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被推上了高台。
即便瓦砾与碎石覆盖着高台的曾经,但缺损大半的弧度同样昭告着那是在劳工们几近疯狂中被击碎的穹顶,而此地拥有穹顶的建筑仅此一座。
而自己又是如何站在高台之上呢?林森反复在记忆中确认随着匹斯麦的死亡而逐渐变得不真切的记忆中,这座缩小的皇宫是否具有足够林森攀登而上的构造,但一无所获,哪里也不存在。
在林森登上高台之前,匹斯麦死去之后,那种无法确认的记忆似乎指引着这样的事实:劳工们看到约束自己的长枪被工农军缴下,便将沉重压在背上的矿石愤恨地倾倒在地,而后用不曾见过的速度冲向平时排队领取那一点可怜食物的仓库,他们越过工农军士兵的时候些许地犹豫,担心这些士兵并非是来解放他们,而是将长枪更换一个持有者,而压迫永恒不变。
当看到工农军士兵们对他们的行为不加阻拦时,所需要担心的就只剩其他劳工是否会快过自己,得到比自己更多的食物,于是他们发挥自己的全部潜力,手脚并用地狂奔,那是老鼠的姿态,短而有力的后腿发力,扑向老旧得形同虚设的仓库门锁,用长长的尖牙轻而易举咬断铁栓,破开大门,但显然狭小的仓库里储存的食物并不足以供给数量庞大的劳工饱餐一顿,事实上,仓库里的所有食品就算全部平均分配,也比匹斯麦在时每人得到的不至饿死的分量多不出许多,更别说抢先进入的劳工们为了让他们撑得巨大的肚子撑的再大些而浪费了相当数量的食物。
后来的劳工们看到预期的自由被先到之人分食一空,再不受长枪压制的愤怒肆意燃烧,他们将再也塞不下更多、圆滚滚瘫倒在地的劳工的小腹剖开,但从血淋淋的肠子中只找到少得可怜的一些,于是他们向上摸索,发现撑得已经爆开的胃里正咕噜噜朝外流着崭新的食物,他们迫不及待,混着鲜血将食物塞入口中,但他们不敢吃得滚圆,生怕落得与被自己杀死的劳工相同的下场。
但即便如此,他们仅仅感到饱腹的食物仍超出了平均的分量,于是后来的劳工们又将他们杀死,分食依旧崭新的食物,这样让林森从心底颤栗以至宁愿将其归为自己被莫名的悲切异化的、出于扭曲臆想的血腥场景直到死了相当数量的劳工,以至食物足够剩下的每个人平均得到饱腹的食物,杀戮才得以停止。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虽然每个人都暂时地缓解了饥饿,可仓库里的食物已经消耗殆尽,匹斯麦的死意味着短时间内不会得到食物的补充,而如果等待帝国的补给,那么随之而来的将是新的压迫,他们不愿忍受饥饿,但眼下饥饿并不迫在眉睫,压迫比饥饿更令他们恐惧。
这时,林森被推上了高台,非自发地,而是被某种力量作用。
因为迈动双脚登上穹顶的过程在记忆中概不存在,生理上攀登的酸痛也无从感受,在充斥脑中盛大的悲切里,在难以理喻的杀戮中,被隐秘的目的推上高台。
由高台边缘向下看去,事实上,尽管匹斯麦的住所已然是此地最为雄伟的建筑,林森距离陆地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但以关系产生的条件---所谓对象性而言,劳工们相对于皇宫是渺小的,对于林森则更甚;而皇宫在劳工们看来是宏伟的,是具有某种精神的,而此刻正比例失调站在穹顶之上的林森,以他们曾拥有的相同形状的眼睛,目睹了一切的罪,曾失却的自我以凌驾的姿态、绝对的意志重现,用赤裸裸的光将他们尚未意识到的,或者说不愿认清的人性虚影驱散,只剩下流着鲜血的尖牙廓清了他们真实的模样---分食同类的老鼠。
于是如何至此的过程成了不重要的,无力纠结的,此般悲切的宣泄和将溅洒在自己作为人类的道德上的鲜血用与之相区别的方式擦去才是头等要紧的事情,林森像是被黑压压的海潮推向天边那样,纵使无比坚信是由于某种力量的作用而使得海潮能够违背一切终将落下的规律抵达天际,但灌满鼻腔、侵入肺部的水流以火辣辣的感受接管了大脑,无可挣扎地被裹挟着脱离陆地。
在绝对对象和象征精神制造的自我失衡中,林森与劳工各自以精神性指引的趋势膨胀或萎缩,林森的自我不断膨胀,陆地变得愈发遥远,而那些被已然超越客观实在而具有一定神性的人类往事压倒在地,脑袋深深埋进跪伏的双膝中的劳工们的躯体,以及被这躯体包含的自我则变得更加微不足道。
林森逐渐觉得劳工们变成了与蝼蚁并无差别的东西,是被自己作为人类的道德完全地俯视的,他开始看不清劳工们的长相,分不出个体与个体的差别,甚至对这一群体曾有过的某种共鸣也变得模糊。
这一群体所受的苦难,所拥有的历史,好似不过是在穿越沙漠即将干渴而死时及时出现的小小水洼,你怀着十分的、由衷的感激赞美着它的出现使你得以延续生命、走出沙漠,并真心地(至少当时如此)承诺等你回到城市,便会带来工具将它与大河连通,不再忧心连日的烈阳和飞卷的黄沙。
可当你走出沙漠回到城市后,喝到被过滤、净化后的优质水源时,你开始嫌弃那片曾在死亡来临时将你救起的小小水洼,觉得那样肮脏、混着泥沙的污水是被文明人唾弃的,并再次真心地(如果不再回到危难将永远如此)发誓,即使危难再来,为了文明人的尊严,你再不会饮下如此折损尊严的污水,就算死亡降临,也会以文明人的姿态欣然接受。
当然,说出这些语句时危难的余悸早已远去,那钻入气管的沙粒,难辨前路的风在石灰色森林出现的瞬间就变为了不真切的,变为了不再惊心动魄的,并大概是不会再来的。
安宁的日子孕育了对苦难的羞耻,在石灰色的森林中,唯一也是永恒的使命只有不断的建设,将石灰树木建的更高,将森林范围建的更广,人们攀着建得过于高而摇摇欲坠的石灰树木,将文明散播到更远的地方,而那些只有少数人历经的苦难,是无法想象的,是不会来临的,是让这伟大的建设蒙羞的,未经历的人以之为耻,而就算曾真切地将被苦难杀死的人们,也在眼下轰轰烈烈的建设中怀疑究竟苦难如此可怕?在如此将一切改头换面的建设中,这些苦难的解决就如同健康人的呼吸一样轻而易举,而自己竟曾被这样轻微的苦难置于将死之地,归根究底是因为自己的脆弱,在伟大建设凝结出的尊严审视下,他们无地自容、羞愧难当,甚至比未经历者更加确凿地相信这样的苦难是绝不真实的,他们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弱小,并对过往的经历缄口不谈,更加忠诚地投入伟大的建设中,以此多少地赎免自己的罪,可那真实涌入鼻腔的黄沙,那要将每一滴血液都蒸发的热浪,又该有什么罪呢?任何的人类,纵使多么的强壮,如若没有那小小的水洼,都将是死亡无疑的,但即便事实如此,也再无法证实了,或者说在伟大建设尚能鼓舞人心时即便证实也是无谓的,而当尊严支离破碎时,苦难已然遍地,其真实存在的证实便失去了意义,到那时,人类便又要自傲地把承受苦难作为自己的优良特质,说到底,人类在不同阶段奉为真理的事物有所差别,甚至会与前一阶段截然相反,但傲慢却一以贯之。
这种傲慢成为使林森膨胀的气体充斥血管,直到遥遥地远离陆地,只剩一无所见的云遮蔽双眼。
我赐予你们解放。
‘林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