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斯麦完全地瘫软下去了,它的精气仿似随着一字一句缓慢而又无可挽回地损耗,原先虽不至娇嫩但充盈紧实的肌肉线条,此时竟已干瘦得风烛残年。
如同将深山之巅上光秃秃矗立的巨石那漫长的风化过程修剪成匹斯麦肢体的形状,将其中本应展现的顽固不化的坚硬线条随着每年按期到来的暴雨流逝的、伴着跨越山川的风吹散的自我尘埃以一种除匹斯麦本身外谁也难以理解或说不可理喻的方式表现为皱巴巴的皮肤、干瘪的血管,瞪得巨大却又找不到落点的双眼。
你自认是和现实绑在同一木桩的清醒之人?此刻狭小的屋内尘埃落定,光线不再摇曳,林森再不能更清晰地目睹着匹斯麦的消亡。
在它本就瘦小,在流失下肢体已然不足够维持其形状以至揉杂成难辨手足的、老鼠人形状的躯体之上,林森竟从内心莫名涌起同源性的怅然,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朝着他与它之间的虚空,妄图抓取也许本就不存在的,但引起这般同源感受的‘人性粒子’,可归终留下感触的唯有收缩指节带起的风。
具有相当戏剧性的是,林森分明什么也没有抓住,人性粒子在风中是哪里也找寻不到的,可这样的不存在却像是一条身形极纤细潜入血管的却长着过于巨大的尖牙的蛇,那尖锐随着蛇的游动划破血管,林森心脏的跳动犹如音律的鼓点,指引蛇的方向,最终在林森的心脏盘踞下来,那沉甸甸的坠胀,沿着血管分布最终汇于心脏的撕裂,使得某种成分不明,反射着晶莹的液体从林森的眼角滑落直至在脸颊上产生酸涩的瘙痒才被发觉,而匹斯麦那张惶的双眼较之林森更早地发觉这液体的出现,并随之有了难明意味的落点。
匹斯麦几乎显出头部骨骼纹路的眉心被握住般紧紧皱在一起,周遭由于流失而干瘪的皮肤也因为这紧皱暂时地回归正常,匹斯麦夸张地笑着,嘴角牵动的更多褶皱向面颊两侧延伸,看起来倒像是有人以眉心为支点将它一股脑提了起来一样。
眼泪!哈哈哈哈!人类自以为是的最佳范例!匹斯麦真真切切地笑着,嘴角夸张地咧开,但沿着面颊延伸的褶皱却没有蔓延至暂时恢复正常的眉心,它的双眼不再惊惧,但嘴角咧开制造的笑意也止步褶皱的尽头,他们总是妄想超脱,尤其是在感受到束缚手脚的重力、过于脆弱的身躯和终归尘土的生命后,他们转而跪倒在眼泪、笑容前,认为纵然身体受限,精神上也可求得超脱。
你问我是否自认为被捆在与现实相同的木桩上?是的,我曾经站在无数渴求甜梦的人类面前振臂高呼:‘现实并非如此,甜梦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是背叛人类天性的,是夺走人类自由与尊严的!’换来的只有被我就算不至热爱但也强烈归属的同胞撕碎了血肉,筑成通向永恒乐园的伟大道路。
可站在最高的高台上领导族群的领袖深知,永恒乐园是哪也不存在的,一切看似达成的伟大理想,都不过是将人类族群困囿在较低的,或者说是人类本应处在的界限之中,但关键问题是,被困囿的既非也绝不能是所有的人类,势必要有少数的、对现实敏锐的决策团体不受影响,否则人类便又回到无经验的、被蒙住双眼的盲目冲锋,但决策团体的出现又使得少数人占据了大量倾斜的资源,危在旦夕的日子远去了,族群看似不再需要发展而能够依托药物或是压迫控制在不变的限度内,人类唯一在某种程度上真实地超脱界限的欲望就又从黑乎乎的角落钻了出来,于是,找寻人类应有限度的理想被遗忘了,族群放弃自由的伟大牺牲被利用了,唯一威胁这样的榨取的因素便是他们如何而来的历史,就这样,连历史也被改写了,改写也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要将历史变为没有意义的存在,要将世界化作无始无终的圆环,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解决偶尔超出控制的个体,他们将筑成道路的‘我们’的碎肉挖出,以最可怖的定义拼接,放置于历史的入口,要将任何妄图追寻之人吓死当场。
可我还好好地活着。
当然!不能再好地活着!活着流出了眼泪!匹斯麦仿佛用尽全身的最后气力高喊道,但就算这样,虚弱的声音也再不如先前那样抵达穹顶产生回响,而是如同竭力伸展得快要使手臂脱臼却仍无法碰触目标的手那样徒然停留在距脑袋仅一个嘴巴大小的半空,片刻后便消散得找不到痕迹。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泪了?匹斯麦喃喃,这样源于对他者而非自身的怜悯涌出的眼泪!我这已然蒙满灰尘的双眼,这双恶心至极的老鼠的眼睛!看到的尽是恐惧死亡摇尾乞怜的泪水!尽是如若说出一句宽恕言语,便马上就要变成谄媚笑容的泪水!这就是你杀死那些劳工的原因?用恐惧维持榨取的持续?盘踞心头的蛇吸足了林森的血液,变得越发沉重,重得好像心脏即将掉出林森的躯体那样,愈发不可遏制的泪水报复似的喷涌,要将其缺失的漫长时光里产生的空洞填满。
你当真认为人类族群是如此的伟大?被榨取的他们是如此可怜?你难道忘记了扑在母亲身上将一切都毫无保留给孩子的她撕成碎片,又将她拼成那样恶心的东西的也是你所可怜的族群吗!他们贪婪得发红的眼睛,为了争夺血肉而不惜将同胞也撕碎的双手当真是为了伟大的理想而不是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笑欲望吗?他们看似为了族群存亡的无畏冲锋,真的不是因为如若失败他们也将殒命的恐惧吗?匹斯麦的声音越发孱弱,每说一句就要发出风与牙齿摩擦的呼啸,就连这听上去愤怒至极的陈词,也飘忽成了仿佛不渴求答案的自问。
劳动是人类最可贵的本质,是人类界限最根本的释义,我殴打它们,伤害他们,甚至杀死他们,是因为他们懒惰,只追求轻而易举的快乐;是因为他们可恨,为了欲望的满足而压榨、掠夺同胞的劳动,他们就连自己何以为人的基础都胆敢愚弄,我不过是最谦卑地在救赎我和我的族群犯下的罪,我逼迫他们劳动,用暴力,用恫吓,用一切他们从心底害怕的、由人类而非现实创造出的手段让他们工作到手再不能抬起,脚再无法站立,而后即便不甚虔诚但仪式完备地终结他们满是罪孽的一生。
而直至今天,我才恍然回神,我这长满可恶的令人想要通通拔去的毛发的躯体,这颗小得连装腔作势的皇冠都戴不上的脑袋,这张无论在擦得多么光亮的镜子前都照不出曾经人类模样的长着獠牙的脸,即使悲切满得要撑破胸膛,那该死的,我日夜祈求的泪水却流不出一滴,啊!小小的一滴,正从你的脸上磅礴着的其中一滴!我早已不再是人类了,又在坚持着什么呢?我所做的一切,不论初衷如何,都或多或少地对我的同胞造成了伤害,我所爱过的、恨过的、曾也流出过滚烫热泪的人类族群早已经被埋葬,幸存下来的只有被药物控制的傀儡或是滑稽可笑的老鼠,他们作为人类时的罪无论怎样也再无法清偿了,我却还要让他们以这样可怜的躯体去赎不知从何而来的罪,说到底不过是让我惶惑不安的心获得些许的平静罢了。
我出于如此自私的目的对他们做出的暴行,与我曾痛恨的,曾为了与之对抗而牺牲自己人类躯体的又有什么分别呢?人类就是这样,在犯下错误时以势不可挡的正义麻痹欺骗自己,到老来又痛心疾首地懊悔当时的行为是多么的愚昧和错误。
但现实教会人类最美好也最可怕的道理,就是时间的不可逆转性,人类在拥有了美好未来的同时也背负了不可挽回的过去,每个人犯下的罪无论事后拥有多么伟大的悔恨,也再无法补偿哪怕一丝一毫。
现在,我也终于能够结束我罪孽深重的一生了。
匹斯麦的声音渐渐小得让林森凑近它干瘦得再不能更小的身躯旁也难以听清,它的身体在流失得只剩薄薄的皮肤披在骨骼时定格下来,握住眉头的手松开了,海浪般落下的皮肤遮住了原本落在眼里的光,逐渐变为了灰暗的混浊晶体。
林森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死亡,这样从心底涌出悲伤的死亡。
他对于匹斯麦的情感是复杂的,或许在它杀死劳工时那种势不可挡的正义也曾夺取林森的内心,彻底的恨使得他想要让匹斯麦也承受那些劳工所受的苦楚。
但看着眼前这小得即将完全消逝的躯体,他也曾是站在族群前振臂高呼的,也曾是被彻底的恨夺取内心的,他在变成老鼠的痛苦和对族群背叛的恨中沉沦,在数不清日夜的折磨中,终于走到了他渴望的生命尽头,自己又该凭着如何的狠心去发泄所谓的正义呢?这样只会让无从消遣的罪在本应结束的地方又被自己的恨继承下来,让世界重陷罪的轮回。
什么都不做就好了,人类纵有界限,也不该困在自我编织的罪中,那是既不符合自然规律,也违背自由尊严的,自由那样的东西,纵使被绝大多数人无视、唾弃,那样的东西也要相信它的存在,那是人类最容易被夺走但也最崇高的事物,即便它会给人类带来混乱,但那也是我们成其为人的原因。
匹斯麦的生命已如指缝中怎样也阻止不了流逝的沙粒,在尚未被地面接收,归于茫茫的土地尘埃,成为什么特征也不具备的宏大现实前,发出了光。
在我的枕头下面有一把手枪,等我死了以后,朝我的心脏开一枪,那是你成为英雄的功勋。
匹斯麦在与林森有交集的世界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也被主攻小队破门而入带起的风吹散。
枪声失去目的地回响,火花蒸发了眼泪,伴着它的意义在另一个也许不存在,但衷心向往的世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