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赐予你们解放林森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唯独不是从自己嘴中发出的,喉咙没有震动,声带未见波澜。
或许这声音确实是由自己发出的,不过山谷空阔,又或是自己真切地膨胀了,超然的精神性已然不再依靠现实的声带发声。
我是从自由世界的欢愉中苏醒的人类,我是未被改造成老鼠人的躯体,我是新世界的希望。
‘林森’的声音如同雷声隆隆。
不,作为我而言苏醒是不够彻底的,迷茫的记忆中有巨大的缺失,那浓重的黑暗盘踞我的内心,使我没有一刻不感到惶惑非常。
未被改造的躯体在此刻的血腥、原始、残暴里找不到能够投射的参照,甚至觉得我的五指即将长成锋利的爪子;我的牙齿即将脱落,只剩尖锐的几颗得以存活,这样的我如何是希望呢?新世界又该由怎样的模样达成呢?你们曾也是人类的一员,是辉煌文明的缔造者。
你们经历了苦难,忍受了折磨,坚强地存活至今,坚守着不完全但却是仅有的尊严,是堪称伟大的。
纵使怎样辉煌的文明在破灭后都应是逐渐并彻底消散的,紧紧抱住文明的碎片,并将自己的血肉撕下,将其按照文明原有的样子拼接在碎片的边缘,以为如此文明便会补完式地从碎片边缘重新生长,直到与原先别无二致的文明再次出现,这样的做法是荒诞异常的,即便形状上与文明相似,本质上碎片仍是碎片,血肉终会腐烂。
至于所谓的苦难,对抗命运的努力都是苦难的,因为命运那样的东西不可避免地指向毁灭,苦难是走向必然的过程。
将如此必然的过程当做夸耀的特质,未免有些狐假虎威了。
老鼠人本就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躯体,成为了分食同类的野兽,他们撕碎同胞的躯体时事实上也将他们一心想要复原的文明也给撕碎(尽管他们本意并非如此),它们不再是人类而成为了一种模仿人类行为的,将本能拙劣地套入文明框架的动物。
这是林森最初的想法,是作为人类见到此种情景时,漫长岁月产生的并想要伪装成本能的教化,是充斥林森血液中的气体,是人类文明中积弊已久的傲慢。
可人类就不分食同类了吗?从那些残损的记忆中,充满倾向的叙述里,人类从来都是分食同类的,并以此作为文明的建构形式。
他们将剥削伪装成制度,为压榨披上发展的外衣,华丽丽地搭建起了复杂得甚至连最初的发起者—即所谓的父都无处可逃的牢笼。
他们将同胞全力劳作一天的成果(或许是一筐玉米,或许是一袋小麦)绝大部分收缴,只留下足以或者堪堪支撑明日劳动的份量,而后通通投入与复杂的牢笼相似得几乎像是缩小版本的复杂机器里,机器呼噜噜地开始工作,冒出不知为何但令人感到愉悦的香气,而后无数的齿轮转动,繁复的工序通通在密不透风的金属缸体内进行,当然被收缴劳动的同胞们是完全可以得见机器工作的场景的,让他们看见也是这座机器放在这里的目的之一,因为就算机器的每一个部件、每一颗螺丝都是他们熟悉的,组合在一起也变成了无从知晓的事物。
机器持续地呼噜噜运转着,人们听见被收缴而上的劳动最初在缸体内不断碰撞,发出甚至能让他们想象出甜美味道的清脆响声,不一会,清脆的响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咕噜噜的声音,像是有人藏在缸体中将他们的劳动分食一空后心满意足地吹着泡泡!好似为了证明他们的猜想一般,机器与投入劳动成果的一端相对的产出口,此刻黑漆漆的巨大管道口正吹起了五彩斑斓的巨大泡泡。
泡泡越吹越大,没有止息,逐渐将机器、人们、土地都笼罩在其中,谁也没有见过这样巨大又发着五彩闪光的泡泡,胆小的人已经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进双膝,嘴里念叨着属于自己的祷词,而仅有少数胆量稍大些的,也可能是对自己劳动成果被收缴心有不满的,扯过收缴他们劳动的,穿着统一服装的人的衣领,大声质问是不是有人藏在缸体中想要不劳而获,占有自己的劳动!可那些穿着统一服装的人并不说话,他们的嘴巴被黑色的面罩捂的严严实实,只有看不出差别的眼睛露在外面,不带眼神地盯着眼前气势汹汹质问自己的同胞。
得不到回应的人们越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有人藏在缸体里悠哉悠哉地享用自己顶着烈日播种出的粮食,愤怒使得他们暂时地忘却对统一服装的敬畏(这种敬畏难以探究源头,或许是因为人类从原始中走来,所历经的自然中从未出现过完全一致的事物,统一是出于人类孤僻的创造,是人类反叛自然的例证,自然是心有不安的),用力地扯下他们的面罩,至少要让他们为对自己不加理睬的失礼道歉!虽然他们是最基础的劳动者,但尊严和礼数是他们唯一能够将自我拔高的工具,他们将之视作与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
可预想中没有弧度的嘴巴,甚至带有讽意的嘴巴并没有出现,人类应该长着嘴巴的鼻子下部只有黑漆漆的虚无。
没有嘴巴的人是谁也没有见过的,是让绝大多数人恐惧的,哪怕勇敢上前扯下了统一服装的面罩,他们也只敢于和长着嘴巴、五官处于应有位置的人争辩。
于是,上前的人中又有绝大多数与一开始就跪下的人一样,头深深地埋进双膝,只是祷词念得更加大声。
仍然站在统一服装前的仅剩一人,他是最能干的,年轻、聪明、勤劳,这些优秀的特质让他成了一天之中能获得最多成果的人,同样也是被收缴的份量最多的人,基于最多份量的最多的愤怒让他无论见到怎样可怕的场景都不会退缩,一定要看一看缸体中是否有人在不劳而获地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统一服装们看了看眼前仅剩的一人,和他身后跪在地上的双膝们,在内容不一韵律相似的祷词中,重新将面罩带好,按动机器上众多按钮中的一个,一串数字出现在旁边的电子屏上。
那大概是我们上交的劳动成果的数量!足足够所有人不劳动地吃上一年!仅剩的一人心想,于是越发气愤了。
统一服装们将电子屏上的数字仔细地输入手中的另一个电子屏,按动手中电子屏上的几个符号,而后没有眼神的双眼看了看仅剩的一人,又按动几个符号后,电子屏传来一声悦耳的提示音。
统一服装将手中电子屏收入口袋,留下一人使人们继续地跪伏,而后领着仅剩的一人绕过仍然在将泡泡吹得更大的巨大机器,来到只有统一服装知晓的,隐秘的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