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最先扑向母亲的见过她完整的模样,他们看见眼前被拼接得怪异可怖的物体,连连大叫:‘不是这样的!拼接顺序有误!’可在这样被鼓舞的洪流里,在大多数完整的形象从开始就不存在的脑袋中,如何是正确,怎样又是错误?这是一个在他们个体的意识中无法回答的问题,因为容量的限度差异。
所以在他们的领袖发出‘继续拼接的指令’,并且某些自认目力极佳的遥遥地瞥见世界边际之外出现的,代表着他们终极夙愿的景象出现时,势不可挡的集体叙事已然超出其实践性,而成为某种被刻出模样的神像,成为他们脑海中压过一切声音的主旋律。
他们越发疯狂,甚至将手深深地插入胃中,痛苦的痉挛带出的血肉早已无法分辨是来自母亲的亦或是来自自身。
但错误拼接出的‘母亲’自然不会如其原先那样线条完整、秩序井然,脑袋连接在腰上,就需要更多的血肉填补脖颈之上的空缺,可就算是把混合着自身血肉的所有躯体碎片全部粘合在一起,脑袋上仍然赫然着巨大的虚无。
‘不是这样的,脑袋应当在脖颈之上,双眼镶嵌于脑袋里。
’见识过母亲全貌的、此刻由于对眼前的怪异产生怀疑而停滞不前的极少数正试图阻止疯狂的同胞们,他们担心由这错误的拼接引出的是会带领族群走向灭亡的陷阱。
可对于限度不一的个体组成的族群而言,真相往往是不重要的,超出自身限度的真相与虚假同等地位。
族群中的大多数并没有见识过运转正常的母亲的形态,所以拼接出正确的母亲反而成了与其相违背的行为。
在集体主义的庞大浪潮之中,维持浪潮的凝聚和前进的永远是大多数人所得见的, 那流转水波的双眼、风情变幻的面容、匀称婀娜的躯体虽真实存在于曾见证过的极少数的脑海中,但对于族群而言,为大多数所共识的只有什么也无法展现的碎肉、鲜血、骨碴,这些令人身心摇撼的美,是难以被大多数理解的,是为了超然的集体理想所需要树立的敌人,成为了集体浪潮必须要吞噬才得以前进的阻碍。
至于振臂高呼的极少数,自然成了威胁存在的绝佳表例。
在领袖的指示下,由于过于深入的呕吐而虚弱的人们互相搀扶着将这些敌人隐藏在族群内部的、可恶的、必将被伟大集体的前进踩在脚下的反叛者绑上母亲曾在的木桩之上。
‘同胞们!敌人是真实存在的!它已经渗透进我们的族群之中!他们蛊惑着:‘现实是我们的母亲,母亲是美丽的,而我们掌握族群命运的行为则是错误的!’用心何其险恶!我们眼睁睁看见的现实,不过是一地恶心的碎肉、腥臭的鲜血、锐利得要扎破皮肤的骨碴,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多吗?这些族群的叛徒叫嚷着母亲的美丽,是要将我们伟大族群,伟大的每一位同胞用自己明澈的眼睛看到的真相歪曲成错误的偏见,要将我们消灭黑暗的理想扼杀于此的阴谋!而他们煞费苦心地编撰出美好得令人向往的谎言,恰恰证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我们前进的步伐是让敌人感到恐惧的,是要费尽心神分裂我们的。
但我相信,我们的同胞是信念无比坚定的,现实对我们的屠戮是证据确凿的,我们不甘愿被这样的屠戮,我们不容忍这样的背叛,我们的伟大意志拼接出的,已然为我们指引出了消灭黑暗的方向,现在,处死这些叛徒,而后让黑暗永不再来!’领袖此刻如同神像显世,一句句谶语形成的波激荡着人们的血液。
‘你们明明都曾贴在母亲的躯体之上,接受她的教诲,怎能说这被可怜撕碎的躯体是其本来的模样!’被绑在柱子上的极少数看向潮水般扑来的,曾被冠以同胞之名的动物,深切地感悲母亲当时的痛楚。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或者说像是问题的悲号,只有嘎吱嘎吱咬噬躯体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后便是熟悉的呕吐声,来自曾是同胞的血肉填补了脖颈之上的空白,远处的世界边际拉开了帘幕,无边无界的黑暗从帘幕之后显露真身,天空之舟载着杀死母亲、同胞的人们朝着黑暗驶去,或者说,宏大得无法抗拒的黑暗正在缓缓逼近这艘被血液浸满的罪恶小舟。
这黑暗分明是他们渴求的最高理想得以实现的必经之路,是在领袖的宣导中早有预期的,可真正地处在这般充斥天地的黑暗中,他们又开始双脚发抖、嘴唇苍白,发疯似地扑向拼接出的怪异物体,全然忘记自己曾对她做出的罪恶行径,而像是虔诚的孩子希冀母亲的抱拥,即使现在的母亲已是脑袋连接在腰上、双眼缝合于掌心的可怕形象。
但拼接错误、秩序混乱的母亲早已失去庇佑孩子的能力,黑暗在夺去了辽阔的天空,将之变成失去纵深的平面后,势不可挡地向下侵蚀,精确无比地沿着人们亲吻‘母亲’的嘴、拥抱‘母亲’的手、虔诚的身体轮廓框定边界,边界之外的通通剔除,以黑暗取而代之。
于是他们连拼接错误的母亲都再无法瞻仰、拥抱、亲吻。
唯有他们叫嚣着要战胜的黑暗取代了一切。
于是,伟大的理想不再强有力地捆绑着每一个个体,在彼此都被黑暗孤立的现况下,眼睛看不见站在高台上的领袖,耳朵听不到绝对正确的宣导,双脚踩不上踏实的道路,像是沉沦在黑暗的深海。
人们感受到难以忍受的饥饿、明日堪忧的贫穷,伟大的理想被个体的界限异化成了片面的、利己的,他们不再按照集体的需求迈出规定的步幅,而是以完全自我的方式躁动着。
如果我们能够暂时地超脱,站在黑暗的容量上去观察,就会发现,在完全的自我驱驰下,人们胡乱挥舞的双手割破了他视而不见但实际近在身边的同胞的喉咙,而被割破喉咙的由于绝望的窒息导致的痉挛又恰好锤破了另一人的脑袋,在这样的连锁反应下,人们在完全自我的欲求中互相造成伤害,他们的臆想中挥舞双手抓取而来的食粮其实是同胞的血肉,死亡之前对命运的反击实际上伤害的是毫无过错的旁者。
被黑暗挟持的族群不多时就要在此般混乱中伤亡殆尽。
领袖对于眼前的情况不能说是料定如此的,在黑暗出现之前,每个人都满怀希望,谁也预料不到这样的结果,但这样的情况却也不是完全超出领袖的计划之外的,在人们分食现实的血肉之后,他便已经明白对于现实的搜刮已经走到了尽头,过度的索求已然使得整个族群跳过应有的进程来到了无法把控的领域,他们已然或多或少地超出了本应是至高的现实的界限,如今的同胞残杀是族群僭越后必须承受的代价,作为领袖,他对自己的族群是充满感情的,他强烈得甚至偏执地想要带领族群走向无尽的辉煌,但眼下飞溅的鲜血、散落的血肉让他触碰到了并非单单框定人类这一族群的,而更是对于所有现实的居留物而言的尽头,但凡有妄想强行跨越的,就会面对眼前的境地。
但领袖没有说出任何能够挽救哪怕一点伤亡的话语,因为他是集体理想的化身,他是在这一次折损后人类重新启程的希望,即便现实的界限如此,集体理想也应是超脱界限的,否则族群便会背弃理想而在有限的现实中内斗,互相掠夺,这是他极不愿看到的。
所以他宁愿让人类承受未知的伤亡,甚至帮助黑暗使伤亡的规模更加扩大,以求黑暗退去后人类能够在一个较低的限度重新出发,惟其如此,人类才会将遭受的伤痛与不幸归结于黑暗对伟大集体理想的扼杀,而非认为伟大理想本身也许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所以,领袖拉动了在拼接现实时暗中埋入的引爆装置,巨大的爆炸席卷了小小的天空之舟,舟体在剧烈的火光中支离破碎,火焰和碎片吞噬了不计其数的人类,领袖由于爆炸时太过靠近,已然殒命,存活下的极少数从天空之舟坠落、坠落、坠落,漫长的坠落让他们惊觉自己距离陆地已如此遥远,而曾经在病理的肿胀中上升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幸存下来的极少数在漫长的坠落后沉入曾经村落旁的河流中,冷冽的河水退去了火焰灼烧的疼痛,他们挣扎起身,远处的村落一如自己乘舟而上之前静静地等待归来的人们。
他们围坐在小小的篝火之前,烘烤被浸湿的衣物和身体,黑暗在夺去他们的挚爱同胞和伟大领袖之后又蛰伏进了遥远的天际,留下仇恨的余味在幸存者的心中滋长。
终于有人站起身,爬上曾站着领袖的高台上,声音在显得空旷寂寥的村落回荡‘同胞们,黑暗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但我们不会被打倒,伟大的领袖曾带领我们走到了世界边际,在那里我们遭到了黑暗的谋杀,这恰恰证明我们的理想是正确的,是令黑暗感到恐惧的,所以要将我们迫不及待地杀死,因为我们已然具备威胁它的能力。
在那次浩劫中,我们活了下来,承载着死去同胞的希望和伟大理想实现的夙愿,我们必须再次出发!’于是,新的领袖产生了,人类重新出发,周而复始地追寻他们的宿命。