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十一月天气,就已经是寒风萧索,百叶飘零了。
风总是呼呼得打着唿哨吹进来。
每每此时,我除了拉紧身上破败的衣服蜷在墙角外,再不知如何去抵御那冷彻肌骨的寒意。
冷宫潮气重,尤其是雪后,虽然有几件棉衣御寒,但因多日不出太阳,这屋子又漏雨,此时一件件都湿哒哒搁在一边。
我只能穿起初入冷宫时那身夏衣,随便将一样潮湿的稻草拢在身上。
我总在想,如果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也许今天我身上穿的,就不是这么一件单薄的夏衣,丝毫抵抗不起冬风的肆虐。
很多次,我以为自己会在冰凉的夜里死去,因为是那么冷,冷得我在闭上眼时,总觉得有更一个深深的黑色的漩涡将我吞噬。
其实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掉进去再也出不来,这样,我或许就可以看到父亲慈爱的笑脸;或许,我就会身在温暖如春的地方,过着恬静无忧的生活,不受寒冷的侵袭;或者,我还在那个宁谧的黄家村,等一下羲赫就会从学堂里回来,我会端上晚饭,然后与他在灯下琴棋书画……不过,我想,我应是会掉进那阿鼻地狱之中的,因为我早就犯下了这世间最难被容忍的罪孽。
羲赫呢?沈羲遥送他去守皇陵,这样的天气里,他是否会觉得寒冷孤单?我清楚地记得,那日他不过穿了一身短打,这样的日子里,恐是会更加难熬吧。
皇陵,在面对皇家的列祖列宗时,羲赫是否会后悔自己的举动呢?其实,这样的日子里,冷是其次,那种一开始如同无数细小钢针扎进肌肤的疼痛感在一日日的重复中变成了习惯,渐渐地便能令人忘却。
我只是无法忍受这里的寂静。
那么静,好像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偶尔我会看到天空中的几只乌鸦,带着夕阳的暗影呀呀飞过。
这里虽然是繁逝,是冷宫,可是我所在的这里却是一个独立于其他的小小的院子。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唯一的那次,站在繁逝的门口,里面那些倚在墙角或疯癫、或痴呆的女子们令我心悸。
于是我选择了这里,与那些女子集中住的地方隔了三四进院子的距离。
偶尔,有很小的叫喊声在深夜传入耳中,虽然小,可是那划破夜色的尖锐的悲鸣,在我的耳中听来,却已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
它让我知道,这里是真实的凡世,还有生命。
我总是想紧紧地抓住那声音,可是它总是一瞬而去。
我只好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漆黑的夜。
屋顶上有一个不小的洞,如果不下雨,我总是能看到疏淡的星光,我总是想,难道只是因为这里是皇室和嫔妃遗忘的地方,老天就都不眷顾了,连星光都少于别处么。
可是我又想,他是天子,那么,上天自然是眷顾他更多的。
我在的院子周围什么都没有,每天的吃食是按时放在院门口的,只是我从没见过送饭的人。
我总是呆呆地坐在残破不堪的廊柱旁,看着天空每天不同时刻的光景,看那太阳的阴影轻轻掠过院中的每个角落,在这寂静荒凉的地方,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的沉寂中,默默地度过一天的时光。
这样的环境下,人,就只有靠燃烧过去的回忆打发时间了。
回想起那一日,沈羲遥对刘公子说完今日之后,便在他夫妻二人诧异的目光中,朝我温和一笑:薇儿,走吧。
我几乎不禁打了个哆嗦,朝张氏匆匆投去嘱托的一眼,她只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但是手上却轻轻点了桌子两下,我便知,她是要我放心了。
转向刘公子诧异的眼,他脱口而出:谢大哥,不是说好今日一同去山中游玩的么?沈羲遥的笑容如暖阳,他点点头:昨夜我思量许久,觉得非今日启程不可。
然后看向我:薇儿想来也思念我弟弟心焦,还是早日让他二人团聚的好。
可是,听谢娘说,马车约定的是明日啊。
刘公子环顾一眼家里已经打包好的大小包裹,微微疑惑道。
是啊,这些东西也都值些钱呢。
你们带回去,也就少花费了些啊。
更何况马车费都是付过的了。
张氏作为正妻自然懂得勤俭持家,此时一听沈羲遥意思这些都不要了,连呼可惜。
刘公子稍微沉默了下,我不知他是否完全清楚沈羲遥的身份,但是起码他知道,沈羲遥一定是皇室贵胄,地位超然。
张氏拉了拉我,指着一包捆扎好的器物道:谢娘,这几件不都是你和谢兄弟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爱物么?我记得也很贵的呢。
不带走,多可惜啊。
起码还有在这里美好的回忆啊。
她想了想又好心道:你们回去也是重新开始,用钱的地方很多,本身又不富裕,能多带一些是一些了。
她说着跟刘公子道:今日我们帮他们整理整理吧,我看那些被褥什么的,也要带上啊。
现在做一床也不少钱呢。
更何况还是谢娘自己绣的被面。
沈羲遥哈哈一笑,看着张氏道:他二人因一些原因隐瞒了家世,此时倒可不必再瞒。
我们家富甲天下,这些东西,沈羲遥几乎带了鄙夷的目光看了看那些东西:这里的物件,任何一样,都不配过到我家最低等的下人面前,若是带去了,那我的颜面往哪里搁?张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忙看我,我只得无奈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姐姐,我家大哥说不带就不带了,你别往心里去。
张氏看我的眼风,旁边刘公子又拉了拉她,朝沈羲遥抱拳一笑道:那谢公子,我夫妻二人便不打扰了,趁着这晨光,正适合上山踏青的。
先告辞了。
祝你们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沈羲遥脸上显出高位者的傲气与尊贵,轻轻点了点头:这段时日,多谢你夫妻二人帮衬了。
他顿了顿道:你也是有才学之人,我许你一个锦绣前程。
刘公子听罢几乎要跪拜在地,沈羲遥摆摆手:你们还是趁早去吧。
刘公子深深一揖,便拉了张氏出去了。
我看着顿时空下来的屋子,又将目光留恋地看了看最上面一个淡青色的包裹,那里确实如张氏所说,是我与羲赫细心搜罗来的爱物,虽然不是个个价值连城,但是却充满了甜美的回忆。
只是,我不能让沈羲遥看出我的心思,忙收回目光,只见他已走到门边,回头,俊朗的面容逆在晨光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走吧。
他并没有伸出手来,声音也冷淡下来。
我咬咬牙,这一天,终于来了!沈羲遥来时骑的那匹马一直拴院子后一棵榆树下,此时见到主人,马儿欢喜地打了个喷响,原地踢踏了几步。
沈羲遥抚着它乌黑油亮的皮毛,似乎犹豫着什么。
终于,我看到他的脸色从挣扎变得犹豫,再变得坚定,最后是若冰霜般,便知,他已想好了我的归处。
走吧。
他翻身上马,递了手给我。
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的手上,只觉得那手掌坚实,可手心却是冰凉。
驾!他夹一夹马肚,我便只能听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头不由就埋进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自己却紧张起来。
前面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呢?神驹果然不凡,经过一日滴水不沾的狂奔,夕阳西斜的时候,京城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了。
此时万家灯火初上,只觉得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星海,点点橙红的光透出令人安心的暖意。
我不由在想,如果此时我是奔波了一载回家的旅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感慨万千,只想归家与亲人团聚。
而即使是最简单的茅屋,只要有一盏为我亮起的灯光,也会照亮我未来的人生。
可是,我并不是倦鸟,等待我的,也不会是一盏温暖的灯光。
沈羲遥停住马,眸色晦暗不明。
那灯火倒映在他眼中,都变得幽暗起来。
我看了看他,轻声道:皇上,今夜,恐是赶不回去了。
此时已是城门下匙的时刻,而我相信,沈羲遥不会亮出他的身份。
沈羲遥环顾四周,不假思索道:此处离青龙寺很近,便在那里借宿一宿吧。
青龙寺!我一怔,遥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在ˢᵚᶻˡ脑海中。
那还是未入宫时,大约是入宫前一年,因青龙寺是观樱最佳的去处,那年的樱临,我便与皓月去青龙寺小住。
也是在那个夜晚,我遇到了他。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遇到羲赫吧。
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在之后的相遇中,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但是此时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在竹林后的人,那个留了玉佩给我的人,那个救了我性命的人,就是羲赫。
我之所以确认是羲赫,是因为,在除夕那次皇家赐宴,在御花园中,我听到了箫声,与在竹林之后听到的无二。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背影,也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身装束,后来在入宫之中回想,确实是羲赫无异。
找他的那个女子,便是长公主,而非我当时认为的他的妻子。
虽然,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样一段过往。
以前,是不能,因为身份的鸿沟。
后来,是不必,我们已经相亲相爱,那些过去,不提也罢。
更何况,我始终认为,那些过去对于他来讲,都是不值得记住的小事,甚至他也不知那个人是我。
而对于我,却是闺中的我的一段绮梦,也是,只属于我的,关于我与他的美好回忆。
想到此,我的唇边一定泛起了蜜样的笑容。
因为沈羲遥的目光在落在我面上的时候,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我忙收回显在脸上的情绪,垂下头,心中感激沈羲遥会做如此安排,起码,在入宫前,我能再次踏上故地,缅怀那段时光。
青龙寺并没有任何变化,樱树依旧繁盛,只是过了花期。
我们向方丈说明来意后,被安置在了相邻的两个院子中,毕竟是寺庙,男女不便同住。
巧的是,我住的院子,也是当年住的那间,连床褥都没有什么不同。
来时匆忙,沈羲遥一脚就跨出了房门,我连一身换替的衣裳都没拿便离开了。
此时简单洗漱一番,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此时小僧人送来斋饭,我忙谢过,端进屋中,想了想,又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这才坐下打算吃起来。
突然,我感到一阵目光,下意识地朝围墙看去,只见槟榔眼后,一个男子,一袭白衣默然站立,月光打在他身上,发出柔和的光晕,出尘如谪仙。
揉揉眼,再看过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之前不过是我的幻觉,又或许是,脑海深处那个身影的重现。
我淡淡笑了笑,继续吃起菜来。
很简单的菜式却不失周全,清炖蘑菇、菠菜松、酥皮豆腐、金银芽菜,还有一盅冬瓜汤并一碗杂米饭。
我夹了一箸芽菜,饿了一天,此时菜式清淡的口感令人口齿生津。
我并不知,这会是之后很长时间内,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
正吃着,身后有脚步声。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身青色棉袍的沈羲遥端了一个木盘走了过来。
我在前面敲门,你没有听到吗?他的声音里有淡淡怒气。
我忙上前接过托盘答道:皇上息怒,民妇在院中,并未听到您的敲门声。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坐在了石凳上。
我看一眼手上的托盘,里面也是四菜一汤,不过与我的略有不同。
沈羲遥的菜是香炒牛蒡、素三鲜、口蘑青菜和酥皮豆腐以及一盅八宝斋汤,饭是白米饭。
一起吃吧。
他说着拿起我刚刚用过一口的那碗杂米饭吃起来。
皇上,那碗我……我惊呼一声,毕竟我用了一口,也算是剩饭了。
怎么能让他吃呢。
你怎么?他瞪我一眼:这么晚了,你不饿吗?赶紧来吃饭,少废话。
口气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在他不悦的目光中走到他对面坐下,此时饭只有手中那碗白米饭,我看他吃那碗杂米饭吃得正香,只好忐忑地夹了一箸白米饭,低头慢慢吃起来。
碗里突然多了一箸牛蒡,之后又是一块口蘑,然后是几根青菜。
我抬头,沈羲遥正夹了一筷豆腐要放在我碗中。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别过眼去。
帮朕试菜。
他没好气地说:别人不在,只能你来做了。
我按住心底的笑意,只觉得他此时的举动完全不若一个君王。
但是,我尽量不让他发现已被我看穿。
是,皇上。
我低低道,吃了一口牛蒡,然后夹给他:这个的味道不错,您用一些。
之后将桌上的菜式全部试吃一口,然后一一夹给他:青龙寺的斋菜在京中也是出名的,虽然简单,但是胜在滋味。
此时只是简单地给我们做了做,若是您以皇上的身份来,吃到的会更不同呢。
沈羲遥哼了一声: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他尝了尝那豆腐,点点头:不过味道确实没变。
皇上以前来过?我随口道。
嗯,有几年了。
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朕记得,那年的樱花开得很美。
青龙寺的樱花确实是美的。
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观樱之所呢。
我没有在意。
沈羲遥身为帝王,但是行动也很自由,微服出来玩也是正常,更何况青龙寺就在京郊,一日即可来回的。
嗯。
沈羲遥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不过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用我为他布菜,只是默默吃起来。
就这样到用完饭,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气氛略显尴尬。
当我见沈羲遥放下筷子,又见面前碟子都已空了,便知他吃好了,于是也跟着将碗放下。
其实我之前已经吃饱,但是同坐一桌,自然不能先撂筷子,所以只留了一口饭,只等沈羲遥吃完。
而此时虽然八菜二汤,但菜量并不大,因此,以沈羲遥在外的习惯,是一定会吃完的。
皇上,用完饭,还是早点休息吧。
我将桌上的餐具收进托盘中,对他轻声道。
此时沈羲遥望着院中那株樱树不出声,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不敢打扰他,只轻手轻脚将托盘放在门边——清早会有小僧来收,然后坐在石阶上,等沈羲遥回神。
为什么?他突然出声,彼时我正回忆着当年那场邂逅,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皇上问什么?其实,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和羲赫在一起?他背对着我,可是放在桌上的拳头却是紧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扰乱了我的心,这一切太复杂,几乎无从说起,也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我才惊觉,自己的感情竟是那般混乱不清。
皇上,我顿了顿,整理了心境才道:只有离开才对我们所有人都好,不是吗?你怎知离开就是最好?沈羲遥依然背对着我,可是他的口气,却是生气了。
皇上,我恨您杀了我的父亲,您一定也难以原谅我对您的刺杀。
更何况,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我没有继续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我叹了口气,又道:可是老天眷顾,要我抛弃过往给我一条生路。
说实话,我淡淡而苦涩地笑了笑:说实话,当我醒来,知道孩子没有了的时候,我觉得其实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我为自己沏了杯茶,此时如果将心底的话都说出来,是否也是一种解脱呢?可是我死了,对不起养育我的父母,对不起疼爱我的兄长,也会辜负了太后的厚爱。
当我出宫时,我在想,以新的身份,重新活一次,也许也是不错的。
可你是我的人,这无法改变!沈羲遥的声音有明显的压抑:为什么不找我,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因为孩子才留下你的吗?我摇摇头:皇上,我当然知道,仅仅是孩子,并不能消除我犯下的错。
可是,我无法在您身边,我忘不了。
一滴泪划过脸庞,有冰凉的感觉,连带着面颊都涩起来。
重新活一次!沈羲遥冷笑一声:重新活一次,以新的身份,嫁人,生子,你不觉得,这是对我的蔑视吗?我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我是他的女人,除非我真的死了,那就永远改变不了。
而皇帝的女人,是不能被其他人拥有的。
皇上,我并不会结婚,我只想一个人过完一生。
也许荆钗布裙,也许青衣古佛,但是我从未想过嫁给别人。
我解释道。
可是你和羲赫!沈羲遥的怒意被点燃。
我低下头,是啊,我和羲赫,这是我从未料到的,也是沈羲遥永远不会原谅的。
皇上我咬咬牙,即使沈羲遥会立即把我杀了,我也不顾了。
裕王出宫来找我时,我起初是拒绝的。
可是,他抛下身份愿为我做一个乡野村夫,又锲而不舍地追逐,我无法不动心。
更何况,其实早在入宫前,我便已心许于他,只是一直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而已。
入宫前?沈羲遥回过身,浓黑的眉毛拧起来。
是的,我闭了眼,空气中有淡淡清香,一如那个夜晚。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竹林中,是偶遇,但是他的才学令我敬佩。
我带了甜蜜的笑容道:之后,我历经艰险,也是他救我于危难。
虽然不知他的身份,但是那时我便心属于他。
后来,我与父亲四处寻他,都没有结果,巧的是,在皇宫赐宴那日,我在御花园见到了他。
然后呢?沈羲遥的声音有极力压抑的异样。
后来,我苦笑道:后来,我还未来得及确定他的身份,便被太后钦点成为你的皇后了。
所以成为皇后,你也是不愿意的了?沈羲遥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垂下眼:皇上,我做皇后,是我们都不愿意的事。
你就那么喜欢他?沈羲遥的眼睛里似有一团火:那么喜欢那个在竹林里与你吟诗,在大火中救了你,最后,在河边相见的那个人?我捂住心口,生怕那颗因他的话而震惊的心跳出来,我带了不可置信的眼睛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河边见了一面?羲赫告诉你的?哈哈哈沈羲遥仰天长笑,然后他紧紧盯着我,他的目光令我害怕。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那些事,你可有跟羲赫确认过?不用确认。
他们的声音,身影,都是一样的。
我别过眼去,声音都失了感情,突然很排斥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做我的皇后?沈羲遥转过身去,看着那棵樱树:你从来都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可是,你怎么知道,你认为的,就是真的呢?难道不是吗?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也没有多想他话中的意思,皇上您宠爱柳妃,本属意她做皇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我凌家更被你厌恶,你怎么可能愿意我这个凌家的女儿抢了你心爱之人的位置,做你的皇后呢?是啊,我怎么会喜欢你,愿意让你做皇后呢?沈羲遥几乎是自语般,他的身子有微微的颤抖,而那背影,却给人一种他以悲伤至极的寂寥之感。
皇上赎罪,民妇一时失言了。
我忙跪下。
罢了,罢了。
沈羲遥没有回身,过了许久才道:你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我慢慢退下,只听见沈羲遥的低语:是啊,你爱他爱得应该。
可是,你就从未想过,自己爱错人了么?我怔了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再多想,毕竟,我即将面临的,不是过去,而是未知的未来。
我慢慢退了出去。
今夜,对于我们,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次日一早沈羲遥便唤我起来,与方丈道谢后便赶着开城门回到了京中。
待进了京城,我只看见清晨尚未苏醒的城市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一闪而过,待面前出现紫禁城高耸的红墙金瓦,我默默叹一口气,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禁中骑行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远远便有禁卫军喝道何人?并着金戈之声。
沈羲遥并不理会,胯下的马儿也未减速,他将一腰牌远远扔给禁军守卫,那边只一瞥,便集体齐刷刷跪下: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很快便被抛在脑后,只留了风声。
我紧紧抓住沈羲遥的衣襟,心却跳得厉害。
禁中骑行,整个大羲也只有沈羲遥一人才可。
那些清晨洒扫的宫人见到一骑神骏呼啸而过,纷纷退至墙角下跪拜下来,我看着他们连眼都不敢抬一眼瑟缩在墙角,心中更加忐忑起来。
冥冥中,我知,我的前路,比起他们的境况,只会更差。
沈羲遥一路直奔养心殿,张德海已守在门外,见到他怀中的我时吓了一跳,却不知如何称呼。
沈羲遥丢下我,径直大步进了养心殿正殿,简单吩咐了张德海一声:备轿。
然后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的粗布裙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后对张德海道:找身宫人的衣服给她。
不得外传。
张德海诺了一声便下去了,我站在阶下,有琉璃瓦反出的七彩光芒落在裙上,仿佛给那粗布衣裙缀了各色宝石一般,却是完全不相衬。
娘……娘,张德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了迟疑,毕竟,他不知沈羲遥会如何处置我,却还是用了以往的称呼唤了我。
张总管,你还是叫我谢娘吧。
我微微施了一礼,太后让我出宫,便是给了我平民的身份,我再当不起他的一声娘娘了。
谢娘,请这边来换衣服。
张德海的口气依旧是恭敬的,又解释道:皇上已命各宫的主位稍后过来见驾,您在这里恐有不便的。
我点点头,跟他去了一间偏房,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在张德海的带领下,回到了养心殿中,站在沈羲遥寝殿的门口,如此一来,透过半开的门和金色的纱帘,我可以看到外间的景象,而那里的人,却不会也不能窥探皇帝的寝室,如此,这里便是最安全的。
沈羲遥的寝殿并不大,和我印象中没有半分差别。
我知这里是女子不得入内的地方,以前我因着宠爱在此居住,可是如今我不再是皇帝的宠妻,站在这里,便已是逾矩了。
当下只垂了目,盯着自己脚上一双莲青色布鞋,这鞋还是我在黄家村自己做的,鞋尖绣了半朵桃花,此时花朵蒙尘,还脱了线,看起来灰扑扑的,完全失了当初的秀雅。
此时我盯着这双鞋,心里只想着,用皂荚应该是能洗去那灰尘的,然后将脱了的线勾出来,再找浅粉的丝线补上应该就可以了,至少还能再穿一两年。
只是当初绣的丝线只是最普通的,洗过之后想来会褪色,若是变成白色可就不吉利了,不如全拆了重绣,也不会费多少工夫的。
突然,鼻尖萦绕的淡淡龙涎香令我打了个激灵,我已不是在黄家村了,此时,我在皇宫中,这个巨大的牢笼里,别说一双鞋,一根线,连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把动听的声音传来,我收回自己的心绪,透过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的间隙看去,一众宫装女子齐齐朝沈羲遥跪拜,姿态优雅,仪态端庄。
我的唇上蓄了抹笑容,这样的场景,曾经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的场面,再次重现在我的眼前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穿了一身浅碧色遍绣迎春宫锦右衽,满头青丝挽一个堕马髻,插一支赤金碧玺迎春步摇,又有颗颗黄水晶宝石花点缀发上,细碎的金流苏在她跪拜起身之时轻轻打在面上,看起来恰如一朵初春里的娇艳迎春,令人有攀折的欲望。
正是皓月,我看着她熟悉的侧脸,心里激动不已,总算是在这皇宫中见到我熟悉且信任的人了。
皓月,自幼便在我身边陪伴,虽说名义上我们是主仆,但心里,我却一直将她当做半个姐妹的。
我的内心虽激动,可此时不能表现出来。
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盯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
我不知,再见时,会是何时。
看了看皓月,我又将目光转到其他几位妃子身上。
此时站在前排的,都是沈羲遥的宠妃,其他的是受过他雨露,有点品阶的嫔妃。
如此看来,皓月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也是晋了位了。
站在队首的自然是柳妃,她在这后宫中恩宠长久不衰,几乎可以比肩全盛时期的我。
此时皇后不在——虽然我不知沈羲遥给出的是什么说法,但是起码我知道,他没有废后,也没有对外宣称皇后病逝的消息——柳妃又诞育了玲珑,自然成了后宫中最有地位的妃子了。
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原先的傲气又回来了。
此时站在队首,她也依旧如同百鸟中的孔雀一般挺直着身子,在面对妃嫔时,也是微微抬了下巴。
她身边是丽妃,打扮一如她的喜好,满头珠翠,奢华如西洋来的水晶灯。
和妃却落了一步,打扮十分清简,但在众妃华丽的装扮中,却显得她如皎皎月色,温婉纯净。
另外的几位我并不熟悉,有有些印象的,也有完全陌生的,想来是沈羲遥的新宠。
我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无一例外,她们的面上都带了最最温柔甜美的微笑,那笑容中有期盼,期盼君恩降临。
也有彼此间的争斗,隐藏在偶尔的眼神交锋之中。
后宫,依旧是钩心斗角、暗藏汹涌的诡谧之地啊。
我曾经逃离,今后,我宁愿做一个低等的洒扫宫人,也不愿卷入那无休止的争斗之中了。
不久,沈羲遥接受完了那些妃子的请安。
这期间,他只闲闲坐在御座上,似乎都没有在意他们的问安,几乎不发一言,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甚至没有正眼瞧了谁,也没有与闲话几句。
众妃脸上都显出失望和忐忑起来,她们不知皇上此时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慢慢地,殿中安静下来,气氛尴尬起来。
沈羲遥看一眼张德海,那边立刻会意道:皇上,几位大臣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众妃自然识趣,忙告退了。
沈羲遥也不留,柳妃最后一个走出殿门,还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沈羲遥。
我看她的目光中有哀怨,可沈羲遥,却仿若不见,只与张德海交代着什么。
我看那些秀丽的身影渐渐远去,沈羲遥已经掀了帘子来到我身边。
马车备好了?他对张德海道。
回皇上话,都备好了。
张德海答道。
走吧。
沈羲遥对我说: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心跳骤然加快,终于,还是来了!马车碌碌碾过紫禁城的宫道,从平整宽阔的汉白玉道,到平稳的青石板路,再到略有参差的石板路,最后,是荒草丛生,颠簸不堪的碎石路。
我从马车的窗子向外看去,朱红的宫墙后露出一座座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的走兽、龙凤和玺彩画如同精致画卷在我眼前展开。
逐渐地,宫室的屋顶檐角不再精巧别致,而是显出颓势,直到马车停下来,我的视线里,只有高耸的古木,以及年久失修的宫殿了。
下了马车,宫墙在这里已经褪去鲜艳的朱红色,而是显出墙壁本身的灰白。
我看到宫殿檐角的走兽有的失了脑袋,有的只剩半边身子,悬的铃铛也因风雨的侵袭而锈迹斑斑,墙角有青苔,墙面上甚至还有爬墙虎,证实了这里常年无人的境况。
可是我知道这是哪里。
繁逝。
沈羲遥站在我身边,阳光打在他脸上,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冬日里的寒冰。
去吧,你该为你的所作所为接受惩罚。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心头却是一松。
我深深看一眼沈羲遥,将他的面容印刻在脑海中,因为进去了那里,我恐就不会再出来了。
谢皇上!我诚心地叩拜,感激他的不杀之恩,感激他,在我孤老之前,能够见到我想见的人。
祝皇上万寿无疆,国祚绵长。
我一拜。
祝大羲国泰民安,盛世永存。
我再拜。
祝后宫子息繁盛,和谐安宁。
我三拜。
沈羲遥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叹息。
他是帝王,可以用一切方式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意,自然,也可以有任何的方式,消除心中对一个人的恨意。
或许,将我丢在这里,不见,就不会再想,无论我的好与坏,经过时间,在他的心里都会慢慢淡褪。
而我,在这样的地方,也会迅速的老去,华年不再。
也就不会再有他爱的美貌,也会将他恋的才情,逐渐消磨掉。
然后,他是他的旷世君主,我是我的冷宫弃后。
他有他的锦绣人生,我也有我的宁静的生活。
这是我应得的,也是我最好的归宿……我站起身,眼前,是斑驳的树木的暗影,如同一个个不祥的阴影。
我从容地向那扇门走去,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
身后,大片阳光倾洒,我知道他就站在那片阳光中,一定如神祇般。
可是,我将不会再见。
自那个春日里我走进繁逝,在踏入那破败的屋子的一刻,我就在想,何时我会离去呢?我并非祈祷沈羲遥会放我离开繁逝,而是,何时会离开这个尘世。
冷宫,向来是犯了错的宫妃被遣去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连阳光都厌弃的地方,除非疯掉,否则,生存下去是很难的。
开始,我寻了一间无人住的空屋。
繁逝里并非只有我一人,也有几位年老的先帝废妃,可要么已经痴傻,要么便已重病缠身。
这里的饭食大多腐坏,量也不足。
每每侍卫将那放饭食的不知多久没有清洗的桶放进来时,那些女人们如饿虎扑食一般蜂拥上去,我却只能站在门前,看那桶很快变得空空如也。
不过好在清早的饭食因天未亮就放在那里,我便能因第一个起身而抢到,也才不至于饿死。
夏日是难熬的。
天热还罢了,毕竟繁逝四周都有高大的树木,便能有半院的阴凉。
可那些女人们多躺在树荫下,或捉虱子,或望着某一处虚空痴痴地笑,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最令人无法忍耐的,却是蚊虫。
因为无法洗澡,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散出一种酸臭味,有蚊蝇嗡嗡绕着飞,可那些女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根本不在乎。
我却没有办法忍受,只能每日用节省下来的份例的一点清水简单的擦身。
可是,最终令我几尽崩溃的,是蛇。
第一次,是一日清晨,我端了饭走回房间,甫一进门,便见一条斑斓的大蛇吊在檐上,朝我吐着猩红的信子,似乎下一刻就会向我扑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啊地惊叫了一声,手上的碗都碎在地上,拔腿便跑了出去。
第二次,夜半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是夏季暴风雨下摇摆的树木,给斑驳的墙上投下移动的暗影,仿佛群魔乱舞一般。
我突然觉得小腿上冰凉凉滑腻腻的,我按捺住即将跳出胸口的心脏,小心地将薄被掀开,只见一条碧绿的小蛇缠在我腿上,此时应该是睡着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是全身却僵直,无法动弹。
我只能小心地,做好了被毒死的准备,轻轻地缓慢地捏住那蛇的七寸,将那蛇从腿上除下,我的手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然后迅速地将那蛇从窗子丢了出去。
此后日日我都不敢独自待在那阴暗潮湿的屋中,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有一条蛇出现在眼前。
而在院中,虽然那些旧宫人们多疯傻,但起码有人在不远处,有阳光,有声音,便能让我心底的恐惧稍稍消散一些。
我想着,此时是夏季,繁逝阴凉,又多老鼠,自然是蛇常来之地,只要等到秋风起,那些令人烦恼的蚊蝇蛇鼠,便能少一些了。
而侍卫,自然是不会管这里有什么动物出没的。
仿佛是被下了命令,除了送饭食进来的那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
其实,又有谁愿意进来呢?看那些美貌不再,只剩下肮脏的身躯和痴呆的目光的半老的女人么?可是夜晚是难熬的,自那条蛇缠在我脚上之后,我几乎不敢在夜晚闭眼。
常常只能对着窗外的月色,一坐就是天明。
因为无法安眠,又没有充足的食物,我逐渐消瘦下去,精神也慢慢萎靡起来。
后来,我学会了在白日里睡在靠近入口的破败的回廊里,有阳光洒在身上,又无人打扰,还能在第一时间抢到饭食,这样精神才慢慢好一些,能够活下去。
直到那一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要么死去,要么离开的想法。
那是我第三次看到蛇。
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那些废妃们都坐在树荫和墙角下,我依旧半靠在回廊上,目光所及,那些废妃们的身影全都落在眼中。
坐在墙根处的,是先帝的刘修容,她因谋害产后的全贵妃,在给全贵妃产后服食的参汤里下毒,使全贵妃血崩而被废黜至此。
她的旁边,是当年与她一同举事的张婕妤,此时正全神贯注地捉着自己身上的虱子。
树下躺着的,是沈羲遥的李美人,她因失去腹中孩子疯癫,却不知为了何故被打入冷宫,我依稀记得,仿佛是与柳妃有关。
而另外几个,也都是先帝的妃子。
他们的身份,我也是在他们偶尔清醒时的说话中才弄明白的。
我因前一夜未眠,此时在眼光的笼罩下昏昏欲睡,眼睛已经睁不开。
就在此时,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繁逝长久的安静。
张婕妤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却逐渐乌青起来,一缕黑红的血从她口中淌下,先是一缕,之后,她猛地一震,一大口污血从口中喷出,仿佛被阳光灼焦的红花,骤然落在地上。
她缓缓倒下,依靠在了身边的刘修容身上,手上还保持着之前捉虱子的姿势。
刘修容却根本不看她,眼神空洞,表情如一只木雕。
我看到张婕妤的头倒在刘修容的肩上,她的嘴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血涌出。
然后,慢慢地不动了,眼睛却还是睁着。
刘修容似乎不满她靠在自己身上那么久,随手一拨她的头,张婕妤如同破败的布偶,噗一声,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唉,你累啦?可不能睡,等会儿昭阳宫那边有了消息,我们可还得做一番样子呢!唉,你怎么了?快起来,好不容易得到皇后娘娘的信赖做这件事,你要睡,也等给娘娘复命了再睡啊!快起来,起来啊!刘修容摇着张婕妤,神智上,却似乎还停留在遥远的从前。
张婕妤的身后,有一条翠绿如翡翠的蛇,咝咝吐着猩红的信子,三角形的脑袋一转,尖利的毒牙就咬在了刘修容的小腿上,她连尖叫都没有,便扑倒在了张婕妤的身上。
临死前刘修容的神智似乎清明起来,她的眼睛只一转,被污渍覆盖了大半的面上有一个凄绝的笑容,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全是怨怒与绝望。
是皇后啊,皇上,是皇后她指使我们给全贵妃下的鹤顶红啊……她的话未说完,便再也讲不出了……我捂住心口,这是我第一次从先帝的妃子口中得知当年的秘辛。
可这样的秘辛,却是我无法接受的。
传说中,先帝皇后闵氏与全贵妃徐氏感情好得如同一对亲姐妹。
皇后能在皇帝对全贵妃专宠时不怨不妒,在全贵妃怀孕时悉心照料,连饭食都一一过口,才给全贵妃食用。
以至于当全贵妃产后不幸血崩,弥留之际,特地求了先帝将皇四子交给皇后抚养,只说,她只信她与皇后的姐妹情深……而皇后,也对皇四子视如己出,很多时候,对皇四子,甚至比对自己亲生的皇三子都好,还求先帝立皇四子为储君。
这样的举动,也令先帝感动敬佩,最后,将天下交给了皇三子。
这一切,都是被宫人们津津乐道和称颂多年的。
可如今,真相,却似乎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我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如今的天下,是皇三子沈羲遥的天下。
而皇四子沈羲赫,却已被囚在皇陵,为他的错,在列祖列宗面前悔过一生。
这一次的蛇祸,终于引起了内庭的注意,当天便有侍卫来将那两具尸体送出繁逝,又每日四处洒雄黄粉,还将各个有人住的房子检查了一番。
那一日我依旧是睡在廊下的,正午时分,繁逝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引得树荫下墙角边的女人们纷纷抬头,以为又有什么新人被送进来。
进来的是一队侍卫,看穿着是宫中的守卫,一个个或执套杆,或拿蛇夹,或捉木棍,或碰药粉,神情略有紧张。
哎哎,你们几个出来出来,去,站到墙根去。
繁逝的侍卫嚷嚷着,从房间里赶出几个女人来。
我拢一拢睡得凌乱的头发,也站到一旁去了。
看起来,这些侍卫是要捕蛇。
这样也好,省的日日活在惊惧之中。
那些守卫分成几组,大多是在我们居住的屋子里搜索,也有一队在院中,那竹竿敲打着蒿草丛生的地面,尤其是草生长最盛的地方,更是小心翼翼。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倒还真打死三四条蛇,我看着那些守卫将死蛇丢在院中央,看着那软趴趴团成一团的蛇尸,虽然心头泛起恶心,但终于还是有大石落了下来。
突然一声惊呼,一队守卫ˢᵚᶻˡ从一间屋子里退了出来,面上有明显的恐惧。
怎么了?另一队闻声而来。
这间屋子里,有一条大的。
答话的守卫面色有些苍白,又悄声对另一队说了什么,我听不见,却见那后来的小队面色也变了。
反正是一些弃人,我们费那么多事干吗,不如就拿了那几条交差?其中一人的声音随风传进了我的耳朵。
就是,我看那条像是有毒啊。
为了这些老女人,万一伤了我们弟兄性命,那才不值呢。
对对对,这里的女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反正她们都是等死的废人,我们还要守卫皇宫呢。
我见大半的守卫都是抱了即刻交差的想法,再想到他们之前变化的脸色和只言片语,心里有了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
不好吧,虽然都是旧宫人,但是这次据说是张总管亲自下令的啊。
终于有了另一种声音。
张总管可不知这里是一条银环。
一个人的声音略略拔高:我可不想送死。
我心中一惊,银环,这种蛇虽然不主动攻击人类,但却也是剧毒蛇,万一被咬上一口,瞬间暴毙也是正常。
我再看一眼院中那些已经被打死的蛇,多半是没有毒的,也都是些小蛇。
若是有一条银环在这繁逝之中,那这里是根本住不了人了。
要不,走吧?有人悄悄建议道:蛇都躲藏得深,这里四周也都是空地,我们只说来抓捕时并没有这条就好了。
嗯,有道理,你们去把那几条收拾收拾,再等一等,我们就走。
我心一颤,他们就想这样复命么?在知道这繁逝中还存有一条剧毒蛇的情况下。
与银环相比,他们之前打死的蛇根本不足为惧啊。
几位大哥,请留步。
我见那些守卫打算离开,咬了咬牙,终于站了出来。
你是?守卫中领头的一人皱着眉头看我。
我屈膝拜了拜:这位大哥,方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谈话,想来,在那屋中,还有一条吧。
我直直看着他问道。
他一怔,仔细将我打量一番,疑惑道:你是何人?怎么之前并没有在冷宫里见过你?我敛眉垂目:我不过是一介废宫人,被暗贬至此,曾经的身份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没有说话,毕竟这样的事后宫中也常常发生,皇帝因为各种原因,将宫妃暗中贬至冷宫,对外宣称暴毙或者病重不能见人,也是正常。
这位大哥,虽然我等都是在这冷宫中等死的废人,可是,生命可贵,哪怕是孤老病死,也总比被毒蛇咬死强吧。
我抬头看着那守卫的眼睛:冷宫本就不吉,聚集了诸多怨气,若是再被毒蛇咬死,不得善终,恐怕去了阴曹地府,也会将怨气留在这皇宫之中,伤了福祚啊。
那守卫并冷笑一声,环顾了繁逝四周:这里怨气本就不少,多一点也无妨的。
我的心头涌上冷意,手握了握拳,深深一福道:还望几位大哥恪尽职守。
虽然那些蛇可以交差,但若再发生冷宫中有人被咬死的事,难免还要你们再来。
到时,也许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找到那银环的位置了。
听了我的话,队中先前并不太赞同拿那些蛇交差的人纷纷看了一眼,又与身旁的人小心议论着,动摇的神色在这些人脸上浮现出来,但却还是犹豫不定。
我深深吸一口气,指着树下那些妃子道:上次被蛇咬死的,是先帝的两位宠妃,这里其他的几位,也都是先帝宫人。
我听几位说,是张总管亲自下令,想来这事虽说不愿惊动皇上,但一定会在处理完后禀告给皇上。
剩下的这些废妃中,还有一位诞育了慧长公主,算得上是太妃。
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用郑重又略带了恐吓的语气道:可是当今皇帝孝闻天下,太后仁慈,没准哪一日会将太妃放出冷宫。
我顿了顿再道:或者,在太妃身边长到八岁的慧长公主思念生母,却得知生母在冷宫中竟是被毒蛇咬死,而之前又曾派出守卫捕蛇,不知是否会愿意接受这蛇是之后出现的呢?几个守卫互相看了几眼,终于有人点点头:不过是一条银环,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还怕一条蛇不成?另一人也道:将那银环拿回去给张总管复命,没准还能得到奖赏。
也是,万一又有人被咬死,派人来还不又是我们。
这次抓了,省的以后麻烦。
我掩藏住唇角的笑意,朝他们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各位慈悲之心。
那队侍卫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捕蛇,毕竟银环一般不伤人,可是在遇到攻击的情况下,其攻击力也不容小觑。
我退在树下,那些女人们并不知道近在眼前的危险,只自顾做着自己的事。
我无奈叹一口气,看向那边。
守卫们还在议论,我轻轻上前几步,在不被他们察觉的情况下恰好能听到他们的讨论。
那蛇是在什么位置?我们刚进去时,是在床下发现的。
有没有惊动?没有,我们看到的时候那蛇好像在睡觉,我们就出来了。
那我们先派一队进去,如果还在睡着,也就好办,用蛇夹夹出来。
说着便有一队人进去了,可是不久,房中传来一声惨叫,接着那队人扶着一人出来,面上都是惊恐。
我见那被扶出的人,面色苍白,浑身似无力般无法动弹,心道坏了,定是被那蛇咬了。
有蛇药吗?带蛇药了吗?一个守卫大声呼喊着,另一人连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包黄褐色的药粉,洒在被咬人的手腕上。
我看着那药粉,不知为何想到了之前被咬死的两位弃妃。
突然,我似反应过来什么,朝那堆已经被打死的蛇尸上看了看,并没有那一日咬死那两个弃妃的那条翠绿的小蛇。
再看那守卫,果然,已经出现了和那两位弃妃一样的症状,开始向外呕血。
我闭了眼,虽然不知道那蛇是什么品种,可是却知这守卫活不了了。
同时我也担心,死了一个守卫,剩下的人,是否还敢继续捕蛇呢?本来他们就有退意,此时……那蛇药并没有什么效果,那守卫在吐了血之后很快便身亡了。
都是你!先前与我对话的那个守卫一眼看到我,上前来推了我一把,他的力道很大,我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却只能垂下头。
如果不是你让我们弟兄去捕蛇,罗兄弟就不会死!他瞪了双眼,眼里还有潮湿的痕迹,可是眼底确实愤怒,在他看来,我是杀了罗姓守卫的凶手。
我却无法辩解,此时我不能激怒他们,若是激怒了,他们一走了之,就更无人给我们捕蛇了。
可是,即使我不激怒他们,他们留下的可能性,也几乎是没有了。
什么破差事?赏钱没有,还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老子不干了。
一个守卫将手上的工具朝地上重重一扔,骂骂咧咧地站到一边。
就是,我们之前已经打死几条了,足够交差了。
其中一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走吧走吧,这些废人迟早都是死,其实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活着不如死了!被蛇咬死,也早登极乐。
又有人抱起手臂说道。
我们把罗兄弟的尸体抬出去,想来张总管也不会说什么了。
这样张总管不就知道有毒蛇了吗?万一再让我们来呢?有人担忧道。
他让我们来我们就得来吗?我才不来呢!那人回答道,可是底气却不足。
我心里清楚,若是张德海要他们做什么,哪怕是下油锅,他们也不敢不下。
此时,只是气愤之下逞一时口快而已。
得罪了张总管……恐怕不好,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
有人小声道。
另一人在那堆死蛇里拣了拣,仿佛发现金子一般高兴道:这里有一条毒蛇,就说是这个咬死的就好了。
众人面上的为难之色一扫而过,都高兴起来。
如此便打算交差了。
我咬咬牙,一个箭步走上前,几位大哥,你们就这样走了吗?我双手平伸拦住他们。
让开让开!为首一人用力将我向一旁一推,我几乎跌倒在地上。
我又上前:你们不能走,你们走了,那屋里的蛇,一定会将我们都咬死的。
滚开!另一人将我一把推到在地上: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兄弟怎么会死?你们被咬死就咬死了,你们能有我们兄弟的命值钱?一群弃人,活着也不过是浪费粮食!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还没站直身子,就有人又推了我一把,我又摔倒在地上。
我强忍着眼底的泪水,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
可是,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
只是爬着抓住其中一人的脚,仰面看着他。
万望大哥们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救我等的性命啊。
滚开,别挡路!那人不顾我的哀求,直接踢了我一脚,见我还要爬起,又补了几脚。
我的身上到处都疼,可是,这疼痛也压不下心底对那毒蛇的惧意。
几位大哥,你们走了,我们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啊!我几乎哭出来。
不走,我们就没命了,鬼知道谁在那屋子竟然有鸡血,还有死老鼠,难怪这么多蛇!那守卫骂骂咧咧道:我们可不想送死。
你要是不想死,自己去抓好了!他说着,眼睛在我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怪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唇,朝后面那些守卫道:这女人还挺漂亮的。
然后他转过头来,目光中有令我觉得比毒蛇还要恐惧的东西。
你陪我们乐一乐,我们帮你抓啊。
他的笑容淫邪,说着还上前了一步,伸手欲抓我。
此时我还没站起身子,只能惊恐地看着他,向后挪动着退去。
眼看那张沾了蛇血的污手就要触及到我身上,我几乎是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刘三,你干什么!一个中年的男子上前一把拉开那个守卫,低声呵斥道:这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女人,就是废人也是皇上的废人。
你碰一下,是不想要命了?这是冷宫……那刘三还在给自己辩解。
冷宫又怎么样?你也不想想,那死老鼠和鸡血怎么会无缘无故在这里?中年的男子将刘三拉进队伍中,压低了声音,目光在院中的女人身上一一扫过:不想有事就赶紧走。
刘三朝我不甘地看了一眼,终于还是畏惧与中年男子的话,回到队中准备离开。
我强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恶心,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对那个中年男子道:这位大哥,我的声音郑重而严肃:如果你们真的要走,那么,能否留下这些工具呢?那男子看了我一眼,眼里有吃惊,也有一闪而过的佩服。
毕竟,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这样的冷宫荒芜之地等死。
可是,就如他所说,我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女人,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又有哪一个是柔弱的,又有哪一个,能柔弱呢?把东西留给她。
那守卫对身边其他人说,突然想到什么,看着我道:你可不会自杀吧?我被他突兀的问话吓了一跳,旋即笑了,笑容如秋风中瑟瑟的荻花:妃嫔自戕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还有兄嫂在外,不会连累家人的。
我冷冷笑着,株连九族,如今长公主是我二嫂,也在株连范围之内了。
可是,我若真自杀了,沈羲遥要株连的,恐怕只有一人吧。
为了他,我也不能死!中年的守卫深深看我一眼,想了想道:你一个女人,保险起见,最好是用烟熏将蛇逼出来,再将硫黄粉和石灰粉洒到它身上。
这里还有蛇夹,只是那银环比较大,你的力气可能不够。
自己小心吧。
他指着留下的那一堆东西向我一一讲解,末了又似自语般道:也不知是谁的屋子,反正你最好拿水将那些血污清洗清洗,不然,还会有蛇来的。
鸡血的味道最容易引来蛇了。
我朝他诚心福一福身:多谢这位大哥指点。
不知大哥姓名,我好日日诵经为大哥求一求前程。
他嘿嘿一笑:前程就不必了,平安就行。
他随口道:我姓赵,赵浩杰。
然后看了看我:你一个冷宫的女人,还是多为自己祈福吧。
我微微一笑:多谢赵大哥!繁逝的门嘎吱一声再次合上,甚至带走了一片阳光。
我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跌坐在地上,我看着面前一堆工具,再看一看那些痴傻无用的女人们,叹一口气,看来这捕蛇的活儿,还是只能我自己完成了。
我将目光停在了那有蛇的房子上,思索着如何来捉蛇。
这一看我却愣了半晌,那条银环和绿色小蛇所在的屋子,正是我之前居住的那间。
我心中骤然涌起强烈的恐惧,连连抚胸,这才拼命忍下心头的悸动。
还好我几乎不在那屋中住,白日只是睡在廊下,夜晚也是睁着眼坐在窗前,离那张破旧的床有一段距离。
若是我夜晚睡在里面,恐怕被咬死都无人知道了。
我好半晌才将恐惧驱散了大半,此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原来不经意间竟出了一身冷汗,黏黏腻在身上,此时风一吹,却如慢慢侵入骨髓的冷水,令人浑身都打起颤来。
而先前那些侍卫的对话也一遍遍在耳边回旋。
不知道哪里来的鸡血和死老鼠。
死老鼠我可以理解,也许那屋子曾经是那蛇的窝,死老鼠是蛇咬死后叼到床下的。
可是鸡血呢?繁逝这样的地方,莫说一只鸡,就是半块鸡肉都见不到的地方,何来鸡血?并且听起来,若是能引来蛇的鸡血,一定是新鲜的。
我的心底除了好奇更有恐惧,我看着明晃晃的天,突然觉得天空变得阴霾,连光照在地上,都是白煞煞的冷光,无法使人感到温暖。
难道,在这样的地方,还被人惦记着么?我就坐在地上坐了很久,终于缓缓打起精神和勇气,翻检了下面前的那一堆捕蛇工具,也终于决定,先烟熏,再尝试将那蛇捕住。
从前的十几年中我并未捕过蛇,甚至见到蛇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此时面对一条大蛇和一条剧毒小蛇,心中实在犯怵。
虽然之前赵大哥教了我方法,可是听着容易做起来难,我寻思了很久,都不得那烟熏法的要领。
其实不是烟熏法很难。
而是首先,那房子虽不宽敞,可是对于蛇来讲却算是大的,加上年久失修,屋顶有几处窟窿,墙角的裂缝更是数不胜数,烟熏法是将蛇熏出,趁机打死,可是我怎么知道那蛇会从何处钻出呢?若是赵大哥的意思是将蛇熏跑,我再赶紧将地面清洗干净,但是,万一那屋子是蛇的老窝,它定然还是会回来的啊。
这样一想,那烟熏法便失了用处。
其他的办法……用网兜?蛇夹?蛇药?可是我面对的是两条,这些都不能一次将两条捕住。
而若不一次捕住,那么我很难有下一次机会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将面前的工具一一整理好放在一边,不知不觉间,日头已不再毒辣,到了傍晚时刻。
繁逝的门突然被打开,我抬头看,以为是晚间的饭食送来了,还正想着今日的饭食来得早了。
可是却不是,那刘三一脸淫笑站在门口,而当他看到坐在地上的我时,那笑容更甚,也令我背后的寒意浓重起来。
我的手慢慢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从那堆工具中抓起一包蛇药放进衣袖,又拣出一根棍子紧紧抱在胸前。
我看着刘三一步步走近,我迅速地站起身,赶在他靠近我时,匆忙地向后跑去。
跑什么啊?这可是冷宫,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刘三脸上满是玩味的笑容,看着我,就像猫看着一只老鼠一般,势在必得却又想慢慢玩弄。
我不顾他说的话,只是向着这繁逝的尽头跑去。
破旧的宫殿、荒芜的花圃、干涸的水池在我眼前一一掠过,脚下碎裂的青石板道几次令我差点摔倒,可是我只能一直跑着,甚至是绕着那些屋子打转,但是,只要能远离刘三便好了。
你跑啊,跑啊!刘三不紧不慢地追在我后面,他的话中带了笑,那笑声令我恐惧,只觉得连天都昏暗起来。
突然,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裙摆,我惊恐地回头,刘三满是欲望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他手上一用力,我发觉自己无法再向前,我的心底升腾起绝望来,却又不甘。
我的手触到衣袖,突然想起先前放进去的蛇药。
此时我能做的唯一的反抗,便是将手中的蛇药一兜脑洒向刘三。
刘三没想到我有这样的东西,突然间那药粉覆盖在他脸上,我只听见他哎哟喊了一声,双手立即去捂眼睛,我趁机又向外跑去。
你这女人!他大喊着,口气里有极度的愤怒,我匆忙中回头,之间他用衣服将脸抹了几抹,虽然还眯着眼睛,但是脚下已经追上来了。
我绕了个弯才发现,又回到先前的位置。
我气喘连连,脚下发软,几乎已经再没有力气跑下去。
繁逝的门紧闭着,我拼命地敲,期盼守卫能够帮我一把,可是,我的敲门如细砂入海,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只好转身,拼了最后的力气,我也不能让他碰到我半点。
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我重重摔倒在地,手肘和脚上顿时传来痛感。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右脚似乎扭到了,根本用不上力,甚至一动,就传来令我眩晕的疼痛。
我绝望地看着刘三离我越来越近,只能向后挪动着。
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只要他碰到我哪怕一点点,我就咬舌自尽。
你竟然拿那药洒我!刘三骂骂咧咧地上前,看了我脚一眼,露出幸灾乐祸地的笑容:看你现在怎么跑!我朝自己脚上匆匆看了一眼,之间脚踝处已经肿起,仿佛发起的馒头一般。
同时传来的疼痛令我咝咝吸气。
刘三已经走到我的脚边,他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愤愤道:让我被赵哥训斥,在全队人面前丢了面子,又拿石灰粉洒我,还想跑,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他说着,重重地朝我受伤的脚上踩了几脚。
他的脚上力度很大,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疼得晕过去。
我只能强忍着,努力向后。
手触到一块木板,我回头,是一间屋子的门槛。
我苦笑一下,难道真的没有退路了么?为什么?我看着刘三,突然问道。
什么为什么?他有些惊讶,却又有些躲闪。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和你无冤无仇。
若说失面子,赵大哥的提醒确实没错,哪里算失面子?因为疼痛,我的思维异常清晰起来,看年纪,刘三绝不是新入宫的侍卫。
就算是新入宫,规矩一定是明白的,皇帝的女人,碰了,就是死罪。
可是他却一而再地想要污了我,一定不会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我们是无冤无仇,可是,刘三搓搓手:谁叫你这么漂亮呢?他哈哈一笑: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垂下头,声音冰冷:是么?我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身子,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做了那样的事,是否还能活下去呢?你一个冷宫的废人,难道还指望着出去?他看着我,目光火热:不如我们一起乐一乐,不比在着冷宫里等死强?等死也好过被你污辱!我喝道: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自尽!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底已经悲伤到了极致。
我堂堂凌家的小姐,曾经的皇后,难道就要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这样的地方吗?可是,就算死,我也不能让他玷污了我的身子!自尽?你敢么?刘三根本不顾我的话,依旧上前来。
我看着他就要扑倒,心一横,咬舌自尽尚需一段时间,足够他对我做出什么。
我看一眼屋中近处的大柱子,挣扎着站起来,打算触柱了结自己。
一声断喝突兀地响起,使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也令刘三停下了靠近我的脚步。
刘三!你在做什么?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中有激动,有欢喜,还有担心。
皇……我闻声望去,繁逝的进门处,赵大哥一脸愤恨之色,他的身边,有一位宫装丽人,正带了满脸的震惊看着我。
刘三,你竟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赵大哥几步就走到我们面前,一把将还呆愣在原地的刘三拉到一旁,满脸怒色地训斥道:刘三,我跟你说了那些话,是白说了?你知不知道要是你做了,就是砍头诛九族的大罪!你不要命了没关系,难道还想拖累家人?那你怎么来了?刘三满脸不耐,而是斜眼看着赵大哥反问道。
我……赵大哥一怔,却被他问住了。
我看你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刘三一脸痞相,完全不知悔改。
大胆!竟然胡言乱语!那位宫装的丽人走上前来,居高临下的眼神中有身处高位的威压。
刘三一愣,这才想到与赵大哥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他悄悄打量了一番那女子,因他只是宫中最低等的守卫,并不会有机会见到任何妃嫔,甚至一些高等的宫女。
此时,他也一定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
可是,我相信,他从那女人身上华美的衣衫以及之前口气,应该能够判断出,眼前的女人来头不小。
还不快给月贵人请安?赵大哥给了刘三一拳让他住了嘴,又忙跪下。
刘三听到月贵人三个字时,眼睛里有明显的惧意,他慌忙随着赵大哥跪下:奴才给小主请安。
你先前,是想做什么?皓月只让赵大哥起了身,而刘三却一直跪在地上。
皓月的声音冷冷的,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带了肃杀之气。
我……我……刘三不知如何回答。
在本宫面前竟然称‘我’,掌嘴!皓月呵斥道,惊得那刘三一阵哆嗦。
啪啪声传来,刘三虽不情愿,但还是自己扇起了巴掌。
月贵人,这是我们队里的刘三,想来是喝多了,所以……赵大哥好心为刘三辩解道。
今天是本宫看到了。
若是没有呢?皓月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后怕,她没有再说,只是恨恨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刘三:皇上的女人你也敢有想法,本宫看你是找死!奴才知错了,奴才喝了酒,一时犯了混,还望贵人饶命啊!刘三哀求不已。
她只用手上戴的一根缠丝镂空玫瑰花纹金护甲慢慢拨着垂至耳畔的赤金玫瑰含苞玫瑰花步摇的金流苏,仿佛并没有听见刘三的求饶,只是吃惊地看着他:本宫没有让你停,你怎么停下来了呢?刘三方才说话时手上扇巴掌的动作停了下来,我只见他两颊通红,有肿胀的迹象。
赵浩杰,你来打,让他张长记性!皓月对一边的赵大哥命令道:狠狠地打,若是有姑息,一起治罪。
然后她突然露出如花朵绽放般的灿烂笑容,对带了害怕的眼神悄悄看她的刘三道:本宫没有处死你,只是挨几巴掌,你该谢恩了。
刘三连连磕头:谢月贵人仁慈,谢月贵人仁慈。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坐在回廊栏杆上的皓月施威,脚上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
我依旧努力起站起身,朝她道:月贵人,与其让他自罚,不如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皓月看到我,想来我的面色一定因为疼痛和长期的饥饿而看起来十分苍白,她的眼中闪过一阵不忍,忙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我。
其实,我也同样不知该以何身份面对她。
小姐,你没事吧?她犹豫了下,终于用了在家的称呼。
我摇摇头:你怎么来这个地方了?我听他们说……皓月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的两人,对我道:此处不宜讲,小姐方才说的,戴罪立功,是什么?我叹一口气,指着我身后的屋子道:我这屋里有两条毒蛇,抓住了,既往不咎。
抓不住……我看了一眼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我的刘三,缓缓道:抓不住,就到抓住为止。
我说着,又向皓月解释道:前段时间冷宫里被毒蛇咬死了两个先帝的废妃,张德海命一队守卫来捕蛇。
不想他们明知还有两条毒蛇的情况下,谎称已经捕完回去复命了。
我用轻轻的却又能被他们听到的声音说道:我想,捕蛇也是张德海揣摩皇上的意思下的令,若是真论起来,他们那样也算是欺君了。
我给那些守卫扣上的这顶帽子可不小。
只见刘三,甚至赵大哥都颤了一颤。
我又道:不过若是此时将那蛇抓住,我便当做是你先前抓到的。
我看一眼赵大哥:赵大哥,你觉得呢?赵大哥连连点头:我们这就去。
我摇摇头,对皓月道:只有一人犯了错,就让那人去吧。
说着我闭上了眼睛,缓缓顺着门沿滑坐在地上,只觉得疼痛一阵阵袭来,令我的神智都不清了。
小姐,你的脚!皓月惊呼一声。
方才为了躲他,摔的。
我不想隐瞒,朝皓月勉强一笑:你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皓月咬咬牙,看着将晚的天色:小姐,今日晚了,我改日来看你。
她说着站起身,对赵大哥道:这捕蛇的活就让那刘三做,你在这里监督他,抓到为止。
赵大哥连连点头:月贵人放心。
皓月说完,深深看我一眼,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走了。
我看着她消失在繁逝的门外,整个人也从之前的紧张中松懈下来,朝赵大哥抱歉地笑了笑:对不住,赵大哥。
你究竟是何人?赵大哥此时似有些怕我,看我的目光都有了畏惧。
无论我是谁,那都是曾经了。
如今,我不过是一个冷宫中的废人罢了。
我苦笑道:不知赵大哥可有伤药,我的脚疼得难忍。
赵大哥低低一声:得罪。
上前抓起我的脚,将裙摆微微朝上,然后皱了眉。
不好么?我能从那令我发冷的疼痛判断出,这伤不轻。
毕竟,刘三狠狠踩了我几脚。
嗯,恐怕骨头断了。
等他把蛇弄出来,我再去取伤药给你。
赵大哥朝那屋子里看了看说道。
我点点头:有劳了。
说着向回廊下挪了挪,靠在那栏杆上,又抱歉地朝赵大哥道:能不能劳烦赵大哥,帮我去打一碗饭来。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豁口的瓷碗。
此时,繁逝的晚饭应该是刚抬进来不久。
赵大哥的眼里闪过一层不忍和怜悯,他没说什么,而是迅速地到那放饭食的桶里乘了一碗,又略带嫌弃地将碗给我,看着我仿佛完全不在乎地吃着,他终于道:你们就吃这个?我看着碗里如清水一般的薄粥,喝了一口才道:有的吃,就不错了。
今天的还好,有点米,起码还没有馊。
赵大哥摇摇头叹一口气:我想,能让一个贵人对你恭敬,之前你的品阶,一定比她高。
估计你以前是很有地位和权势的吧。
他的语气中有羡慕。
那又如何?不过是曾经罢了。
我的面上泛上淡淡笑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品阶?地位?我从未在意过的生来便有的东西,在这繁逝之中,在我已经不知道我应该是谁的时候,才知道,那是所有人追逐和看重的东西,才看清,它们能起到的作用。
说地位,入宫之前,大羲的闺秀之中,除却皇亲,能出我其右的恐怕屈指可数。
而入宫之后,这普天下的女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比我尊贵呢?只是,那又如何呢?尊贵的身份并没有给我带来幸福和快乐,相反,倒是作为平民的谢娘,在黄家村的生活,是我最甜蜜的回忆。
此时在这样的地方,回首看去,曾经的生活,无论是生为凌雪薇,还是做皇后,或者是变成谢娘,于如今的我而言,都不过是一场繁华旧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