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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无法理解是基本法则

2025-04-01 08:14:19

背朝人们一侧的缸体,并不如正面那样是完整的弧面,其上切割出的封盖正缓缓开启。

这就是你要的真相一位统一服装对仅剩的一人说。

他们并没有嘴巴,鼻子下面是空空的虚无,声音从何传出?仅剩的一人心中的愤怒在泡泡出现时减少了一部分,在扯下面罩时减少了一部分,如今不存在的嘴巴发出了声音,他余下的愤怒渐渐不再能与增长的恐惧相抗衡,变得摇摇欲坠。

好像声音并非是从他们的头部传出的。

仅剩的一人突然感到声音传来的方位与哪怕现实不存在但如果有应处于那里的嘴部有着巨大的偏差,面向自己的、大概是对自己说话的统一服装站在右侧,而声音却从左侧传出。

仅剩的一人心里略有安慰,不存在嘴巴就发不出声音的自然规律仍然成立,声音大概来自于机器的某一个发声机构,大家的劳动成果都被用来制作这样吹出毫无用处的泡泡、取代本身就能够发声的嘴巴说话的机器了吗?心中的愤怒又占据了上风,他一定要将大家的劳动成果夺回,将这个机器破坏或许是卓有成效的做法,无用的东西在浪费着他们的劳动,浪费劳动的东西势必要被消灭,吹出巨大的泡泡暂且作用不明,但至少也能让人感到绚丽,在自己吃饱喝足的前提下,为了制造这样漂亮的泡泡花上一点儿吃不完的粮食也未尝不可,与之相比,代替人说话的机器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无用!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耕地时铁锹挖到坚硬的石头那样让人不舒服!哪及得上人们劳作时解乏的歌声悦耳!这样的东西是必须立刻消灭的!于是仅剩的一人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来自未完全开启的封盖之中,他本想将封盖抬高一些,好在外面就能看到里面的全貌,可那封盖比他抬过最重的东西还要沉重一百倍,像是把整片平原的小麦和玉米结结实实地压在上面,甚至是通过统一服装的人手中的电子屏精确地计算出让小麦和玉米颗粒之间紧密贴合的摆放方式那样,以最充分的沉重使得封盖无论怎样发力都纹丝不动,无奈只好将半个身子探进缸体,在封盖遮蔽阳光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愤怒好像又减少了一部分,并随着黑暗占领视野升起的恐惧有继续减少的趋势。

黑乎乎的,总该有点光吧,不然这样消耗大家劳动的机器出了故障,不再运作了可如何是好,投进去的粮食就得统统烂在里面了,就连泡泡也再吹不出!仅剩一人抱怨道。

光需要眼睛,眼睛留在外面,处于此地的只有嘴巴,给嘴巴光亮是没有意义的。

声音来自缸体的四面八方,难以辨别是许多的发声口共同发声,还是仅仅一个被缸体反射出的假象。

可我的眼睛进来了,我需要光,否则我什么也看不见纵使给你光,你对于此地的情况也是无法理解的,事实上,无法理解正是这机器的运作方式,所以即便你的眼睛进入此地,留下来的只有嘴巴,眼睛也好鼻子也罢,这里需要的仅嘴巴而已。

你们是缸体里的工人吗?从进行某种生产的定义上而言,是的。

但从生产主体的完全性而言,不是,我们仅仅是庞大机器的齿轮罢了。

工人是齿轮?是的,当然没有长着金属的轮齿,哪有长成那样的人呢?金属的脑袋可没法思考,齿轮仅仅是比喻。

比喻?就好比你们希望麦子大得像婴儿的屁股那样,比喻就是你们将麦子投入这机器以后由我们咕噜咕噜吹出的巨大泡泡上闪着令人沉迷、满怀希望的光的其中一点。

泡泡确实好看非常,作为我十分乐意将一部分劳动用来制作泡泡,但发声机器是否有些浪费,我们本身就可以发声,何必浪费劳动来让机器说话?我们的劳动是异常艰辛的,不希望被浪费,这与我们的尊严息息相关,你知道的,人的尊严有多么重要。

当然知道,那是我的前辈在许多许多年之前吹出的,让无数我们这些后辈敬佩异常的,几乎找不到瑕疵的完美泡泡,我们从不懈怠、日夜兼程,盼望着有一天也能吹出这样伟大的泡泡,这是我们的意义。

实际上,意义也是另一个伟大的泡泡,虽是惭愧非常,可不得不承认,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搭建在前辈们吹出的一个又一个伟大泡泡之上的,它们一个叠着一个,一个大过一个,托着我们从海洋来到陆地,让我们不再窒息,让我们种出粮食,我们有幸参与这样伟大的事业,不能不鞠躬尽瘁,终有一天会将人类飞向更远的、更广阔的天地。

那是相当伟大的梦想,可我除了挥动锄头种出粮食以外,别的实在爱莫能助,仅仅想要要回我除了吹出泡泡剩余的劳动,这同样与尊严相关,想来您们也是有尊严的,懂得那种如同将表皮剥去暴晒于阳光之下的痛楚。

前面说了,尊严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泡泡,再者,吹出泡泡之外没有更多的劳动了。

这座机器的隐秘,只在于如何吹出泡泡,至于投入和产出的比值,是公平的。

不公平,代替人类发声的机器仍然存在,那是绝对的浪费,哪怕对于吹泡泡来说,也是阻碍它吹得更大的。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像是要折断麦秆的暴雨那样在缸体内反射,引起轰隆的震动,仅剩的人半探进缸体的身子在剧烈的震动下跌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那沉重的封盖被比它的沉重还要巨大的力量推动,在最后的光线消失,仅剩的人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一缕光被反射进缸体内部,那是五彩绚烂的光,照亮缸体内部密密麻麻分布在缸体各处的,按照相同的律动大笑着的嘴巴!仅仅只有嘴巴!是来自统一服装的人!他们原先也是有嘴巴的!但失去嘴巴的人和嘴巴本身此刻独立地存在,以至于作为人和作为嘴巴的完全性全部分崩离析,成了异化的、由人类躯体延伸出的恐惧。

仅剩的人再不剩下一点愤怒,彻底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从没有这样地恐惧过,即使连日的暴雨要将整片田地淹没,哪怕灼热的烈阳把皮肤晒出层层的伤,他也从未感到恐惧,因为他年轻、聪明、勤劳,他自信能够解决所有从天而降的灾难。

但对于眼前的、由熟知的人类躯体异化而来的,具有部分特征却彻彻底底陌生的嘴巴,那是源于对定义不再坚定的恐惧,是自我即将崩溃的惊惶,是部分取代完全的颠倒秩序,他彻底将尊严那样由定义延伸而来的事物抛诸脑后,爆发出百倍于平日劳动的巨力,凭着记忆中封盖的位置想要冲出缸体,可原先封盖的所在已变成无二的黑暗,即便是或许作为人类极致的力量也无法撼动分毫,再也没有供他逃离的出口,作为具有嘴巴的人如何也无法撼动的、甚至找寻不到所在的封盖已经将他完全地困在这里。

我们并非是代替人类发声的机器,而是人类的一部分,行使着这一部分应有的职责,仅此而已。

密密麻麻的嘴巴们发出的声音余震尚未平息之时,机器投入粮食的一端传来清脆的颗粒碰撞声,新一轮的粮食被投入机器,经过复杂的传导来到嘴巴们所在的缸体,至此,再也没有人类的语言传出,或者说,语言是基于对完全性的一种描述,密密麻麻的嘴巴们该如何描写彼此呢?缸体内声声不息的,仅剩牙齿与劳动碰撞的咀嚼声,一颗颗完整的劳动如同嘴巴那样,按照彼此独立的功能被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直至按照能够吹出泡泡的颗粒结构完成排列,随后咀嚼停止,咕噜噜的声音传出。

缸体之外,泡泡吹得愈发巨大,封盖在背朝跪倒的劳动者们的一侧再次开启,仅剩的一人从中走出,当然的,不再具有嘴巴。

年轻、聪明、勇敢让他接触到了人类的隐秘,而这样的隐秘又让他被彻底的恐惧侵蚀了内心,在这样的恐惧里,他只能委身无法理解的伟大理想,哄骗自己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理想的实现,当然,这只是嘴巴仍处于仅剩一人的鼻子下部时的、定义完全时的思虑。

当黑暗彻底分离了嘴巴和其他部分之后,年轻、聪明、勇敢就只剩其在嘴巴这一部位的具体表现,至于其他,则融入了无二的黑暗。

当分离完成后,封盖重新出现在其消失的地方---就像从没消失过那样---重新开启,失去嘴巴的仅剩的一人从中钻出,在封盖之外等候的统一服装们,拿出一件崭新的制服给他穿上,合身得就好比从他的躯体上长出来的那样,当然还有统一样式的黑色面罩,于是,仅剩一人消失了,统一服装出现了。

统一服装们看着新出现的同伴,没有疑惑、没有情绪,他的出现像是演练过无数次的,或者说是规则性的:仅剩的一人投入机器---当然不是从粮食的投入口与粮食一同被投入,否则该要被劳动者们误解为这机器是吃人的,而是从背向劳动者们的一侧---产出统一服装,这是机器的另一作用,是巨大泡泡得以产生的重要工序。

统一服装们彼此信任,没有隔阂,因为他们是被分离的,所有使得间隙产生、猜疑滋长的因素都在分离之下都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他们团结一心,踏着如同服装那样整齐的步伐走到跪倒的劳动者之前,指挥他们在越来越大的泡泡之上搭建新的土地,并许诺在新的土地上通过他们的劳动会长出更多更好的粮食,尽管劳动者们无法理解在泡泡上怎样搭建出土地,无法理解泡泡之上的土地怎样长出更多更好的粮食,但他们又能做出怎样的对抗呢?只有顺从罢了,因为恐惧、因为分离、因为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便是这个世界运转的基本法则,是人类分食同类的绝佳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