜色蜡烛,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给桌上围坐的三人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皇后娘娘驾到。
小太监拉长声音通报道。
我面上浮起最柔美的笑容,裙摆的拖尾如同流淌的月色,随着我缓缓上前,显出迤逦。
薇儿快来,沈羲遥满面笑容,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就等你了。
我还是端端正正向他欠身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与此同时,两位兄长也早已站在一边,向我躬身道:臣等给皇后娘娘请安。
何必多礼?沈羲遥一手扶起我,语气中有微微责怪:朕都说了,这是家宴,桌上没有君臣,只有一家人。
说罢又朝两位兄长和善道:你们也快来坐。
我与兄长皆入座,桌上此时已摆好了佳肴点心,因只有四人,国家又在节源之时,因此菜式不多,胜在精致。
沈羲遥与两位兄长言谈甚欢,全无架子,甚至还为兄长夹菜,又告诉我哪样好吃,哪样特别,哪样难得,两位兄长在一旁附和,一道简单菜式也能说出典故轶事,时不时有笑声随风散落,气氛和谐,令人心生暖意。
我看着沈羲遥,他的话语亲切,神情温和,那一直缠绕在眉间的帝王戾气此时也消失不见,仿佛一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与妻子家人一起吃顿晚餐。
我也看出,他在刻意营造这样的气氛。
清夏斋虽是观景之所,但也是太后喜欢的地方,因此内部陈设少不了皇家气派,处处也是按着等级仪制来。
用餐时自然不会用圆桌,而身边的宦官宫女,器物摆设,一点小小的细节都会提醒此处是皇宫,坐在你身边的是皇帝。
但此刻在院中,太监宫女远远站在一边,只在需要时上来添酒点灯,连布菜都省了,是为了尽量不影响到我们四人。
甚至连宫女的衣饰也非平日所用,换成了轻软的深碧色薄纱,鞋子也是软底,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静立一旁时难被察觉。
沈羲遥的苦心我十分感动,两位兄长看起来也比较放松随意,但是,从大哥微微绷紧的身躯,三哥端坐的姿态我能看出,即使沈羲遥真的在此刻放下他的帝王身份,但与我,与兄长,却永不能忘记他是君王,礼不可废,话不可多。
酒过三巡,我微微有些醉意,沈羲遥与三哥聊着江南民风正在兴头上。
我欲起身散散酒气,只听三哥笑道:江南水乡,每每上元灯节,人人都到河边放灯许愿,那番景象可是美极了。
三哥顿了顿,随口吟道:千盏河灯去,红霞映现奇。
沈羲遥怔了怔,然后眉头微微蹙起,细细从上到下打量着三哥。
我见他神色有异,又听到上元灯节,心中咯噔一声,再看大哥,也是神色有变。
果然,沈羲遥笑道:望舒,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吧?三哥一愣,但却做出了这个场合下最得体的应对。
他将酒杯举起敬沈羲遥:若是真曾与皇上结缘,那是草民之幸。
沈羲遥哈哈一笑,朝前探了身子道:你真的不记得了?五年前的上元灯节,在京城的灯会上。
三哥近年来的生意多在西北,连父亲大丧时都未赶回来,之前更是未踏进京城半步。
三哥不知道之前的事,只以为沈羲遥记错了人,正要摇头否认,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五年前的上元灯节,你不是去西市猜谜了么?三哥不明所以地看了大哥一眼,大哥虽笑着,但眼中毫无笑意,我闻言也道:那年三哥回来时我已入宫,无缘得见,一直是个心病呢。
三哥眼中疑惑消失,他嗔笑地看了看我,再对沈羲遥道:难道那人是皇上?沈羲遥呵呵笑起来:你竟也记得,你我在西市比试,你的文采斐然。
那时朕还想,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有才,朕竟不曾听闻。
三哥赔笑道:皇上过奖了,皇上的才学才是令草民深深折服。
沈羲遥用银筷轻轻敲了下细瓷镶金的碗边,眼睛微微眯起,似在回忆当年情景。
我与两位兄长轻轻对视,看出彼此的紧张。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沈羲遥轻声吟道:后面两句朕记不清了,望舒还记得吗?三哥的笑容僵了片刻,此时他又必需看着沈羲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甚至不知这句诗,当初是他所作,还是沈羲遥,便不好回答。
还好沈羲遥没有在意他片刻的沉默,只以为他在回想,便随意道:当时朕听到这句诗时在想,是什么样的离别才能有这样的感触。
他这一句令三哥更加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微微笑着。
我看着沈羲遥盯住三哥,目光中逐渐加压,但语气轻淡:望舒自己做的诗,难道也不记得了?我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两只手交叠在裙上,因为用力微微发颤。
大哥握着酒杯努力想着应对,三哥也只能抱着笑容,谦卑道:当时偶然感慨所作,皇上突然问起,草民一时还真想不起。
沈羲遥收起目光,自顾自饮了口酒,仿佛无意道:细看之下,你们兄妹四人中,望舒与薇儿最像啊,若是不知你们确实有两三岁的差距,还以为是一胎双胞呢。
然后他突兀地转头看我:薇儿可知,那后一句是什么吗?我的神经此时绷到极点,有寒凉的疼痛从身体深处传来,背上犹如芒刺扎身,令人坐立难安。
我只觉得身上汗如出浆,并不是因为紧张,也不是因为害怕,暖风拂在身上却令我觉得寒冷,我竭力控制着身上的不适,朝沈羲遥勉力一笑。
皇上,我寻找着合适的应对之语,有宫女端上一碟虾饼,那股海鲜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的胃中一阵翻滚,压抑不住的呕吐之意涌上,我匆忙跑到树下,将先前用过的饭食悉数呕了出去,还是忍不住连连干呕。
沈羲遥几乎立刻就跟我过来,连连轻抚我的后背,满眼的担忧心疼。
宫女们迅速取来清水巾帕,两位兄长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
我又干呕了片刻,直到胃里再没任何东西才觉得浑身轻松许多,但腿上无力。
接过宫女递来的清水漱漱口,又饮下一杯茶,这才缓过劲来。
那是什么?沈羲遥见我好了些,指着那碟虾饼厉声道。
那宫女吓得趴在地上,颤抖道:是......是金玉芙蓉虾饼。
薇儿,你感觉怎么样?沈羲遥拉着我的手问道:哪里不舒服?我稳了稳心神,让那宫女起身才道:想来不是那饼的问题,是臣妾。
我迎上沈羲遥的目光,温柔笑道:恐怕臣妾有孕了。
沈羲遥的眼神从担忧变成惊喜,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连语气都激动起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臣妾只是猜想。
我看了两位兄长一眼道:还是要御医确诊了才作数。
沈羲遥朗声笑起来,他的手牢牢与我十指交握,眉目里全是开怀。
不知为何,我面上虽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臣等恭喜皇上娘娘。
大哥与三哥满面喜气,这个消息对于凌家的满门荣耀和我的皇宠十分重要的。
娘娘身体要紧,还是回宫休养吧。
臣等先行告退了。
大哥温和道。
我看着沈羲遥,他点点头对两位兄长道:待薇儿身子舒坦了,朕再设宴款待两位。
大哥与三哥连忙谢恩告退,沈羲遥传来步辇带我回坤宁宫,又亲自扶我躺在床上,细细为我盖好锦被,这才坐在床边,等待御医诊脉。
御医早在偏殿等候。
我闭上眼,虽然心中有八成把握,但不知为何还是紧张起来。
沈羲遥紧紧盯着御医的脸,隔着金纱飞凤帘我也悄悄打量着。
这是太医院里千金妇科的国手万御医,他眉头微皱,神情谨慎,不过片刻便转为笑意,跪在地上朗声道:臣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已有二个月身孕了。
我提在嗓子眼的心安稳落回胸腔,长长舒了一口气。
再看沈羲遥,他面上的神色也从担忧希望并存转成兴奋与巨大的欢喜,满眼的笑意几乎溢出蜜来,望向我的眼神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我亦含笑回望他,虽然心中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开怀。
也许是我已料到,又或者是曾经的伤痛令我恐惧,亦或是心底对未来的隐忧,都令我的笑容达不到眼底。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寝殿里一干人等皆跪拜下去贺喜道。
沈羲遥龙颜大悦,他拉着我的手道:赏,这是天大的喜事,阖宫都赏!我的眼帘轻轻垂下去,看着与他交握的手,不知为何,手心微有汗意。
不过,万御医小心地觑了眼沈羲遥,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沈羲遥的面色立即紧张起来。
不过娘娘身子极虚,可能是早年小产过的缘故,因此头几个月必须卧床静养,不宜劳累费神。
万御医道:臣每日会为娘娘诊脉安胎,只是孕中一切饮食用具都要小心。
沈羲遥点了点头,声音也严肃起来,太医院与坤宁宫所有人的性命,都系在这一胎上。
朕的意思你们懂了?底下人连连磕头齐声应道:奴才谨记。
皇上,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眼中浮上担忧:这个孩子,会来到我们身边的,对吧。
不会像,不会像当年那样......我ˢᵚᶻˡ的声音哽咽起来,眼角有泪滴落。
当年,当年......谁能与我说说当年?那是我心底最大的伤痕,无论什么都无法令它愈合,也无法令我释怀。
沈羲遥满眼的怜惜与哀痛,他用力攥紧了我的手,承诺般点头道:薇儿,那一个就足够了,我不会再让你失去孩子的。
我一怔,眼底的泪再忍不住,沈羲遥不会知道,在繁逝之中,还有一个孩子也离我而去了。
但愿,它是最后一个。
娘娘千万别哭,小心动了胎气。
万御医紧张起来:有孕之人的心绪波对胎儿有影响,还请娘娘一定要有好心情。
沈羲遥为我拭去泪水,语气郑重:薇儿,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我勉力笑了笑,只觉得身上乏得很,便道:皇上,臣妾想睡一会儿。
朕在这里陪你,沈羲遥的语气温柔如水: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御医们退到侧殿商议安胎良方,我正欲闭眼又坐起身子,看着沈羲遥道:皇上,臣妾孕期不宜劳心,这后宫事宜得寻个人顾着。
臣妾想着,和妃有孕,丽妃获罪,高位的妃子只剩柳妃。
不知皇上意下如何?沈羲遥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面颊:都说了不要劳神,你还这样。
他笑道:那便让柳妃暂领后宫事宜好了。
我将一丝笑容按下:臣妾也是这样想着,柳妃妹妹入宫,交给她自然是最放心不过。
只是,我有些担忧道:只是柳妃要照顾玲珑,怕她太过操劳啊。
沈羲遥嗯了一声:这倒也是。
玲珑还小,朕也舍不得送她去钟粹宫。
柳妃身子又不健朗。
他也犹豫起来。
按大羲祖制,皇子公主年满三岁便要去钟粹宫由年长的嬷嬷教养,一来是怕在生母身边太过娇惯,以后难成大气。
二来是怕妃嫔以皇子公主争宠。
三来,则是为防储君母子过于亲厚,将来外戚专权。
不过先帝时便有皇后亲自抚育皇子的先例,因此这项祖制也就搁在那里,需要时用一用,都是由皇上说了算的。
我为了将来能亲自抚养腹中的孩子,自然也不愿他以玲珑开这个先例。
我沉思了片刻道:若是柳妃愿意,不如将玲珑暂交其他妃嫔抚养,待臣妾生产之后再将她接回?沈羲遥点点头。
我浮上和煦笑容:就怕柳妃妹妹舍不得。
皇上可得好好劝一劝。
又担忧道:若不是后宫诸事繁多,臣妾怕柳妃两边看顾不过来,也不愿她们母女暂时分离。
沈羲遥淡淡笑道:你就不要劳心了,这有何难,朕直接下旨便可。
他顿了顿为难道:只是宫中只有柳妃生养过,不知谁带玲珑合适。
我笑道:这倒不重要,左右有嬷嬷呢,只要善良、温柔、心细、耐心便好。
沈羲遥眼睛一亮:这样说,怡昭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见目的达到,便应和道:臣妾对皇上新宠倒不熟,但昔日在他处,也听人说起过怡昭容的善良温和。
她带玲珑确实是最佳人选。
沈羲遥揽住我的肩头:是朕不好,让你在那种地方待了那么久。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以后,你会一直在朕的身边。
我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皇帝常服肩处的吉祥如意纹密密仄仄,金线生硬,硌得我脸颊微微发疼,而隔着这样厚的花纹,他身上的温度我感觉不到。
不过久了,便也适应了这样的感觉,逐渐睡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蕙菊端了热水进来,见我醒了含笑道:娘娘可还要再睡一会儿?我伸伸腰,只觉得浑身轻快,人也跟着清朗起来。
不必了,起身吧。
我说着要下床。
蕙菊吓了一跳,忙上来制止我:娘娘忘了,万御医说要卧床三月的。
我苦笑一下,倒还真是忘了。
再看蕙菊神情认真,我想到近日来身子确实不舒服,不敢冒险,便又乖乖躺了回去。
蕙菊一面拧着热手巾一面道:皇上已经下令,后宫妃嫔每日仍需向娘娘请安,但娘娘无需接见。
我将双手泡在热水中,蹙眉道:这样不好吧?蕙菊道:皇上说娘娘一定不答应,但这是娘娘应有的尊荣。
我轻轻叹了口气,便也由着沈羲遥去了。
自我获宠,集怨一身,如今有孕更是令后宫嫉恨。
而这份尊荣,多少也会让那些有心人有一些忌惮吧。
待我洗漱更衣完毕,蕙菊吩咐小宫女去传早膳。
寝殿中无人,她小声道:娘娘,丽妃娘娘那边,您打算?我靠在大迎枕上也不看她,随意道:她父亲一时半刻不会问刑。
你寻个机会告诉她,让她好生养着自己。
孟翰之犯的是通敌之罪,皇上不会处罚吗?蕙菊很惊讶。
我摇摇头,皇上会处置他,但暂时不会处死。
蕙菊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淡淡笑道:你只跟丽妃说,我有了身孕,不能去见她了。
蕙菊显出了悟之色,娘娘有孕,不宜有血光,所以孟翰之的命能多保些日子。
这些日子,他们一定会寻找证据证明是被诬陷的。
蕙菊看着我:娘娘不怕吗?我呵呵笑起来:想他也翻不过天去。
次日蕙菊便去了繁逝,丽妃知道我有孕又胎像不稳就知道她父亲性命暂时无虞,当下十分感激。
之后蕙菊无意说到若不是丽妃在繁逝,也轮不到柳妃暂领后宫事宜。
丽妃听了愤愤不平,她与柳妃交恶已久,自然不愿见到其风光无限,自己却哀哀求生,又怕柳妃为难她,当下悲伤难抑哀哭不已。
彼时蕙菊为我斟满药茶,又端上姜香梅子,感慨道:奴婢按娘娘说的采了束王冠百合送去丽妃处。
果然,丽妃见到唏嘘不已,还说当年与皇上结缘便是因为王冠百合。
蕙菊叹一口气道:当年论及皇宠,丽妃与柳妃不相伯仲,她性格强势,对待宫人也十分严厉,大家都很怕她。
有几次还给了柳妃颜色。
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拿起一颗梅子要吃,听她的话顿了顿:她生为孟家女儿,既享得了家族带来的荣耀尊贵,也就要受得起灾祸悲辛。
心却为那句与皇上结缘微微抽紧了些。
蕙菊点点头:所以还是我们做奴婢的好,跟个好主子以后就不愁了。
我点点她的鼻头:皇帝的荣宠不过一时。
最幸福的还是宫外百姓,虽然日子并不奢华富贵,但是踏实和谐。
安稳一生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啊。
蕙菊见我感慨,生怕影响了心情,忙转了话题拣了宫中趣事来说,我的心情也轻松起来。
午膳后照例小憩,我想起一桩事,便让蕙菊传怡昭容晚膳来坤宁宫。
这是我回到皇后之位后,第一次与她接触。
虽然御医说我需卧床静养,但怡昭容来时,我还是将见面的地方定在坤宁宫的小花园里。
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硕大的锦鲤身边多了小只鲤鱼一起游动。
昔日我坐的秋千架上缠满了藤萝,小小白花配了苍翠的叶子,更显得清新娇嫩。
凉亭四周挂起湘妃竹帘阻挡夏日阳光。
我沏了壶上好的普洱茶,选了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独自坐在椅子上闲闲看一本书。
不久蕙菊的声音响起,娘娘,昭容娘娘到了。
怡昭容在亭外跪拜: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昭容请起,请进来吧。
我搁下书本对蕙菊道:看座。
怡昭容轻轻走进亭中,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细细打量她,一身烟粉色绣淡绿蔓蔓青萝的薄纱宫装乍看之下十分清简,细看便觉出精致用心。
浅绿色显得她肌肤白皙如玉,烟粉色又衬得整个人水样温柔。
一头青丝挽成如意髻,上面插戴了星点芙蓉碎石与碎玉石制成的花钿,另有一根银镶松石珊瑚步摇,垂下细碎的银丝流苏。
这样的装饰十分朴素,与她宠妃的身份不符。
不过她素来都是清雅秀丽的,若是真的金玉满头,反而不符她脱俗的气质。
昭容请坐。
我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怡昭容再施一礼:谢过皇后娘娘。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想来骤然被我召见,又是第一次,她心中忐忑也是难免。
她坐下后显得十分局促,不敢看我也不敢开口说话。
我环顾四周,除了蕙菊站在亭外,其他宫女太监皆离得远远的。
昭容不必拘束,本宫听说昭容最爱普洱,这是今年新贡的,还没有分下去,你尝一尝。
怡昭容闻言捧起茶盏,小心地看我一眼,愣了愣。
轻轻喝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再细细一品疑惑道:这味道......我微微笑道:我近日有些上火,便加贡菊。
怡昭容点点头:这样配确实不错,臣妾回去也试试。
她说着不自觉露出一点浅笑来。
蕙菊走进来添茶,笑着对怡昭容道:昭容尝尝这几样点心,是娘娘特意为您准备的。
怡昭容听了她的话一怔,再看桌上四样点心,一份桂花凉糕,一份金菊酥,一份红豆椰奶糕、一份瓜子薄脆,都是她素日最喜欢的。
娘娘竟知道臣妾喜欢的,臣妾实在感动。
怡昭容离位朝我一拜,语气略有迟疑道:臣妾惶恐,不知皇后娘娘召见臣妾有何吩咐。
我自顾自饮一口茶,语气轻淡:本宫不爱那些虚礼,但作为皇后,人前不得不受。
此时只有你我,别动不动就拜就谢的,你随意些,我也舒服些。
怡昭容忙回来坐下,但我能从她的紧张神色看出,她根本无法随意。
我笑道:本宫知道你紧张,今日找你来是有桩事要劳烦你。
所以你不必忐忑害怕。
怡昭容正要起身,我道:不必说那些客套话,本宫听得太多。
她便又乖乖坐回去。
本宫找你来是因为玲珑公主。
我拿起一块金菊酥递给她接着道:你也知道,皇上下旨要本宫好生休养安胎。
和妃也有孕,后宫高位的妃嫔如今只剩下柳妃。
怡昭容点点头:确实如此,皇上这几年都无所出,所以高位的妃嫔没变过。
如此,后宫诸事只能托付给柳妃,和妃虽过了头三个月能分担一些,但毕竟皇嗣为重,也不能让她操劳。
这后宫的担子只能落在柳妃身上。
怡昭容看着我,知道我下面说的才是重点。
本宫想,后宫诸事繁杂劳神,而公主又小需人精心抚育,柳妃难免顾不过来,万一出了纰漏可麻烦了。
于是奏请皇上,将玲珑暂交你抚养,直到本宫生产之后。
今日召你来,便是先跟你打个招呼,以免你到时忙乱。
怡昭容乍听之下十分震惊,谁不知玲珑虽是公主,但沈羲遥十分爱重,柳妃也因此多年宠爱不减。
如今她暂理六宫,谁能得到玲珑的抚育权,等于得到一张皇宠的金牌。
娘娘,这......怡昭容跪在我面前:娘娘如此看信任臣妾,臣妾定会照顾好公主,不负娘娘所望。
她又犹豫道:只是臣妾不曾生养,皇上会同意吗?我扶她起来:后宫中只有柳妃生养过,皇上开始也有担忧。
但本宫认为,做人母首先需要善良温柔,公主的乳母嬷嬷也会一同过去,你只要将公主视如己出,就一定能带好她。
我心中暗道:本宫自然得提前给玲珑找一个好母妃,待他日柳妃获罪,她便不用受母女死别之苦了。
同时,我也需要拉拢这个沈羲遥的新欢。
怡昭容向我行了大礼:臣妾谢皇后娘娘,臣妾一定会做好。
只是,她小心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你好奇,为何我将这样的大礼送给你?我直接道。
她愣了愣,想来并不曾预料我会如此直白,当下只能尴尬笑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拉她起来,与她面对面站立,看着她闪躲的眼睛道:难道昭容没有认出本宫是谁?我说着将手中丝帕遮去面颊,含笑看着她。
怡昭容只看了一眼便连连后退,吃惊地捂住嘴巴,失声道:你......你......你是......谢娘?我将丝帕搁下,语气温柔,笑容温和:是的,我是谢娘。
她不敢相信,又不敢细看我。
半晌才道:可是,你说你是被贬的绣娘,面容也被毁了。
素心......素心也是看过的。
我失笑道:若我不那样说,不画出伤疤给她看,你会帮我吗?怡昭容抿唇不语,双手不自觉地握起。
她清楚,若我面貌完好,她怎会帮我?毕竟,一个容貌被毁的女子,无论是谁,搁在哪里,对她来讲都构不成威胁。
可是,她扭着帕子道:天下人都知娘娘在蓬岛瑶台养病,为何您会在繁逝?我没有说话,只品着手中茶水,微风轻拂,带起檐角金铃发出叮当清脆之声。
太阳开始西沉,收起了猛烈的阳光。
怡昭容似自语般道:也是,皇上怎会跟天下人说,皇后在繁逝呢?我笑而不语,只将面前点心朝她推一推,尝一尝吧。
我也捏起一块红豆椰奶糕咬一口:当年若没有你,也许本宫就死在繁逝了。
昔日在浣衣局也多亏了你庇护才能安然无恙。
如今,是本宫报答你的时候了。
娘娘万不要这样讲!怡昭容忙道:当日帮谢娘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不忍她一手绣功白白埋没。
她踟蹰一下羞涩笑道:其实臣妾存有私心,想着若是能独有谢娘的绣活,至少衣饰上能在宫中一枝独秀。
她顿了顿再道:而谢娘在浣衣局身染重病,臣妾怎能见死不救?并不是图来日有报答的。
我点点头,本宫知道。
一个浣衣局的宫女也帮不到你什么。
你自然是无所图的。
我笑道:所以冲着你的良善,这份恩情本宫更加要报。
我站起身,语气带了寂寞,幽幽道:本宫身份虽已明朗,但也因为身份,这偌大的后宫里难有一个交心的姐妹。
怡昭容忙施礼道:若娘娘不弃,臣妾愿为娘娘臂膀。
我亲手扶起她:本宫不要臂膀,只想要一个真心相待的妹妹。
你对我有恩,又温柔善良,是本宫想结交的人。
能入娘娘的眼是臣妾的福气。
怡昭容盈盈笑道。
我坐回椅子上,看着夕阳给小池塘罩上一层金光,再饮一口茶:所以,玲珑交给你带本宫才放心。
希望你能好好做一个母亲。
怡昭容敛容跪拜:臣妾定不负娘娘所托。
我慢慢咽下茶,这才扶她起来:小孩子难免淘气,所以一开始一定会很辛苦。
怡昭容点头笑道:能抚养公主是臣妾的荣耀,何言辛苦。
她理理鬓边散发:当年公主出生便由娘娘亲自照拂,后宫也有传闻,娘娘待公主比柳妃更好。
臣妾想,若娘娘身子允许,臣妾平日多带她来坤宁宫玩可好?我点头道:这自然是极好的。
一边的蕙菊轻声提醒道:娘娘,御医嘱咐了,娘娘出来最多一个时辰。
怡昭容施礼:请娘娘好生休养,容臣妾先行告退。
去吧。
我又道:今日之事,在皇上下旨之前不要吐露半句,以免有变。
怡昭容点头应了才告退离开。
蕙菊扶着我往寝殿走,低声道:怡昭容很聪明啊。
此话怎讲?我问道。
别的不说,她能主动提出带公主过来,便是想到了娘娘的心思。
蕙菊道。
我淡淡一笑:她入宫这么久,得宠时间也不短,却从未被牵扯进争斗里,怎会不聪明呢?蕙菊唔了一声,后宫妃嫔里,也就属怡昭容最令人喜欢。
她的唇角带上笑意:柳妃清高,丽妃跋扈,和妃冷淡,都令人难以亲近,只有怡昭容待谁都没有架子,又和气又大方,宫人们都愿意为她当差做事呢。
她见我没说话,以为我心有不快,忙又道:其实若论起和善亲切,娘娘比谁都好,只是......只是我是皇后,单这身份便令人难敢亲近。
我露出笑容:皇后与宠妃不同,皇后再和善都因这身份令人不敢亲近。
而宠妃,必得有她与众不同的一面,才能长留君心啊。
蕙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眼到了寝殿,便再无话。
三日后沈羲遥下旨,皇后生产前由柳妃暂领后宫诸事,和妃协管,每日选重要的报皇后定夺,公主交怡昭容代育。
和妃身子逐渐笨重,顾不得后宫诸事。
柳妃并未因母女分离难过,完全沉浸在手握大权的欢喜中。
而这道旨意颁布后,最令人羡慕的,不是执掌六宫的柳妃,而是怡昭容。
怡昭容骤然得到公主的抚养权,阖宫震动。
她年轻,并非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下旨前又没半点风声,连柳妃接旨后都十分震惊,沈羲遥跟她商量都没有就把玲珑给了怡昭容。
于是长春宫的门槛几乎被贺喜的妃嫔们踏断,再加上玲珑刚去,怡昭容事事都要留心,很多都得重头学起。
但礼不可费,她又喜静,一时间迎来送往令她十分苦恼。
我便下了旨意令后宫妃嫔暂不去长春宫,这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之后的日子便安静下来,我日日在坤宁宫调养身子,其他全不费心。
大哥从凌府护院、内院丫鬟婆子中选出了凌家世代忠仆的子女,送进来协助坤宁宫的守卫及我的饮食起居。
沈羲遥为我能安产,几乎无所不允,于是这些人入宫就变得简单。
如此,我只管放下心来,等待麟儿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