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请问你可知去汉阳的官道怎么走?沈羲遥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却似乎什么也听不到。
流水的哗哗声、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鸟儿啾啾的叫声……所有的一切我仿佛都听不见,只有那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姑娘,这位姑娘?沈羲遥的声ˢᵚᶻˡ音里有疑惑,他轻轻唤我,我却不知如何是好。
喂,我家主人问你话呢。
徐征远粗声粗气地喝道。
征远,不要这样无礼。
沈羲遥轻轻斥道。
是,主人。
徐征远的声音弱下去。
我拼命地想着应对的办法,我该如何回答?可是无论我说什么,我的声音沈羲遥一定会认出来的。
还有,我看着之前解下放在一旁的头巾,暗暗想着我不能回头,甚至不能站起身子。
因为,我相信以沈羲遥对我的了解,以及按照黄总管所说他对我的深情,那么,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我有任何相像的女子的。
我小心地缩起来一些,尽量弓住全身,紧紧攥住衣服,不说话。
这位姑娘,请问你可知,去安阳的官道怎么走?沈羲遥的声音温和,听起来如春风化雨一般:我们在前面走错了路,打了好几个转,因有急事,若姑娘知道,还请行个方便为我们指一下。
他顿了顿又道:我会给姑娘酬谢。
我摇摇头,却不敢发出声音。
姑娘莫怕。
我们并不是坏人。
他的声音中带了笑意。
主人,这人很奇怪。
徐征远的声音充斥了戒备:我去问问。
一串脚步声传来,落足很重,我稍稍安了点心,应该是徐征远。
这位姑娘。
徐征远道:你可知去官道怎么走?说着,一锭银子骨碌碌滚到我身边。
我深深吸一口气,哑了嗓子低声道:直走,前面岔路向右,再向左,就是了。
多谢姑娘。
徐征远见我回答,道了谢,又丢过一锭银子来,这才转身。
我听见他们马蹄得得而去,一直紧绷的身子顿时瘫软下来,仿佛被抽干全身气力。
我看一眼脚边两锭银子,快速将衣服收进衣篓中,打算立刻回家去。
我站起走了几步,身后却又有马蹄声传来。
我一惊,忙藏到一棵细柳之后。
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应该在这边,我们仔细找找。
沈羲遥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主人,是您的荷包?徐征远问道。
嗯。
金线绣盘龙。
沈羲遥的声音淡淡的:快找。
主人荷包那么多,何必在乎这样一个?我们今日得赶回去啊。
徐征远大着胆子劝一句。
怎么这么多话?沈羲遥的语气中有薄怒:赶紧找来便是。
他停了停柔声道:所有的荷包,都比不上那一个。
是皇……徐征远没有再说:请主人息怒。
我站在树后,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全进入耳朵。
想当初,我也曾绣过一个盘龙的金线荷包给沈羲遥,只是还没有绣完,就出宫来了。
此时他挂念的这个,该是他新的宠妃所制吧。
我心中小小悲伤了一下,却又被眼前的情势所迫。
我不能无事地走开,因为我的背影是沈羲遥熟知的。
可站在这里,又一定会被他们觉得奇怪。
我正想着,徐征远发现了我。
姑娘,对不起,我们无意冒犯。
他许是想着作为女子,我不能轻易见男子吧。
无妨的。
我低着头背对着他们。
姑娘可否帮我们找一找?沈羲遥的声音传来:那个荷包对我很重要。
若是姑娘找到,我可以给你很多银子。
他话还未完,那边徐征远咦了一声,走到沈羲遥身边。
这不是……方才的银子么?沈羲遥疑惑道,我感到一道目光穿过树木落在我身上:姑娘,你忘了你的银子。
沈羲遥说着要上前,徐征远快一步,主人,这人很古怪。
他的声音里都狠意:我去看看。
我一慌,手上的衣篓掉在地上,我弯身去捡,恰看到脚边有一个明黄的荷包。
那上面有一只金龙盘在祥云上,龙眼是黑曜石,龙身却未绣完……我不由捂住自己的嘴巴,吃惊地低呼一声。
那荷包,正是我当初绣给沈羲遥的那个。
我快速地捡起,背着手递给走近的徐征远:你们找的是这个吧。
我想了想又道,依旧是掩饰过的声音:那银子,多谢了。
只是太多。
我拿回去,怕家人不信,还会惹出麻烦。
我的解释合情合理,徐征远的疑惑打消与否我并不清楚,但想来他不会为难我。
多谢姑娘。
我一惊,沈羲遥的声音近在咫尺,想来,他与我,恐也就一树之隔。
手上的荷包被人接过,甚至因为不小心,我们的手指尖轻轻碰在了一起,可也就一息之间,那温度还未传上来,便消散在风中了。
我深深埋下头,不再说话,心中只祈求他们快些离开,放我一条生路。
主人,既然找到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徐征远略略催促道。
嗯。
沈羲遥应了声,突然玩笑似的说道:这位姑娘,我们就这么可怕吗?你要一直避而不见?我的心却停了一拍,虽然知道他玩笑的意味多一些,可是还是十分惊慌。
毕竟,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过。
我不敢说话,也不能说话,就那样静静站着,脚都酸麻起来。
征远,将银子给这位姑娘。
沈羲遥丢下一句,转身要走。
我听见他的脚步逐渐远去,长舒一口气。
从树后看去,沈羲遥的身姿俊逸如谪仙,离我渐行渐远。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离得这样近。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看到他。
我微微笑了,对着那个背影在心中道:再见,羲遥。
愿你幸福,一切如意。
目光中,他的步履不急不缓,却突然转身看过来。
我吓得一躲,暗自祈祷他没有看到我,毕竟距离不短。
沈羲遥其实是看徐征远是否跟上去,目光无意飘过,却又折了回来。
你?他上前一步,语气中带了惊讶:你好像一个人。
他淡淡道:难道又是我的错觉了么?我看他摇摇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的缘故。
主人,我们该走了。
徐征远悄声提醒。
走吧。
沈羲遥面上甚至带了暖的笑意,可是口气又是那般无奈:是该回去了。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薇儿,薇儿。
是羲赫,我看看日头,他该是来寻我回去的。
薇儿?沈羲遥的声音充满疑惑,我听到他快步上前,甚至徐征远要拦都没有拦住。
我慌忙转过身去,想要逃。
一双手扳住我的双肩。
他的呼吸就在耳畔。
你,你是……他的呼吸急促:转过身,让我看看你。
主人,这……徐征远似被吓坏了,沈羲遥如此的反应令他震惊。
你退下。
沈羲遥喝道。
我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被他扳正身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怨恨自己为何不早早离去。
可是,我终归还是拗不过他的力气,还是被硬生生地逼得面对着他。
瞬间,我看到的是他震惊的双眼,几乎一时间他的目光都凝聚在我身上。
薇儿。
羲赫的声音再次传来。
越来越近了。
接着,在那双眼中,本有的一线惊喜一扫而光,他微微眯了眯眼,面上的线条都凌厉起来。
我只看到怒气,极度的愤怒,因那声呼唤,他的额头青筋暴起,面色甚至因为激动而苍白起来。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睛几乎要逼出血来。
我的双肩疼痛,因为他施加在我肩上的力道加重起来,重到我无法再承受,哪怕再有一刻,我觉得我的肩膀会被他卸掉。
可我只能默默强忍着,低着头,不去看他,也做不了什么。
你……沈羲遥的声音都是颤的。
这个你字包含了太多的情感。
但是,最多的,在那双眼睛中我看到的最明显的,是他无底的愤怒。
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此时已经完全阴鸷下来,那曾经深邃的眼神此时看起来却是令人恐惧的深渊。
仿佛只要掉了进去,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甚至生命。
他是帝王,自然有这样的权力。
徐征远已经退得远远的,我看不到他的身影。
一只手,突然出现在沈羲遥的肩膀上。
放开她!羲赫这样的语气我从未听到过,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那充满威胁的声音如同他阴暗的眼睛,透出杀意。
沈羲遥没有动,我看到他的面部微微抽动了两下。
你是何人?羲赫的口气充满了危险,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将眼前这个人除掉。
沈羲遥的面上缓缓浮出一个冷笑,几乎能让人血液都凝固住。
然后,他用极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道:裕王羲赫,你认不得朕了么?山下的竹屋中,沈羲遥面色平静地坐在正堂中,我与羲赫并肩跪在他面前。
徐征远面色苍白地守在一旁。
沈羲遥最初的震怒已经过去,此时他只是含了一抹令人恐惧的冷笑,漫不精心地打量着四周。
你们还真会生活啊。
他冷冷道,随手拿起桌上一只瓷瓶,毫无征兆地就用力朝羲赫扔去。
我惊恐地看着那瓷瓶在空气中划过,然后砰地砸在了羲赫身上,碎裂开去,羲赫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有暗暗的红色自他衣襟上绽开花朵,我心头一颤,看来他是伤到了。
沈羲遥又拿起一只茶盏在手中把玩,含了一缕笑意,扬起手,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皇上……我惊呼一声,几乎要扑身上去。
怎么,心疼了?沈羲遥的语气仿佛捉到耗子玩弄的猫一般,笑容中透出杀意。
我俯身磕头,一磕再磕,直到额头上的疼痛都麻木了,依旧不停。
罢了。
沈羲遥的声音仿若天际般传来: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们?还请皇上饶恕娘娘。
羲赫道:都是小民的错。
小民?沈羲遥怒极反笑:你以为,你的身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你要不要,也得朕说了算。
罪臣犯下大错,不求皇上赦免。
羲赫的语气十分洒脱。
朕不会赦免你。
沈羲遥面色冷下来,语气中有一点哀:朕答应过母后,不取你性命。
你就给朕在皇陵里,对着列祖列宗的面,好好思过吧。
他说完,大手一挥,对身边的徐征远道:你押送裕王到皇陵。
对外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否则……他看一眼徐征远,对方跪在地上:臣遵旨。
臣这几日都留在京城,什么都不知道。
去吧。
沈羲遥看一眼羲赫:不要妄图逃脱,她的命,在你手里。
他说着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也同样。
若是你逃跑,或者自杀,那么,我一定会让他痛苦地去陪你。
他说完大笑起来,只是眼中,却有点点晶莹。
皇上,羲赫突然跪在沈羲遥面前:臣不会反抗。
但请皇上饶恕娘娘,一切都是臣一厢情愿,三番五次才迫使娘娘同意臣留在身边。
臣……沈羲遥冷言道:你们,一个是朕的妻子,一个是朕最信任的手足,却双双背叛朕,罪无可恕。
皇上,是臣……羲赫停了一下,似乎是迟疑,却也似乎是下定决心:臣爱慕皇后,不忍其流落民间,愿放弃一切与之相伴。
啪的一声巨响,我抬了头,沈羲遥手中一直拿着的茶盏被他掼在地上,他的脸色暗沉不已,一双眼睛痛苦地紧闭,但是内心激烈的感情却在那一下下面部的抽搐中反映出来。
爱慕……那是强力压抑后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份嘶哑:她可是你的皇嫂。
那皇嫂二字被沈羲遥说得极重,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臣……知道。
我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么轻,轻到我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徐征远,你还不带裕王走?沈羲遥一声喝令,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羲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闭上眼,不知今生是否还会再见。
我再来不及多想,此时房中只有我和沈羲遥两人,我不知接下来他会如何对我。
我一直跪在地上,沈羲遥却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
看着他的手在我面前,我一怔,抬头,是他温柔的笑意,我却因为这笑容而不安起来。
带朕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他的语气听不出他的心思,此时我只能服从他,虽然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我还要走下去。
这是书房?沈羲遥随手拿起桌上一支毛笔,看着铺在眼前的洁白宣纸,抬头微笑问道。
我点点头,嘴唇咬得紧紧的,不敢言语。
这画不错嘛。
是《九九消寒图》?沈羲遥此时仿佛是来家做客的客人一般,十分友善,细细参观着房间的装饰摆设。
我闻声看去,他对着的正是那幅我与羲赫一起画就的《九九消寒图》。
我屈身施礼:正是《九九消寒图》,民妇的拙作,污了皇上的眼了。
怎么能是拙作呢?沈羲遥笑得爽朗:皇后与裕王同做的花,不说画工,也是难得了。
我一惊,却不敢再说话。
不过却还少一些东西。
他的眼中有深深的敌意,取下画来铺在桌上,对我淡淡道:磨墨。
我快步上前,取来一锭新墨细细磨着。
只是普通的自制墨,并不如宫中他惯用徽墨。
他负手站在窗前,庭院里一株梅树的影落在雪白的窗纸上,此时只有戚葳的枝叶,再无冷冽的清香。
我不敢看他,只低低道:皇上,好了。
他扫一眼案上的笔道:哪支是你的?其实我与羲赫并不细分,只是我常用的笔管细一些。
他见我不出声,便拿起一支,正是我用得最多的那支羊毫。
他思索片刻,在纸上写下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回初。
梅花点徧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
之后又落了款。
我退在一旁:谢皇上赐墨。
若朕不写,外人如何知晓,朕与皇后鸾凤和鸣,与裕王手足情深,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呢?他的面上虽是笑的,可声音里透出瘆人的冷来。
皇上!我低低唤一声:皇上息怒。
息怒?怎么,朕看起来很生气吗?沈羲遥走到我面前,我只看到他皂靴上以黑丝线绣出的万寿无疆纹,那么精细密致,令我稍稍眩晕起来。
带朕看看你的卧房。
他拉了我的手,手心却冰凉。
我踟蹰着不敢前行,但他的目光如同巨手压迫着我,我只好带路。
其实穿过正堂,再走过小厅便是。
卧室十分简朴,只有一张床,一张妆台和一张木桌并一口衣箱在墙边。
还有一个衣架子,上面搭了羲赫的一件青色儒衫,是他平日里家常的穿着。
今日因为去黄大哥处帮忙起梁,便穿的短打。
另有我的一件桃粉色襦裙,上面只疏疏勾出花的轮廓。
都是极普通,甚至因为面料的关系,与皇宫里的器具相比,显得寒碜的衣服。
可是此时它们并排挂在衣架上,却显得亲昵而刺眼了。
沈羲遥的目光在这些器物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落在这衣架子之上。
我看他面上的笑容逐渐转淡,心中暗道一声不妙,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沈羲遥已一个箭步到我身边,之前他的温和此时已经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压抑隐忍了许久的愤怒。
皇上……我低呼一声,他已将我胸前的衣襟扯开,里面枚红色海棠春睡的肚兜下的玉乳半袒露出来,令他呼吸急促。
他埋头吻下,手上在不停地解着我的衣带,我拼命护住,他一手将我两手手腕在我身后抓住,另一只手一扬,我身上的衣衫便被扔在了桌上,我看着那衣服缓缓落在地上,黯淡的一团,如同我此时的心。
他一路吻着,手上的力道加重,我只觉得自己浑身在燃烧,心却如塞了寒冰一般,冷彻心扉。
啊!我喊了一声,他在狠狠地咬着我,痛从肌底传入心头,一下下,直到我痛得麻木,却不敢再出声。
因为我每喊一次,他的力道一定会再加重。
我深深感到他心头的恨意与怒气,我也能知道那恨有多深多重,我只能承受住他在我身上的宣泄。
我闭上眼,只求时光快快过,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
可是,沈羲遥并不想如此轻易放过我。
他将我一把推倒在床上,他站在床边,那样居高临下,目光中没有一丝感情。
此时我未着寸缕,被子近在咫尺,我却一动不敢动。
我的眼神一定很惊恐,因为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满足。
那是看到敌人惧怕时胜者的表情。
我感到周围的空气冰冷下来,我几乎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寒战,又羞又怕,只求他放过我。
沈羲遥似打量一件物品那样仔仔细细看了我许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之前被他带起的一点激情早不知哪里去了。
他突然俯下身,十分十分轻柔地抚摸着我,一寸一寸,令我浑身都酥麻起来,肌肤泛上淡淡红色。
他又开始吻,那吻不同之前歇斯底里般地啃噬,而是轻柔的,温和的,充满了怜爱的。
我几乎在这样的两个极端中迷失了。
可是他之后的话,却令我如被雪水当头浇下。
他也是这样吻你,抚摸你的吧。
沈羲遥含住我的耳垂,在我耳边呢喃道。
我浑身一颤,只觉得天光都黯淡下来,他俯在我身上,我在他的阴影里,只有他的眼睛,无情的眼睛,有一点光。
接着,他身子用力一挺,我唔一声,只能默默忍受他的发泄,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他也是这样抚摸你的么?他也是这样亲吻你的么?他也是这样爱惜你的么?……待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沈羲遥终于放开了我。
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痛,而下身几乎被撕裂般,痛到无法正常行走。
我觉得很疲惫,只想昏昏睡去。
可是不行,沈羲遥将衣服丢在我身上,自己又穿好,朝我道:朕也来与皇后感受感受这民间夫妻的生活。
我默默穿好衣服,不去看自己身上青紫的痕迹,将蜡烛点亮,又去灶间打算煮些饭来。
从米缸里舀出一勺米,细细地淘干净,再蒸上。
取了土豆切块,与肉炖在锅中。
再取一把青菜,仔细摘了,放在案上。
想了想,又取过两枚鸡蛋,一块豆腐,简单料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我将菜做好,锅里的饭也飘出香气。
沈羲遥在这期间一直站在门边,我知道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却不去看他。
仿佛今夜只是我平日生活的一个延续,一切都没有不同。
皇上,请去堂屋稍等,马上就好了。
我擦擦手,回头对沈羲遥道。
沈羲遥没做声转身走了,我无奈地笑笑,将最后一道青菜炒好,盛好饭,才用托盘托了出去。
一道土豆牛肉,一道炒鸡蛋,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炒青菜。
都是最简单,或者简陋的菜式,自然无法与宫中相比。
米虽然我淘澄了很多遍,但应该还是有细小的沙粒在其中吧。
我看沈羲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四道菜,这估计是他从未见过的吧。
我将饭双手呈上,轻声道:请皇上恕罪,乡野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家里备下的一些,简陋之处,还望皇上见谅。
沈羲遥冷冷看我一眼:何必如此呢?朕说了,要与皇后一起体味百姓夫妻之乐。
这样,正是朕想看到的。
他说着朝对面的空位一努嘴:去坐吧,我们一起用。
我跪下:民妇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么?沈羲遥冷笑一声,喝道:坐下!之后淡淡提醒:这几天,你装,也给朕装出样子来。
我低着头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还好有额前的发挡住,沈羲遥并没有注意到。
我迟疑了片刻终于坐到他对面,两人仿佛寻常夫妻一般用着晚饭。
他夹一著青菜细细嚼了,笑道:皇后的厨艺不错嘛。
多谢皇上夸奖。
我扒着碗里的饭,却食不甘味。
沈羲遥看我一眼,夹了一块牛肉到我碗中,几月不见,皇后清瘦了,多吃一些吧。
我为他此时的深情感到可悲又可笑。
他是将我当做老鼠一般玩弄吧,等到过瘾了,给我一个痛快?还是,无止境的折磨呢?既然他想玩,我便配合他吧,只求,他最后给我一个痛快。
这样想,时间似乎好过很多。
一顿饭吃了很久,直到盘中的菜都被吃光,沈羲遥才满足地放下碗筷。
我一边收拾着,一边对他道:皇上若是累了,去屋里休息休息吧。
沈羲遥含笑看着我:有皇后在身边,朕怎么会累呢?我心一乱,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目光,慌忙将碗碟收拾去了厨间。
又借用洗碗来熬过时间。
朕以为,皇后应该累了。
沈羲遥的声音突兀地在背后响起,我一惊,手上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我慌忙去捡,心中慌极了。
你就这么怕朕?沈羲遥站在门口,目光中有一丝悲伤。
我摇摇头:是民妇不小心。
沈羲遥哼一声走了,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此时疼痛从指尖传来,我才发现,手指已被碎片割破了。
放在口中吮一吮,血液的腥甜充斥在口腔中,手心也好痛,带了蛰痛,一道狭长的口子,皮肉都半翻了出来,该是之前抓那些碎片弄伤的。
我咬着牙将剩下的碎片都捡起来,看着手中一块尖利的瓷片,我在自己的手腕处比了比,我想,如果就这样划下去,或者朝胸前来一下,是否以后就不会受折磨呢?沈羲遥,他怎么可能放过我呢?与其之后受到折辱,不如自我了断。
这念头才刚出现在脑海,我便打了个颤。
我不能死,沈羲遥说过,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不会让羲赫好过。
而我活着,就一定会有机会,与羲赫再见。
想到此,我完全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将手放进水盆中清洁。
一阵阵疼痛袭来,我却不在意。
我还知道疼,这证明,我还活着。
更何况,这疼痛,如何比得上心底的疼呢?终于我将厨房整理好,看了看菜篓,之前打算就在这一两日里启程,因此没有准备多少果蔬鱼肉。
不知沈羲遥要在这里待几天,他是皇帝,今日那些简单的菜式,他一定吃不惯,明日还得去集上买一些。
我这样想着,却突然打了个寒战。
没有在意,又煮了一壶茶端去书房给沈羲遥,他坐在窗下读一本书,见我进来,只淡淡瞟我一眼,又埋头去读了。
我克制着自己身上一阵阵寒冷的感觉,将茶放到他手边。
在沏茶时我惊讶地发现,沈羲遥的各种喜好我依旧记得,就仿佛这近一年的时光,从未消磨任何我脑海中对他的各种认知。
是山青?沈羲遥又喝了一口道:好像还有其他的什么。
我点点头,含一缕得体的笑意道:乡间没有什么好茶,好在花还多,民妇便添了些茉莉和玫瑰的花苞进去了。
沈羲遥点点头:不错。
你有心了。
朕记得,在宫中,你若愿意,什么都是拔尖的。
多谢皇上夸赞。
我福一福身,将他的茶盏添满。
他却带了戏弄的目光,将茶盏就到我嘴边:你喝。
我一愣,以为有什么不妥,便就了他的手喝了一口,细细品着,没有发现任何不对。
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不妥,我常为羲赫泡这样的茶来喝,他都是很喜欢的。
突然,我看着沈羲遥带了提防的眼睛,明白过来。
他是怕我下毒吧。
我心中冷笑不已,他根本没有相信我。
可是,我又凭什么值得他相信呢?之后便再无什么,他一直在灯下看书,偶尔写些注解。
我在一侍奉茶水,倒也和乐。
直到安寝时,我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不是着急回宫么?不知……他手中正握了我一缕头发,听到我的话突然一揪,我疼得差点喊出来,却生生将到嗓边的呼声咽回肚子里。
朕突然发现一件事。
他似没注意自己手上的力道,望着床纬道。
皇上指什么?我的心忐忑起来。
没什么。
他仿佛摸一只猫一般抚弄着我的头发,微微一笑:朕看着屋中装饰,你们本打算出门?我知不能欺骗他,便点了点头:是的。
本还要待几日?他笑得神秘。
我咬咬牙:三日。
那朕便陪你过完这三日。
他在我耳边低语:三日后,朕送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一颤,明知他不会放过我,却还抱一线希望。
我是多么傻,想法又是多么可笑啊。
你怎么在打颤?沈羲遥突然盯着我问道。
我吃惊地看着他,然后才发现自己确实在打着冷战。
我觉得……觉得有些冷。
我轻轻道,然后拉了被子盖好。
没什么的。
夜里凉,皇上也注意。
沈羲遥却不认同,他突然抓起我的手,当他看到那伤口时,脸色微微变了。
什么时候伤的?他严肃道。
今日洗碗时。
怎么没有上药?只是小伤。
我话音还未落,沈羲遥已翻身起床,用怒气冲冲的口气道:伤药呢?在哪里?我摇摇头:家里并没有备。
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连伤药都不备?受伤可怎么好?我摇摇头:没事的。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这样热的天,我觉得包起来更不易愈合,就任它去吧。
沈羲遥气得笑起来:你可知这会有多危险?我心中暗道,他果然生来便锦衣玉食,以为世间一切都是信手拈来,想什么便能得到什么的。
他生来帝王,这样的认知也是自然。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可自从到了民间,才知百姓疾苦。
虽是国泰民安,但与官宦帝王家相比,百姓还是苦很多的。
别说这样的小伤,就是更重的伤,只要不是危机性命的伤,大多都是选择自愈的。
睡吧。
我扯扯被子,打了个哈欠翻身睡去了。
沈羲遥无奈地看了我许久,终于吹灯挨着我睡去了。
次日清晨,前一日的伤口已没有任何不适之感。
我起床煮粥,突然听到沈羲遥与旁人说话的声音,惊得我一身冷汗,匆忙出去。
是黄婶。
她对我这里熟门熟路,直接进来,不想看到晨起在院中的沈羲遥。
这位公子是?黄婶看着沈羲遥疑惑道,突然又反应过来一般:你是来看这房子的吧。
她以为沈羲遥是打算买这房子的人,连连说着这房子的好处。
沈羲遥哭笑不得,见我出来忙道:薇儿,这位是?黄婶听沈羲遥对我的称呼十分亲热,看向我的目光便有些惊疑。
婶,你怎么来了?我忙上前挽住她,看着沈羲遥道:这是羽桓的大哥。
哦,我说呢,怎么有个陌生男子在。
黄婶上下打量了沈羲遥,眼里有掩不住地赞叹,他转头对我道:我说怎么和谢郎那么像,原来是一家人。
她朝沈羲遥和蔼地笑笑:是这次羽桓到西南找到你的吧。
一家人能团聚,真是好呢。
沈羲遥眯了眯眼,面上的笑容却极亲切:是啊,费尽周折,我们才相聚呢。
羽桓呢?黄婶四下看看问道。
羽桓他先回去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沈羲遥已自然地接过:家中长辈十分惦念他,这边还有些事需要打点,便让他先回去了。
长辈也都找到了?黄婶眼中闪着开怀的光芒,她看着我道:谢娘,真好呢。
回去又是一大家子人了。
我点点头,心中的苦涩却无处可说。
婶子来是?我连忙拉向正题。
我不是想着你们马上就要走了么,上次你答应了再与我老婆子一起吃顿饭。
今天你碧莲姐和张大哥都回来了,带了些东西给你们路上带着。
今晚一定得来!又看着沈羲遥道:谢家大哥也一起来啊。
我不知如何是好,便看一眼沈羲遥,他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点头道:一定来的。
之后看了我一眼,笑容温和如春阳:薇儿,我去山上走走,你与黄婶说说话。
我感激他如此,便点点头:大哥小心。
看着沈羲遥走出院门,我心才稍稍放下些,忙拉了黄婶到屋里薇儿,谢郎的大哥,不是一般人吧。
黄婶看了看外面对我道。
我正将几块芝麻烧饼放进盘中,手不由一抖。
婶怎么这样说呢?我按住心底的惊慌平静道。
很明显啊。
我觉得在他面前,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呢。
黄婶按住胸口道:而且跟他说话,感觉很紧张啊。
我扑哧笑出来:婶子,怎么说我们也是小辈啊。
估计您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我家大哥,觉得陌生才有这样感觉的。
黄婶摇摇头:陌生人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给我这样感觉的,还是第一次。
要说像呢,只有一次在安阳见郡守,但是也没有这样不自在啊。
我想了想道:那今晚,还是不要大哥去了。
哎呀,婶没这个意思啊。
黄婶连连摆手:一起来,一定要一起来啊。
黄婶说完站起身:我得回去了,你碧莲姐估计要到了,我们准备准备。
你们早点过来。
我点点头:婶子,麻烦你了。
说着泪不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也许今夜之后,我将再见不到黄婶一家。
黄婶走了不久沈羲遥就回来了,我想他估计没有走远。
将早餐端在桌上,他却丢给我一把草,淡淡道:捣碎了敷在伤口上。
我依言出去了,草药ˢᵚᶻˡ敷上后,果然舒服很多。
我不由再次对沈羲遥刮目相看。
不想他这样的尊贵的人,竟还懂得这些。
晚上去黄婶家吃饭,还得委屈皇上扮作我大哥了。
我为他脱下外裳,低低道,生怕他不愿意。
朕本来就是裕王的哥哥。
他自己从架上取下那件羲赫的外袍穿在身上,竟十分合身。
我看着他,他们虽是异母兄弟,但样貌上多承袭了先帝,看起来便有六七分相像。
尤其是背影,几乎难辨。
此时我一个恍惚,差点将他认作羲赫。
午饭简单的用了些,午后我坐在窗边绣一方手帕,是打算送给碧莲的。
莲青色的绸缎上用深浅粉色绣出一朵朵荷花,沈羲遥站在我身边,看着我飞针走线,突然道:薇儿的绣工真不错,比起织功局最好的绣娘,都更胜一筹呢。
我不置一词,只含着浅淡笑容,偶尔用针篦一篦头发,争取在去黄婶家前绣完。
夕阳半斜之时,我与沈羲遥并肩在山间路上,他脚步轻快,甚至吹了声口哨,完全与我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帝王两样。
皇上……我迟疑了一下道:黄婶救过我的命,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我知之前之事乃是国丑,但他们并不知情,还望皇上能够饶恕则个。
朕在你眼中,是那样的人吗?沈羲遥似不高兴,面上的轻松之色退去,不悦道。
我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
他不耐烦地说一句,便不再理我。
到了黄婶家,出乎意料,刘公子与夫人张氏李氏也来了。
想来是张大哥与他说的,他敬仰羲赫,此时来送也说得过去。
只是,当沈羲遥走进屋中,我说他是羲赫大哥之后,刘公子脸色大变,差点跪在地上。
毕竟,他是知道羲赫身份的。
那么此时,他也必猜出了沈羲遥的身份。
我赶紧朝他使了眼色,刘公子才堪堪收敛住情绪,从容落座与沈羲遥寒暄。
只是,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与偶尔断续的话语中,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极度的紧张与惶恐。
我也在担忧,此时沈羲遥无论听到关于我与羲赫如何恩爱都笑得自然,如同一个真正的大哥一般,为自己的弟弟与弟媳的幸福开怀。
可他越是如此,我越担忧。
在他眼中,这些都是半点不能外扬的家丑,此时面对这些知情人,难保他不起杀心。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着痕迹地挨他近了些,夹一块鱼到他碗中:大哥,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吃些鱼吧。
黄婶连道:这是碧莲他们一早在市集上买的活鱼,最是新鲜。
没想到今日谢兄弟不在,实在可惜了。
张大哥无意道:以后谢娘你们可得找时间回来看我们啊。
我点点头,努力笑得自然:一定的。
沈羲遥扫过屋中人,对黄婶道:听薇儿说,当初是黄婶救了她,在此谢过了。
黄婶一怔,忙道:这是应该的。
何必谢呢。
何况谢娘也帮了我们许多。
沈羲遥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黄婶:这是我的谢礼,还望黄婶不要推辞。
是极佳的老坑满绿玻璃种,做成叶子形状,绿色浓匀,质地细腻通透,温润若水,叶片也是厚实饱满,取长青之意。
沈羲遥此时将这块玉佩送给黄婶,是否能打消我心头的担忧呢?这太贵重了!黄婶连碰都不敢碰。
您收下吧。
沈羲遥硬塞到黄婶手中,又对张大哥说:听说张大哥在府衙任职?张大哥点点头,不知说什么。
沈羲遥看向刘公子:听说,家弟与刘公子志趣相投,想来刘公子也该是饱学之士了。
刘公子慌忙站起来,朝沈羲遥一揖道:谢大哥过奖了,刘某当不起。
沈羲遥一笑,语气似玩笑般:我这个人会看面相。
他看着刘公子与张大哥,目光却是认真:日后二位,必是有福之人。
说着看我一眼,我听他这样说,心中的大石头才放下,朝他感激地一笑,他却做不见,将头偏了过去。
一顿饭倒吃得和乐融融,张大哥并没有在意沈羲遥之前的话,只有刘公子难掩心中的激动。
我趁沈羲遥没注意,悄悄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刘公子才收敛住。
沈羲遥是因为他们不知实情,若是他知道刘公子知道他与羲赫的身份,一定会下杀手的。
碧莲和李氏伤怀我走,一定要拉我去河边再闲话一刻。
沈羲遥没在意放我去了。
这是一个好机会,到了河边,我找了个理由支开碧莲看四下无人,朝李氏施了一礼道:李姐姐,薇儿有件事求您。
李氏吓了一跳,忙拉我起来:好妹妹,这是怎么了?我摇摇头:薇儿拜托姐姐的事有些凶险,但只有姐姐能帮忙了。
李氏敛容道:若没有你,夫君也不会对我另眼相看。
你我姐妹没有什么求不求的。
你说吧。
我想了想,从发髻上取下一枚蔷薇花簪递给李氏:姐姐别问我什么,只请姐姐将这簪子与一句话,求刘公子想办法带给凌鸿翔将军。
李氏见我郑重,便点头道:你说。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我道:还请姐姐一定帮忙了。
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李氏念了几遍,面色沉重,看向我眼光变得怜悯:妹妹可是遇到什么难处?说出来,看姐姐和夫君能否帮到你们。
我摇摇头:没什么难处。
而且也无人可帮。
只请姐姐带到了。
李氏点点头:妹妹放心。
说着将发簪簪在自己头上,又将她本戴的一支老银点翠蝴蝶簪插在我发髻上,这才看着远处走来的碧莲,笑道:妹妹可要回来看我们啊。
碧莲手上拿着我跟她要的一方丝帕递上来:谢娘,你要的。
我接过,是一方素帕,也是碧莲常用的。
我从衣襟中取出绣好的荷花帕子给她:碧莲姐姐,我与你换。
碧莲这才明白我的意思,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她接过那荷花帕子捂在胸前:谢娘,一定回来看我们啊。
我点头,虽然知道这一天应该不会再有,但还是含泪笑道:一定呢!回到黄婶家后,沈羲遥正与刘公子闲谈,张大哥也在一旁偶尔插一句,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李氏深深看我一眼,目光在沈羲遥身上落了片刻,之后微笑对刘公子说:夫君,天色不早了。
刘公子似乎不舍与沈羲遥相处的时机,可是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想了想到:我见黄家村景致淳朴天然,后山风光应该很好,你我难得出来,不如今晚住在黄家村,明日与大家去后山游玩?李氏一愣,旋即开心笑起:夫君说的是,我久居府中,也很贪恋这样出来的时光呢。
她笑着看我一眼,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又道:只是怕叨扰黄婶。
还有,这屋子……恰巧黄婶走进来,听到刘公子的话道:老身倒是很愿意刘公子与夫人留宿,只是……她也看了看四下,为难道:只是屋子太小,怕要委屈两位。
刘公子温和地笑着:无妨的。
黄婶知道张大哥以后的仕途需要刘公子的提携,自然是得投其所好的。
可是无奈房子实在太小,而刘公子似乎对此视而不见。
她苦了脸思索了下,终于想到什么,笑着看着我道:谢娘,不知那排刘公子与夫人到你那里住一晚可好?我正想拒绝,沈羲遥却点头道:没关系。
刘公子大喜,之前他虽口头上说着不恋官场,可是身为男儿,又是诗书世家被长辈寄予厚望,此时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任谁都难不动心吧。
既然沈羲遥都同意了,我自然不敢有异议,如此大家又闲话片刻,约定次日去山中游玩,这才一同回去了。
到了家中,我先让他们在堂屋稍候,自己去了卧室整理。
若是刘公子或李氏任一人进来,便能看出我与沈羲遥是同榻而眠的。
刘公子,夫人,今晚得委屈你们睡在卧房,乡下简陋,还请见谅。
我走出来,捧一盏烛台对沈羲遥道:大哥,今晚你还睡书房。
沈羲遥含笑点头,仿佛无任何不妥。
谢娘,你呢?李氏问道。
我浅浅一笑:我有间绣房,虽不大,不过我一人睡是够了。
说着看看天色对众人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上山,大家先休息吧。
绣房狭小,并没有卧榻,我将几张椅子并在一起和衣卧下,无奈椅子狭窄,翻身都不能,如此半天睡不着,只得睁了眼睛看月亮。
有脚步声,落足极轻,狭长的影子从门外延伸,覆盖在我的身上。
我按住心头的惧意,从那漆黑的影子我便能辨出,是沈羲遥。
我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是第一反应却是装睡。
这样,无论他是带的什么企图,在家里还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他看到我睡去,应该就会离开吧。
除非……我心里惊了惊,除非他想杀我。
但是立刻这个念头被打消,我自嘲地笑笑,沈羲遥不折磨我,那他就不是沈羲遥了。
他根本不顾我是真睡还是假寐,直接打横将我抱起。
我低低唔了一声,在身体凌空之时张开眼睛:你要做什么?放我下来!他的面上有邪魅的笑容:别出声,被人听到可不好!我慌乱地瞥一眼卧房:你到底要做什么?他含住我的耳珠道:你依了我,就知道了。
然后一手将门轻推开,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院子。
他朝山上走,越走我越惊疑,抓着他衣襟的手紧了又紧,他的胸膛里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看来并未因抱我走了这样一段路体力有大消耗。
终于,他将我放在相遇的水边,我看着满头闪烁的星子,仿佛滴滴未拭净的泪水,感受到身上越来越凉,然后是他贴近我的温热的身子与在我耳边急促的喘息……确实是折磨。
事毕,沈羲遥坐在河边,我躺在草地上,心中是极度的羞愤。
这是任何一个女子,无论良家还是烟花女子,都难以容忍的吧。
我无法想象沈羲遥堂堂帝王,竟然会做出野合这样的行为。
而我,竟然和他在这样的地方,做了那样的事。
一想到此,我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祈祷不要有任何人知道。
怎么,不喜欢?沈羲遥侧了头看我,眼中的嘲弄并无一丝遮掩。
我翻了个身背着他坐起来,将散落的衣衫一件件穿好,眼泪忍不住一滴滴掉下来。
是与他快活,还是与朕呢?沈羲遥的声音从身后淡淡传来。
我正在系扣,领襟上的扣子怎么也扣不住,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皇上请自重,也放民妇一条生路。
我努力不让声音听出异样,可是浓浓的鼻音怎么也掩饰不住。
生路?沈羲遥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一把将我拉着面对他,他的目光里全是恨意:你们做出这样的事,还指望我放你们一条生路?他的愤怒如夏日里狂暴的雷霆般,令人战栗。
朕也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是,每每朕想起你们做过的下作的事情,朕就恨不得将你们千刀万剐。
我垂下眼不去看他,声音却淡然:还望皇上成全。
成全?沈羲遥不怒且笑,他的声音冷冰冰地瘆人:你们若死了,那朕的愤怒与恨,找谁发泄呢?他手掰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着他:所以,你们都得给朕好好活着,活到我愿意让你们死的那一天。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下来,这泪不是怕,是为沈羲遥的可怜而流。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沈羲遥终于放我回家,他却一直坐在河边。
想来是知道我不会跑,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几乎是逃命般跑回去,进得院中才放轻脚步,心却砰砰跳个不停,恨不得立刻打水来冲洗,可此时万籁俱静,又有刘公子与张氏在卧房,我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恶心回到绣房里,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要一闭眼,方才的场景便又浮现在眼前,身上都腻起一身汗来,只能披衣起身,点灯做活。
其实已没有任何绣活可做了。
因马上要离开,我已将所有的活计都赶了出来。
此时坐在灯下,四下空荡荡连片布都没有,我突然茫然起来,对前路的迷茫导致心底泛上深深的惧意。
如果,如果今后的日子,沈羲遥都会如此折辱我,那我倒真不如一死了之。
强压下心头涌起的各种想法,我将身上披的外衣脱下来,又找出丝线在袖口慢慢绣起简单的回字纹来,如此,终于有事可做。
待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时,沈羲遥回来了,发上还有晨时的露珠。
他衣冠整齐,精神也极好,完全没有一夜未眠的痕迹。
我揉一揉酸涩的眼,挪动了下僵硬的身体,走出去为他开门。
我观沈羲遥的神色,没有什么不痛快,仿佛前一夜他失口所说的那些只是我的幻听,此刻他见我开门,面上甚至带了笑意。
皇上要不要休息?我取了干帕子进了书房,让他擦一擦头上的露珠。
不了。
他负手站在那幅《九九消寒图》前,淡淡道。
那我去拧一个热手巾来给你敷敷面吧。
我转身要出去。
你昨晚没睡?他看一眼旁边整齐的卧榻,突然道。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在生气?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戏谑。
我匆忙摇头,我怎么敢生气,又有什么理由生气呢?更何况生他一个皇帝的气?他似乎意兴阑珊,挥挥手,语气已经变得冰冷起来:有吃的吗?粥是我先前就已经熬上的,即使沈羲遥不吃,卧房里那两位也还是要用的。
听他这样问,我忙点头道:有的,小米粥,我这就去盛来。
于是用白瓷碗盛了大半碗,用小磁碟装了酱瓜、腐乳、辣椒肉碎并一份玫瑰咸菜,又有一叠摊好的玉米面薄饼,以托盘放了一起端去书房给他。
他见到这些吃食,稍稍皱了皱眉,正好被我看见。
我将碟子一一取出放在桌上,轻声道:请皇上见谅,乡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
加上之前我们本要离开,家里没什么存货。
还要委屈皇上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沈羲遥指了指那些东西。
我答道:腐乳是在集市上买的,酱瓜是黄婶做的,只有咸菜和辣椒是我之前炒的。
粥是新煮的,还有面饼,因为刘公子与妻子也要用早饭,就多做了些。
沈羲遥眉头皱得更紧,我的心突突跳着。
突然他的眉就舒展开,面色也如窗外的晨光一般明亮起来。
很好,他带了笑容:能吃到一顿你煮的饭菜,也是难得。
我柔柔一笑:皇上忘了,昨天的午饭也是我做的。
还有前天的晚饭。
沈羲遥的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忡怔,但转瞬,他已恢复常态。
朕说是朕了么?朕说的是他们。
沈羲遥道。
我将腐乳抹在面饼上,又将辣椒肉碎铺在上面,随口道:刘公子与妻子也不是第一次吃我的煮的饭了。
之前在刘府,我也有炒过几个菜给他们。
之后将铺好的饼子卷起来递给沈羲遥:皇上尝一尝。
然后继续道:只是等下他们起来,能与皇上同桌进餐的福气,却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
能睡皇后和王爷睡过的床,那是福气呢。
沈羲遥盯了我一眼,仿若无意道。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一定会不时地提出,这是我心头的伤,可是,对于他,不更是心上一根刺么?或者,只有不停的提,他才不会忘,才不会轻易原谅吧。
皇上,您……我正想恳求他不要再说,只听见卧房那边传来声响,想来刘公子与张氏已经起身,我看一眼沈羲遥,走了出去。
果然是他们,已经洗漱好了,我让他们进去书房,又盛了粥拿了饼进去。
谢娘的手艺真是好。
张氏一边吃一边赞叹:这样简单的小菜都做得如此有滋味,真是厉害呢。
不难的。
姐姐试试就会了。
我微微一笑,喝一口手上的粥。
我不行。
张氏的笑容有自矜:这些我从小都没做过,而且那油烟我一闻就难受,与谢娘你做惯的不一样,要我进厨房,不如杀了我。
张氏说着笑起来,仿佛只是一个笑话。
我却一愣,对面的沈羲遥,面色也沉下来。
刘公子虽不清楚我的身份,但是他知道羲赫是谁,也多少能猜到我来历必定不凡。
此时又见沈羲遥脸色不快,忙咳了一声,转换了话题。
谢娘煮的粥确实好喝,黏稠适中,比我家厨子做得都好。
这和做惯没做惯没什么关系,还是天赋使然。
我正要答话,将话题扯到这餐饮上,那边张氏却说话了。
谢娘不光饭做得好,那绣活儿更是一等一呢。
她看着我:可惜你要走了,安阳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可要伤心了。
许老板更是难过。
你最后给他的那些,听说他可是提高了价钱呢。
我讪讪笑了笑:我那绣活儿搬不上台面的。
怎么会!张氏忙否定:你绣给李家小姐那绣屏,我可是见到了,还想托你也给我绣一个。
还有李小姐和吴小姐的裙子,我想这世上再不会有那么好看的裙子了。
张氏回头看着沈羲遥道:谢家大哥,你们家娶了谢娘,真是福气啊。
绣活儿?沈羲遥微微眯了眼看我:你很缺钱要去卖绣活儿吗?他的话给人压迫感,我不知如何回答,张氏却没注意沈羲遥生气了,还在继续道:我猜李小姐和吴小姐,一定会穿那两件裙子应选的。
应选?裙子?沈羲遥看着张氏问道。
今年的选秀啊。
张氏以为沈羲遥不知,还乐呵呵地为他解释。
我却觉得有汗从额间滑落,求助似地看一眼刘公子,发现对方的面色也紧张起来。
菁儿,你跟谢大哥说这些干嘛?刘公子低低斥道。
说,我很感兴趣。
沈羲遥把玩着瓷杯笑道,一派温和。
我却清楚地知道,他这温和之下的怒气。
是了,无论是作为宰相之女,还是皇后,我都不能将自己的绣品拿去当做商品卖掉换钱。
这不是我的身份可以做的事,会伤了家族和皇室的颜面。
如果说,为了树立后宫勤俭的表率我绣了一些拿去做做样子卖掉,也该是被买家当做珍宝收藏供起来的。
可此时,被选秀的女子穿在身上,如同寻常衣物一般混在一起,若是选中,有谁见过,妃嫔穿着皇后绣的衣服?若是没有选中,又有谁见过,百姓能穿皇后绣的衣服呢?这不是等于扇了皇家一个大大的耳光么?可其实,我出了那扇宫门,就不再是凌雪薇了……只是,沈羲遥,他却不这样想……是什么样的衣服?沈羲遥似乎对张氏口中那两件衣服十分感兴趣。
一件是莲青色绣桃花的。
一件是紫色绣葡萄的。
我不等张氏说,自己便坦白道:还有那屏风,是双面绣牡丹争艳。
上有诗句‘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这件,李小姐应该是带入京了。
沈羲遥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容易了。
我听他这话,便知那衣服绣屏,最后一定是会被送入内库封存了。
容易什么?张氏问道。
容易我将它们拿回来。
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对张氏道:方才刘夫人有一句话我觉得不对。
他看一眼刘公子,那边面色有些苍白。
你说,薇儿做惯了这些,所以轻车熟路。
而你出身不错,因此从未做过,是吗?张氏不知他怎么突然这样讲,只得点点头。
沈羲遥哈哈一笑:可你怎知薇儿出身微贱呢?我一愣,刘公子也一愣,还没来得及,张氏已开口:这是谢娘自己说的啊。
而且,要是她与谢兄弟家世好,干吗跑到这穷乡僻壤里,一个靠教书,一个靠卖绣活儿为生?她的口气中,有生为富户的骄傲,与生来对贫苦人家的不屑。
沈羲遥冷哼一声,唇边含了嘲讽的笑容:我觉得,为心爱敬重之人洗手做羹汤,是令人欢喜的事,和出身无干,只与你对对方的心意有关。
我长长嘘了口气,虽然明知他不会讲出我们的身份,可还是担惊受怕了一番。
沈羲遥深深看一眼刘公子:刘公子,你说是吗?刘公子此时只有点头的份,那边张氏脸色却不好看起来。
我忙打圆场:听说姐姐也常做些糕点给刘公子,这份心意也是可贵啊。
谢大哥说的对。
谢娘与谢郎那般恩爱,顿顿为他做饭,也真是情比金坚了。
张氏突然丢过来一句。
刘公子见沈羲遥听到这句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岔开话题,问他道:谢大哥,不知你们打算何日回家?沈羲遥看一看窗外景色,面色如阴霾,吐出两个字: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