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分食同类的事实无论在怎样的粉饰下都是确凿的,而他们毫不悔过,将本应羞耻的罪恶包装成艺术、制度等等人类高贵于其他一切的天赋,堂而皇之地为自己打造了权力的高台,戴上割下众生嘴巴制作而成的皇冠,挥动权杖审判实际上是因自己而起的暴乱(当然被审判者绝非自己,权杖只有朝向被审判者的一侧锋利,朝向自己的则小心地包覆,而只有一侧锋利的权杖又能降下怎样公平的审判呢?)。
如此看来,老鼠人们的行为纵是荒诞的、血腥的、罪恶的,也至少揭去了人类自我粉饰的假面,追随自然的指引,自我的本能,虔诚地接受自然降下的、两头都一般锋利的审判,过程完备地走向灭亡。
老鼠人竟是比人类真实的多。
充斥血液的气体被一下抽离了,林森从云端跌落,回到本应有的大小,当然本应有也是自我期许的定义,是尚未彻底消散的傲慢,是想当然地认为即使不再膨胀,人类仍能回到原有的大小,而不用为自己的罪责承担后果的自我开解,但实际上,一旦膨胀开始,原有的大小就成了历史的,对于希望中永不停歇的膨胀而言,历史的便是虚无的,历史仅仅作为通向未来的途径,抵达未来后,历史便成为了对已成未来的现实(事实上是由傲慢作为内在动力的)具有相当阻碍作用的理念,任由这样的理念活在人类群体之中是相当危险的,一旦其中非傲慢的、客观的因素由于历史的反复而被归结出来,傲慢的膨胀便受到威胁,现有的未来也会摇摇欲坠,对于傲慢以及其上的世界意志而言,是绝不能接受的。
所以剥夺历史成了必须的,即便傲慢的膨胀破碎了,世界意志绝不会也绝不能使人类回到应有的大小,而是在傲慢无可挽回地从躯体和自我的裂缝中消散时,连同自我的一部分一同消散,如此,林森又变成了比躯体的框架要小的。
但世界意志绝不仅是一个与人类同归于尽的亡命徒,它无比阴险地从膨胀一开始就设计好了阴谋,先前充斥血液的、将人类变得无比巨大以至抵达云端的气体并没有以一致的比例膨胀自我和躯体,其中存在偏差,这样的偏差在林森无比巨大之时是细微得难以把握的,就好像裹挟天地的飓风里仅仅吹起一片小小树叶的那一股。
在那样迅速且前途光明的膨胀里,比例是否一致是无暇把握的,因为那气体中流淌着的傲慢使得膨胀之人坚信自己将永远地膨胀下去,他们在越发巨大的身躯之上找不到自己从何而来,未膨胀之前自己是怎样的渺小,本应的自我和躯体以怎样的比例相协调,也从没设想过怎样努力地膨胀都终有尽头,但那一天总会到来,因为现实是膨胀的边界。
绝对的规则像是空间有限的容器,在膨胀得抵达边界之前,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而一旦膨胀的边缘接触到边界,规则性的限制使得自我和躯体不得不沿着边界的形状改变,变成了与未膨胀前的、膨胀中的完全不同的东西,直到每一处都紧紧贴合边界,自我和躯体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与边界相似的事物,但傲慢绝不会让膨胀停止,气体一刻不停地输入,哪怕自我和躯体被挤压在边界与傲慢之间,痛苦得即使继续膨胀微小的一点都再不能承受,哪怕自我和躯体已经成为了完全陌生的东西,傲慢的气体也决不罢休,用尽全部气力吹出与天搏斗的壮烈号角 。
当然,结果显而易见,因为现实之外是无论自我、躯体、傲慢甚至现实本身都无法生存的,纵使号角无比鼓舞人心,纵使决心如何悲壮,都注定是失败的,自我和躯体在傲慢的冲锋里寸寸龟裂,气体从裂缝中喷薄而出,失去膨胀的参照,在自我和躯体迅速收缩后成为了不再具有倾向的气体,填补着因为收缩产生的空白。
而破碎后的自我与躯体也不再亲密无间,膨胀比例的差异这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与破碎后世界意志有目的的对血肉的吞食共同作用,躯体被抽去血肉后变得像皱巴巴的皮肤一样,宽大多余地披挂在瑟缩成一团的自我身上,彼此之间产生了黑乎乎的空隙,这便是世界意志留下的,待时机成熟卷土重来的契机。
林森忽地倒下了,在这一刻,他再也不为了任何的理想任何的伟大而坚持站立,猛然醒觉好不容易捡拾起来的一部分自我竟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林森恼羞成怒地将它们丢得更远,终于明白即使找回了自我,成为完全的人,那也不是一件值得庆贺反而是十分羞耻的事情,完全的人犯下了比例失调的罪,跌落至此是应受的惩罚,他没有资格审判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个体,甚至连审判自己也找不到表述恰当的判词,他犯了罪,受到了惩罚,这是仅有的也是最符合自然意愿的结果,往下就应当以自然怜悯自己、同样也是一种告诫的模样,披着松松垮垮的躯体苟且地生活下去,至于那些曾令他傲慢的,必须当成最深的禁忌绝口不提,以无论何种程度都不为过的严于律己活着。
而站在这高台之上,妄图用那傲慢吹出的、有罪的人类尊严和文明当做自己高于其他的证明的行为,是触犯禁忌的,必须立即停止,否则傲慢又将从浑身的疮疤中钻入,无可阻挡地将林森膨胀到那一无所见的云端,这对于林森来说是从心底感到恐惧的,他不愿伤害任何人,但膨胀的过程中不得不将任何阻碍膨胀的事物挤压至粉碎,将一切可供膨胀的空间为己所用。
他一路走来或多或少地为了追逐人类的傲慢使一部分人死去,自己却无可奈何地被裹挟着前进,甚至连一句哀悼也来不及说出,不断地膨胀,为了像那复杂的机器吹出的五彩泡泡一样将自己越抬越上,为了用尊严、高贵的方式攀上石灰大树,将文明散播得更远,可泡泡终究破碎,石灰之上长不出大树,自己得到的只剩赘余的躯体下惊惧躲藏的自我。
他想要用倒下为自己犯下的罪画上句号,如果一开始不从自由世界脱逃,或许也不会如现在一般罪孽深重。
可就在林森即将如愿时,一只有力的爪子托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